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

精彩段落

宋止做了很长的梦。梦里江明远嘴唇如成熟的樱桃般嫣红,湿润的眼睛像夜晚森林里宁静的黑色湖泊。

宋止在江明远的人生里有三年缺席,江明远初中被送到封闭的寄宿学校,宋止工作忙碌很少有时间去看他。从小到大,江明远都很依赖宋止,那三年时间在学校慢慢适应了独立的生活。只有宋止知道,其实他也舍不得这个被自己摸索着带大的小朋友。

事情从去年开始变得不对——他们刚搬进新家,江明远顺利考上高中,他作为尽职尽责的家长每天接送。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只是他频繁梦见和想象一些不该发生的。

宋止会梦到江明远灵巧的舌滑入口中同他纠缠直到气息不稳,会梦到江明远跨坐到他大腿上,他温热的手掌探进江明远宽松的睡衣里,会梦到自己的手覆上江明远纤细柔软的腰背轻轻揉捏。

他梦到江明远绯红着脸喊他:“叔叔。”

宋止不敢细想这些梦境会出现的来龙去脉。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绝无可能,无论是性别、年龄还是所处的立场。如果他真的动了不该动的念头,这条路走到底一定是彻底的悲剧。宋止只能尽力去假装一切都不曾存在,不管多少次,都不存在。

盛夏,日光灼热地炙烤着,树叶散发淡淡的清香。上课铃不紧不慢地持续响了半分钟,遮盖住学校小树林里的鸟叫声。

做完课间操,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往教学楼里走,穿过几层大理石台阶。江明远在班级队伍的最后,听着前面陈敬杰炫耀地说:“我上周末去纹身了,一只大龙,特别帅。”几个同学奉承着夸好看。

一只大龙。江明远在心里默默重复了遍,不可遏制地想冲上去揍他两拳。

快走到教室时,陈敬杰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回了头,江明远正好走到他身后,他张口就问:“喂,你敢纹身吗?”江明远冷哼一声:“我有什么不敢。”

“那你也去纹,和我一样你也纹只大龙,我可以不计前嫌跟你做兄弟。”陈敬杰凑到他旁边,被江明远果断地一脚踢开。他不服气又用力去抓江明远的袖子,江明远忍无可忍地狠狠揪上他的衣领,两个人又在班级后门口大打出手。

周围同学像是没看见一样,显然都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值日生还好心关上门,不让路过走廊的老师发现。

放学那段时间最为闷热,太阳虽然落山了,可空气凝固着一丝风都没有,呼吸间都像带着灼烧的火星。

江明远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他站在树荫底下,光等着手机开机这几秒就出了一鼻尖的汗。首先弹出的消息是宋止半小时前发的微信,“今晚自己回家,这边有点事。”江明远回了一个“收到”的表情。

他慢慢往家里走着,突然想到了陈敬杰的纹身。说是大龙,可他偷偷看了一眼,也就只是小半个前臂那么长。不过江明远确实有点感兴趣,正好今天宋止没来接……他犹豫片刻,打开手机在地图上查了下附近的纹身店,前面几百米就有一个。

进门就是一股冷气,吹得江明远打了个哆嗦。店内空调开得这么天寒地冻,老板还穿着吊带和短裤。

纹身店的老板是那种五官精致,不化妆也漂亮的女生。她看到江明远身上的校服吹了声口哨,坐在凳子上没有起身:“不给未成年纹。”

“哦。”适应了屋里的温度,江明远又有点舍不得离开。老板像是看出他想的什么,歪着头招呼了句:“不过这儿还有纹身贴,你要不看看?”

江明远走过去,老板翻箱倒柜拿出来几张黑色的纹身贴,样式很多,有张牙舞爪的猛兽,也有花里胡哨的卡通人物。

“这都是草本的,不反光,贴上能留半个月。”老板耐心介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会痒,也不会疼。”江明远不满地反驳:“我不怕疼。”

他被一张飞鸟的图案吸引,拿在手上多看了几眼,老板挑挑眉:“哎哟,品味不错。”江明远的确很喜欢,飞鸟的面部被淡化,翅膀栩栩如生,像是挣脱桎梏冲出牢笼前用力挥打双翅那一下。他拿着贴纸在自己的胳膊上比了比,又迅速想到如果被陈敬杰看见也太丢人了。

“我像你这年纪也一样,”老板揶揄着:“觉得纹身很酷。可是其实很多人纹过就会后悔,所以你可以先贴段时间试试,觉得喜欢再来纹。”

“刚不是说不给未成年纹身吗。”江明远嘟囔了句。老板笑了笑:“看你长得帅行不行?和你有眼缘。”

贴在不被看到的地方,可是夏天穿的衣服都是露胳膊露腿的。江明远苦恼地想了会儿,决定还是先买下来再说。他付好钱,和老板加了微信。

回到家,江明远把冰柜里的速冻饺子拿出来煮了吃,是酸菜猪肉馅的。吃饱后他简单冲了个凉,擦干身体穿上短裤,又翻出那张纹身贴,这次对着镜子比在自己的大腿。好像还不错,他很快照着说明把那只飞鸟印在了腿上。

月明星稀,总算有凉风慷慨地吹过城市。宋止回到家已经是九点钟,他进了门边换拖鞋边朝里面江明远的房间喊:“我回来了。”

江明远第一次这么积极地跑出来迎接他,宋止有些意外,像是家里养了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你怎么才回家,”江明远不满地抱怨,“等你好久了。”

宋止脱下外套,好脾气地笑笑:“这么着急,你这是想我?”

“你先别动,我要给你看个好东西。”江明远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思考着该怎么描述才能避开幼稚的“纹身贴”三个字。

他回忆起陈敬杰趾高气扬地说“一只大龙”的样子,福至心灵。

“看什么?”宋止坐到了沙发上,好奇地目不转睛。

江明远故意板着脸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只是他天生白净眼睛又大,这样反而只有故作严肃的可爱。宋止快忍不住笑了,下一秒,江明远却字字停顿掷地有声:“看一只大鸟。”

然后,江明远利索地把裤子脱了下来。

映入宋止眼里的是少年白嫩的大腿,一只漆黑的鸟振翅欲飞。过了半天宋止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条件反射对着江明远的屁股重重拍了一下:“谁让你去纹身,还纹在这种地方?”

“你干嘛!”江明远捂着屁股就要跑,被宋止抓住胳膊摁在茶几上,他胡乱蹬着腿大喊:“没纹没纹,别动手啊!”

江明远气鼓鼓地咬牙切齿,趁宋止动作轻下来立刻在他手臂上打了一拳。“是我自己贴上去的,”他把宋止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你摸摸。”

宋止触电般把手收回来,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哦哦,是这样。对不起,打疼了没?”江明远撇撇嘴:“没有。”

“你看帅不帅?”江明远把腿伸长搭在宋止身上,像是觉得有趣又有些害羞。宋止深吸一口气,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他敷衍着催促:“好了,很帅。快去写作业,写完早点睡觉。”

阳台养着几盆绿色植物,散发着好闻的清香。宋止背靠着栏杆抽烟,吊灯投下淡黄色的光。他回想起今天在工地,那双血红的眼死死地紧盯着他:“这种话你也敢和我说?你不过就是江力养的一条狗,摇摇尾巴给你点好处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随便王老板怎么说,但你也知道我是替人办事,搞砸了我也要跟着倒霉的。所以别怪我不客气。”周围几个小弟紧张得冷汗密布,都是大气不敢出。宋止冷冷看他一眼,短促伶俐的枪响之后,那人捂着胳膊大叫,高亮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紧张的气氛。他放弃叫嚣,知道眼前的是真阎王,再也不敢盯着宋止,哭喊着求饶:“行,行,算你厉害,我都听你们的!什么条件你开就是了!”宋止冷静地吩咐:“带王老板好好处理下伤口,然后就签合同吧,合作愉快。”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王老板捂着缠着纱布的胳膊颤巍巍地签好字,宋止殷勤地倒了杯茶水:“听说王老板的千金正在国外做生意,我们会照顾一二。”王老板已经是认命地摇头:“我承认了是我小瞧你,宋止。你路还长着,以后是需要你照顾。”他说完后神秘莫测地微微一笑。

做这一行很少杀人,杀人是麻烦事。但是折磨人倒没什么,宋止很擅长。几个小弟偷偷议论过,说宋止野心大得很,不可能满足给江力使唤十几年后又接着给江明远打下手。他们都在期待着这个小少爷的“保姆”哪天来场声势浩大的造反,是自立为王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都是他们乐于看见的。

每次宋止听到这些都苦笑一声,他的野心当然大得很,说出来能吓所有人一跳,他想把他们都送进监狱里得到法律制裁。

剩下一部分小小的,关于他自己的愿望,他希望江明远平安长大。

希望江明远在他的保护下永远不要沾上脏东西。他小心地划清着江明远和所有黑色地带的界限,在这点上江力知道也默认,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同盟。即便在外人看来,是宋止害怕江明远分自己的权。

烟抽到头了,宋止把最后那点火光摁进烟灰缸里熄灭。他又打开窗站了会儿,让风吹散自己身上的气味。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漫进,细小的尘埃跃动在光束里。江明远睡得正香,那只漆黑的鸟还在他的大腿上,像被刻下的烙印一样完美。

凌晨两点,陈家。

陈敬杰被客厅的声音吵醒,他下床倒了一杯水,微微打开了卧室的门。父母二人的对话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老王已经和江力签上合同了,第一步计划也算是顺利完成。”是妈妈的声音,轻松愉悦。爸爸接着畅快得舒了口气:“是啊,不枉费我们好几年的心思。这次一定会把江力彻底搞垮,我听说警察那边对他也加快了调查,又从省里下来好些批人。”妈妈冷冷一哼:“他要是不一支独大,也不会被所有人当作眼中钉。”

“只不过,”妈妈的声音带着担忧,“儿子跟他们家那小孩的关系是不是很好啊?平时总挂在嘴边。要是这件事做到最后,他们只能当仇人了。”

爸爸沉默片刻无奈地说:“这是没有办法。也怪我们平时总没时间陪儿子,他这么大了也没教会他点真东西。”

万籁俱寂,他们没再说话了。短短几分钟陈敬杰站得麻木,不如说是,浑身冰冷。

他小心地关上门,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眼睛里是复杂感情——震惊,愤怒,悲哀,怜悯。很快他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爸爸说得对,这是没有办法。商战这种你死我亡的事他还是懂得,可是,可是。

他又想逃避了,他又在想自己要是什么都没听到就好了。尽管他无数次痛恨自己的逃避,尽管他知道自己不管逃到多远都要迎接同样的结局。

清晨,阳光正好,今日天气不像前几天那么闷热。星期五,离放假只剩一步之遥,学校里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老师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愉快地宣布了下周要考试的消息,她不顾底下哀嚎一片,笑容满面地继续说:“这次有奖励,考完了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我们好几个老师申请下来的,别的年级组都没有。”

同学们总算又开心些,前排学生好奇地问:“老师,会去哪里啊,不会又是和小学生一起撞碰碰车吧。”教室立刻充满一阵笑声。“哎呀,不是,”老师摇摇头,却显然没有想现在就透露答案,她收拾好讲台上的教案,只留下一句:“认真复习,好好考试,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教室里炸开锅一样热闹地讨论着,时不时有女生清脆的声音:“到时候我们要坐一起!”“美女,你看看和我坐怎么样?”“滚啦你!”“你这么说我可太伤心了。”又是一阵哄笑。

江明远对学校组织的游玩没什么兴趣,他只头疼考试。

一想到考试,他条件发射地抬头看隔着两排座椅的陈敬杰。他们两个像是有固定群居生活的游鱼,在倒数五名范围内自由地来回穿梭,从未离开过。陈敬杰正好也看向他,只是眼睛被刘海儿遮住了,看不清神情。

破天荒的,陈敬杰没有先开口挑衅,这让江明远有点不自在,于是他大发慈悲先对陈敬杰说了句:“该剪头了你,像个流浪汉。”

陈敬杰点点头,几乎宠溺地比了个口型:“好。”

“靠,你没病吧!”江明远把笔袋对着他脑袋就砸了过去。陈敬杰牢牢接住,姿势竟然有点小酷,他又把笔袋扔了回来,如此评价江明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可江明远不打算和他计较了,因为他觉得陈敬杰今天心情不太好。

我真善良。江明远对自己颇为满意。

雨点持续不断拍打窗户,晕染开窗外夜色的绚烂霓虹。雨季的序幕已然拉开,很快就要进入十月,夏日只剩下短短的尾巴依依不舍地摇摆。

卧室内空调温度正合适,台灯开成了橘黄色的护眼模式,反而让人昏昏欲睡。江明远坐在椅子上,桌面上摊开两页空白的数学练习卷。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脑袋空空,一点思路也无。

周末的作业大概没有动过——谁让宋止三天没回来。江明远觉得寂寞,又因为这寂寞生出许多躁动不安的情绪。他什么都做不好,也什么都不想做。宋止真的有这么忙吗?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江明远暗戳戳地记下仇,计划着抽时间再和陈敬杰打一架,让唠叨的女老师把宋止请到办公室聊上半天。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桌上的数学卷,想起宋止说自己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江明远犹豫片刻,还是拿起手机播出电话,很快被接听,但在那瞬间他就后悔了。

很清晰,不会听错,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记忆被唤醒,还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亲眼看见大伯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尸体抛进海里,江明远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宋止对电话这头发生的事却一无所知,他走到安静的地方才开口:“怎么了小远,吃饭没有?”

“吃过了,点的外卖。”江明远听到宋止的声音顿时泛起苦涩,按压住心里一点点刚浮起来恐惧,平静地说:“我想吃你做的饭,你怎么都不回家啊。都下雨了。”

宋止对他的抱怨耐心解释:“很快会处理好,我今晚就回去,一定在你睡觉之前好不好。”语气温柔得像是哄幼儿园小朋友——十七岁常常自诩叛逆期的江明远却很是受用。

“那好吧。”他乖巧地答应,听到宋止在电话那头笑,声音很轻。江明远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紧到没有一丝缝隙,他觉得宋止笑得好好听。

刚才一紧张把卷子合上了,现在也想不起来看到的是哪页的题,江明远索性彻底放弃学习,从椅子站起来转身躺倒在大床上。

“想我没有?”宋止又这样问他。

江明远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好像这样能掩饰害羞。“想了,”他很少这样直接,宋止感觉心上被微微用力地揪了一把,又听见江明远闷闷的声音:“叔叔,我担心你。”

宋止的两片嘴唇像是黏在了一起,发不出声音。

江明远说完后是真的脸红了,他快速挂断电话,闭上眼睛用被子把脑袋蒙起来,陷入彻底的黑暗里。

只剩下无限温柔的皎洁月光,和对于两个人说都彻底安静了的夜晚。

清晨六点半,宋止推开卧室门进来,关掉响个不停的闹钟。

江明远两只手捂住耳朵也要接着睡,快给宋止气笑了。他拍了拍江明远乱踢被子而露在外面的半张肚皮:“快起床,马上就要迟到了,今天还有考试。”

“别烦我……”江明远费力地睁开眼,看清是宋止后又果断地闭上:“我要请假!我不考试!”

“弃考就是0分,更要挨打。”宋止威胁他。

江明远哀怨地睁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迷迷糊糊的懒羊羊。宋止想到这个比喻又忍不住笑,可还要做出正经的样子,他默默感叹带孩子真不容易。

为了避开早高峰,江明远没吃饭在书包里放袋面包就出门了。他坐在副驾驶上喝牛奶,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如果考不好就是因为今天早上营养不良。”

宋止喋喋不休:“昨晚给你检查作业,六张卷子加起来就做了两道题,还都做错了。老师在班级群都说了这次考试题会在卷子里出,相当于押题卷,你直接把聊天记录清空了你说你——”

“你怎么这么能唠叨!懂不懂照顾考生情绪,不许再说我了。”江明远丝毫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只觉得宋止这样啰里吧嗦还挺好玩。

车停在学校门口,他们下车时正好面前有对母女。女儿带着圆圆的眼镜,脸上有可爱的婴儿肥,书包装得满满当当像是随时有可能向后倒下。告别时妈妈捧着女儿的脸在她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大宝加油!”

白云朵朵像是棉花糖,天空蓝得澄澈。江明远逆着光回头看向宋止,宋止立刻心领神会,搓了一把他的脸:“大宝加油,大宝最棒。”

十分钟江明远就交卷了。

考场是乱序,没有按照成绩排名。江明远离开后立刻起了不小的喧哗,同班同学嫌丢人都尴尬地捂住眼睛,只有他们知道江明远这是会做的都做完,再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别的班同学还以为他是个少年天才,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

江明远站在楼下等了一会儿,果然熟悉的身影也跟着出来。陈敬杰飞奔下楼跑到江明远旁边,胳膊搭在他肩上:“你小子竟然比我先交卷,真是不学无术。”

江明远不屑一顾:“幼稚,连这你都要比。”

“还敢说我。走啊,去操场打会儿球,本大爷在球场上好好教训你。”

“哪来的球?”江明远跟着他往外走:“还要去器材室借,到时看到体育老师又要被他数落。”

陈敬杰停下脚步挑了挑眉:“也是,不如我们逃学吧,下午考试再回来。”

江明远对“逃学”两个字没什么反应,显然是习以为常。他慢吞吞地问:“逃学出去干嘛。”

“你上回不是说我该剪头了吗?陪我去呗,正好给我参谋参谋。”陈敬杰咧着嘴笑,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锃亮。江明远又想打他,每次看见陈敬杰笑都想揍他是什么毛病?

两个人从学校后门的围墙翻了出去,快到午休时间,日光强烈,保安大爷正打着盹。他们打了个车到远一点的理发店,下车后按导航走在路上。江明远想到答应老板说会去纹身,可看宋止的态度这事八成没戏。

宋止在他屁股上打那巴掌还挺疼的。

一个人只拍一下怎么能拍得那么疼?宋止力气很大吗?比他大很多吗?江明远若有所思,抬手猛地在陈敬杰背上拍了一巴掌。

“干什么!”陈敬杰龇牙咧嘴地大叫,双手钳住江明远的脖子:“谋杀是不是!”

江明远善良地在他背后胡乱揉了两下,好奇地问:“疼不疼?”陈敬杰脖子一梗,颇为不服气:“像猫挠的,一点儿不疼。”

吵吵闹闹进了店门,有眼力见的理发师端来两杯酸梅汁,问他们想做什么发型。

江明远毫不客气地指了指陈敬杰:“给他剃个光头。”理发师笑了笑对陈敬杰说:“光头就别了,不过剃个板寸倒是很合适。先生您看,您的发质偏硬,留太长在夏天很闷热的。”

陈敬杰看向江明远:“你剪不剪?”江明远摇摇头。理发师又说:“您朋友发质柔软些,能贴住头皮,头发长点也没事。”

陈敬杰觉得有道理:“行,那给我剃个板寸。”他跟着去洗头了,江明远无聊地看着手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快半个小时江明远才听到陈敬杰叫他:“喂,你看怎么样?”

江明远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少年顶着干净的寸头,没有了遮挡视线的刘海儿,露出一整张五官精致脸,眉毛浓密,鼻梁高挺,眼神带着几分玩世不恭,薄薄的嘴唇似笑非笑。陈敬杰自己相当满意,可等半天也没等到江明远的反馈,正想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被自己的帅气迷晕了,就听见江明远嫉妒的声音——“我也要剪这个!”

夏日午后,空气中带着被阳光烘烤出的炙热。路边的树木茂盛翠绿欲滴,密匝匝的叶子投下小片荫凉。

走回学校的路上,江明远有点不自在。陈敬杰只比他高半个头,平时根本没感觉,可现在这段距离明显让他感觉旁边这个人比自己高。比他多一点叫“气势”的东西。

“我要在上面走。”江明远赌气,站到隔开人行道和草坪的那层台阶上,这下他们总算是视线齐平。陈敬杰故意挑衅:“小心摔着啊你。”他话音刚落,江明远就愤怒地伸手揪他衬衫领子,脚下却不小心踩了个空。

“啊!”江明远惊呼一声,身体歪着向陈敬杰倒,陈敬杰手疾眼快把他牢牢接进怀里。他感觉怀里的江明远软得像棉花糖,呼吸间扑满淡淡的香皂味。只一秒,江明远迅速伸直胳膊推开他。

江明远恨恨地骂:“乌鸦嘴。”陈敬杰没反驳,傻笑了两声。江明远抬头,莫名其妙看他——“你脸红什么?”

两个人及时赶回学校,下午的考试顺利进行。考点设在后楼老旧的阶梯教室,没有空调,头顶几个吊扇同时发力,旋转着带来混浊的气流和呜呜不断持续的噪音。

考试科目是语文,汉字总能写出来,江明远乖乖坐了两个小时。陈敬杰也老老实实答题,只是时不时发呆,总回想起今天江明远问他的那句“你脸红什么”。

当时自己说的是:“因为天热啊笨蛋,一直让你在里面有树荫的地方走,大爷我可在太阳底下晒着呢。”江明远长长地“哦——”了声。

陈敬杰知道这只是当时灵机一动找到的借口,可实际上在脸红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市区中心商场的地下一层。每隔几个月,宋止都会来这里和警局的人碰头一次。

“王老板和我们传过消息,你只要促成接下来的合作就好。江力信任你,你说没有蹊跷他绝不会怀疑,等到最后把他一举拿下。再加上前几年你积攒的那些证据,够判他死刑。”

同事的声音里难掩兴奋,他顿了顿又笑着调侃:“感觉这段时间你很着急。是不是卧底做够,想早点回警队啊。”

宋止点了根烟,乳白色烟雾缭绕着遮住他晦暗的神情:“江明远快十八岁了。”

“什么,”同事一头雾水,皱了皱眉:“你说江力的侄子?他应该不会受什么影响,十几年来你们把他保护得挺好。只是到时候知道真相,这小孩难不说会报复你。反正接下来警局这边也会继续监视他。”

“嗯,”宋止在意的却并不是江明远会报复他这件事,他只是隐隐担忧:“再小心谨慎,小远也有可能接触。所以我想还是尽快,在冬天他生日前把一切都解决掉。”

晚风推着火烧云缓缓移动,夕阳把高耸的建筑物涂抹层辉煌的金边。放学铃声响过,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教学楼里往外走。

宋止接过江明远的书包背在肩上:“考试辛苦了,晚上想吃什么?”江明远扯着宋止的袖子跟在他后面:“明天还有两科要考,这还没结束呢。”

“提前奖励你。”宋止笑着打开车门。车停在外面太久,刚坐进来时坐垫都是热热的,江明远系好安全带后闭上眼睛:“没什么胃口,还是去吃日料吧。”

“好。”宋止宠溺地放下遮光板,发动了车。

晚餐吃得很丰盛。烤鳗鱼汁水浓郁,口感丰富有层次,下面垫了几片牛油果。天妇罗炸虾肉质紧实,外层酥脆,生三文鱼片厚实清爽,和苹果丝黄瓜丝一起卷在紫菜里做成寿司。

江明远吃饱后懒懒地靠在宋止身上玩手机,贪吃蛇已经打到最后一关,总是过不去。宋止倒了杯百香果乌龙茶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等下让小吴先送你回家,晚上我还有事情。”

“你又去干嘛。”江明远的不开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宋止笑了笑没说话,显然是一副“大人的事小孩别管”的态度。江明远又不甘不愿地追问:“那你还回家吗?”

“不一定。”宋止一般这样说就是不会回来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没再开口。

宋止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知道江明远缺乏陪伴又格外需要人陪着,可是现在自己要做的事才是真正为了他好。

夜空静谧,月冷星清。在小吴的车上,江明远窝在后座有意无意地问:“叔叔最近在忙什么。”

“没什么,”小吴显然是被告诫过不能多说,他讪笑道:“小少爷,您就别为难我了。”

江明远冷静地威胁:“我上次看见你去赌场。那家赌场其实在做毒品生意,没错吧?”

“别别别!我说,我说,”小吴的冷汗已经滴了下来,他艰难地握紧方向盘,“江哥怀疑和王老板的合作有问题,不肯在合同上签字。但这件事是宋总负责的,已经做了很久。”

江明远若有所思,小吴通过后视镜看着江明远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其实也不用签字,有个印章就行。大家都觉得这次合作没有问题,宋总为了谈下来还崩了姓王的一枪。他们都说是江哥变得多疑了,怕宋总在外面的名声压过他……”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闭上嘴。

江明远手指缠绕着衣服上的扣子,每次他思考着什么事时就会做这些小动作。几分钟后,他的手慢慢放松下来,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一个星期后。

“这些都是从哪来的?”

宋止眉头紧皱看着手里盖好印章的两份合同。几个小弟没注意宋止的表情,得意地说:“印章是上周江明远偷出来的。别看他学校里学那些东西不行,别的事情可机灵着。这下我们事半功倍了,合作的事情顺利进行,赚的钱够公司上下吃好一阵。”

宋止绷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藏在身后握紧的拳头透露出他压抑的气愤,那是一种怒其不争——“别的事情可机灵着”,我教了你十几年,你就是这样机灵的?

下午接到老师的电话,宋止赶去学校,在办公室里听老师告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状。考试排名倒数第一,全年级组第一个交卷,还逃学。就差抄袭——可江明远不是不敢抄,只是懒得。

从办公室出来,宋止身心俱疲。天色已黑,悠长的走廊尽头只有光亮,江明远还留在教室里,正懒洋洋地趴在书桌上,在宋止推门进来时抬头对他咧嘴一笑。

宋止已经忍无可忍。

进了家门宋止才对他说今晚的第一句话:“先去吃饭。”

饭桌加热垫开着恒温,桌上摆了两三盘精致的家常菜,是定期做清洁的阿姨走之前做好的。江明远不敢看他,低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小声说:“不想吃。”他飞快瞟了眼宋止的脸色,唯唯诺诺地解释:“我没胃口,吃不下。”

整整一路,江明远觉得自己被宋止身上那股低气压扼住了喉咙,每个呼吸都喘得极为困难。胸膛里像是有只被钳住翅膀拼命挣扎的小鸟,扑腾得让人心惊肉跳。他现在别说吃饭,不吐出来已经是用力忍耐。

宋止没再强迫江明远,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坐在沙发上。江明远老老实实走到客厅中央站好,低眉顺眼地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以退为进这招没好使,宋止直接问:“你错哪了?”

宋止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器砸在他身上,江明远觉得胸口闷得生疼,他吸了口气:“我不该不好好学习……”话才说到一半,宋止突然打断他:“跪着说。”

江明远抬起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宋止面无表情丝毫不让步,浅棕色的瞳孔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柔,只剩一种陌生的凌厉——那种凌厉应该对着敌人而不是他。江明远感觉心闷闷地疼,泪水马上就要涌出眼眶,他生生强忍住,怕冷似的打了个哆嗦。二十多度的室温,他却如坠冰窖。

“快点,别让我重复第二遍。”宋止不耐烦地皱眉。江明远慢慢跪下去,“咚”的一声,膝盖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板,只几秒钟针扎一样的疼痛就牵动了心脏,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哭。江明远低着头,感觉到视线逐渐模糊,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薄雾,泪水慢慢滴下来汇聚成小水滩。他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口:“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好好考试,不该逃学,不该……”江明远停顿住,想不起来还错在哪里,手指捻着裤子边瑟缩着重复“不该”两个字。

“跪直了!”宋止厉声呵斥,“接着想,你这几天还做过什么。”

江明远努力地回忆起几个片段,抽噎着说:“我不该打架……”他皮肤白嫩,此刻哭得眼尾通红,看起来脆弱不堪,狼狈又可怜。

“再想,”宋止站起身来走到江明远身后,江明远听到他从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的声音,偏偏他大脑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出来。下一秒,鸡毛掸子狠狠抽在他的背上。

“唔!”江明远疼得顿时抽了口冷气,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后背那道子火辣辣的,他满头冷汗,顾不上心里那点发酵的委屈哭着摇头:“想不到了,真的想不到。”

“为什么偷东西?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没说过不允许你插手生意上的事,我说没说!”

宋止气极,眉宇阴沉着手上又狠狠抽了两下。江明远眼前空白一片,拼命咬住嘴唇才能不大声哀叫出来。不用看也知道,背上的皮肤肯定已经浮起红肿的檩。宋止到底还是心疼,只打了三下就舍不得再动手。他把鸡毛掸子插回花瓶,双眼漫上血丝,已然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宋止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听话?”

江明远跪得快撑不住了,听到这句话更是如山洪暴发哭得溃不成军。他蜷缩着,头抵在茶几,单薄的肩胛一抖一抖:“我不要你。”宋止走过去捞了把他的脑袋,让江明远凑近自己。“不要我什么?”江明远被泪水浸湿过的眼睛更黑亮,眼圈红肿还往下淌着泪,他艰难地咬了咬嘴唇:“你对我不好,我要我爸爸,我不要你。”

“江明远。”宋止心里一窒,无奈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我是去偷了,我想让你有时间多陪我。”江明远显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倔强地看着宋止:“你难道不需要吗?我没有帮到你吗?”他感觉从心脏剧烈地收缩,延申出一阵持久又细微的疼痛。

“你还敢说!”宋止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蹭蹭地往上涨。江明远仰着头脸上全都是汗,忍不住呜咽出声,泪珠大颗滑落,他缓慢地呼吸着用手拽住宋止的袖子。“别打我。”江明远泪眼婆娑又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偷东西了,听你的话。”

宋止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最后问了一句:“长记性没有?”江明远这次没再顶嘴,乖乖点头。

晚风凉凉地吹开窗扫进客厅,江明远身体还在微微发颤。宋止扶着他站起来坐到柔软的沙发:“别哭了,不打你。”他小心地抬手抹去江明远脸上的眼泪:“我宁愿这次任务失败都不想你被卷进来。”

“什么任务?”江明远红着眼睛看他。

宋止停住手,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下周开始你放学就去补课,还有一年就要高考。”江明远不大乐意:“放学去不是和晚托班一样,小学生才去。”宋止捏了捏他的耳垂:“你有小学生听话我也不至于这么心累。”

江明远突然扑进宋止怀里,几乎是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嵌进他的拥抱里。“你是不是——”他的声音闷闷地响在宋止耳边,“你是不是总觉得我不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持续不断的雨季,秋天将至。

班级郊游那天江明远趴在家里养伤,陈敬杰身边围着好几个兄弟,还是觉得自己孤独又寂寞,他每隔几秒钟就会想起一次江明远的脸,直到他自己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宋止这边,不得不说有了这两份盖章的文件解决了很多麻烦。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他们联合起来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江力纵身一跳。

日子慢慢过了半个月,江明远每天乖乖补课,成绩也有了进步。宋止还是很忙,不过他再也没有问过宋止不允许他参与的事。

落日余晖温柔照进屋子,难得的休息日,江明远一早就被陈敬杰叫去篮球馆,直到下午才回来。穿着棉质家居服的宋止正懒懒地看电视剧,听到敲门声打开门。门外站着江明远,灰色的围巾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耳尖和鼻头被冷风吹得通红。

宋止看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被经常摩擦而熠熠生辉,很明显是江力的东西。

在江明远眼中,大伯是有距离的长辈。他对大伯敬仰又感激,亲情似乎停留在血缘方面。关心和爱护被金钱替代,留给他的只有冷漠和疏离。

漫长枯燥的童年他都是屁颠颠地跟在宋止后面,有段时间宋止要去很远的地方处理事情,把他送到大伯那儿。仅仅半个月却是最煎熬的夏天,大伯几乎像是当他不存在。虽然有了无限看电视和玩游戏的自由,但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孤独”。

记忆里他和大伯之间好像只有过一次对话,是江明远鼓起勇气主动开口:“今年九月我就上小学了。”他的骄傲都是那么小心谨慎。大伯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他身上,淡淡地回应:“学费我会按时打给宋止。”

他讨厌我。江明远懵懵懂懂地记住了这个,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即将有大事发生,从宋止对他似有似无的躲避,到他这几次去见大伯时感受到的低气压。江明远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过。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宋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吃饭了吗?厨房里还有半锅牛肉炖土豆。”

江明远正脱外套,背对着宋止说:“在大伯那里吃过。”

宋止笑笑:“早知道不给你留了,我都没吃饱。”

他不过是开个玩笑,江明远知道,可是身体里又有哪个地方隐隐作痛。他站在原地等了几秒,等待那阵疼痛过去。短暂的时间里他又想到今天在球场,陈敬杰边用毛巾擦着汗津津的脑袋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那个叔叔,他可能有点问题。”江明远气得不轻骂他脑子有病就去治,陈敬杰却认认真真:“反正最近离他远点。还有,如果你遇到危险了就来找我,我不会不管你。”

而今天在饭桌上大伯破天荒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江明远受宠若惊地说自己一切都好。大伯已是老态龙钟,眼皮永远耷拉着像疲惫不堪的样子,但他却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大伯给他夹了块裹了榴莲芝士的生蚝:“宋止不算自己人,你还是得提防着。”江明远心脏猛地收紧,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好啊,我会注意。”

他不爱吃榴莲,只有宋止知道。而这些没有宋止关心和了解他的人竟然一个个对他说要远离、提防。就你们也配?我看你们还是先管好自己。可气急败坏之后江明远心里也明白,他对宋止的相信依赖确实太多,远远超过安全的界限。像是想掀开衣服露出圆圆的肚皮,五脏六腑的器官也信任地掉下来。

江明远挂好外套,转过身来眼神明亮:“那再一起吃点吧,我也没吃饱。”

“行。”宋止站起身来去厨房热牛肉,又加了些纯净水,从橱柜里找出两袋方便面放进锅里。江明远乖乖地坐在餐桌前等宋止把吃的端上来。香喷喷的牛肉面勾得他肚子咕噜一声,他害羞地捂着嘴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勉强,两个人心照不宣。

“昨天在学校,午睡时我做了个梦。”江明远吃着面,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我梦见你背对着我,身后突然有人开枪,子弹打中你后颈那里你就倒下了。”

“《进击的巨人》看多了吧。”宋止夹了块土豆放进碗里,还是忍不住好奇问:“然后呢?”

锅里热腾腾的水汽氤氲在中间,带来置身幻境的错觉。江明远低着头,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眼里的神情:“然后我就着急啊,他们都说你死掉了把你装进黑色的袋子里,比装电子琴更长一点的袋子。我就想我要找到凶手给你报仇,中间的梦忘了,记不清我怎么发现凶手是谁,不过应该是认识的人,因为我很惊讶。”

江明远冷静地说:“但我还是把他杀了。”

宋止手上动作一顿,他说不出话。江明远暂停片刻后继续讲:“我做得不好。我在他身上捅了很多刀,我想他已经死了就同样把他装进黑色长袋子里丢在门外。可是到很晚我却听见有人在敲门,我没有去开,他不知道怎么自己进来了,全身都是血。”

“后来怎么样了?”宋止有些着急。

“后来我就醒啦。”江明远腼腆一笑:“当时我快气疯了,我想你都死了我怎么还能在这里睡觉,过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做梦。”

“做梦”两个字提醒了宋止,他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出了一身冷汗。牛肉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餐厅,他却完全没了胃口。

江明远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他隐瞒了最后的结局。最后——那个全身是血的人狰狞地说:“好啊,我成全你们。”然后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四肢被这个人残忍地砍下来,江明远醒来后感觉自己全身都要疼碎了。这时陈敬杰从身后对着他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睡得跟猪一样,叫你半天都醒不过来。”

江明远猛地睁圆眼睛,陈敬杰的声音和“我成全你们”那么像。可很快他就觉得是自己神经质,做个梦魔怔了。更有可能是种巧合,如果在醒前陈敬杰有叫他的话,那梦里是陈敬杰的声音也是正常的事。

吃饱后,宋止在厨房刷碗。白天太累,江明远洗个澡就说困了想先去睡。宋止对他说:“晚安。”江明远突然觉得很幸福,他雀跃地说:“叔叔晚安。”

夜里,江明远的呼吸绵长均匀,隔壁房间宋止却辗转许久也无法入眠。他起身下床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每隔几天晚上就要一个人消耗掉半包烟。冷风吹得他更是一丝困意也无,宋止在想这么多年,江明远对他仅仅是缺少父爱,寻求弥补和替代吗?

他会对自己有其它情愫吗?而自己对江明远呢,除了陪伴他长大的难以割舍的亲情外,是怜悯吗。任务快要完成了,江力半身已经陷进泥潭里,他终于没有辜负警队里师父和同伴们的期待,他终于要扬眉吐气带着光荣开始在世界上生活了,可是他高兴不起来——他甚至想带着江明远能逃多远是多远。

在黑暗里烟头的火星快燃到尽,宋止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他忽然想到一句文绉绉的话,痛苦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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