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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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唐明孤身走在深夜无人的街上,吹着夏季过後第一晚清凉的秋风。

他穿得薄,因为是急匆匆出来的,右手拿着正在导航的手机,屏幕中央显示前方直行500米到达目的地。

在前往不知名地点的这段路中,他不断回想着自己和男友交往的这几年。

他的男友叫谢扶云。

听名字就知道,他的男友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脾气特别好,日常生活中无论大小事都会听唐明的意见,这几年他们几乎没有吵过一次架,哦不,这个‘几乎’其实也可以去掉。

唐明和谢扶云从来没吵过架。

不是吵不起来,而是唐明每次只要有火气上来,哪怕只是刚冒出那么零星一丁点的火苗,只要和谢扶云那双眼睛对上,然後被对方静静盯上两秒,唐明就犹如遭人当头一棒,脑中钟音绕耳嗡鸣阵阵,别说吵架了,他就是有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对谢扶云怒目而视。

而上述情况唐明对别人无法解释,自己心里却是隐约有点预感的。

他觉得吧,谢扶云是个说好听点叫有点神秘,说实话就是有点邪门的人。

首先就是谢扶云从来不提及家里人,寻常人哪怕和家里闹掰也不可能断绝所有亲戚关系,总有那么一个两个逢年过节会联系一下,就算真有什么极端情况,那家里有人去世的话总得有个表态,可谢扶云就没有。

当唐明听说谢家老宅被不明夜火焚烧殆尽,本家大部分人都死于非命的时候,他刻意去观察过谢扶云的情绪。

而完蛋的是,别说伤心了,那几天谢扶云甚至还有心情窝在家里看电影。

再者就是,谢扶云嘴里总是冒出一些唐明听着就冒冷汗的词,而且他在说这些词的大部分时候都在自言自语,像什么“馗师”啊,“定鬼”啊,“净化”啊这些乱七八糟的,唐明倒不是听不懂,但就是因为听得懂才觉得怪异,因为这些词都是他那神神叨叨的爷爷生前总爱唠叨的东西。

他爷爷在他小时候就给他讲过很多东西,譬如馗师这个职业,说他们古时称不尤人,初代曾建泯阴阁,日常就是捉鬼净炁之类……唐明一直认为是爷爷听书听多了,再加上年纪大了记忆混乱了而已。

而最後一点,也是唐明最难以理解的一点。

那就是谢扶云总爱跟家里养的仓鼠说话。

……

[您已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在当前道路正前方。]

随着手机导航用四川话播报出目的地到达的信息,唐明回过神来,抬头望去。

足足愣了五秒之後,唐明拿出手机,不敢置信地来回看了好几遍。

手机地图上显示谢扶云给他发的地点就在前面,可前面……

前面是特么一堵墙啊!

唐明不认为凌晨一点多谢扶云给自己发定位让他来接是为了耍自己玩,因为谢扶云不是这样的人。

但面前的情况实在太诡异了,这堵墙左右都望不到头,除非高德地图又给他指了条缺德路,不然这地方应该就是目的地了。

唐明试着给谢扶云打了个电话,但依然打不通。

他心里莫名有点害怕,但又实在担心谢扶云一个人会遇到什么危险,正想着要不然就报警吧,他的手机嗡嗡响了两下。

一秒前短信里来了新信息,发件人显示为[小七]。

【往前走五步。】

唐明盯着那五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看了良久,忽然觉得风有点冷。

往前走?

是有人搞恶作剧吧。

唐明再次给谢扶云打过去电话,可刚才还给他发消息的人再次变成无法接通的状态。

他忍无可忍,心道肯定有人在搞恶作剧,说不定这会儿他的男友已经躺进被窝里关了手机睡得正香呢。

想通这点後,唐明脑子清醒了一点,握着手机正要转身……

忽然‘嗡’的一下,唐明感觉自己耳中像是钻进了一个开了最大音量的音响,刹那间震得他听力失常,整个人天旋地转。

而就在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这两秒里,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推了自己一下。

那触感不像手,更像是风。

……

唐明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周围特别的凉,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时光穿越了,比如一下子来到冬天之类的。

但现实没那么魔幻,他只是来到了墙的另一边。

??

他来到了哪?

唐明惊悚回头,发现自己确实不知怎么就穿过了那堵墙,正站在墙的另一边。

而这边看起来没什么诡异之处,依旧是平平无奇的居民楼,平平无奇的街道,平平无奇的夜。

唐明咽了口口水,一边试着往前走一边疯狂给谢扶云打电话。

可每一通电话都无人接听,短信也没人再回。

唐明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随着周围愈发凉爽的空气而张开了,每走一步都像在扫雷。

就在他实在坚持不住准备抱头蹲到墙角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

起初吸引他注意的只是一片忽闪的红光。

而当他走近之後,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红光里的人身上。

这片地方很宽阔,像是大爷大妈们在小区里跳广场舞的地方,周围有一条长长的四方走廊,围着正中间的一棵参天巨树,和树下一张与树身紧紧贴合的石桌。

秋风吹到这里,掀起石桌上仰靠之人的袖衫。

那人盘腿闭着眼,周身发着朦胧的光,长发如瀑,青丝顺着宽袖外袍垂落到桌面,有些隐没到袍摆的褶皱里。

“小七……”唐明呢喃一句。

他从来不觉得谢扶云有多好看,因为按照当下流行的审美标准来讲,谢扶云无疑是一张放人堆里挑都挑不出来的大众脸。

可现在不知怎的,明明眼前人还是那张脸,可唐明忽然就不敢认了。

唐明更不敢上前,他抱了抱自己的胳膊,恍惚间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

他的视线慢慢往下移,看到了一地的暗色图纹,那接近于血液的颜色让他心里极不舒服,他试探地又叫了几句‘小七’,都不得回应。

他的目光又落到谢扶云头顶。

那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动,但天色太黑,唐明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谢扶云背後的大树阴森森的,配合着树下的诡异图纹,让他觉得很危险。

这一定是在做梦。

“小七,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唐明颤颤巍巍地喊着。

可谢扶云没有丝毫要睁眼和他说话的迹象。

唐明心里直打鼓,可嘴里还是嘟囔着‘这是梦而已’。

既然是梦,害怕什么就去破坏什么就对了。

于是唐明抬起脚,打算向谢扶云靠近。

而就在下一刻,有风自他落脚之地骤起,簌簌风声围绕在他周围,诡异图纹的边缘更是亮起一层猩红的光,似乎在警告什么。

唐明正惊骇难言,便听头顶传来一道冷冽之音,混着如天外远山的空响,仿佛一座万年冰川开口说话――

【生人勿近。】

……

……

……

……

……

唐明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男友谢扶云坐靠着他的床头,正闭着眼沉睡。

果然是梦。

唐明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伸了伸懒腰,被子滑下时他的动作又猛地僵住。

因为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出去的衣服。

可如果昨晚的出行是梦,那他不应该穿着睡衣睡觉的吗?

唐明百思不得其解,转头摇醒了男友。

男友睁开眼,温柔不解地看向他。

“小七,我昨天晚上梦游了吗?”唐明问。

谢扶云微皱着眉,保持这个表情想了一会儿。

唐明耐心地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男友反应比较慢,不是情商意义上的,而是物理意义上的反应慢,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谢扶云这种反应都得急个半死。

“没有。”谢扶云想了片刻後说。

唐明松了口气,“真是吓死我了我跟你讲,我昨晚……”

在把昨晚的梦都说出来之後,唐明又疑惑道,“既然我没梦游也没出门,那我身上的衣服是怎么换的啊。”

下一刻,他仿佛才察觉到男友一大早就坐在了自己床头,他捂着嘴惊讶羞涩道,“小七,难道你昨晚……”

“是的。”谢扶云轻轻笑着,笑意很温柔,“你昨晚一直在说梦话,还出了很多汗,睡衣都湿了,我就给你换了一身。”

“原来是这样啊。”唐明心脏砰砰跳。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是谢扶云第一次主动亲近自己,他很开心,但昨晚睡得太死没看到也很遗憾就是了。

唐明和谢扶云交往快三年了,再加上两人小时候就认识,唐明就总以为他们的发展会很快,可或许是有碍于谢扶云的慢性反应,他们仍然止步于并肩一起走……就连牵一下手都要趁谢扶云反应过来之前放开。

一开始唐明以为谢扶云有洁癖,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男友是开养殖场的。

“那个……”唐明坐在床上,忽然拉住要起身离开的谢扶云,“小七你去哪。”

谢扶云回头看他,眸光很温柔,“去做早饭,你今天不上班对吧?”

唐明点点头,手上动作试探地往下滑,就在他即将把对方的手牵在手里的时候,谢扶云手腕微动,反过来主动握住他的手,然後将他的手塞进了被子里。

“再睡一会儿吧。”谢扶云说。

唐明本想说不困了,但他一抬头对上谢扶云的视线,刚张口就忘记了想说什么。

可能还是有点困吧,唐明顺从地倒进被窝里。

男友还非常细心地给他盖好了被子。

……

谢扶云从唐明屋里出来,轻轻关上卧室门,路过客厅时拿起一旁的围裙,一边系着围裙一边走进厨房。

就在谢扶云站在冰箱前的时候,他脑海中传入了一道声音――

【世初,你对人类使用灵力。】

这道声音谢扶云经常听到,有时在长白山的灵池旁,有时在蜿蜒的山路,有时在溢满酒香的二层小肆,有时在尘世万千的众生之间。

若是唐明此刻能钻进谢扶云的脑海,一定会觉得这道声音很熟悉,但没人比谢扶云更熟悉。

毕竟他伴了这道声音千百年。

“不可以么。”谢扶云淡声问。

【为什么。】

“有点烦。”

【谁?】

“你觉得是谁。”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不要对人类使用灵力。】

谢扶云‘嗯’了一声,从冰箱里挑出做早饭要用的东西,然後洗菜、切菜、炒菜,直到早饭全部做好装盘,那道声音都没再出现。

……

餐厅里,被男友叫醒的唐明开开心心地吃着丰盛早餐,吃完之後说要出门给店里采买东西。

谢扶云为他背包里装了饮用水和零食,递给他。

“谢谢小七。”唐明嘿嘿一笑,背上包离开了家。

随着玄关门‘嘭’的一声关上,那道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世初,你对他不太好。】

“为什么要那么好。”谢扶云一边转身往自己卧室走去一边问。

【因为他是你的红尘。】

谢扶云的手握在门把手上,闻言微微一停。

他穿着宽松的居家服,静立的时候衣服底下空落落的,身形看起来很瘦。

然後谢扶云轻轻笑了一声,算作给那道声音的回答。

唐明回家後,发现午饭已经做好了。

他由衷地感谢自己的男友,并立志一定要努力赚钱,必须给他亲爱的男友买一个超大的养殖场,然後雇一百个佣人给谢扶云养的动物们铲屎。

然而赚钱计划还没梦到头,午休时的唐明就忽然做起了噩梦。

梦里的场景缭乱虚幻,总有一个小小的黑影跟着梦中的唐明。

唐明走在街上的时候,它跟着。

唐明爬上树顶的时候,它跟着。

唐明下河游泳的时候,它跟着。

唐明……

唐明在梦里跑了起来。

那小小的黑影也跟着他跑……啊不,飘了起来。

……

卧室内,躺在床上的唐明满头大汗,嘴里不断嘟囔着呓语。

他的眉心上方萦绕着一股很淡的黑雾,仿佛轻轻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谢扶云站在唐明的床前,左手拇指轻轻摩挲着无名指内侧,垂头思索着什么。

【他入了梦魇。】

谢扶云挑眉,“我在极阴之地分身乏术,这怪谁?”

那道声音便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就在谢扶云抬起手想做什么的时候,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世初,不要对人类使用灵力。】

谢扶云权当没听见,掌心朝上,屈指在唐明眉心轻轻用指背一弹。

萦绕在上方的雾气顷刻散开,仅有一缕拼命钻进了唐明的眉心。

谢扶云微微皱眉,心里默算了什么,随後低喃一句‘原来是你’。

……

晚上的时候,唐明发起了高烧。

谢扶云陪在他身边,温声哄着人吃药喝水,等人睡沉之後,他坐在地板上,胳膊肘支在床边,歪头看着指尖的灰色灵力。

【乾坤之力会永远附着在你的灵力痕迹中。】

“知道。”谢扶云淡声回着。

他当然知道。

乾坤引是逆天之法,强行修习之人的灵力灰白难看,若是这种灵力用在人类身上,附着其上的乾坤之力也会给人类带来伤害,轻则就像唐明这样高烧不断,严重点可能会影响寿命。

谢扶云自一千年前开始修习这东西,每年阴节阴时都会寻一处极阴之地,将这一年收拢未净的阴炁以乾坤之法转化成乾坤之力。

虽然麻烦点,但这东西有大用处。

……

【你的偶回来了。】

谢扶云回神,目光落向客厅,站起身走到门边後才说,“你这几天很清闲。”

【没有。】

那道声音否认後还开始控诉他――

【你对唐明不太好,你还让他发烧。】

“所以你为什么要引他去那。”

【增进你们的感情。】

“但他被你吓到了。”

【因为他想靠近你。】

最後一句,那道声音竟然带着些委屈。

既想撮合人家又不想人家亲近。

“什么道理。”谢扶云轻笑一声。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从窗外落进来的偶。

这只偶叫十一,是谢扶云唯一留在身边常用的偶。

“场主。”十一落地後迅速找到谢扶云倚着门框的身影,朝他走了过去。

谢扶云问,“情况不好?”

十一道,“卦象显示封印之地今年会有动乱。”

谢扶云慢吞吞接道,“但不确定哪一天?”

十一点点头,犹豫片刻,又说,“十一学艺不精。”

谢扶云笑了一声,抬手招他过来,“学着玩而已,不用太认真。”

十一走到谢扶云近前,任其为自己将眼睛上的绑带轻轻解下。

绑带在谢扶云手里翻来覆去一遍之後,复又平整如初,再次系在了十一脑後。

十一见过很多偶有灵之後都没再戴着这东西,但场主从来没让他摘下过,他就不摘。

“过来吧。”谢扶云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十一跟了进去。

谢扶云住的地方很大,这是视觉意义上的,因为他的卧室里没有床,不仅没有床,整个屋子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地板上仅有一个巨大又复杂的阵法,随着主人靠近,阵纹一圈圈亮起。

谢扶云立在阵法旁边,阵纹猩亮刺眼,仿佛要舔着来人的裤脚往上爬去。

“场主。”十一见他垂目立在那,以为他又出了神。

谢扶云轻轻动了动眼皮,唇角勾着笑,抬脚踏了进去。

边缘阵纹猛然拔高了几寸,腾起的红光映亮了整间屋子。

随着光影移动,走进阵法内的人从脚到头仿佛换了一个人,长袍宽袖,墨发如瀑。

谢扶云盘腿坐进阵眼,如云水般的衣袍垂落在猩红阵纹之中。

十一紧跟而至,盘腿坐在了另一个方向。

乾坤引分两个阵法,其一是将阴炁贮存,其二是将阴炁与天地灵炁糅合,形成可化无穷力量的乾坤之力。

两个阵法每次都需以血祭启阵。

只听‘嗤’地一声,十一微微抬头,绑带後的视线‘落’在眼前人的手上。

谢扶云甩掉随手化的利刃,双手作印,淡金线光倏而一闪,阵法嗡鸣颤荡,猩光忽然黯淡。

下一刻,谢扶云手印逆转,灰白灵力缠绕着掌心血丝蜿蜒而上,于阵法中央上空汇聚成团。

阵法猩光重亮。

每到这一刻,十一都会忍不住开口,“场主,血够了。”

谢扶云闭着目,脸上很快毫无血色,但又在诡异红光映耀下,皮肤惨红一片。

在十一忍不住第二次开口提醒的时候,谢扶云好似才终于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血丝立断,血团落于阵中。

阵法猛然大盛,仿若沸石入锅。

待阵法平静,二人周围开始萦绕一缕一缕的乾坤之力。

谢扶云抬手轻拨,那些外界争相求取的逆天之力便如流水般泄入十一体内。

……

最後一丝乾坤之力转化完成後,谢扶云扶着十一的手背站了起来。

他抬手用指节抵了抵眉心,好半响才迟钝地往前走。

离开阵法後,谢扶云背後的长发寸寸消失,衣袍也跟着恢复成普通的家居服。

打开房门前,谢扶云回头看向十一。

十一垂首静立。

“满了吗?”谢扶云问。

十一点头,“已经满了。”

谢扶云说了声‘好’,离开了房间。

十一留在房间里收拾着地面,心想,其实谢扶云要的乾坤之力早就收满了,去年他就提醒过,但谢扶云总说要以防万一。

就跟每次血祭时总担心血没放够一样。

……

客厅内,谢扶云捧着水杯坐在沙发上。

【世初。】

谢扶云应了一声,“嗯。”

【你看起来很高兴。】

谢扶云勾了下唇,反问,“你不高兴?”

那道声音没再响起。

过了不知多久,谢扶云卧室的门忽然打开,他的偶冒冒失失掠出来。

“场主,封印松动了。”

谢扶云一愣,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十一说的是什么。

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封印有变化的动静。

不过他的偶和封印内的人有一丝微妙的联系,确实有可能比他感知得更清晰。

谢扶云立刻就要起身。

却不想刚站起来,脑中便有钟鸣砸下,‘嗡’地一声,刺得他眼前发晕。

十一以为他是因为刚才的血祭太过劳累,连忙伸过手扶着他。

谢扶云缓过来後便轻轻推开十一,忍着头疼描了个阵法。

客厅内倏然降下一个淡金色的门,里面漩涡流动,一片漆黑,不知道会通往什么地方。

在他踏进漩涡门的前一秒,脑海里那道声音还在试图阻止他。

【世初,不得前去。】

……

唐明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口干舌燥脑袋里烧开水一样。

他恍惚中记起谢扶云给他喂了药,但是烧好像并没有退。

他勉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摸左边又摸摸右边。

都是空的。

失望是难免,但唐明并不认为谢扶云会丢下高烧不断的他。

唐明在黑暗中看向床头,从轮廓来看,那里好像有一杯水。

“咳咳……”

“小七……小,咳咳……”

唐明千呼万唤叫不来人,索性挣扎着撑起身子,趴在床边,抬手摸向水杯。

正要摸到的时候――

他背後有什么东西‘嘎吱’一声响了一下,像是风吹动了窗户,惊得唐明手一松,把水杯碰到了地上。

他盯着地板上骨碌碌转走的水杯,一时间有些懵。

等等。

哪里不太对。

因为唐明没什么钱,工作也不是很赚钱,所以贷款的这套房子很小,只有主卧和客厅的阳台有窗户,而唐明又非常爱他的男友,所以阳光和通风都很良好的主卧给了谢扶云住,唐明住次卧,而他的次卧――

没有窗户啊?

唐明全身僵硬着,暴露在被子外的身体很快发冷。

他保持当下的姿势,像被按了电影里的倒退键一样,原路缩回了被窝。

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变成平躺之後,唐明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了。

过了不知多久,等他确定耳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後,他开始不断安慰自己,或许就是幻听,他一定是烧糊涂了,没错。

唐明试探地睁了眼,视线从紧眯的眼缝中扫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昏暗中,那里只有一面平平无奇的墙。

唐明松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真倒霉,还是去倒杯水吧。

唐明想起身下床,一扭头,和床边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对上了。

那玩意和梦里追着他跑的东西一模一样。

唐明沉默片刻……

然後两眼一翻,非常给面子地晕了过去。

十一等在长白山脚。

他本来也想跟着上去的,可仙山有令――凡人禁止上山。

这条铁令很早之前就有了,十一只在古籍中看到过原因,跟开山之乱有关,仙山从那之後便非常讨厌人类。

谢扶云还曾笑说,长成他这副模样的更加禁止。

十一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样貌会被仙山如此不喜。

虽然这张脸的原型是个人类,但这毕竟是谢扶云师弟的脸,听说那位师弟曾经也是经常和谢扶云一起上山的。

为什么会不讨仙山喜欢呢。

……

谢扶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十一恭敬地立在山道口,在谢扶云踏下最後一节石阶的时候,他递过去一只手。

谢扶云看他一眼,扶着他的手背走了下来。

夜风很凉,伴着长白山上送下来的冷。

十一跟着谢扶云走在山道间,看方向就知道了要去哪。

他们走了没多会儿,大概是离长白山有一里地的地方。

那一处荒草遍地,是附近的村子前往长白山的必经之路。

十一从很久以前开始就频繁走这段路,最初这里还有好几家茶楼饭馆之类的生计店,只不过因为一直闹鬼,没几年就落寞迁移了。

而闹鬼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这里有一个大阵,阵下压的就是谢扶云的师弟,和万千厉鬼的孤寂魂魄。

……

荒地之中,谢扶云微微弯腰,和破坏封印的‘麻烦人物’平视。

而在他面前,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正抿着唇撑圆了眼看他。

过了片刻,似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小孩并不说话,眼睛也撑得泛红。

谢扶云看得好笑,也不是真的要跟一个只到自己大腿的小家伙计较什么。

这小家伙纯粹是倒霉,不知怎的钻了大阵底下的空子,当然,千年前谢扶云设下的绝阵肯定是没有半点纰漏的,只是数载变迁,随着自然规律的流逝,地形和风水都会随之改变,有些大阵明明没人破坏却还是数年之后衰败了就是这个道理。

而此处从前年开始便有地质变动,谢扶云屡次让十一来探查便是为了以防万一,直到今年地底崩乱,封印裂开,这倒霉孩子还一脚踩了进来。

……

“对不起。”

小孩闷着嗓音道歉,一说话眼泪就噼里啪啦掉,大眼睛还是撑得那么圆。

谢扶云笑道一句“谁要你道歉”,伸手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小孩搂着他的脖子,扁着嘴抽泣。

“乖。”谢扶云哄他,“闭上眼。”

小孩听话闭眼。

谢扶云抱着他往外走,看到去村内探查小孩身份的十一回来了。

“场主,这孩子和唐明是一宗。”

谢扶云明显感觉肩上的孩子轻轻一抖,似乎是听到熟悉的名字想说什么。

“你叫什么?”谢扶云问他。

小孩闭着眼回答,“唐尧。”

谢扶云笑了。

“知道我是谁么?”谢扶云问他。

没想到唐尧竟然回道,“知道。”

谢扶云挑眉,“你认识我?”

唐尧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怎么叫人。

过了片刻,他嘟哝出几个字,“小叔母。”

十一便看到,这小孩的小叔母笑得更欢了,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笑事。

……

把唐尧送回村里的路上,十一忍不住道,“场主,那位的……金身没了。”

“知道。”

谢扶云走在前面,怀里的小孩已经睡着了。

知道还这么淡定么。

十一有些不解。

封印破後,阵法里禁锢千年的东西恨不能倾巢而出,一瞬间便把那位的金身撕扯地四分五裂,那些东西也裹挟着金身碎片各处奔逃,按照十一对谢扶云的了解,这会儿他该不高兴才对。

忽然,十一注意到谢扶云停了下来,然後对方的手伸进了随身携带的锦囊里。

十一的目光落在那个锦囊上微微出神,一时也没注意到谢扶云拿了什么。

那个锦囊已经非常旧了,自十一有意识起似乎就见过它,最初还是大红色的,看起来只是一种普通制法的古物,上面残留的气息应该是出自某个朝代的女匠之手,没有什么花纹,只是一个用金色丝线勾边的普通锦囊,而现在的颜色已经非常黯淡了。

为什么不换一个呢,还要一直用灵力维持。

十一回过神的时候,看见谢扶云正将一颗珠子送进小孩体内。

十一:“场主?!!”

您怎么能拿小孩撒气!

谢扶云已经把珠子送完了,抬手揉了揉唐尧的後颈,睡梦中的小孩不知感觉到了什么,一直轻轻颤抖着。

“他炁运不好,有了这个会好些。”谢扶云道,“反正这东西我留着也无用。”

他说完就继续往前走。

十一跟在他身後,看了看唐尧的脸,低头在指尖掐算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十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混乱恐怖的场景。

十一:“……”

这叫炁运会好些啊。

……

谢扶云回到家後,发现唐明再次陷入梦魇。

一打开卧室门,满屋子黑炁都开始胡乱逃窜。

而谢扶云似乎并没有想立刻收服它们的想法,他抬脚踏进房间,坐在床边探了探唐明的额头。

周围翻涌的黑炁安静得仿佛死了。

【世初。】

谢扶云并不应声。

那道声音又叫了两句,後来或许是自己都觉得自己挺烦人的,就不叫人了,直接说起了想说的――

【上月有一颗延期百年的神兽蛋在灵池温养。】

【原来的凤凰蛋还没有破壳的迹象。】

【这月又多了两个前来养伤的大妖。】

【你不在,我无暇顾及那块封印。】

房间中仍然安静,谢扶云仿佛耳朵聋了,听不见唠叨,更是半个字也没回。

那道声音沉寂了一会儿,最後又憋出一句,【世初,别生气。】

谢扶云一概不回。

……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咔哒’一声被人打开,十一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机。

谢扶云转头看向他,“聪明了,会玩手机了。”

十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家老宅被夜火焚尽的新闻网上有很多,而且带着清晰的图文。”

谢扶云“嗯”了一声,伸手接过手机。

看了一会儿後,谢扶云感觉到周围黑炁都围了过来。

在谢扶云的手指滑到某张图片的时候,周围黑炁翻腾,似乎极为激动。

谢扶云点开了那张图片。

图片照得很清楚,烧焦的谢宅大门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周围都是破败落寞的痕迹,大门背後的房子有些远,但也依稀可见那黢黑断裂的墙体表面。

谢扶云返回图片,继续往下滑。

下面的照片都是一些谢宅内部的场景,没有一处完好,都被烧得黑黢黢、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来这曾经是各大宗族里声名赫赫的谢家老宅。

新闻中的文字描述非常客观,也介绍到了谢家的相关产业随着本次夜火而发生的动荡,以及本家剩余几人和庞大旁支之间的各种拉扯。

“死得还不少。”谢扶云淡淡道。

他身旁的黑炁猛然一静,然後像被激怒一样冲谢扶云攻击过来。

然而它连谢扶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就被人一把捏住。

??

黑炁愤怒无比,但无论怎么翻腾挣扎也逃不出十一的掌心。

十一站在谢扶云旁边,另一只手翻出一张符,“场主,要不要净化掉。”

黑炁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畏畏缩缩地变小了一点。

谢扶云关了手机,扔到床头柜上,“不用了,犯不着欺负他。”

他看向躺在床上的唐明,黑炁顺着他的视线也望了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浑噩中的唐明感觉到了一丝难过。

谢扶云摸了摸唐明的眼角,轻声说,“带你去净灵,马上就能好。”

唐明似乎听见了,紧皱的眉心缓缓散开。

“去查吧。”谢扶云冲十一说,“我师弟金身碎片的下落。”

十一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谢扶云给唐明又喂了点药和水,掖好对方的被子,起身离开了唐明的卧室。

……

正从客厅路过的时候,谢扶云余光瞥见阳台处落进来一个影子。

谢扶云随意瞥过去一眼,走到沙发坐下,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对方走近了两步,步伐似乎有些踌躇犹疑。

谢扶云又扫过去一眼,端起了茶几上的水杯,问道,“绑带呢,丢了?”

那人始终不言不语。

谢扶云捏着水杯的手倏地静了。

他忽然想起来,他的偶很听话,有灵之後只要不说就不会将绑带摘下,好几次谢扶云见他打斗的时候还要抽空扶一扶歪了的绑带。

谢扶云转头看去,手中的水杯落在地上。

水杯是玻璃的,与地板碰撞後破损碎裂。

可谢扶云耳中没有任何声响,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了那人面前。

那人轻轻歪头看他,眸光中有着戒备且陌生的情绪。

谢扶云的视线落在那人眉间――那里多了一颗鲜红的痣。

“你怎么过来的?”谢扶云温声问他。

那人不答,谢扶云便继续自顾问道,“累不累?”

那人还是不答,就这么静静盯着他。

谢扶云轻轻抬手。

对方立刻瞳孔一缩,身体後退了一步。

谢扶云便把手放下了,笑道一句“害什么羞”。

那人静了静,眉头轻轻皱起,显然对他这个形容不太满意。

“我不碰你,你过来些。”谢扶云笑着看他,“怎么不叫人,不认识我了?”

那人唇齿微启,终于吐出几个字,“你是何人?”

声音有些不同了,可能是许久没说话的缘故。

谢扶云身子一歪,倚在了阳台门上,“你自己来找我,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眯了眯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谢扶云认他看,表情始终笑呵呵的。

不知过了多久,谢扶云听到对方一字一句道,“我叫段清。”

“段清。”谢扶云跟着念了一句,语气像是从来没念过,又好像很久没念了。

其实这个名字谢扶云很熟悉,但他不常念,後来念得频繁了,这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我叫谢扶云。”谢扶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

段清安静片刻才摇头。

“那也没事。”谢扶云似乎毫不在意,“你以前常叫我师兄,来,叫一声听听,说不准就记起来了。”

明知对方在逗自己,但段清还是张了张口,声音却哑在了嗓子里。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从未叫过这人师兄,但又确实常常叫他,只不过称呼不一样。

贫瘠记忆的深处,忽然冒出许多句“师兄”,声音杂乱又令人烦躁,都来自不同的人,而他们叫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人在记忆中有一身非常养眼的云袍,但不知为何,那身衣袍令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悱恻难受。

回神时,谢扶云还在满眼笑意地看着他。

段清看着谢扶云的眼睛。

良久,从喉间咕哝出两个字――

“兄长。”

……

十一回来的时候,看到谢扶云懒散地躺在沙发上,正举着自己的破…古旧锦囊定眼看着。

那个锦囊被谢扶云做成了一个灵储袋,十一是知道的。

里面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谢扶云从来不看,往往一件东西收进去就是放灰的命,而且,虽然谢扶云很珍惜这个锦囊,却鲜少拿出来摆弄过。

主要这玩意本就是一副摆弄几下就能烂给你看的熊样。

这是十一第一次见谢扶云爱不释手地拿着那玩意。

十一靠近後,便问了句,“它坏了吗?”

他怀疑谢扶云只是在修复这个锦囊,所以才拿在手里。

“没有。”谢扶云回了一句,然後坐了起来,朝他招手。

十一走了过去,乖乖坐在他身边,目光被地上的水迹吸引了一秒。

感觉到谢扶云扯了他眼上的绑带,十一提醒道,“没有皱。”

谢扶云“嗯”了一声,摘下绑带後并不翻弄它,而是抬手抚上十一的眉眼。

十一便不说话了。

自十一有意识起,谢扶云偶尔便会有这样的举动,或是摸摸他的脸,或是摸摸他的手,似乎他是个非常标准的模型,透过他,谢扶云能稍解某种思念。

但今日有点不同,对方的手指只停留在他平滑的眉间。

谢扶云忽然来了兴致,问他,“要不要给你点个痣?”

十一:“……”

不要。

他道,“您开心就点。”

谢扶云又改了主意,“那就不点了。”

绑带又回到十一眼上。

唐明坐在前往谢家老宅的公交车上,身旁坐着自己的男友谢扶云。

起初他对于这个提议是抗拒的。

因为他一点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他只觉得谢扶云在吓唬他。

直到谢扶云精准描述出了他做的噩梦里那个小鬼的样子,那简直精准得令人发指,连那小鬼身上穿的什么衣服都说出来了。

唐明抓上背包就和谢扶云一起来了。

也幸好是十一假期,唐明想着就当和谢扶云一起度假了。

他俩以前也有过一起出来玩的时候,但大多时候都是唐明提出的,而谢扶云每次都会毫无条件地同意。

这次是唯一一次谢扶云主动提出去哪里。

虽然目的不是为了玩。

……

公交行驶到某个站牌的时候,从外面上来一个人。

唐明被吸引了目光。

那人个子很高,肩宽背阔,穿着一身黑色西装。

真的是从里到外都黑,内衬和领带都是黑的,最怪异的是,这人眼睛上还系着一条绑带。

盲人吗?

可看对方用手机支付车费的灵活劲儿,又不太像。

唐明猜测对方应该是穿的cos服,估计那绑带就一层,是能看见外面的。

就是不知道待会儿这人要在哪个地方下车。

这附近有漫展吗。

唐明正要在手机上搜索附近漫展信息的时候,就见那位黑衣人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

他不记得这里还有空位啊?

唐明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捏紧了手机,在对方靠近後还扭头假装跟自己男友说话。

“哎小七,我突然想起……”

“场主。”

两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一道响在谢扶云旁边,一道响在谢扶云前边。

谢扶云从手机里抬头,看了看十一,又看了看唐明,然後问唐明,“想说什么?”

唐明不知所措地指了指十一,“他叫你什么?”

谢扶云眨了下眼,温柔地说,“这是我场里的员工。”

唐明‘哦’了一声。

他知道谢扶云是开养殖场的,只不过……

“你家员工也爱玩cosplay吗?”唐明问。

谢扶云看了看立在他身边的十一,好笑道,“或许吧,我不太关注员工的私生活。”

看出来了。

唐明瞥眼看了下十一,发现对方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不像是爱和别人说话的,唐明就放弃了和人家搭讪的想法。

……

大概又过了半小时,公交车到站,唐明和谢扶云该下车了。

唐明站起身,跟着谢扶云一起下车,下车前,他还和站在後车门扶手那的人摆了摆手,“再见昂大兄弟,下次去看你漫展。”

大兄弟不发一言。

唐明下车後,刚说看看手机地图该往哪走,身後就有人说道,“往右。”

唐明一愣,一扭头,就和某位疑似要去漫展的眼带coser对上了脸。

唐明:“……”

卧槽?

……

十分钟後,他们跟着导航找到了谢家老宅。

这会儿唐明要是还以为十一是过来参加漫展的话才是真的傻。

谢宅大门前,他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谢扶云的外套,凑过去小声问他,“小七,你这个员工不会也是来解什么梦魇的吧。”

谢扶云道,“当然不是。”

唐明松了口气。

谢扶云慢吞吞道,“他是来捉鬼的。”

唐明那口气差点没把自己松过去。

……

谢家老宅外面拦着几圈立标和警戒绳。

三人视若无物,明目张胆地饶了进去。

谢家现在还处于争家主位的阶段,一个烧成这样的破宅子暂时不会被谢家人放在心上。

走在石子路上时,唐明忽然问,“小七,你以前不是住在本家吗,怎么後来搬出去了?”

其实这个问题唐明很早以前就想问了,具体早到什么程度,大概就是他和谢扶云再次相遇的时候。

他们小时候本来是邻居,但唐明九岁之後搬了家,从此就和谢扶云断了联系,直到大学毕业後在他工作的烧烤店里遇到身为顾客的谢扶云。

那之後不久他们就成了恋人,或许是时间有点久了,唐明不太记得当初是谁先表白的,只知道这近三年都是以恋人关系过来的,但谢扶云这几年一直没回过本家。

之前唐明不敢问,怕引起谢扶云的反感情绪,不过现在既然都到这个地方了,他希望谢扶云能吐露一点什么,因为他总觉得谢扶云在一个人憋着什么事,大概说出来就会好受些。

谢扶云沉吟片刻,似乎那慢性子的反应又上来了,直到走到了主墅门口都没有沉吟出个所以然来。

站到屋檐底下之後,谢扶云才忽然道,“因为在本家待不下去了。”

唐明还没琢磨清楚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就见十一伸手推开了门。

门板吱呀作响,敞开一室的黑。

迎面而来的阴冷让唐明倏地就噤了声。

三人抬脚踏进破败不堪的主墅内部。

一楼是偌大的客厅和一些开放式餐厅和中岛台。

他们来的时间是上午,这会儿阳光正足,洋洋洒洒地透过窗户,落在屋内的陈设上。

安静的氛围总会使人绷紧所有注意力,仿佛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窜出来一样。

唐明忍不住打破这片安静,“小七,我们要怎么做,找个地方做法吗?”

谢扶云笑了一下,看起来比唐明要轻松许多,“不需要,你也什么都不用做。”

唐明抱着胳膊哈哈笑了两下,“啥意思,我躺平就好了呗。”

谢扶云已经走到会客厅的茶水间里,正摸着一块烧焦的茶台。

闻言,他对唐明道,“也可以这么说,找块地方睡吧,醒来就好了。”

唐明左看右看,觉得自己躺哪都得变成一块炭。

而且睡着之後说不定又要跟那小鬼大眼瞪小眼,他就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滴溜溜地跟着谢扶云转悠。

“这宅子变化也不是很大啊。”唐明说道。

他小时候经常来找谢扶云玩,那时候谢扶云还没有名字,好像是因为谢家传统,男孩不到十周岁不让取名,就冠着姓叫出生顺序。

谢扶云是谢家孙辈的第七个孩子,所以都小七小七地叫他。

唐明每次来谢家玩都会和谢小七一起溜进茶水间,趁大人们在屋外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们偷偷玩着茶台上的珠子和小佛像,後来听大人们说那是茶宠,是谢家老爷子招待客人时最爱摆弄的东西。

唐明仔细辨认了一下,沿着记忆里的轮廓摸过去,在一个地方摸到了两个圆嘟嘟的东西,拿起一瞧,是两个做工精良的小弥勒佛。

“这玩意质量还挺好。”唐明嘿嘿一笑,不知怎的,突然就很想把这东西拿走。

许是小时候没玩尽兴的瘾上来了吧,唐明稀里糊涂地就要把弥勒佛往兜里塞。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拍了他一下。

唐明立刻怔愣在原地。

一道声音笑着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个还没解决呢,还想被缠上一个?”

唐明感觉脑中一疼,下意识伸手捂头,手里的弥勒佛摔回茶台。

其中一个静止在那,另一个骨碌碌滚向里侧。

唐明的视线不自觉随着那个滚动的小佛像移过去。

就在小佛像即将滚落茶台边缘的时候,一只布满褶皱的手截住了它。

唐明呼吸一停,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把小佛像扶稳,然後慢悠悠地摆正。

人们常说,招待客人的茶宠中,弥勒佛的面孔要背着主人面对着客人。

而此刻,那被摆正的一个小佛像正直愣愣地面对着唐明。

唐明并不想往弥勒佛背面的‘主人’身上看去,但他也不知怎么了,视线不自觉就往上移去。

忽然,就在唐明隐约看见一个老人轮廓的时候,眼前就被一只手挡住了。

一片漆黑中,他听到男友的声音――

“还不死心?”

“十一。”

耳边唰唰几道风声,似乎有纸张贴着空气极速而过。

过了一会儿,唐明感觉身上有某根线断了一样,踉跄着跌倒在地。

再抬头时,茶台上弥勒佛像都是倒着的,没有一个正对着他,而谢扶云正站在茶台另一侧,那是主人的位置。

唐明呆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扶云低头将两个小茶宠都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复又随意放回去。

只不过弥勒佛的脸谁都没对着,直挺挺贴在了台面上。

唐明感觉自己的心再次被谢扶云俘获了。

他之前还一直觉得谢扶云神神叨叨的,现在他是真的信了。

唐明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着‘小七我最爱你了’一边紧跟着谢扶云半步不离,眼睛也只落在谢扶云身上,其他啥东西都不看。

谢扶云好笑道,“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唐明万分感动,“我就知道小七你也最爱我了。”

谢扶云轻轻一笑,“别乱碰东西就行,不害怕可以随意看。”

男友都这么说了,再怎么着唐明也不能让男友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

于是唐明大大方方地用两颗眼珠子环视起来。

在视线落到二楼的圆形室内露台上时,唐明疑惑道,“小七,那里为什么有一副油画?”

谢扶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先是‘哦’了一声,然後慢悠悠道,“那不是油画。”

唐明不解:“那是什么?”

谢扶云:“那是我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鬼魂。”

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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