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代偿

精彩段落

徐之宁听不见声音。

所以在六岁以前,他都偏执地以为世界是没有声音的。所有人沉浸在雪花屏似的单调黑白点闪烁的生活里,被草木、尘土和沉闷的饭香包裹,以简单但够用的身体和嘴唇运动实现无声的交流。

直到闪着炫彩的车子把爸爸带走,一群穿着整齐划一的衣服的叔叔阿姨靠近他。他迟钝的内心忽然裂出了一道罅隙,世界放慢的动作,让他看清了颜色如潮水般蜕变成了纯粹的赤色。

震动,震动。

每一次踩在地上的震动,拨动水花的震动,他人胸膛和喉咙的震动……世界是不是存在着他尚不知道的形式呢?

两条冰蓝色的河突兀地从黑白相间的脸上滑落,徐之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知道喉咙好痛,一直在剧烈地震动。

一个叔叔紧紧地把他抱住,无论他怎么扭打都挣不开。

那些让爸爸展开笑容的红色绿色橙色小纸张被叔叔阿姨们从家里搬出来,他不明白,那明明都是爸爸从外面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要抢走。

他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从喉咙到舌根,他不喜欢。

一位阿姨向他走来,脸色乱得像文具店里彩笔的试色纸。她看着徐之宁慢慢累得无力挣扎,默许了叔叔把徐之宁稍稍松开。

阿姨举起了右手,放在额边做了个类似敬礼的动作,然后伸出握拳伸出小指在胸前点了点。

徐之宁看痴了,他虽然不懂阿姨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看懂了阿姨是想跟他交流。

就像爸爸做的那样。

赤色的世界稍稍缓和,温和清新的绿沿着天际慢慢延伸而来。

徐之宁的喉咙还是好痛,在震动,刮得耳膜疼。但是他毫不在意,他拼命舞着双手,向阿姨急切地表达。

他做了好多好多手势,他用手比出一个问号表示疑问,把双手放在头顶表示爸爸,把右手从右胸滑到左胸表示车子,又拍拍自己的脸表示寻找。

他以为阿姨一定能懂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做。但是在第十七遍的时候,徐之宁通过阿姨脸上错愕的表情明白了,她不明白。

在明白的那一刹那,好像世界忽然不小心松了一口气,震耳欲聋的天雷劈裂了他幼小的身体,他在一瞬间意识到没有声音也是一种声音。

这些叔叔阿姨和爸爸,还以前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会一套他不懂的秘语,通过嘴巴和舌头的变化,做到了他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

所有的绿腐烂枯朽,世界的赤色愈演愈烈,像家里那张崴了脚的廉价红色塑料凳。

从这一刻起,往前往后几年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灰得像斑鸠的羽。

他只知道自己在福利院和特殊教育学校里学会了正规的手语,明白了偷窃、过失伤人和畏罪潜逃是触犯法律的罪行,知道了警察是守卫城市和平安宁的存在。

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能发出声音和听见声音,而声音是通过物体振动产生的,所以如果重重的走路或者随意震动声带都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还有,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能看到世界的颜色和闻到世界的味道,无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上。

人能看到颜色是因为人的视网膜上有“视锥细胞”,能看到国旗是红的,草地是绿的,人的皮肤是肉色的。

但是徐之宁总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颜色,从小时候被动地看到,到长大后能自由地收放。

比如升国旗的时候,如果大家都很认真地敬礼抬头,那么国旗上漂亮的红色就会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淹没草地,直到在大家脚下铺出一面闪着光的红湖。

再比如院长妈妈是清新的柠檬黄,生活阿姨是忙碌的深墨绿,漂亮的手语老师是可爱的樱花粉……每个人都是有颜色的,而且会随着各种条件的变化而变化。

他错过有声音的世界,却看到了更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很漂亮,但是只以他为中心,有时候会感到孤独。

毕业以后,他考取了特教教师资格证,特殊教育学校也帮他找到了工作。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特殊教育教师,靠着微薄的薪水和残疾人补助过着平庸简单的生活。

年纪到了,身边的聋哑朋友劝他去找个伴,最好是健全人,这样也好照顾自己。

徐之宁有些心动,但是内向的性格又让他不敢主动寻缘。其实他长得不丑,身高一米七,是乖巧腼腆的那种干净男生形象。他就是衣品不好,成天穿着菜市场二十元一件淘来的过时衣服,搭配着路边摊买的冒牌运动鞋,还顶着一头理发店十元修出来的难言的蘑菇头。

他进入福利院的时候,被安排着做过生理测试。他的体内有子宫,是会怀孕的男人。虽然会怀孕的男人在世上比较少,但又不是什么珍惜物种,科学杂志上都说了,每十个男人中就有三个男人能怀孕。

能怀孕的男人到底不是女人,没有女性生殖器官,生孩子只能通过剖腹产。因此大多数男人哪怕知道自己能怀孕,还是会选择和女性结婚。

小时候徐之宁有一段时间比较反叛,曾许下终身不嫁娶的誓言,但又很想要一个宝宝。因此有想过要不要自己让自己怀孕这种事,不过后来上生理课被老师告知,会怀孕的男人自己对自己受精是没有用的,于是这个想法就这样作罢了。

成年以后,徐之宁认真审视过自己的性向,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男性。在特殊教育学校的时候也谈过两次恋爱,但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也就没有再想这些事。

现在被友人提起,冰封多年的心有了裂痕,在暗蓝色的世界里,他也想要一束暖橘色的光。

朋友知道他的想法以后,给他介绍了一个地址——

皖南爱心助残基地。

飞机上的广播通告着即将落地的通知,头等舱阖眼休眠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历经了十三个小时的飞行,他总算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

半个小时后,他和两位来接机的好友在机场成功碰面。

“季丞川!”一声惊喜的欢呼剜耳而来,青梅竹马的好友夏婉怡一边指着他,一边用力地拍着男友盛皖南的臂膀:“那是不是季丞川!是他吧!是他吧!”

季丞川被她吵得皱起了眉,阔步走到她面前,不客气呛道:“全伏州的人都认识我了,你喉咙里是长了个喇叭吗,不需要的话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夏婉怡龇牙咧嘴作鬼脸,回报道:“阿美利卡的空气不也没把你这张嘴洗干净吗。”

季丞川露出“我难得跟你说”的嫌弃表情。

站在一边的盛皖南看笑了,安抚地搂了搂女友的腰,又转而向季丞川张开手臂,由衷道:“丞川,欢迎回来。”

比起嗓门奇大嘴巴奇差的青梅夏婉怡,季丞川显然要更喜欢谦谦君子温和儒雅的盛皖南。他大方地和盛皖南拥抱,玩笑道:“今晚得喝啊,最好还能见你哭一回。”

季丞川映射的是他七年前离开伏州时,两人痛痛快快大醉了一场,然后盛皖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爆了喜欢夏婉怡二十年的事。

盛皖南哪里不知道好友在这里等着自己,早准备好了说辞。

“那可不行,明早我有个面试,总不能让别人看见一个酒醉的面试官吧。”

“面试?”

“我跟你提过的,我创办了一个公益基地,专门帮助残疾人的。有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位特殊教育的志愿老师,我明天得去面试一下。”

“听是听你说过,我以为你说着玩的,真弄起来了?”

盛皖南挑眉,徐徐道:“欢迎季总参观。”

“你小子,”季丞川不客气地锤了一下他的肩膀,“想找我拿赞助是吧。”

“季总英明。”盛皖南笑道。

季丞川表情得意了起来,正想吹嘘两句,被夏婉怡一掌打断。

“屁话多,非得在机场说是不是,我下次来是不是最好先带两斤瓜子啊?”夏婉怡不耐烦道,“饿了,男朋友,拉上这个假洋人我们去吃饭。”

被夏婉怡这一提醒,他们一行人开始往外走。边走季丞川还要呛回去:“有人连假洋人的水平都没有,从小双语教学,那外语还是烂得跟狗一样。当年约好三人一起出国留学,就因为你这个语言水平,死活出不了国门。你说你烂就烂吧,你还把盛皖南给留下了。说好三个人一起手牵手,最后剩我一个人异国他乡,你们有毒吧!”

夏婉怡丝毫没有被打击到,表情美得不行,得意道:“没办法,男朋友把我爱惨了,说不走就不走。”

“就你这种学习语言能力的能力,我有理由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理解你的母语。免得被人骂了,还当是挨夸。”

“少看不起人了,我现在手语老厉害了。”夏婉怡大声反驳。

夏婉怡快速给他比了几个手势,冷笑道:“看得懂吗?季少,别被骂了还当挨夸。”

季丞川蹙起眉,拧头去问在驾驶座上系安全带的盛皖南,“她说什么?”

盛皖南忍俊不禁,无情戳穿女友:“你好、谢谢、对不起、不客气。”

“喂!”夏婉怡不满地大喊。

季丞川毫不客气地大笑,一行人吵吵闹闹吃了顿晚饭。

晚上夏婉怡回自己的家,季丞川住进了盛皖南的公寓。季丞川邀请盛皖南小酌,盛皖南依然委婉拒绝。

季丞川挑眉,自己揭开一罐啤酒,打趣道:“我以为你白天为了糊弄夏婉怡的,明天真有面试啊。”

盛皖南有些无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丞川饮了一口冰凉的啤酒,冷笑一声说:“我八岁那年你跟我约定赶走所有对夏婉怡图谋不轨的男生好让她孤独终老的时候。”

盛皖南一顿,又悠闲淡定地说:“那就一次。”

季丞川狠狠喝了好几口,重重地把啤酒罐放下,咬牙道:“夏婉怡有什么好的,睡觉磨牙嗓门大,我还窃喜她这辈子没人要了,结果你倒好,反手给了兄弟一巴掌。”

盛皖南失笑,问:“季总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季丞川大方承认,“这么些年也谈过几个洋的,男女都有,没有特别心动的,都分了。”

“那你不会懂的。”

“我不懂?”季丞川不屑道:“我约会的人起码是你的十倍以上。噢,我们不能比,因为你老早就栽在夏婉怡那个蠢货手里了。”

“别这样说,喜欢一个人不能太傲慢,不然要吃苦头的。”

“吃苦头的是你,不是我。”季丞川自信道:“我不会结婚的,首先我不会为了什么狗屁利益去联姻,其次我也不会为了什么人爱得连自己都丢了。我是一个洒脱的人,讨厌黏糊糊的感情。”

“那祝你走向你认可的幸福。”盛皖南打了一杯水,和他碰杯。

不甚清脆的碰杯之后,季丞川三两口把啤酒喝完,把罐子捏的空空作响,随口问道:“你明天早上那个面试,几点?”

“九点。”

“那明早我跟你一起去。”

盛皖南故作惊讶:“那怎么成,我们基地都没有准备好迎接季总的大驾光临。”

“去你的。”季丞川笑了。

盛皖南也笑了,说:“我们基地里有健全的工作人员,也有残疾人志愿者,你注意一下。”

“我懂。拿别人的缺陷找乐子的人太逊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种人。”盛皖南说:“残疾人有很多种,除了可见的身体残疾,还有聋哑人、盲人。要是有些人没注意到你,因此对你说的话爱搭不理,你多担待一下。”

“聋哑人?”季丞川来了兴趣,“他们只看得懂手语?”

“看程度吧。有一些带助听器能听见声音能交流,有一些听不见但从小经过语言训练能交流,也有一些完全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只能通过手语或者打字交流。”

“你会手语吗?”季丞川问。

“当然。”盛皖南当场给他演示。

“什么意思?”

“欢迎、你、回家。”盛皖南边做边说。

季丞川饶有兴趣地模仿了一下,遭盛皖南夸奖道:“嗯,很有天赋。”

“穿绿马甲的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其他人大概都是来上课或者活动的残疾人,你注意一下就好。”

季丞川点头,意道知道了。

“时间不早了,休息吧。”盛皖南帮他把手里的空啤酒罐丢进垃圾桶,抬头冲他笑:“说不定明天在我们基地会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哦。”

“能有什么事。”季丞川懒洋洋道。

“反正希望季总参观完以后,慷慨解囊。毕竟我们基地是公益组织,大家都是很辛苦的,希望能给他们多多改善条件。”

“知道了,大圣人。”季丞川无奈摇摇头。

他这个兄弟,从小就有一颗大公无私的心,年年做好事标兵,明明有一整个企业可以继承,却让位给了弟弟,自己做个小股东吃分红。而就这些分红,每年都要弄一半出来做公益。

小时候他和夏婉怡甚至害怕有一天盛皖南会看破红尘出家——

出个屁的家。

这混球喜欢了夏婉怡十多年,为了她把人生计划都放弃了,把继承人的机会白白让给了弟弟。

从不在感情中过多停留的季丞川只能为他的选择表示扼腕惋惜,同时祝福一起长大的好友们能幸福快乐。

第二天早八点,盛皖南就把他带到了皖南爱心助残基地。基地坐落在伏州市区三环,面积不小,交通便利,附近基础设施一应俱全。

“你选址下了不少功夫啊。”季丞川肯定地点头。

“嗯,婉婉帮了不少忙。”盛皖南领着他往前走,“这块地是从夏总那要过来的,政策上的事也是婉婉直接去处理的。”

季丞川眼尖,发现附近有立夏地产的居民楼和商城,看来这块地本身也是要灵活运用起来的。

基地顶着大大的招牌,从外面街道延着一条长长的黄色盲道到门口附近,门前还做了斜坡。进门首先看见的是服务咨询台,左手边是电梯,右手边是简单休息区。大门旁放着爱心雨伞架,伞架旁边摆放了很多宣传册子,墙上还挂着大大的宣传墙。

服务咨询台的人见了盛皖南主动站起来,把打印机刚打出来的纸递给他,“盛哥,来得正好,简历和评估表刚打出来。”

盛皖南接到手里,简单看了一眼,笑了,“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季丞川也顺势看了眼,简历照片上是一个清爽干净的男孩,虽然有一头奇怪的蘑菇头,但是刘海和鬓发都别起来了,露出清朗隽秀的眉目,又白又乖。

照片下的个人简介里写着他的名字——

徐之宁。

在国外看惯了洋人的骨骼深邃分明,乍一看这么漂亮清秀的亚洲脸庞,季丞川承认自己确实眼前一亮。

盛皖南早就收到了徐之宁的电子简历,因此没多看。让前台找了讲解员带季丞川四处参观一下,自己先去面试的教室等着了。

今天是周末,来基地上课和参加活动的残疾人不算少,而且大多是孩子。但基地里却异常的安静,连工作人员的讲解都是轻声细语的,还带着气音。

季丞川跟着讲解员一层一层地走,认真地听着,越听越感慨盛皖南为了这家基地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

除了讲解,遇到空教室讲解员还会邀请他进去体验一下,像什么律动室、多感官综合训练室、感统室……话里话外都如实地提醒季丞川这些为了残障人士准备的专业设备价值十分不菲。

季丞川自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而且不难猜,这定是盛皖南的授意,只能好笑地听着。

等参观了一轮,季丞川自然而然提到了赞助的事。讲解员看上去十分专业,把他引到了顶楼的小贵宾室进行洽谈。事情差不多结束的时候,盛皖南那边的面试也正好结束了。讲解员忙着去处理文件,季丞川便打算独自返回到大厅。他从顶楼坐电梯下行,一个人靠在电梯厢里感受缓慢安稳的降落。

电梯才降一楼,又发出一声开门的提示音。

季丞川抬眼,看见了盛皖南和一个长得白净好看的男人。

季丞川当然猜得到他是谁。

原来徐之宁真人不是蘑菇头,柔软的发有层次地分布在头上,蓬松地像是不久前才从理发店做完造型出来。

盛皖南先进入电梯,徐之宁却明显慢了半拍,在电梯门要自动合上的时候才进入厢内。

盛皖南眉眼带笑,看上去很满意的样子。他给徐之宁做了几个手势,季丞川大概猜测出他是在介绍自己。

不知道盛皖南比划了什么,徐之宁看上去小小吃惊了一下,小脸不自觉绷紧了些,手举起来想要比手语,又慌忙放下,最后冲季丞川恭敬地微微鞠了个躬。

“你跟他说了什么?”季丞川蹙眉,问盛皖南。

“就如实介绍了你一下。”盛皖南不慌不忙道:“我最好的朋友,海归,公司总裁,基地赞助老板之一。”

电梯到达一楼,徐之宁先出了电梯,他朝盛皖南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自己先走了。盛皖南却让他别急,示意他留下来吃顿饭。

温和地和徐之宁沟通完,盛皖南又拧头对季丞川说:“赏脸吃顿饭吧,我们基地的厨子,手艺不比五星酒店的差。”

一楼休息区旁边走廊直走,尽头就是基地的食堂。盛皖南一边说话一边打手语,同时给他们两个人介绍。基地整个后厨都是聋哑人,想要吃什么就直接在餐桌上扫码点餐,然后等服务员送上来。或者直接在前台寻求人工帮助点餐服务。

他们找了个角落,盛皖南说要给他们试试菜单上没有的特色,起身去了后厨直接点餐。

此时位置上就留下徐之宁和季丞川面对面,徐之宁看上去有点拘谨,薄唇绷着,表情腼腆局促。

主要是季丞川太好看了,举手投足都优雅自信,是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年轻有为的精英形象。

这样的人大概声音也很好听吧。

徐之宁没听过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声音是好听的。但是他能看到看到、闻到、感觉到,季丞川身上淡淡的海盐和木质香混杂的味道,还有一点柑橘的苦涩气息。

其实刚刚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平时刻意关闭的“眼睛”好像忽然不受控制。在明亮的电梯间里,他看见季丞川像是被一层薄薄的流光包裹着,随着头顶的白灯变换反射着有如灯下欧珀一样的光彩。

徐之宁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季丞川这样的形色,他也是第一次见。

季丞川的光彩盈满了整个空间,把徐之宁的心脏逼到一个小小的角落,紧张地跳动着,像急凑的小鼓点。

经过盛皖南的介绍,徐之宁更是觉得他的光芒愈发耀眼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把“眼睛”关掉,抱着至高的崇敬和善意想问好,却有些郑重得滑稽地鞠了个躬。

和季丞川面对面的徐之宁背杆挺得直,不敢和他直视,一直温顺地垂着头。

要是能和他交流就好了。

徐之宁怯怯地想。

季丞川环顾了一圈,发现茶水要自己打,于是起身去打了一壶茶水回来,同时还带回了三个杯子。

季丞川先倒了一杯,推给徐之宁。徐之宁下意识慌乱地要双手去接,却被季丞川的手给挡住。

“烫。”季丞川开口解释,但又想起他听不见。于是笨拙地给他演示了一下,把手贴在杯壁上然后迅速收回。

徐之宁看懂了,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打下“谢谢”给他看。

季丞川轻点头,把茶水全部倒好,然后重新坐下,毫不避讳掩饰地看着徐之宁。

徐之宁腼腆得可爱,静静地坐在那里都能激起人的保护欲,温顺乖巧的样子看上去也不是黏人的那种类型。

不得不说,徐之宁真的很对他的胃口。

季丞川不介意和感兴趣的人发展一段时间的关系,但是徐之宁的身份比较特殊。一个是他是聋哑人,而季丞川暂时没兴趣花时间专门去学手语;二个是他是盛皖南基地里的老师,隔着盛皖南这层关系,他还没那么想下手。

徐之宁也没敢妄想和季丞川进一步认识,他是很喜欢季丞川。但那就像是乌鸦天生会对亮晶晶的东西感兴趣一样,渺小残缺的他从小就会对厉害又自信的人产生喜欢依赖的情绪。

盛皖南从后厨回来,徐之宁稍稍放松了一点。

盛皖南八面玲珑,自然看出了徐之宁的不自在,贴心地用手语和他聊天。两人无声地交流,只有偶尔皮肤擦过衣物的窸窣声。季丞川看不懂,无法加入他们,于是低头看起手机邮箱里的消息。

哪怕饭菜上来了,他们也延续了这样发安静,只有徐之宁的勺子不断碰到餐盘发出的笃笃声。

饭吃完了,盛皖南提出要送徐之宁一程。徐之宁谢绝了,表示自己坐地铁回去就好。看他坚持,盛皖南也没强求,只是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徐之宁连连点头,像绵羊一样温顺地应承。

从基地离开,季丞川便打算回自己的公寓。昨晚住盛皖南那,是因为公寓昨天才请人清洁整理,今天回去应该就是一干二净、一尘不染的状态了。

两人才驶出基地没多久,就在路边看到了徐之宁。只是看着看着,季丞川蹙起了眉。

路边供行人走的小道已经被车停满了,徐之宁没办法走在安全的地方,只能小心地贴着非机动车道的边走。

现在正值中午下班的高峰,非机动车道也有许多车流,它们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看到有人也不刹车,只是长按喇叭示意。好多次,徐之宁都被身边擦肩而过的摩托车吓到,只能紧张地自己来回张望。

“停车。”季丞川的声音听上去不算冷静。

盛皖南自然也看到了徐之宁,可这里不是停车的好地方,他们和非机动车道隔着一整条绿化带。他本来是打算在前面路口停的,但季丞川这么要求,他还是当即就把车停了下来。

季丞川利落地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还冷言交代了一句:“跟交管那边打声招呼,这边以后查一下违停。”

只见季丞川下了车,直接从绿化带跨了过去,在来往疾驰的非机动车中大步穿行,去到了徐之宁身边。

徐之宁紧张或害怕的时候,“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失控,他能看见无数的冷色贴着身体流动,藏着利刃般的寒光,眈眈地觑他。

虽然这很让人害怕,但就是在这样的颜色世界里,一切流动都有意变慢了,使他更能看清那些暗含杀气的部分。

正当他聚精会神的时候,一抹温热的暖橘色忽然突兀地插入,像描绘暮色的油画里永远流动的那部分,向他奔涌而来。

那股让人舍不得忘却的味道又凑到了鼻尖,让人安心又迷恋。

季丞川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在了他的旁边,颀长的身形和出众的气质就像行走的警示牌,让后方来车自发地主动避让。

季丞川陪他走到了前面路口,盛皖南已经停在那里等着了。

“你跟他说一下,我们送他。”季丞川微微俯身,对着车里的盛皖南直接吩咐。

盛皖南点头,和徐之宁比划起了手语,季丞川看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直截了当地拉开了后排的车门,插着兜站在门边看着徐之宁。

没有催促,没有不耐烦,他就是随性放松地站在那里等。

等盛皖南和徐之宁沟通好了,徐之宁才怯生生地走向车门,他驼着背,畏畏缩缩的,像是刻意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果一般人在季丞川面前展现出这个窝囊胆怯的样子,他说不定会觉得有些厌烦,但是对于徐之宁,他不做他想。主动地保护关照弱者是他镌刻在骨子里的礼节。

季丞川尊重理解他,绅士地护送他上了车,才坐回副驾驶座。

盛皖南发动车子驶入主路,同时把手机的地图导航打开,交给季丞川,示意他让徐之宁输入一下目的地。

季丞川接过来,拧身交给徐之宁,徐之宁双手接住。没多久,他就填好了,又低眉顺眼地奉还给季丞川。

季丞川状似没什么神色地把手机接回来,却在转身回正的一瞬不知觉勾起了嘴角。

徐之宁,胆小得有些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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