万人嫌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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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明奴,今日是仙门大比,你不过去吗?”

“你叫他做什么……他一个下人,去凑什么热闹。”

“那也是江雪鹤的下人,嘘,小声点。”

穿着长剑挽月道袍的弟子悄悄地压低了声音,不断地去瞥角落阴影处的少年。

少年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待着,他身形清瘦,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乍一看会吓一跳。

无论看多少次,还是不习惯,弟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因为被吓到有些不愉,轻轻地呸了一句“晦气”,拉着另两名弟子走了。

直到几人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镜中映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

明奴左脸颊上一片红色的痂块。少时江府起火,江雪鹤为了救人,被梁柱砸到,后来他脸上痛了好几日,起了痂块。

仔细看他的五官,生的并不丑陋,只是这些疤痕遮盖他的容貌,如同密密麻麻的虫子,让他看起来便惹人生厌。

窗外远处传来鼓锣声,明奴看着镜中的自己,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应该高兴一些。

他尝试微笑起来,左边脸颊的梨涡处映出疤痕,笑起来并不好看,他于是抿起嘴巴收了笑容。

他出去时没有人注意他,在江府时他尚且是二公子,出了江府之后无人知晓,扶光的弟子只知他是天才江雪鹤的下人。

仙门大比锣鼓喧天,今日是最后一场比试,也是江雪鹤的比试。

“来,买定离手,扶光剑道天才江雪鹤和玄夜门上一届的第一……”

“台上红衣服的便是江雪鹤……他是江家的嫡子。”

“还是君无尽数年来唯一收的徒弟。”

这般的话江明奴听过不知多少次,有天之骄子作为衬托,江雪鹤如同天上的明月,他便是地上的泥巴,与其相比黯然失色。

台上的红衣少年璀璨夺目,一双凤目略微向上抬起来,眼睫深黑,琼鼻精致往下是两片殷红的唇,下颌线精致冷淡,红衣似最明烈的火,一把玄剑背负,人如其名像明镜前落下的雪,冷凝若秋霜折寒。

江雪鹤貌美惊鸿,气质冷淡矜克,他只需要站在那里,所有人与景色相之黯然。

有些人天生应当在风光霁月之处,不沾人间风雪。

周围的弟子在买定离手,江雪鹤修为日进千里,现在已经很少受伤。即便如此,明奴还是有些紧张,他希望江雪鹤不要受伤。

——因为那些伤都会转移到他身上。

随着鼓鸣声落下,两道剑光同时折射出来,周围的竹叶纷纷落下,剑影掠过去,冰冷的剑气扑面而来充满肃杀之意。

明奴只是下人,并不懂剑意,随着他手腕一痛,他伸手摸到了黏腻的鲜血。

他此时便明白了,上一届的第一绝非等闲之辈,两人同为天才,天才与天才之间交手,江雪鹤想打败对方并不容易。

明奴穿的是黑色的衣衫,从很久以前,身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伤痕,他于是换上了深色的衣裳。

剑气留下来的伤,落在普通人身上是数倍的疼。

明奴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般的疼痛,手腕处伤口有鲜血渗出来,仿佛一柄刀子在他的皮肉沿着筋缝剖开,他疼的身形晃了一瞬。

他按住自己的手腕,在厚重的衣衫之下,他的手腕上有许多伤痕交叠在一起,平日里没有人注意过他。

有弟子看到过,只以为他是天生的疤痕体质,身上的伤同脸一般都是年少烧伤所致。

台上的江雪鹤未曾因为剑气停滞,对面的少年稍稍愣住一瞬,因为这么一愣,被江雪鹤抓住了空隙,仅一瞬之间,剑气在空中凝聚成形,转瞬之间分出来胜负。

长剑坠落在地,少年红衣挽剑矗立,那双凛然的凤眸略微抬起来,深黑的眼睫看向群青深处,衣角翩然而起,仿佛置身在人群之外。

“江雪鹤胜。”

江雪鹤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明奴隔着衣衫握着自己的手腕,他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一眼,人群中的清冷少年在熠熠生辉地发着光,被人群环绕包围。

他的眼中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艳羡。

明奴转身离去,他需要去处理伤口,走在路上忍不住想,今日是他的生辰,兴许他一会和江雪鹤讲,江雪鹤会同意让他下山。

平日里像他这种下人都不允许出门。

明奴自己用纱布包扎好伤口,他站在江雪鹤房门外,忍不住有些紧张,没有等他敲开门,房门打开,他对上一张明艳至极的面容。

“鹤哥哥……”

江雪鹤视线落在他身上,明奴张了张嘴巴,他有些抵触江雪鹤。和江雪鹤对上视线,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他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他们两个人鲜少讲话,明奴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他左边的侧脸上,那里有疤痕,他觉得脸边火辣辣的泛疼。

“我今日……想下山。”明奴说。

江雪鹤静静地听完,收回了视线,对他道:“山门处应当有门规。”

少年嗓音无波无澜,只一句话,轻飘飘地断了明奴的念想。

山门处的门规,便是不允许弟子随侍随意下山,只是这般的规定实际上有宽限,只要江雪鹤给他令牌,他便能下山。

“今日……”

剩余的几个字没有讲出来,远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江雪鹤的名字,江雪鹤没有停留,身形随之在原地消失。

“江师兄,似乎有情况……”

明奴只听见这么一句,平日里江雪鹤总是很忙,如今没有答应他,今日他不一定能见到人。

他手腕处还在疼,依稀能够看到那道红衣,江雪鹤同那名喊人的少年很快便在视野中消失。

明奴稍稍有些失落,他整个人融在阴影处,沿着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并不关心仙门的事情,那些事情轮不到他操心,他今日生辰,记挂他的应当只有奶娘,可惜如今他见不到奶娘。

明奴平日里存的有一些灵石,并不多,都是他偷偷攒下来的。他自己拿了几块,去了仙门换东西的地方,这里可以用灵石换点心,他在门口驻足,用仅有的灵石换了一串糖葫芦。

他平日里与弟子交集并不多,江雪鹤未曾告诉过他这里有临界石。他修为低,因为体弱甚至没有仙根可言,所以也没有察觉到异常。

当一柄长剑从背后抵到他脖颈前,他才后知后觉,眼角扫到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半截凉气从背后窜上来。

明奴的心脏在缓慢地跳动,心头浮上来恐惧,他嗓音堵在嗓间,略微睁大了一双眼,随着一道剑气扫过来,他下意识地挣扎,脖颈一疼,他脖颈上有黏腻的鲜血流下来。

面前几道人影破窗而入,看到为首的红衣人影,明奴以为看见了救星,他下意识地喊人。

“江师兄——”

脖颈皮肤传来被划破的刺疼,黑雾笼罩在他周围,其余几名弟子长剑纷纷出鞘。

“扶光门内,胆敢造次,宵小魔修,劝你束手就擒,放开我门内弟子——”

江雪鹤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无波无澜,同他手中的剑一般的冷,一道剑气散了他身后的黑雾。

被解开禁锢,明奴跌坐在地上,他脖颈处还在泛着疼,眼前发黑,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耳边传来剑鞘嗡鸣声,江雪鹤和黑雾缠绕在一起,明奴只扫了一眼,他眼角看到被丢在一边的糖葫芦,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够糖葫芦。

他用灵石换来的糖葫芦,在他碰到糖葫芦的那一刻,变故徒生,耳边传来整齐地一声“江师兄”,明奴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他缓慢地扭头。

身后的红衣少年额头中央隐隐泛出红印,一柄长剑从黑雾中探出来,江雪鹤站在原地未曾动弹,脸色略微难看。

那柄剑刺向江雪鹤心口,额头红印映出血一般的红,明奴心口传来钝痛,他的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摸到一手刺目的鲜红。

疼。

好疼。

糖葫芦没有拿稳,明奴受过的伤不少,跟如今心口上的伤比起来,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布满刺目的鲜红。

他手腕露出来,新添的纱布被鲜红浸透,明奴痛的讲不出来话,他的心被穿成两半,眼前浮现出来诸多景象。

十三岁时,江雪鹤生了一场大病,那场病转移到了他身上,后来他身子一直都弱。

十四岁时,江雪鹤去火里救人,灼伤的伤疤出现在他身上,毁了他的容貌。

十四岁晚冬,江雪鹤在山上试炼弄伤了腿,腿伤由他承受,他疼的死去活来,半个月没能下床。

十五岁上元节,出去放花灯时,江雪鹤追踪魔修受了剑伤,他的背后至今还有一道长疤。

十六岁时江雪鹤拜入师门,三年的时间进步飞速,日日夜夜,所受的伤全部由他代为受之,他轻伤不断,每日睡觉都要戴上纱布。

十九岁江雪鹤名惊满门,他受的伤少了许多,只是剑伤更加难以愈合,有时候半月到一月才好。

他的哥哥——少年天才江雪鹤,在外高冷不可侵犯,他为他不知受了多少伤,可江雪鹤未曾同他亲近,未曾关心过他一句。

他对于江雪鹤,如同路边的石头、替伤的傀儡,没有生命的花草。

明奴他眼前被鲜红刺痛,手指触到温热,糖葫芦从手中脱离,眼前的红衣少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来仙门是为了江雪鹤,在这里他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修为只能任人宰割。平常的伤可以靠伤药愈合,心被刺穿,他很有可能会死。

“江师兄——”

明奴脸色褪去血色,他那张布满疤痕的脸此时看起来更加骇人,一双眼瞳湿漉漉的,仿佛濒危受惊的小动物。

这么一声,几乎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他嗓间溢出腥甜,面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眼前的红衣少年,江雪鹤身姿璀璨夺目,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江雪鹤容貌生的好,哪怕他冷漠无情,未曾有人责怪过他,反倒许多人因此痴迷。

年少时从他第一次为江雪鹤替病,江雪鹤病好之后未曾记得他。

少年冰冷夺目,却如同神山上化不开的冰雪,他难以融化,会死在前去的路上。

如今眼前的江雪鹤同记忆里的人影重叠,红衣少年略微皱眉,凤眸冷冷,神情刺痛他。

明奴的心提了起来——随之坠入冰冷的深窟。

江雪鹤只在原地停留了一刻,身形在原地消失,未曾多看他一眼。

“江师兄去追了,我们怎么办?”

“他好像受伤了……不管他吗?”

“先跟上江师兄,留下来一个人送他去医修那里。”

明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冰冷的血液倒流至他全身,四肢变得僵硬。

几人匆匆离开,明奴脑海里浮现出江雪鹤的眼神,他指尖按在地上,嗓音堵在嗓眼,视线依旧朝着江雪鹤离去的方向。

江雪鹤……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的江雪鹤,弃他如蔽履的江雪鹤。

他四肢紧绷,几乎摇摇欲坠。

随着心口的疼痛蔓延,他全身的伤疤都跟着疼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烙印不断地缠绕着他。明奴心中浮出怒意、不甘心,以及些许怨憎。

他耳边出现嗡鸣声,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红的血,血落在地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

一抹浓重刺眼的深色。

……

片刻之后,医修赶到,伸手碰了碰倒地的少年,随即摇了摇头。

“晚了……已经死了。”

地上的少年面容丑陋,临死手边捏着糖葫芦,双眼直直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心脏的位置空出来了一个洞。

“二少爷,二少爷,醒醒……”

明奴依稀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心口处残留着钝痛,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全身冰凉,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二少爷!”

明奴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忘春神色担忧,看着他有些紧张。

他脑海里那道红衣身影尚且没有消散,那双凤眸依旧冷冷地注视着他,明奴胸腔中的怒意浮现出来,他嗓间仿佛有东西堵着,因此剧烈咳嗽起来。

“二少爷……你慢点,今日若是不舒服,一会我替二少爷去跟春兰说一声。”

春兰……许久没有听过的名字,是江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侍。

明奴视线聚焦,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熟悉的环境……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眼前的忘春,是原先跟着他的下人。

“鹤少爷今日发了烧,老爷和夫人都在那里,唤二少爷过去,兴许是因为此事……”

忘春没有注意到明奴的异常,熟悉的话音和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记忆重叠,明奴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去照镜子。

镜子中浮现一张稚嫩尚未长开的少年面孔,约摸十三四的年纪,一双湿漉漉的鹿眸略微睁着,容貌称得上清秀。只是长期没有好好吃饭,看上去面黄肌瘦,像一株被戳瘪的树苗。

他记得……这个时候,江雪鹤发烧,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明奴低头看自己的指尖,他方才咳嗽,指缝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没有血。

“二少爷,你今日怎么了?听见我方才说的了吗?”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浮现出来,明奴整个人因为过于剧烈的情绪而有些眩晕,他胸腔夹杂着喜悦、愤怒,不甘,以及怨恨,这些浓烈的情绪糅杂在一起,他险些再次晕过去。

“忘春……我没事。”明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他和忘春说话的这一会,外面的春兰再次敲了敲门,明显有些不耐烦。

明奴虽然是二少爷,在府里过得却和下人差不多,平日里江夫人江老爷并不让他出门,他几乎算是被软禁在别院里。

只有传唤他时,他才能踏出院子与两人见上一面。

明奴咬着自己的舌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额头上的冷汗褪下去,仔细地回想这段记忆。

在他随着江雪鹤入仙门之后,他一并知道了一些事情。知晓自己是作为替身被养在江府,使命便是为江雪鹤挡下病灾祸患。

而这种替身……在九州并不多见,需采得蓬莱州的血见草,此草珍贵难得,拌着对方的血服下,从此服药之人成为对方的傀儡替身,替对方承受一切伤痛病患。

明奴清楚地记得,前世便是这一年,雪至时江雪鹤发起了高热,江夫人请了人为江雪鹤算命,之后他被灌了血见草熬成的药汁。

从这一天开始,他和江雪鹤的命运绑定,成为他人生不幸的开端。

埋在深处的记忆在眼前浮现,明奴唇间尝到了血腥味,忘春在扭头时注意到了,连忙要掰他的嘴巴。

“二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明奴的嘴巴被掰开,他的下颌被按住,忘春因为着急而面红耳赤,眼睛跟着瞪了起来。

“你若是做傻事,也要想一想我和奶娘。”

他们两人说话间,春兰已经推开了门,春兰看他们两人一眼,忘春噤声,春兰对他们两人冷漠吩咐道。

“夫人和老爷还在等着,二少爷应当知道些规矩。”

明奴投给忘春一个安抚的眼神,他想起来奶娘,心里便安心许多,因为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江雪鹤……少年时的江雪鹤。

明奴跟随春兰来到了主殿,忘春接下来进不去了,只能在外面等着,看着他眼中带着担忧。

江家是江州世家,原先起源于先王苏州,世代书香门第,至今江州依旧是九州灵韵之地,世家江家更是在九州闻名。

穿过缀云点金的廊沿,朱门上雕刻着繁云深锦,华贵的熏香在袅袅燃着,春兰并没有把他领到江老爷和江夫人那里。

年少时,明奴最期待的事情便是被传唤,他想要有朝一日变成江雪鹤那般,能够得到父亲和母亲的重视。

如今他已经知晓,江夫人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怜,江家家主作为他的父亲,从未管过他的死活。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个容器、一只傀儡,只为江雪鹤存在的替身。

春兰带他往廊沿深处,对他道:“鹤少爷今日病重,夫人命你照顾鹤少爷,不要让鹤少爷有任何差池。”

喊他来照顾只是借口,明奴知晓,过不了多久,春兰会端来一碗血见草汤汁,亲自看着他喝下去。

然后他会当日高烧,江雪鹤身上的弱症转移到他身上,他当时还不知晓自己一脚踏入了深渊。

江雪鹤住在江氏最用心建造的院子,这里对着光,不像他的院子那般背光阴冷,一草一木都是用心搭建。

单是院子里的千金枝,一枝便价值千金。

春兰把他带到了地方,房门推开,殿中清冷的寒香扑面而来,殿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屏风后的人影若隐若现。

十三岁的江雪鹤身形尚且单薄,过分明艳的容貌如今已初见雏形,只是如今因为发热面色苍白,唇色褪去,像是一株病殃殃的美人株,虚弱无力透出一股病弱之美。

江雪鹤如今在昏迷着,在外江雪鹤素来透出锋芒,如今锐利全消,仿佛任人宰割。

明奴的视线落在江雪鹤那张脸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江雪鹤,他回想起前世高高在上的江雪鹤,忍不住走到了江雪鹤床前。

烛灯昏暗不明,明奴心口传来钝钝的疼,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疼痛汇聚在一起,令他忍不住伸手,眼底漆黑些许,伸手掐住了江雪鹤的脖子。

握住一截纤细的脖颈,只要他用力,可能掌下之人会死在他手里。

明奴前世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他如今怨念心起,掌下是单薄的皮肤和温热的血管,稍稍用力,江雪鹤咳嗽起来。

“咳咳……”

“二少爷——”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春兰的声音,明奴飞快地收回了手,床上的病弱少年依旧昏迷不醒。

房门被推开,明奴站的离床边远了些,他和春兰对上视线,春兰看了眼床上的江雪鹤,视线落在他身上。

明奴刚做完坏事,他低垂着眉眼,春兰端着一碗药汁,汤碗是青蓝底,汤汁站了鲜血,晃荡出来一圈深色。

“春兰姐姐……这是给鹤少爷的吗?”明奴问出来。

春兰:“是夫人为二少爷准备的补汤。夫人担心二少爷被过病,这是防风寒固体的药汤。”

春兰模样生的柔弱,有一对细长的眼,看人的时候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备,对于年少时的明奴来说,他几乎对春兰的话深信不疑。

可他已经不是那个明奴,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眼睁睁地看着汤碗递到了他面前。

如果他一不小心把汤碗摔碎,用不了多久,江夫人会再次派人过来,幕后是江家家主的意思,兴许察觉到他不情愿之后,会强制灌给他。

明奴认识的字不多,他常常在江雪鹤书案边守着,有时候一些图片能够看懂,听过江雪鹤为其他弟子授课。

他听过江雪鹤讲过,如何让血见草失效。

明奴接过来汤碗,他指尖一不小心蹭到袖边的软刺,一滴血珠冒出来,血珠顺着滴进去,很快融进了汤汁。

这一小插曲春兰并没有注意到,直到明奴把一整碗汤汁喝完,春兰才收回了视线。

“鹤少爷这会昏迷,二少爷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

春兰这么交代,意思是明奴不用留下来打扰江雪鹤。

明奴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嘴巴里残留着药汁的苦味儿,这是江雪鹤讲过的办法,江雪鹤不但是剑修天才,药理懂的也很多。

现在他在用江雪鹤的办法对付江雪鹤。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明奴开口,他指尖略微蜷缩,有些担心春兰会不同意。

春兰眉头皱了起来,兴许因为他把药汁喝完了,春兰到底没有说什么,留下一句“二少爷若是有事喊人便是”。

任春兰如何想,也不相信明奴有那个胆子敢对江雪鹤下手。

房间门嘎吱一声合上,殿中冷香依旧燃着,明奴心口砰砰砰跳个不停,他看着春兰的身影消失,再次到了床边。

床榻上的少年双眸紧闭,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明艳的面容收了几分冷淡。

明奴双手抬起来,他湿漉漉的眼瞳略微垂着,这是前世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如今人在他面前,正是报仇的好时机。

他碰到了江雪鹤的脖颈,床榻上的少年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手掌之下是缓慢跳动的脉搏,少年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殿中飘着冷香,随着一道冷风吹进来,江雪鹤因为呼吸略微困难,睫毛颤了颤,随即睁开了眼。

明奴撞上了一双深茶色的凤眸。

“……江明奴?”

明奴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对上那双清冷的凤眸,整个人如坠冰窟。

房间里冷香散开,江雪鹤视线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脖子上隐隐还有痛意,明奴的反应落在他眼中,引得他视线略微停顿。

明奴心口砰砰跳个不停,他不敢看江雪鹤的眼睛,江雪鹤从小便比他聪明许多,若是知道了他方才在做什么……

“鹤少爷。”明奴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他低声道:“鹤少爷生病,夫人让我过来照顾鹤少爷。”

江雪鹤如今不过十三四岁,相较于成年来说稚嫩许多,那张小脸依旧板着没什么表情,一双未长开的凤眼深茶邃影,瞳孔倒映着他的身影。

“咳……”江雪鹤又开始咳嗽起来,明奴见状心依旧提着,他眼角瞅到了江雪鹤脖颈上的两道乌印,是他方才掐出来的。

“咳咳。”

明奴心里打鼓,耳边传来江雪鹤的话音。

“水。”江雪鹤略微弯着腰,发丝散在身后,薄唇微掀,眼眸收起了几分锐利。

这般带命令的吩咐,好像有小刺戳在明奴心上,明奴正心虚着,暂时抛开了那些不情愿。

炉子里一直温着热茶,方便随时取,明奴稍稍走神,动作急促了些,上手摸到茶壶时被烫了一下。

掌心传来被灼烧的痛,明奴闷哼一声,他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虽然平淡但是存在感非常强。

“鹤少爷。”明奴把茶递过去,他略微低垂着眉眼,热茶散出热气,他只能看到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将茶接了过去。

“你方才在做什么?”江雪鹤突然出声。

明奴闻言被戳在原地,他能扫到江雪鹤颈边的手印,若是手印两日消失不了,春兰或者江夫人发现了,到时一定会知道是他做的。

“我方才在奉命照顾鹤少爷……”明奴因为撒谎脸红起来,心里忍不住又有些气闷,细白的指尖抓着衣袖边缘,他自己的手指烫红了一截。

“取水的时候没有注意,不小心烫到了鹤少爷。”

明奴闭上了嘴巴,铜盆里还放着毛巾,他视线移向别处,剩余的很容易猜到。

若是他不小心烫到了江雪鹤,江夫人一定会怪罪他,他方才所做,是为了遮掩罪行。

江雪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略微停顿,很快继续咳嗽起来,咳嗽声响在耳边,明奴不好的心思冒出来,希望江雪鹤的弱症不要好。

前世的天才年少便患有弱症,此事鲜少有人知晓,弱症后来转至他身上,此后他一落寒便会生病高烧不断。

耳边安静下来,明奴收回了思绪,他视线掠过去,方才的紧绷消失不见,空气似乎都变得缓和了。

床榻上的江雪鹤晕了过去。

江雪鹤两颊边泛起红晕,明奴上手碰了碰江雪鹤的额头,他触到一片滚烫,烫的他立即收回了手。

明奴想立刻走人,他试探地喊了两声。

“鹤少爷?”

江雪鹤没有回应。

明奴有些心虚,他睁着一双眼瞅着床榻上的少年,唇畔紧绷,担心江雪鹤可能是装的。

他有些不放心,于是装模作样地拧干了一边的毛巾,毛巾搭在江雪鹤的额头,他放的十分敷衍。

若是江雪鹤改日戳穿他,兴许江夫人和春兰会怪罪他,到时候他会受罚。

明奴又看了两眼江雪鹤脖颈的地方,他尝试着拽拽江雪鹤的衣领,把手印遮住,雪白的衣领只能堪堪遮住。

他正要收回手,江雪鹤眼睫微颤,眉毛皱在一起,手腕被握住,江雪鹤抓住了他。

明奴手腕处传来冰冷厚重的力道,被握的有些疼,他下意识地看向床上的人,江雪鹤人还在晕着。

倒是吓了他一跳。

明奴背后冒了一层冷汗,肌肤相触,他半边鸡皮疙瘩起来,忍不住去掰江雪鹤的手指。

江雪鹤力气很大,他的手腕处留下几道印子,费劲地掰开之后,江雪鹤改为扯他的袖子。

兴许是把他当成了防备对象,幸好如今江雪鹤没有力气拿的起剑,不然兴许他会交代在这里。

明奴有些后怕,他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床榻上的少年正发着高热,明明任人宰割,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在床边看了好几眼,最后收回了视线。

随着房间门推开,凉风吹进,明奴丢下了发着高烧的江雪鹤,他走的时候特意没有通知任何人。

忘春还在门口等着他,在他出现视野里,忘春明显松了口气。

“二少爷。”忘春忧心忡忡。

明奴眨了眨眼,

房间里。

冷香环绕在殿中,四周安静漆黑,烛光被窗外的冷风吹灭,床榻上的少年在此时睁开了眼。

……

明奴等了两天,他这两日身体没有任何不适,这个时候他才能确定,那碗血见草没有生效,只是他还不能彻底放心。

这件事江夫人和江家家主都会知道,不知道之后会换什么样的法子。

“二少爷,你是不是有心事?”忘春在一旁为他收拾衣服,那些衣服都是江雪鹤穿过的。

府中没有人给他送衣服,他和江雪鹤年纪相仿,忘春因为此事提了一回,后来春兰命人送来的都是江雪鹤不穿的衣裳。

前世明奴已经习惯,如今却有些不习惯,身上仿佛都浸了雪香,这香唤作幽兰春,只有江州产,十分稀少。

“不必担心我。”明奴对忘春说,他闻了闻自己袖子上的味道,忍不住又往下扯了扯,衣领散开想要把衣服上的雪香散掉。

“总感觉二少爷和先前有些不一样。”忘春忍不住说,看了明奴两眼,欲言又止。

明奴闻言心里打鼓,他问道:“哪里不一样?”

“似乎比先前聪明了些。”忘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脸上红了,“我嘴巴笨,形容不出来。”

“好像一样,又感觉不太一样。”

意思是先前他不怎么聪明吗?明奴忍不住脸上烧红,他读的书不多,但是是非对错明白一些。

前世的仇人他也记得,重来一世,他才不要再踏上先前的路。

“今日我去见春兰,春兰说鹤少爷的烧已经退了,让二少爷晚膳之后过去一趟。”

江雪鹤退了烧,明奴隐隐松了口气,又有些不甘心。江雪鹤没事,兴许江夫人不会打他的主意,可他更希望江雪鹤烧死算了。

这两日明奴足不出户,晚膳他和忘春奶娘随意吃了些,春兰早早地派了人过来。

他没有资格和江氏一同用膳,明奴跟在春兰身后,穿过长廊,这次去的是正殿,两边的家侍身上都有金纹水仙图案,金纹水仙是江氏的族徽。

踏入正殿,地龙热度扑面而来,华贵庄重气息沉沉地压在明奴身上。

殿中十分安静,主位上坐着的女子面容娇艳,眉眼隐隐有细纹,端的是精容富贵,一双温柔的眼略微挑起来落在人身上,让人情不自禁地便会生出好感。

江夫人原本便是一等一的美人。

在江夫人身旁坐着的,是江雪鹤。

江雪鹤模样生的比母亲还要出挑几分,他貌美至极,明奴知晓,日后江雪鹤名扬九州,容貌冰骨玉神,惊鸿艳凌霄。

大病初愈,江雪鹤面色看起来已如常,那双凤眼抬起来时,其中一片凉薄深邃之景,令人看不透其中情绪。

自明奴进门,那双凤眼悄无声息地抬起,视线落在明奴身上。

“见过夫人。”明奴规矩地行了礼,他心里打鼓,抬头和江夫人对上目光。

“不必多礼。”江夫人眸中带笑,“这两日鹤儿方痊愈,多亏明奴前两日照顾。”

“我前两日还担心鹤儿过给明奴,现在看来明奴没事,这般我便放心了。明奴近来感觉身体如何?”江夫人看着他满目担心,语气十分柔和。

明奴在原地身体绷直,江夫人表面笑意吟吟,实际上打量着他,若是他有不对劲,江夫人必然会仔细查他。

“我……我近来没有什么感觉。”明奴沉默了一会,他装作无措的模样,他掌心冒出来一层冷汗。

“身体一切如常。”明奴低声说,“多谢夫人关心。”

江夫人目光从明奴身上收回,对明奴道:“如常我便放心了,明奴在后院待的可还习惯?”

像是随口问的一句,前世他高烧昏迷了几日,江夫人并没有来见他。

如今见他,自然是试探他,江夫人不会让江雪鹤有任何差池。

“孩儿一切都好。”明奴说。

“若是有哪里不惯,可以找春池,前段时间我听闻忘春说府务衣裳没有送,如今看,明奴穿鹤儿的衣裳倒是很合适。”

明奴闻言脸上火辣辣的,他与江雪鹤同龄,江雪鹤却比他高出许多,衣裳是按照江雪鹤的尺寸做的,他穿着衣裳大了,明显并不合身。

江夫人只是随口一提,很快注意力放在江雪鹤身上,随意一瞥,扫到了江雪鹤脖子上的两处乌青。

“鹤儿这伤……是怎么弄的?”

空气中安静下来,明奴闻言一颗心提起,他下意识地抬眸,对上江雪鹤平静的眸光。

江雪鹤面上无波无澜,略微垂眸看着他,那双凤眸泛出冷淡的色泽,仿佛能看穿一切。

明奴略微低着头,他眼睫压着,略微抬起来看江雪鹤的方向,心脏在安静的正殿中缓慢地跳动。

他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那视线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掠过之后收回。

“孩儿前日魇住梦中所致。”江雪鹤片刻之后开了口。

明奴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若是江夫人知晓,点点威压到他这里会变成灭顶之灾。

“魇住……怎么前两日没有听鹤儿提起?”江夫人轻声细语,明奴在原地待着,炉子落下来的阴影,将他和两人隔离。

“孩儿如今才想起来。”

接下来江夫人未曾过问他,明奴在原地待着,不多一会,他知晓不必待在这里,自行寻了个理由告退。

“夫人,孩儿先行告退。”明奴略微低头。

江夫人这才注意他,对他道:“明奴好好休息,若是有时间,随着鹤儿去书院,去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温柔的规劝,明奴回忆起来,前世也是这般,江夫人明面上未曾限制他,实际上并不放他出院门。

江氏有最好的先生上课,上至琼宇九州,下至六门归朝,包括剑道琴艺,全部有所涉及。

这般教出来的嫡子,如江雪鹤一般,江雪鹤日后入仙门,在仙门中亦能迅速地脱颖而出。

明奴唇畔抿成了一条直线,一道阴影落了下来,他应了一声“是”,略微勾着脑袋,身形在院门处消失。

在明奴走之后,江雪鹤起了身,道了句“孩儿告退”,走的是和明奴相反的方向。

两人都不在殿中,春兰为江夫人侍茶,方才她一直在屏风旁,听了三人全部的对话。

春兰看着明奴消失的身影,问道:“夫人……是在怀疑二少爷?”

府中人人皆知江明奴并不受宠,他并不是江家的孩子,在府中受辱多年,性子温吞懦弱,向来不喜招惹是非,因为算得上懂事,在江府过得勉强算得上安稳。

江明奴未曾踏出过江府,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不可能知道血见草,血见草破解之法至今无人知晓,何况当日是她亲眼看见江明奴喝完了药汁。

如何看……都不应该怀疑至江明奴身上。

江夫人闻言细细的眉眼掠出琼影,对春兰道:“我也并不想怀疑他,若他对江府有异心,自然不能留他……你派人盯紧他。”

“鹤儿那边,也需多留意。”

……

明奴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着,他平日只和忘春奶娘有交集,其余的侍卫,穿的都是同样的装扮,他见的不多,分辨不出来细微的差异。

从江夫人那里回来之后,后面几日没有再传唤过他,他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担心碰到江雪鹤,他几日都没有出门。

忘春有时候会给他带话本和点心,奶娘更是日日陪着他。

奶娘原先同时照顾他和江雪鹤,后来留在他院子里,和他更加亲近。

“明奴,你从夫人那里回来,可见到了鹤少爷,他身体如何?”

奶娘三十多岁,只眉眼有细细的纹路,容貌清秀温和,脸庞略微发福,显得更加慈爱,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团面佛。

明奴看出来了奶娘憋了两天了一直想问,江雪鹤性格孤僻,和生父母关系恭敬疏离,几乎和所有人都隔了一层距离。

年少时,奶娘照顾过一段时间江雪鹤,对他和江雪鹤一视同仁。

明奴不觉得江雪鹤有什么地方值得操心的,江雪鹤拥有金子镀上的嫡子身份,一切江家都会给他最好的。

这般想,明奴耐心回答了奶娘的问题。

“见到了,鹤少爷一切都好,已经痊愈,奶娘不必担心他。”

奶娘:“鹤少爷少时便体弱,小时候喝奶都争不过明奴……”

明奴唇畔抿着没有讲话,低头看着话本。

他让忘春给他带了些关于典故历史的东西,他前世没怎么念过书,后来都是跟着江雪鹤学了一些。

他不知雍朝历史,看典故点籍很多地方都不懂,对他来说晦涩难读。

若是算算日子,过段时间江雪鹤会被送到陵江先生的剑道书院,之后他只有休沐的时候才能见到江雪鹤。

他见不到江雪鹤,却知道江雪鹤受了哪些伤,那些伤都在他身上。

江府他自然待不得,若是他想入剑道书院,除非江雪鹤愿意带他去。

先不说江雪鹤是他的仇人,前世那般待他,让他去求江雪鹤,他心底自然不愿。何况江雪鹤那般的冷淡性子,他哪怕求了江雪鹤未必会答应。

“二少爷,这些书如何?我看不懂,只觉枯燥,还没有东街那处门庭先生画的话本有意思。”

忘春从外面回来,平日里忘春会做些零散的工,干些体力活,能得到一些碎银。

随口一问,忘春见明奴坐在院子里,以为明奴是看书入了神。

明奴闻言被戳中了心事,他哪里看得懂,和忘春的感觉差不多,脸上稍稍红了些许,不搭理忘春了。

忘春没有当一回事,没察觉到明奴的情绪,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正事,从怀里拿出来了热腾腾的点心。

“差点忘了,给二少爷带的点心,捂的该化了。”

忘春:“我今日听说,鹤少爷过两日要去一趟义庄,义庄近来怪事频出,这次鹤少爷随着仙门弟子一并过去。”

“听说义庄近来死了不少人。”

明奴闻言回忆起来,前世江雪鹤也去了义庄。江雪鹤少时接触剑道,如今虽未进仙门,已经略通剑道,他走的每一步路,都由江氏为他提前规划,凝聚了江氏的心血。

那时他刚大病初愈,身体尚且虚弱,只听闻了此事。

江雪鹤经常同仙门弟子一并处理邪祟,然而这次义庄并不是简单的邪祟,前世似乎之后还出现了许多类似的事件,甚至后来惊动四大仙门。

江雪鹤在义庄受了伤,被困地底三日,回来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

若是换个人,兴许早就魂丧地底,江雪鹤……江雪鹤年少时便与常人不同。

明奴记起来江雪鹤被困的地方,此事并没有外传,他知晓因为他昏迷之际听见,江雪鹤受困义庄的离泉山。

“忘春……过两日前往义庄,我能不能去?”

忘春:“二少爷想去,需要汇报给春兰,若是春兰同意兴许可以,明日我帮二少爷问问。”

闻言明奴不抱太大的希望,春兰背后是江夫人,江夫人自然不会同意此事。

若是这般,他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

“他想去义庄?”

正殿里,江夫人抬起的指尖蔻丹鲜红,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身后的春兰在为她束发。

春兰:“二少爷说在府中太久没有出门,想和仙门弟子一起长长见识。”

那碗血见草给明奴喝下去,如今一直没有动静。

“夫人如何看?”

“原先未曾听他提过……他近来可有和什么人接触?”

春兰闻言摇头,明奴每天做的事情她再清楚不过,统共不过那么几件,和往常没有任何差别。

忘春带来消息的时候,明奴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是前一日晚上,春兰传了话过来,明奴可以跟随一同前去。

“我还以为此事春兰不会同意,二少爷当真要过去?随同很危险。”

忘春有些担心他,“二少爷不像鹤少爷那般……这种事还是不要凑热闹好。”

明奴闻言看向忘春,有些想笑,忍不住道:“忘春,你放心好了,我只是去看看,除邪祟的时候我才不过去。”

何况……这次机会,若是能成,他才能迈出逃离江府深渊的第一步。

忘春依旧担心,对他叮嘱道:“那二少爷小心一些,若是有事便找那些仙门弟子,听闻他们大多热情,不会像鹤少爷那般不搭理二少爷的。”

翌日。

天不亮时明奴便起来了,他被忘春送到了门口,那里已经有马车等待,要送他们去义庄。

九州城中不得御剑,府邸门口停了两辆马车,明奴一眼便看到了那道身影。

江雪鹤喜穿艳色,他原本便生的琼鼻凤目口含朱丹,鸦翼一般的眼睫落下来,稍稍抬眼时矜贵便显露出来。衣衫似枫一般的红,衬映地容貌更加艳丽。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已经初现雏形。

平日里他们二人鲜少有交集,明奴惯例还是需要向江雪鹤行礼。

“见过鹤哥哥。”明奴察觉到有视线又落在他身上,如那日一般蜻蜓点水。

他没能等到回复,素来如此,他看了眼后面的马车,略微有些不放心。

前世坏了根骨,他体弱多病,丝毫修为都没有,以至于被魔修控制时手无缚鸡之力。

现在也是如此,若是他坐在后面,一旦发生意外,没人会注意到他。

明奴在前面的马车停住,隔着帘子,他看见了一柄雪白的剑,还有少年偏头看向窗外的脸。

面前的少年天之骄子、生来矜贵清冷,如烈帛一般灼目逼人,实际上天性冷漠、骨血恶劣,视人命如草芥。

明奴话音轻轻地飘过去,像是一道柔软的风。

“鹤哥哥……我想和你坐一起。”

明奴和江雪鹤鲜少讲话,平日里他看见江雪鹤都会绕道走,今日主动提出来,引得周围的下人看过来。

帘子正好被掀起来,明奴和马车上的少年对上视线,江雪鹤朝他看过来,天色尽头亮起来一部分,那双眼轻描淡写地扫过来。

明奴背后僵直,空气十分安静,他想着前世自己的死法,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可以吗……鹤哥哥?”

明奴长得并不高,显得有些瘦弱,那张脸算得上清秀,尚且没长开,双眼湿漉漉的,漆黑像是一汪水潭,清澈见底惹人动容。

江雪鹤收回了视线,眼睫微敛,把剑稍稍向后挪了一些。

“可以。”

明奴闻言像是一条紧绷的线在他身上松开,马车里燃着雪香,他低声道谢,坐在离江雪鹤稍远的位置。

到义庄约摸半个时辰的路程,雪香围绕着他,这般的气息让他略微不适,尤其身后是江雪鹤。

江雪鹤寡言少语,但是存在感很强。

明奴背后靠着车壁,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一动也不动。

江雪鹤只要稍微抬眼,就能看见靠门处少年的动作。浑身绷紧,不自觉地带着戒备,显然的防范姿势。

他视线略微停顿,回想起来那一日醒来时明奴惊慌失措的神情。

很显然,对方怕他。

明奴察觉到了身后的少年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清冷冷的冰雪在他身上掠过去,好像一条细细的雪线缠绕在他脖颈上,直到对方收回视线那种错觉才消失。

他的一举一动尽入对方眼底,让他感觉略微不适。

半个时辰明奴保持着同一姿势,请来的仙门弟子是华风的弟子,华风算得上是江州比较出名的仙门。

“公子,到地方了。”

如今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今日天阴,义庄种了大片的桃树,黑木衬得天色阴暗不清,整片庄子仿佛都蒙了一层迷蒙不清的雾。

“鹤公子。”

华风派来的是掌门门下的几名弟子,为首的唤作孟秋,孟秋和江雪鹤常常一同出勤,两人算得上熟识。

弟子服上有鲜艳的华春图纹,孟秋扫到了后下马车的明奴,问道:“今日还带了其他人过来?”

江雪鹤略微应声,抬眼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孟秋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头绪,实在有些诡异。”

“鹤公子随我来。”

“这位……小公子可愿随我们前去?”孟秋视线扫向明奴,顺便问了一句。

这处义庄阴森森,远处房屋像是被吞噬的两张大口,明奴闻言点头,他主动地走到孟秋身边,跟在孟秋身后。

“我没有修为。”明奴说,他有些不大好意思,对孟秋说,“兴许会添麻烦。”

眼见着明奴到了自己身后,孟秋视线略微停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很快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无妨,此处我们已经布过结界,不会有危险。”

孟秋:“现在是去看尸体,小公子待会不要被吓到才是。”

江雪鹤脚步略微停顿,未曾言语。

“小公子是一起来历练的?”孟秋问了一句。

孟秋身后还跟着两名弟子,都是华风的,两名弟子年纪小些,稍稍活泼一些。

“这里可不是好奇能来的地方,鹤公子能过来算作例外,今日带你见见尸体,兴许下回你便知晓了。”

“知晓有邪祟出没的地方多么危险。”

外人并不知江家还有二公子,两名弟子并不知明奴的身份,只是做了大致的猜测。

明奴点点脑袋,算作知道了,两名弟子见他这般听劝,反倒噎住了,平日里劝世家的纨绔子弟总是劝不动。

“尸体都在后院放着,从月初开始,一共死了七个,昨日的是第八个。我们用追踪符,没能找到邪祟的气息。”

孟秋这么说,他们已经踏进了后院,这里天色都雾蒙蒙的,树木受邪祟气息侵染叶子略微变色,远远地看上去偏暗红色,像是血光融在一起。

很明显地,此地滋养邪祟,可是此地却没有任何邪祟气息。

“他们死法古怪,全部都是窒息而死,身体有许多烧伤的痕迹,可是义庄从月初起……未曾走水。”

院门嘎吱一声合上,几具尸体整齐地摆放在院子中,一道阴风刮过来,白布在半空中扬起,露出一张被烧毁扭曲的青紫面容。

明奴前世未曾与江雪鹤出过外勤,他过来另有心思,此时见到这些尸体,一张张瞠目怒张的面容在视线里,他大脑有些眩晕,后背跟着泛出凉意。

他下意识地朝着孟秋靠近,他们走在前面,惹得后面跟随的两名弟子一眼便能注意到。

“小公子,你倒是会选,我们大师兄平日里最会照顾人,你跟着他,不用担心邪祟近身。”

两名少年在打趣,孟秋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两人便噤声了。

明奴眼角能够扫到江雪鹤,江雪鹤未曾注意他们,视线落在尸体上,略微俯身去触碰尸体。

烧伤的痕迹非常明显,几具尸体都有,从脸上蔓延到脖颈往下,皮肤毁坏烧死,剩下面部皮肤下面通红的血管脉络。

江雪鹤取了一些脉络组织,深红色带着不可名状之物,明奴看的有些想吐,江雪鹤依旧面色如常,放至鼻尖前轻轻地闻了一下。

“是玉乳面,这种草只在离泉山上有。”孟秋对江雪鹤说,“不止这些死去的人,义庄近来采摘玉乳面,他们身上沾的都有这种东西。”

“前七个都死在义庄,最后一个死在山上,死法一样,身上没有任何属于邪祟的气息。”

明奴忍着不适又看了看,几具尸体死法相同,几乎都是惊恐表情,面容略微有些扭曲。

前世江雪鹤便是被困在离泉山,想必邪祟也在那里。

“这些玉乳面,被火烧毁了。”

江雪鹤手上还残余着暗红色的深红之物,他指尖聚气亮起,指尖缓慢地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图案,暗红色逐渐改变,在他掌间变成了白色。

那些白色的絮状物逐渐地在掌心汇聚成一个诡异的图案,图案看起来像是扭曲重组的黑色“人”字。

两名弟子小小的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邪咒……”

孟秋上前,把那枚小小的“人”字拿起来,“人”字虚虚地晃在半空中,像是无数黑雾虫状物汇聚在一起,只是远远地看着,便能感受到阴冷之气。

“是引诱邪咒,能够控制人的心神。”

孟秋说:“现在义庄里闲杂人等已经被遣散,我们昨日在这里守着,未曾有村民越过义庄前往离泉山。”

明奴视线落在那枚小小的“人”字上,黑色状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他目光忍不住停留,觉得略微眼熟。

他努力地回想,却一点印象都没有,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江雪鹤指尖略微亮起来,那团“人”字形邪咒隐约变成了一团火焰。

“先前奉州有过传闻,那里一带的邪祟信奉前朝拜火鬼神,他们擅用火咒,玉乳面在神话里是拜火鬼神的火种。”

江雪鹤轻轻地松开手,身后雪白的剑锋出鞘,一道雪白的剑光落下,面前的邪咒在半空中灰飞烟灭。

“在离泉山。”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明奴忍不住抿唇,江雪鹤这般聪明,擅长解开别人难以破解的难题。

他回想起来,前世血见草引发过血案,当时江雪鹤奉命去查,后来破了案子斩了邪祟,还顺带斩断了被血见草绑定的替身命运。

斩的了别人,却救不了他。

明奴回想起接下来江雪鹤的命运,他心中的压抑起的不痛快散去许多。

“鹤公子,牵扯到邪咒,想必不是一般的邪祟。”孟秋说,“我看不如上报仙门,此事留给掌门他们酌情处理。”

江雪鹤凤眸抬起来,半边侧脸透出冷淡来,对孟秋道:“今日若是放了邪祟,兴许明日便不知下落。”

“鹤公子,我们平日处理的邪祟和邪咒相比……”

身后的弟子欲言又止,孟秋已经做了决定,对他们二人道:“你们二人一人守在这里,另一人回去禀报掌门,我和鹤公子一同前去。”

“师兄……”弟子欲言又止,看一眼冷淡的江雪鹤,江雪鹤年纪轻,加上没有入仙门,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听令行事。”孟秋说。

明奴在一旁没有插话,他过去便是添乱,需要孟秋费心思保护他,江雪鹤斩灭邪祟是在第二日,他只需要第二日过去就可以了。

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江雪鹤朝他看过来。

“明奴不是想要长见识?”

一双凤眸无波无澜,嗓音清冷。

明奴闻言脸上红起来,这是他说给春兰的托词,实际上多么危险他自然知晓。

江雪鹤从来没有过问过他,如今却问他,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我……我就不过去了。”

几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他身上,明奴低声道:“去了只会给鹤公子添麻烦……我在这里等着鹤公子便是。”

江雪鹤没有什么反应,只微微侧身,与孟秋一同在原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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