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里长街

精彩段落

翌日,游菱收到了唐云阶发来的消息。

“今天晚上有空吗?”

收到消息时游菱正忙着工作,只瞟了一眼便退出了对话框,一直到几十分钟之后才有空细看。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片刻后打下推拒的托辞,正准备发过去的时候,手机一震,一条新的消息进来了。

唐云阶:“是师姐想请你去试吃婚宴,时间定的仓促,其他朋友都没空去。”

游菱其实不想去,依然是打算拒绝,唐云阶却在这时又发了一张和林珊珊的对话截图过来,图片里林珊珊语气真诚恳切,像是确实没别的办法了,才找到他。

话说到这份上,游菱反而不太好拒绝了,只好发了火柴人点头的表情包。

酒楼距离游菱公司有些远,晚高峰的地铁得坐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游菱一下午都在专心致志工作,想尽量在下班前把工作都完成。

不巧的是,就在他提起包准备踩点跑路的时候,同事从他工位经过,探头叫住他,“游菱,邓总在找你。”

游菱只得放下东西,同事小声说,“快点,他心情很差。”

游菱本打算给唐云阶发个消息告知情况,闻言不敢耽搁,手机放进口袋,快步去了上司办公室。

同事的情报是准确的,他的顶头上司心情应该是很差,一进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从预案的标点符用成了半角符号到这个月迟到了三次共七分钟,最后又滔滔不绝地游菱的正装太廉价,领带的颜色和西装不搭。

游菱一边点头说“好的……是的……”,一边放空大脑,想现在多半已经到他和唐云阶约定的时间了,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次,应该是唐云阶发来的消息,他已经到了吗?不知道试吃能吃些什么……

“你也就有个名牌大学的学历!我告诉你,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劝你不要翘尾巴,来到这就什么都得学!不会就去问别人!搞不定就给我滚蛋!我这不是收废品的,不要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上司大声说。

回过神来,游菱顿了顿,低声说,“好的,邓总,谢谢您教我这些,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做的,不拖团队的后腿。”

等到游菱把上司要的文件交过去,离开公司,已经超过他和唐云阶约定的时间两个多小时了。

游菱匆匆打了辆的士,车辆启动了,一路跑来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息,他这才打开手机看收到的消息。

三条未读消息,一条来自林珊珊,两条来自唐云阶。

林珊珊解释了一下试吃的套餐,嘱咐他们好好吃,如果有什么问题都要记下来,又说事后请他吃大餐答谢。

唐云阶发来了两条消息,一条是“我到餐馆了”,附上了包厢号,发送在两个小时前。

另一条发送在一小时前,只有短短的一句:“还有多久到?我看时间叫他们准备上菜。”

游菱匆匆回了句“马上到”,盯着寥寥几句对话发愣,路灯接连从车窗外闪过,他的手也笼罩在光芒和阴影的变化里,过了几秒,手机屏幕自动变黑了。

按下车窗,晚风微凉,吹起他的头发,城市的夜晚灯光璀璨,游菱保持这个姿势没动,一直到抵达目的地。

游菱匆匆推开包厢门,才发现整个房间空无一人,不见唐云阶的身影。

桌上摆着几道冷菜,游菱缓缓走过去坐下,面前是两副碗筷,看起来都没用过,茶水还是满的,他用手背碰了碰,都是冰冷的。

他猜唐云阶应该是走了,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迟到了两个多小时,决定提前离开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他听到唐云阶的声音:“你来了?”

匆忙回头,游菱有点慌乱地站起身,“不好意思,下班临时有事,没顾上说一声。”

唐云阶露出一个微笑,一只手伸向游菱。

游菱本下意识想躲开,却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看着那只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唐云阶稍微使了点力,把他按回座位上,说:“坐吧,我去叫上菜。”

看着唐云阶转身出了包厢,跟服务生交代着什么,游菱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满是苦涩。

过了一会儿,唐云阶回来了,拿着一个装满红酒的分酒器和两个高脚杯。

“试菜还要喝酒吗?”游菱有点震惊。

唐云阶将东西放下,往两个酒杯里倒上红酒,“是啊,是套餐里包含的酒水,姗姗师姐说让我们试试。”

直到两个酒杯的液面一样高,唐云阶将其中一个酒杯放到游菱面前,问:“你酒量怎么样?”

游菱说:“应该还可以。”

“那就好,”唐云阶微笑着端起酒杯举到他面前,跟他的酒杯碰了碰,“那我们干杯吧,庆祝……师姐即将举办的婚宴。”

游菱于是也端起酒杯,“祝婚礼一切顺利。”他浅浅喝了一口,没喝出来好坏,只觉得不是很酸涩,并没有那么难以入口。

这时服务生敲门进来,一道道热菜被接连端上桌,荤素得当,鸡鸭牛鱼虾样样皆有,每道菜都是精心摆盘过的,看起来十分精致。唐云阶放下酒杯,伸手夹了一只虾到游菱碗里——游菱注意到了,用的是公筷。

“尝尝味道怎么样,师姐说一般的酒席都是形式大于内容,看起来要贵,能撑场面。但她的婚礼上好吃才是最重要的,摆盘和价格都是其次,”唐云阶微笑着说,“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别的,好好吃,好好提意见就是了。”

游菱点了点头,随意尝了几道菜,确实味道都不错,作为婚宴的菜品,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这样美观味道都在线的宴席,想必价钱不菲。

他想了想,“她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话刚说出口他又有些别扭起来,起初他是想用“爱人”这个词的,却觉得太深太重了,又想说“老公”,可是更加难以说出口,最后只好折中选择了“丈夫”。

可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林珊珊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那样开朗又真诚,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她像个小孩,很难想象她的身份有一天会增加一项“某个人的妻子”。

唐云阶说:“是一家公司的高管,你应该听过那家公司的名字。”他说出一个最近几年小有名气的上市公司的名字。

游菱有点惊讶,随后稍稍放下心来,他因林珊珊以后不必为物质烦忧而感到安心。

“他们是……嗯,”唐云阶轻轻地跟游菱碰了一下杯,把那杯酒喝完了,“今年相亲认识的。”

游菱只好也跟着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唐云阶接着说:“最开始是家长介绍他们认识,之后应该是相处得不错,见了几次面,不到两个月就决定订婚了,然后就开始筹备婚礼。”

他又给自己和游菱的杯子加满酒,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对方我见过一次,年龄比师姐大几岁,看起来人品不错,对师姐也很好。”

游菱说:“那就好。”

唐云阶也不再说话,一时间他们陷入了沉默,包厢里只有筷子清脆的声音。

片刻后,游菱轻声问,“为什么?”

“什么?”唐云阶看向他。

“珊珊老师不是这样的人,”游菱认真说,“她不会做这样现实的选择。”

唐云阶听到这句话,却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身,然后靠着椅背头微微后仰,双眼没有聚焦地看向远方。

游菱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唐云阶的语速很慢,“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三十一了,各方面压力都很大,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不容易,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爱情?”

“没有经过时间考验的算什么爱情。”游菱不假思索地说。

话说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他并不想跟唐云阶聊这么多感情相关的事,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也只好夹了几筷子菜,提醒自己不要说太多。

闻言唐云阶却微微侧过身,直视游菱的眼睛,半晌平淡地移开视线,又举起酒杯来,“为了师姐的婚姻。”

游菱于是也举起酒杯,杯身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说:“敬婚姻。”

等到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游菱起身,才发现自己头脑中的眩晕感已经无法控制了。

唐云阶将外套递给他,然后游菱对焦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接过去,披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走到门口去等车,一接触到外面凉爽的空气,游菱感觉酒意散去一些,自然地掏出一根烟,咬在齿间点燃。

他慢慢吐出一口烟雾,感觉到唐云阶的目光,便向他晃了晃,“要吗?”

“不用,我不抽。”唐云阶淡淡道。

然后他们并排站在路肩上,晚风把游菱吐出的烟雾吹向唐云阶的方向,游菱眼神涣散,静静盯着路沿砖石间长出来的一株小草。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直到接游菱的车开到他们面前停下,游菱按灭那根烟丢进垃圾桶,坐上副驾驶,又把车窗摇下。

唐云阶走近,躬身说:“回去慢点,路上小心。”

游菱眨了眨眼睛,“好。”

“好了,”唐云阶轻轻拍了拍车窗,对司机说,“开车吧。”说完又退后半步。

这一刻游菱突然感觉酒意涌上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发出了声音:“为什么今晚叫我来?”

他还是不相信的,不论是林珊珊还是唐云阶都不可能找不到试吃婚宴的朋友,这样免费的一顿大餐,随便找个同事都会很乐意来,这是一个太过明显的鱼钩,他当然发现了,只是他不得不咬钩。

黑暗中他看不清唐云阶的表情,只是听出来他的声音仍是放松的,“师姐说的,这么久不见,好不容易又遇到你,想请你吃饭,又抽不出时间,只好让我来代劳。”

“而且,”唐云阶声音很轻,“很久没有见你了。”他没说有这样想法的是林珊珊还是自己,游菱便也无从知晓。

之后司机很快启动了车辆,游菱从后视镜里看到唐云阶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片刻后回过头来,不愿意再去想关于唐云阶的事情。

之后游菱想了很久对那家饭店的改进意见,还整理出条理分明的文档发送给林珊珊。

消息发过去还没过多久,林珊珊就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喂,”游菱接通了电话,“珊珊老师。”

传来林珊珊兴奋的声音:“游菱!我收到你发来的文件啦,好全面!”

游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能帮上忙就好,我还在想我没怎么参加过婚礼,可能对酒席的要求不太了解。”

“没有没有,”林珊珊爽朗地说,“帮了大忙了!婚礼的时间唐云阶跟你说了吧?到时候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安排个靠前的位置。”

游菱笑着说:“当然,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当然要参加。”

对游菱来说,林珊珊可以说是他读书生涯里最为感谢的一位老师,在他心理尚不成熟,在自我和他人,现在和未来间摇摆不定时,林珊珊给予他的帮助可以说是超过了任何其他人的,甚至超过了他的父母。

然后林珊珊说:“等着到时候跟你拍合照呢!说起来,听唐云阶说你现在成熟了很多,都穿西装打领带了。”

“现在想想你高中的时候……”林珊珊停了几秒,像是确实在回想游菱从前的模样,“时间真是快,小帅哥转眼就变成大帅哥了。”

听到这样的话,游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试菜他迟到了的那天,唐云阶注意到他穿着西装?可他那天分明视线完全没落在他身上,对话也完全没有提到这些。

又想了想,游菱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唐云阶可能就只是随口一说,他却真当成一回事,短短几秒就想了这么多。

于是他平淡地说:“是啊,这么快,我高中毕业都已经有七年了。”

林珊珊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一直联系不上你,其实我这几年都有些担心。”

游菱觉得心头一暖,却不愿意就这几年的情况说太多,“就是按部就班,读大学,毕业,工作。没什么特别的。”

这时游菱听到电话那头远远的声音,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正在唤林珊珊,林珊珊随后跟那个男人交谈了两句,又对话筒说:“好了,我先生叫我,先挂啦,记得婚礼时间!一定要来!”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游菱放下手机,静静坐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林珊珊和未婚夫之间可能真的有爱情,至少刚刚那短暂的几句交谈里,林珊珊的语气充满了幸福。

林珊珊的婚礼定在一个周日的中午,自那次见面之后,一直到婚礼当天,游菱都没跟唐云阶有任何联系。

婚礼那天,游菱挑了件正式但不过于沉闷的衬衫,赶到现场的时候,不少宾客已经入场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迎宾的林珊珊,她挽着新郎的胳膊,穿着及地的婚纱,眼里是柔和的笑意,极其端庄美丽。

游菱往那边走过去,向林珊珊招了招手,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老师,新婚快乐!”

林珊珊闻言看过来,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满面惊喜地上前几步,抓住他的手臂,“是游菱吗?天啊,我差点都没认出你!”

游菱笑着说:“太久不见了,老师您倒是变化不大,一直都这么漂亮。”

“别叫老师,你都毕业这么多年啦,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姐吧,我也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弟弟。”林珊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拉过新郎,介绍他们相互认识。

正说着,又有宾客来到门前,林珊珊打发新郎去应付客人,自己拉着游菱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说话。

林珊珊说:“那你现在已经工作了?就在本市吗?”

游菱点头承认,又问:“老师……珊珊姐你呢?还在s中教书吗?”

“是啊,”林珊珊笑了笑,“还是当班主任,从高一带到高三,现在的小孩可比你们那时候还难带,整天净给我惹事。”

游菱说:“当老师还是太辛苦了。”

林珊珊笑着拨开耳畔的碎发说:“就是高三这一年辛苦一点,其他时候还是有很多空闲时间的。说起忙,云阶现在可忙碌太多了,我找他约饭都得提前一两个月预约档期,还随时可能放我鸽子。”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游菱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哦……是嘛,毕竟现在是回医院了。”

“医院还是要不自由得多,现在想想,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他也确实太清闲了,有时候都让我羡慕,”林珊珊轻声说道,仿佛在回忆一般,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开口说:“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经常去他那儿呆着,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我晚自习巡查时老是找不到你人,次数多了,后来我就发消息问了云阶,才知道你次次都在他那里。”

“对了,”林珊珊又说,“我还记得有一回,大晚上的,要熄灯查寝了,你没在宿舍,舍友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把教室操场都走遍了,还是没找到你,最后都快通知通知保安队帮我找人了,想起来问问云阶,才知道是他带你出去散心了。”

倏然游菱感到怔忪,一时间忘记了该怎么回答。

林珊珊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沉浸在回忆里,“要我说,他当时也是考虑得太不到位了,不管怎么说,把你带出去都应该跟我说一声,他招呼也没打一句,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游菱却脱口而出:“不是的!”

面对林珊珊疑惑的目光,游菱回过神来,艰难地解释说:“是……是有原因的,当时确实太匆忙,顾不上那么多。”

当然是有原因的,那个夏天的晚上,他把手机扔进柜子锁起来,在宿舍锁门之前溜出来,跑到校医室对着唐云阶演了一场急病发作,被识破之后又绞尽脑汁,用了二十分钟才最终说服唐云阶不要告诉任何人,悄悄地带他出去。

他是想赌的,但是很明显这场赌博失败了,偏偏那么巧就是那天临时组织班主任查寝,恰好那天唐云阶的电话响个不停,他挂了一个又打来一个,也就是在那天乌云密布,唐云阶和他在礁石上坐到天亮,日出被厚厚的云层挡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平淡的光都没泄漏给他们。

随后林珊珊打断了游菱的回忆,“啊,已经快要开始仪式了,不能聊了。”她抱歉地跟游菱笑了笑,“你稍等一下,云阶马上就到了,等他过来咱们拍个合照,你们再一起进场吧。”

唐云阶很快就到了,他走近游菱和林珊珊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气,鼻尖有几粒汗珠。

唐云阶靠近,轻轻和林珊珊拥抱了一下:“师姐,新婚快乐,实在太忙了所以来晚了点。”

林珊珊亲昵地拍拍他的背,调笑说:“唐医生能抽空来参加,已经是我天大的荣幸了,哪能奢求准时到呢?”

唐云阶无奈地笑笑说:“下次,下次一定尽量早点到,每次都是真的脱不开身。”说完,他平静地看向站在旁边的游菱,语气很柔和地叫他:“游菱。”

“唐医生。”游菱回应道,他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紧绷。

这时新郎过来,跟林珊珊交谈了几句,随后她招呼游菱和唐云阶一起到迎宾处,叫摄影师给他们四人拍张照。

两位新人站在中间,游菱和唐云阶分列两侧,游菱挨着林珊珊站直了,林珊珊一手搭在他手臂上,摄影师发出指令,接着是几次闪光。

然后游菱感觉到林珊珊放在他前臂的手稍微使了些力气,他看向林珊珊,发现她的眼神是一种柔和又复杂的神色。

游菱有些莫名其妙,没等他说点什么,就发现林珊珊突然笑了,她轻轻把游菱往唐云阶那边推了一下,对他们说:“你们俩坐一桌,赶紧一起进去吧,等下仪式就要开始了。”

经过门口时,游菱和唐云阶都在册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唐云阶递出一个红包,看起来不薄,游菱也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递过去,却被唐云阶截下来了。

“你不用给,今天就是师姐叫你来吃饭的,这也是她的意思。”唐云阶把红包塞回他手里,然后这样说。

其实游菱缺乏参加婚礼的经验,这些准备也都是前两天上网搜索学来的,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应不应该给,他还有些犹豫:“我……”

唐云阶却直接对他说:“快收起来。”随后带着他往里面走去,他每一步都迈得很大,游菱不得不快走两步跟上他的速度,听到唐云阶平静的声音:“咱们的桌子还比较靠前,你认识的人应该不多,可能有几位S中的老师,其他学生师姐应该都没请。”

游菱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跟着唐云阶穿过拥挤的座椅,找到他们的位置坐下,坐在这一桌的宾客确实如唐云阶所说,都看起来有人民教师的气质,有几位他看着有些眼熟,想必都是在S中任教的老师。

向同桌的人打了招呼又闲聊了几句过后,游菱就静静坐着等婚礼开场。

唐云阶却像是跟在场的人都很熟悉,喝了几口茶水,便跟几位老师聊起天。

有人问起他:“小唐,你现在在哪工作啊?”

得到了唐云阶的回答后,又有人感慨说:“这可是大医院啊!以后身上不舒服可以找唐医生帮忙看看了。”

唐云阶笑道:“怎么会呢?各位老师都很精神,身体这么健康,肯定是用不上我的。”

众人又闲聊几句,灯光骤然暗下来,司仪出场,简单介绍几句之后,新郎走上台来,新娘挽着父亲出现在红毯的另一头。

随后林珊珊父亲将她交给新郎,他们拥抱在一起,对视的眼睛里情意浓浓,隐隐有泪花。

见状游菱抿了抿唇,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唐云阶的方向,他还记得他们关于这场婚礼的讨论,他想他可能真的错了。

他不了解林珊珊和她的丈夫,也并不太懂爱情,只是他们的神色做不得假,他们的眼神骗不了人。

会场昏暗的灯光里,游菱发现唐云阶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是嘴角微微弯着,想来是替林珊珊感到开心的。

然后便是漫长的婚庆环节,几方致辞,亲友祝福,播放纪念视频……都结束之后,司仪宣布可以开始享用美餐,林珊珊换了一身极美的敬酒服,同新郎一起一桌桌寒暄。

他们距离游菱所在的这桌还有一段距离,桌上几位老师纷纷开始动筷子。

唐云阶用公筷给游菱夹了几只虾:“快吃吧,趁他们还没来喝酒。”

游菱依旧对唐云阶的态度感到很不适应,只沉默着把虾放进嘴里,咬掉肉之后又吐出来虾壳。

“你不用剥壳?”唐云阶看到他吃虾的全过程,疑惑问。

“啊,”游菱吞下嘴里的虾肉,“我懒得剥了,就把虾肉咬出来,剩下的都吐掉,这样不脏手。”

唐云阶又微微笑着说:“这么厉害。”

游菱再次感觉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说:“……我只是懒。”

唐云阶笑了笑,没再找他闲聊,只是又用公筷给他夹了几道菜。

不一会儿,林珊珊和新郎过来了,众人纷纷站起身向他们敬酒。

热热闹闹地喝了杯中酒之后,林珊珊走到唐云阶和游菱身边,端着重新盛满酒的酒杯,边和唐云阶碰杯边说:“云阶,你带着游菱别喝太多,好好吃。”

唐云阶笑道:“师姐,别担心了,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说完他又和跟在林珊珊身后的新郎碰杯。

“谢谢,一定会的。”林珊珊脸上挂着幸福的笑,酒杯快要碰到嘴唇时,却又犹豫着放下来,对唐云阶说:“你也要过得幸福,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别让我担心,好吗?”

唐云阶缓缓说:“好,你放心。”

然后他们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般相视一笑,游菱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却不太明白。

等他们谈话告一段落,游菱也向林珊珊和新郎举了举酒杯说:“新婚快乐,祝你们永远幸福。”

林珊珊大笑起来,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跟他说:“谢谢,我们一定会的。”

待到婚宴结束,宾客渐渐退场,林珊珊和新郎好似也喝了不少酒,被各自的家人带着去别的地方休息了,会场只剩空荡荡的座椅和吃剩的饭菜,方才的喧嚣过去,无端有些寂寥。

游菱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还是感觉天旋地转,他刚刚喝了不少酒,不只是应酬需要,参加了这样一场幸福的婚礼,他有些无法言说的感触,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头晕目眩起来。

周围逐渐安静起来,游菱尝试了许久都没法让自己睡过去,只得闭着眼睛忍耐难捱的眩晕感。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近他,把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之后,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了。

“游菱,还好吗?”那个人轻声说,声音是柔和又平静的。

游菱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轻轻侧过头,在歪斜的视野里看到了唐云阶的脸。

唐云阶说:“我要了一碗小米粥,起来喝一点吧?可能会舒服一些。”

游菱没有动,也没有听到唐云阶说了什么,他看着唐云阶的嘴巴一动一动,迟钝的大脑只是无法停止运转着。

他想,怎么会是唐云阶呢?他又遇到唐云阶了?还是说现在还在他的高中时代,他只是在那间他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打了个盹,再睁眼时唐云阶就在面前,也许背后那面窗也同过往一样是开着的,窗外青草的味道即将卷进来。

游菱定定地看着唐云阶,不知不觉双眼酸胀,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滚出。

唐云阶跟他对视着,良久,缓缓伸出手,凑近他的脸颊,然后在轻轻触及泪水之后收了回来,转而放在他的头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游菱不自觉轻蹭了蹭唐云阶的手掌,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他轻轻叫了一声:“老师……”,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游菱迈进医务室的时候,上课铃刚好响了。

S中的医务室布置得很像医院门诊的诊室,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灯都白晃晃的,房间正中央是一张摆放了电脑和各类资料的长条桌子,两侧是零散的几个椅子。

游菱扫了一圈,医生不在,有个女生背对他坐在诊位前。

他走到等候区的长凳坐下,靠着墙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单词本看了起来。

第二道上课铃响了,那女生抬头看了看铃声传来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又走出医务室向外面望了望,最终又回到原位坐下。

游菱翻过了半本单词本,才听到两个人边交谈边向这边靠近,其中一个声音他很熟悉,是医务室的杜医生。

他循声看去,杜医生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走进来,两人都穿着白大褂,那男人正听着杜医生说的话,微笑着点头。

“医生,”那女生说,“我等了很久了,现在可以开药吗?”

杜医生侧头说:“小唐,你先等等。”然后就走到女生身边和她交谈起来。

游菱看着她们发愣了一会儿,又转头看那穿白大褂的男人。

那个人长相很年轻,个子很高,站姿端正,身上的白大褂可以看出来有点旧,却洗得很干净,袖口被他挽了起来,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

他看了几眼正在交谈的两人,然后感觉到了游菱的视线,跟他对视了一眼,拖了个凳子在游菱对面坐下。

他看着游菱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同学,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游菱静静地看着他道:“我没见过你。”

那人笑了,“我叫唐云阶,是刚入职的校医,你以后应该会经常见到我。”

游菱在心里“哦”了一声,没有回话,看向仍在和那女生交谈的杜医生。

唐云阶也没再追问,只是挪到游菱旁边坐下,跟他中间隔了两个位置。

“这个药你先拿回去吃,我只给你开了一天的份,要是药吃完了还不舒服,你就再来找我一下。”杜医生向女生交代完,那女生取出校卡刷了买药的钱便离开了。

游菱起身走到杜医生对面,杜医生是一名温和的女性,年纪三十出头,看起来很年轻,眉眼间有江南水乡的温婉。

杜环笑着说,“我记得你,这次有什么不舒服?”

“体育课开假条,”游菱答道,“重新分班了,新班主任叫我来重开假条。”

杜环闻言让他稍等,把唐云阶叫过来,边讲解给唐云阶听,边撕下一张空白的假条,填写完递给游菱。

游菱伸手去接,杜环却没松开握着纸条的手,她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们要开始体育选修了吧,其实你也可以选室内的项目,对高中生来讲锻炼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

没等到游菱的回答,杜环就松了手,游菱仔细地将请假条折起来,塞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起身不太认真地说:“嗯,谢谢医生。”

杜环点了点头示意游菱可以离开了,又跟唐云阶说起医务室的日常工作来。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游菱转身离开,一直走出去很远,耳边还是能听到杜环的声音。

回到教室的时候体育课还没结束,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风扇悬在天花板上空转着,学生们摊在桌面的书“哗哗”得被吹翻了页,地上不知道谁的试卷撒了一地。

游菱径直走到窗边的座位上坐下,趴在桌子上掏出手机,开机后右上角显示电量“73%”。

他不是走读生,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学校为了不让学生私自使用电器,宿舍里的插座都没通电,他带来的充电宝已经没电了,今天才周三,手机最后的这点电得省着点用。

游菱烦躁地把手机关机,塞进抽屉里,用校服外套罩住脑袋开始睡觉。

……

游菱是被吵醒的,教室里一反刚才的安静,下课回来的学生熙熙攘攘,孙齐家一回来便直奔这个角落,猛拍了一下游菱的桌子。

游菱:“干嘛?”

孙齐家痛心疾首:“我说你怎么刚分班就逃课啊!体育老师点人了,人不齐,当场大发雷霆!差点怒令你打扫一个月体育馆卫生!”

孙齐家和游菱初中就是同校同班,三年下来早已熟识,凑巧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又都进了理科重点班,两人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游菱抓住了重点,“差点?”

“还好你有个讲义气的老同学跟你分在了同一个班,”孙齐家瞬间得意起来,“当场站了出来,跟老师说你今天不舒服在宿舍休息,老师立马不追究什么了,这可能就是体育委员的力量吧。”

知道孙齐家分班前一直是体育委员,学校体育组的老师大都跟他很熟,想来还是会相信他说的话,游菱笑了笑说:“那真是多谢体育委员了啊。”

“小意思,”孙齐家在游菱前面的位置坐下,招了招手示意游菱凑近点,头碰头神秘兮兮地说:“说起来,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游菱配合着压低声音:“说来听听。”

“刚刚体育课排了队点名我才发现,”孙齐家难掩激动,“我们班竟然有20个女生!这简直是奇迹!不!是老天的恩赐!”

他们刚刚经历高一下学期的重新分班,根据个人意愿区分了文理班,又根据第一学期的成绩区分出了重点班和非重点班。遵循S中的传统,在12个理科班里面8班将会是理科重点班,游菱和孙齐家正是一起结伴进入了新组建的8班。

选择理科的女生本就比文科要少,再加上s中实力不差,考进来的学生素质在本市占中上游,考试竞争激烈,历年进入理科重点班的女生的数量就更少了。班级一共50名学生,这个比例不算很低。

“哦,”游菱又趴下了,“那确实不少。”

“没错!”孙齐家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他推了推又闭上眼的游菱,“你怎么都不兴奋!这么多漂亮妹子在班里,幸福生活指日可待啊!”

摆了摆手,游菱缓缓说:“别的没看出来,我就看出来你是发春了。”

孙齐家勒过游菱的脖子,作势要打他,又被游菱推回了座位上。

“哎,不开玩笑了,”孙齐家道:“下节课数学小测,你复习了吗?”

游菱说:“没有……”

他尾音拖得很长,一直到孙齐家接了句“我也没复习”之后,才慢悠悠地说:“数学这东西还需要复习?”

闻言孙齐家悲愤地站起来,立志跟游菱从此划清界线,然后火急火燎地跑回自己位置上抱佛脚去了。

同学们的喧闹一阵一阵,头顶风扇转头时总有“吱呀——”的声音,透亮的玻璃窗外树影婆娑,冬天过去,长州已经变得温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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