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阿相

精彩段落

周原连夜将陈柏带回医院。手续办齐,病房安排妥当,由周原一手操办,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窗口前周原掏出钱包付账时,陈柏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厚厚一叠钞票渐渐单薄下去。

周原合上钱包转过,见陈柏盯着他看,于是“啊”了一声。

“我可能有些心急,明早上办入院手续的人比较多,就提前给办好了。”周原将账单塞进陈柏手里,“这个你拿着,付款详细的记录在上边了,我先垫付了,钱你以后还我,行吗?”

他忙前忙后耐心咨询陈柏意见的样子,像个家长。

不过家长不需要咨询孩子的意见,陈柏点点头:“我存折给你,你从里边支取吧。我身上没有太多的现金,也不方便总跑去银行取款。以后要麻烦你了,周医生。”

周原唇角微微抿起笑:“没事,你能信任我,就挺好。”

七月盛夏,周原就职心血管科医生刚满一年,正式接管下陈柏。

他领着陈柏到一处条件还不错的病房里去,病房里只有一个病患,是个女孩子。陈柏想起来,最初遇见周原时,曾与她打过一个照面。

那时周原将她护在身后,小姑娘在他背后怯生生露出一双滚圆的眼眸来。

得的也是心脏病。

周原将陈柏带来的东西安置完了,对他说:“我去给你拿两套病号服来,拖鞋带来没,洗浴间里有沐浴液与洗发水,总的来说环境还算干净。”

他忍不住揉了揉他发顶:“先适应一下,有不习惯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陈柏摸了摸床单,又往枕套上一弹,一股子消毒水味。

他仿佛很满意,说:“比我以前那儿好太多了,我很适应,能住这儿求之不得。”

“病好了就要走了,你还想在这儿住多久。”周原笑笑,想了想说,“你起来一下。”

陈柏于是站起来,周原张开手臂,握了握他双肩、胳膊,而后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圈得紧了些。

陈柏被拢在他胸前,嗅到他怀中衣料的清香,当时就僵了。

周原很快放了开来:“太瘦了,都是骨头,一点肉没有。”

他放下手,看着陈柏,眉头微蹙着,对方才的拥抱毫不以为意:“都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个尺寸的病号服,如果没有,还得叫护士重新来量。”

陈柏站原地愣了会儿,才“唔”了一声:“大号的我也穿。”

周原走后,陈柏坐在床上,许久没有入睡的欲望。房间里隐约透着过道里的光,微微亮。

他想抽烟,一摸桌面,才想起烟被周原收走了。

心脏一边痛,陈柏一边咳,越咳越过分,沾在手心里的唾沫都带红。

也不知同房的病人给吵醒没有,陈柏一回头,见隔壁床的一姑娘半边脸掩在被窝里,双手拽着被单,露出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他看。

陈柏掩住嘴巴,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我咳小点声。”

小姑娘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见陈柏开腔,大方地笑开,表示不介意。

她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你是周医生的朋友吗,小哥哥。”

陈柏抓错了重点,我看起来很小吗?因此没搭腔。

因为长久的疾病和入院治疗,小姑娘的脸色异常苍白,见陈柏不搭理她,也不见怪。

她自顾自扯远了话题:“周医生长得真帅,人又好,是吧。”

陈柏点点头,表示认可,一边想,现在的小孩子还真早熟,作业布置得还是太少了。

“小哥哥你长得也帅。”小姑娘侧脸看着他,“我叫袁莉,你叫什么名字呀?”

陈柏双手叠着,枕在脑后,仰躺着,没理会她。

小姑娘默默缩进了被窝里,手指不安地勾着,有点落寞。

“好久没人跟我说活了。”她诚实地坦白自己的心事,“除了周医生……”

陈柏性子孤僻冷漠惯了,本来不想理,对上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竟然有些不忍心。

于是他虎着脸说:“别说话,睡觉,不睡不告诉你。”

想想又说:“睡了明天告诉你。”

袁莉乐呵呵应了一声,说小哥哥,晚安。陈柏扯了扯自己的脸:我看起很面善?

他侧过脸,看向窗外,墨蓝的天幕上连缀着绵延的星光,明天也许是个好天。

入院第一天,体验并不太差。周原的善心什么时候耗尽,会为自己垫多久的钱?

消毒水的气味渐渐拢紧了陈柏全身,他闭着眼,嘴角拉开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病房里窗帘被扯开,清早一大把阳光耀进陈柏眼里时,他看见的世界是空茫圣洁的。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钻进鼻腔,陈柏觉得厌恶,下意识偏头避过。

一双手探进他被窝,伸过他胳膊,将他托起来的时候,陈柏有点厌烦,眯着眼伸手拍了一记。

周原低头看他。陈柏头发有些长长了,细密柔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透着枯黄的颜色。

周原看着他闹脾气、皱在一块的脸,失笑:“不早了,还赖床?”

陈柏偏着头斜着眼看他,烦躁又迷茫,模样欠揍得很。

于是周原干脆拉过他两只小腿,蹲下身给套上拖鞋,接着托着他胳膊,整个人给抱了起来。

曾经袁莉也赖床,他对小姑娘做惯了这事,这下也不觉得不妥。倒是陈柏挂在他身上,一下子醒了。

他已好多年没与人这样亲近,陌生人的气温沾了一身,他觉得排斥,就推开周原:“知道了,起了。”

周原不以为意,抬碗看一看表:“七点半了,洗漱一下,我给你带了早餐,一会儿先吃个早餐,护士九点左右会过来给你输液——药水我昨晚开的,对稳定心率有好处。要是你嫌屋里闷,可以出去走走,但别跑远了。早八点钟我得上班,可能会很忙,但一有空会过来看你、还有莉莉。”

陈柏看一眼桌上搁的保温盒,旁边桌上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保温盖上糊着茫茫一层水汽,看起来好像很温暖。

他听他交代完一切,垂下眼,说:“好,谢谢。”

周原突然想起些什么:“你平常有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陈柏坐在床上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没有。”

一日两餐不就足够么,熬一熬就到中午了,能省一餐即是一餐,早餐还真是个陌生的概念,陈柏想。

周原没再说什么:“保证三餐是养元气的根本,明天我带些粥过来,你脾胃要调理一下。”

陈柏有些乏力,往枕头上一靠,来回还是那句话:“谢谢,有吃的就吃。都吃,不挑。”

周原走后,袁莉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桌上搁的早餐,一点不奇怪。

“哇,周医生刚刚来过吗,他又做早餐啦,”她开心地揭开保温盒,满足地嗅了一口,“好香,今天是葱花鸡蛋面——小哥哥你要吗,啊,你也有一份。”

袁莉双手捧着腮帮,有点小嫉妒:“周医生真好。”

陈柏突然问了句:“粥一般得多长时间做好?”

“煮粥?”袁莉想了想,“好久前我外婆给我做过,至少得一个多小时吧,小哥哥想喝粥?”

“没有。”陈柏起身去洗漱,没再说。

周原真的忙了一天,只查房时匆匆露了个脸。陈柏躺床上,百般无赖看着吊瓶,均匀滴答落下的药水,流进他身体里去。

袁莉倒不挂水,但吃了药,在一旁闹,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跟陈柏说话。

陈柏不怎么理,只是问了几句:“你家里人今天不来看你吗,他们多久来一次?”

小姑娘天真,竹筒倒豆子一样,讲了个通透:“我家里人很久不来了,他们不会来。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家里有个小妹妹,妈妈也怀孕了,我猜怀的是个弟弟。她很久前来过几次,5月份的时候,嗯,5月中旬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陈柏背靠着枕头,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那住院费、治疗费这些怎么结,周原也给垫?”

“不是的,”小姑娘摇头,“爸爸给了一笔钱给周医生,委托周医生照顾我。妈妈告诉我的,钱够用,不用周医生垫给我。”

陈柏扯着嘴角笑了,转头看向她:“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公安局的,但不在这座城市,我以前很小,见过很多当兵的哥哥。”袁莉脸上流露出一种回忆和向往,“我妈妈在企业工作,具体做什么,我忘记了。”

“他们都很忙。”说到最后,袁莉低下头。

陈柏没再问,基本将袁莉的底牌摸透,似乎周原也并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没再去看袁莉,以大人的视角去审视一个生病天真的孩子,真无耻。

陈柏咧开嘴,自嘲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睡了一个久违的午觉。

午饭与晚饭都会有护士带过来,袁莉有,陈柏也有,他想自己也许是蹭了袁莉的光。

傍晚时,周原下班,过来看他,手里推着一把轮椅。

他那样子,陈柏险以为自己是中风偏瘫。

他还没吭声,周原直接就将他抱了上去,顺便按住想跳出来的陈柏。

周原说:“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减少劳动力。”

陈柏有点恼:“走路算劳动力吗,是个人都要走路吧。”

周原微微笑:“该散步的时候我会跟你说。”

陈柏穿着病号服,手背粘着留置针,被周原推出去医院广场的时候,终于有点像个病人的样子。

周原一手牵着袁莉,一手推着轮椅,路过的病人和家属友善向他们打招呼,陈柏左右不是滋味。

袁莉蹦跳着去找人聊天,像放归池子里的鱼,状态很好。周原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轮椅里坐着一个心里不自在、脸上没有表情的陈柏。

走到一半轮椅突然推不动,才发现是陈柏鞋带掉了,卡了一点在车轱辘里,周原蹲下身去给他系。

陈柏低下头,看着身穿雪白工作服的年轻医生,认真给他系鞋带,带子在一双修长的执刀的手里灵巧绕着结。

广场里有几位病患路过,认出周原,互相问候了几句,有位阿姨打趣说:“周医生这样子,好体贴,像个小媳妇似的。”

周原站起身,笑笑,并不在意。

陈柏坐在轮椅里,脸一红,很不自在,站起身走了。

周原在后面喊他:“陈柏?”

陈柏钻进了凉亭后去,说:“去厕所。”

周原就在凉亭里等他,有位同事匆匆走过来,恰看见他,看起来是刚下班。

黄灏看看他,问:“周原,是你呀,怎么还没下班,在干嘛呢?”

周原说:“陪病人出来逛逛。”

“陪莉莉呀,”黄灏左右看看,没瞧见,“小姑娘人呢?”

“不是,新收的一位病人,叫陈柏,今早跟你说过一下。”周原回答。

黄灏“唔”了一声,皱起眉:“周原,你也知道的吧。那位病人情况很不好,又一直拖着不肯手术,今早我看了下他病历,就这身体能挨几天?就算是能挨到手术,术后的风险也高,情况不容乐观,你压力大呀。”

黄灏比周原长了十多岁,执刀经验丰富,他说这番话,的确是合情理的。

“我也知道,”但周原还是说,“先看看吧,先好好养着。”

“毕竟一条人命。”他低下头,眼里神彩看不大清。

黄灏拍了拍他肩,走了。周原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抬起头来看陈柏离开的方向。

日头西沉,凉亭内昏黄的光线一点点被回收,灯却还未点上,周原看见陈柏黯淡到几乎融进白墙中去的身影。

他听到多少,是否对调养期的心态有所影响,加速他的病情。周原的心猛跳了起来,他向陈柏走去。

他急于解释。

“周医生。”陈柏叫住他。

“你不用为此感到灰心。”陈柏懒懒直起身,蹭了一背部墙灰,“我已经习惯了不依赖任何人的帮济,所以一开始并没抱太大的希望。”

“因此现在也不会失望。”他看周原的样子,突然有点不忍,给颁了张好人卡,“你是个好人,多谢你。”

这听起来像一种告别,周原觉得烦躁。他看了看陈柏,嘴唇动了动,但又实在说不出些什么了。

周原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哀愁。陈柏转过身离开。

他走到一半,心里确实没有太大波澜,倒是想起周原。他仿佛比他可怜,陈柏有这种错觉。

陈柏走着,听见身后周原追过来,大声叫他。

耳边带过一道风声,周原站在他跟前,一手握住他胳膊,一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他眼睛底下泛着因为奔跑而生出的薄红,周原喘着气说:“陈柏,我想治好你……我会治好你,请你,相信我。”

他直起身,看着陈柏,深褐色的眼瞳里流转着明丽粲然的光华,他向陈柏伸出手。

他自己也许不知道有多好看。

陈柏也看他,良久后,他也伸手握住了他的。

“我相信你。”陈柏微笑说。

一时间华灯初上,大批蛾虫蜂拥而至,追逐一团突然生起的炽热光晕。纷纷涌上,又纷纷落下,落了一地的尸体残骸。

该是怎样一场热烈汹涌的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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