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的人

精彩段落

等任惟擦干净皮鞋准备进屋时,时候已经不早了。

应春和看了一眼时间,正想问任惟晚饭吃什么,就见他站在门口瞧着屋里的实木地板,没有贸然往里进。

“要换鞋么?”任惟问他,脚上刚用水擦过的皮鞋还带着水光。

应春和这才想起家里不常有客会来,鞋架上向来只有两双拖鞋,一双他的,一双他外婆的。当然,他外婆的那双太小,任惟显然是穿不下的。

任惟在这一刻显得很局促,像是明白自己是个不速之客,来的时机并不凑巧,也并不受人欢迎。

他抿着唇,没有再开口,有些执拗地站在门口,好像应春和不给他找双拖鞋他就打算这么站一晚上。

应春和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自己的拖鞋脱下来给他,“穿我的吧。”

“啊,不用。没有拖鞋就算了,我不穿也可以。”任惟见应春和把拖鞋让给了自己,却又不愿意穿了,把皮鞋脱在外面,穿着袜子站在微凉的实木地板上。

两个人的中间就摆着那双拖鞋,但是没有一个人去穿,都穿着袜子站着。

应春和觉得这一幕很滑稽。

应春和把拖鞋踢到任惟的脚边,“穿上,我穿别的。”

他转身从鞋架上把外婆的那双粉色拖鞋拿了下来,有点小,但是勉强能穿。

任惟这才把脚伸进那双拖鞋里,鞋子里还残留着一点应春和的余温,这让他的脸色好了些。他往应春和这边看过来,留意到那双拖鞋的颜色。

粉色的,不像应春和自己的,倒像女生的。

应春和有女朋友了?

应春和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此刻已经过了他平时吃晚饭的点,胃开始发出警告。

他神色微微不耐地看了一眼穿好拖鞋的任惟,“炒饭吃不吃?”

察觉他脸色不好,任惟怕他是觉得自己事多,也没敢问拖鞋的事,快速点了下头,“吃。”

“那我去做饭,你在客厅先待着吧。”应春和转身便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走至门口兴许是怕任惟无聊,脚步微顿,扭头过来对他道,“无聊的话可以看电视,遥控器在桌子上,我一会儿就好。”

任惟受宠若惊地坐在了沙发上,摆摆手,“我不是很饿,没关系,你不用太快。”

应春和点头,人转身进了厨房。

将两个鸡蛋从冰箱里拿出来时,应春和还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西装革履、俊秀矜贵的人坐在铺着廉价沙发布的老式沙发上,像是坐在五颜六色的花海里,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早就说了该换新沙发了,应春和有些懊恼地想。

任惟没有打开电视,而是打开手机先简单地给助理发了个消息,交代了一下自己最近不会去公司,有事情让她想办法处理,没有要紧事不必联系他。

做完这件事之后,他便将手机关机,彻底与北京的一切隔绝开来。

他收起手机,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家——三室两厅的房子,面积说不上大,看起来年头不小,但打理得很整洁,也很温馨。

电视柜上放了一个花盆,种的是吊兰,没开花,但是长得很好,郁郁葱葱的。

任惟觉得这盆植物很有应春和的感觉,看着吊兰的叶子轻轻摇晃,他就此联想到来这的路上应春和被风扬起的发丝。

一样在风里摇晃,一样带着清香。

任惟的家里没有这些,没有小院子种花种菜,电视柜上面也没有绿植。他回国后在北京买的那套、他现在常住的房子,装修沿用了之前在美国租住的那套房子的设计。

为此,任惟还特意联系了一次美国的房东太太。

并不是那套房子的装修有多好看,其实只是毫无特色的极简风格,主色调是米白色。任惟只是习惯了,习惯了那样的装修,也习惯了长时间一个人独处。

或许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念旧。

任惟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趁机打量在厨房里忙碌的应春和。

厨房门被拉上了,有纹理的玻璃门贴了金鱼戏水的彩色窗花。灯光与压花玻璃交织出细碎的光影,里面的人就在这色彩斑斓的光影下朦胧一片,轻轻地晃荡。

像是被罩在了他幼时玩过的万花镜里,眼前的景也好似化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他常梦见这样的背影,隔得远,从来看不清脸,只依稀瞧得见轮廓,在光影间隐隐绰绰、明明灭灭。

不止一次梦见,醒来却抓不住一丝一缕,在脑海里飞快地流走,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失忆这么久以来,任惟头一次为忘记了从前的事而感到难过。

他不该忘记应春和的。

应春和在这时将两份炒饭端了出来,色泽诱人的蛋炒饭盛在印着荷花的白瓷盘子里,值得一提的是,没有葱花。

盘子被放在了餐桌上,清脆的一声响。

“吃。”应春和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并没有看任惟一眼。

蛋炒饭的米粒颗颗分明,蛋液将米粒包裹得恰到好处,还散发着刚出锅的热气,看得人食指大动。

任惟舀了一勺炒饭,送入口中,咸香适中,是可以媲美饭店大厨的水准。

这让他颇为意外地发出了一声感慨,“想不到你厨艺这么好。”

应春和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眼神,淡淡地应了声,“没有很好,除了蛋炒饭也不怎么会做其他的。”

“能做好蛋炒饭也很厉害了。”任惟笑了笑,想起自己在美国时的一次经历,“我在美国有一回突然特别想吃蛋炒饭,跑遍了唐人街也没找到一家蛋炒饭做得好吃的店。要是只是一般味道也还好,可是他们的蛋炒饭居然都喜欢放葱花。”

估计是觉得应春和可能不知道,任惟补充了一句,“我很讨厌葱花。”

任惟又吃了一口炒饭,咽下去之后不经意地问应春和,“你以前也给我做过蛋炒饭吗?我总觉得味道好熟悉。”

美国两个字将应春和刺了一下,心脏感到一种钝钝的痛感,从痛感里滋生出恨,对任惟的恨。可是他对上任惟那张一无所知的脸,恨意又无力地消散了。

现在的任惟什么都不知道,应春和提醒着自己。

他最终低下头,很冷淡地回,“没有,我以前不做饭。”

以前不做饭,那现在为什么学会了做饭?

任惟又想起那双粉色的拖鞋,那个想法又浮上了心头,略微迟疑地问应春和,“应春和,你家里是还住了别人吗?”

应春和不知道任惟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心里感到莫名,但是他难得见任惟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好似将自己的生死全由他来掌控,他能任其生也能任其死。

应春和突然意识到这不失为一个好借口,轻轻地扯了下唇,对任惟露出他们见面后的第二个笑,“是啊,所以麻烦你三天后一定要离开。”

任惟觉得应春和的这个笑容堪称残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在喉口处压抑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如此冲动、长途跋涉地赶来这里,这个陌生的海岛,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想找回过去的记忆,但是过去的人已经在往前走了。

任惟的喉结滚了滚,将那点屈辱感艰难地吞咽下去,“好,我会的。”

“嗯。”应春和点点头,端起边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掩盖自己并不自然的神情。

两人都没再说话,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了勺子和瓷盘碰撞的声音。

吃完之后,任惟主动站起来将应春和的那个空盘子接了过去,“我来洗碗吧。”

这一幕和很多年前的一幕奇妙地重合了,应春和觉得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他们还一起住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的时候。

任惟从小到大就没进过几次厨房,所以只能应春和来做,洗碗的工作自然理所当然地落到了任惟的头上。

出租屋里没有餐桌,两个人是窝在沙发吃的,饭菜放在从超市用十五块买回来的折叠桌上。

应春和吃完之后就把碗放在桌子上,人陷在沙发里不动了,只用脚轻轻地踢任惟,拖长尾音叫他,“任惟——去洗碗。”

应春和回过神来时,任惟已经进了厨房,水龙头出水的哗哗声从厨房里传出来。

“墙上挂着的那块橘色的是洗碗布…”应春和的声音突然停住,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一件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快步冲向厨房,但还是晚了,任惟已经看见了——

还没有收起来的砧板上有一堆已经切好的小葱。

背对着应春和的任惟慢慢地转过身来,很笃定地道,“你撒谎了,应春和。”

你撒谎了,应春和。

你以前就有给我做过饭,你以前就知道我不吃葱花。

既然两句话里有一句是谎言,那么剩下那一句又有几分真呢?

任惟略微审视地盯着应春和的脸看,生平头一次恨自己没有读心术,不能够一眼看穿面前此人的心中所想。

太狡猾了,差一点就将他骗了过去,还好让他发现了这点没来得及收拾的罪证,被他发现了这只狐狸不经意露出的马脚。

[应春和的日记]

2017年7月23日

在给任惟做饭以前,我没有想过这件事会这么麻烦。

这个人,他不吃葱姜蒜!!!一点儿都不能放!!!

他舌头灵得很,我偷偷用了葱姜给肉去腥,炒的时候一丁点儿都没给他看见葱和姜,结果他一尝就知道了,最后愣是一块肉都没吃,就着一盘青菜吃完了饭。

他也不能点外卖,因为嫌弃外卖重油重盐,不健康。

我说他这就是富贵病!

他太麻烦了!我要和他分手!

今天准备做鱼,上楼的时候房东阿姨好心告诉我,可以用柠檬去腥。超市的柠檬八块一个,我买了两个,是我三天的早餐钱。

如果今天任惟还不吃,我就把他的头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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