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6-07 来源:梅泰诺读点故事 分类:现代 作者:行舟 主角:隋奕 李佳满
月间的南方城市,即便是夜里十一点,空气依然灼人。
正是夜宵高峰,排挡里人挤人,划拳吹牛的声浪又加剧了空气里的燥热。
隋奕一身衬衣西裤,独自坐在烟熏火燎的大排档小桌子边,与周围的热闹相比,人单影只得有些落寞。
“帅哥,真的不来点扎啤吗?冰镇过的,一口下去不要太爽呀。”
身穿湖蓝超短裙的啤酒妹,第四次堆起甜笑走过来,她今天的业绩应该不错,却还是不愿意放过任何兜售的机会。
“我不喝酒,谢谢。”隋奕一手撑着头,微眯起眼看啤酒妹,耐着性子道,“刚来那桌三个男的今天是要拼酒的,你不如去试试。”
“哦,不过我……”啤酒妹突然有些腼腆,微微红了脸说,“算了没事,谢谢你。”
啤酒妹走开了,隋奕依然维持着撑头的姿势,眼睛却看向街对面。
沿街的停车位早被占得满满当当,在视线斜前方两辆车之间的缝隙里,路牙子边却坐着个人。
确切的说,那是个只有隋奕能看见的人,正双手抱膝眼巴巴望着自己,撞上他的视线还咧了咧嘴。
一个长得还不错的鬼,面容清秀,甚至算得上英俊,目测身高一七五上下,要说缺点,大概是头发过长,似挡非挡着脸,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隋奕收回视线,顺便招手叫人过来买单。
他是老主顾,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报到,店员都已经认识他,结账时主动给他抹了零头。
“您这天天加班的,比我们还辛苦哦。”店员走开前笑着说。
隋奕点点头,拎起电脑包走出来。
隋奕是个It工程师。
这只是好听的说法,时下大家都叫程序猿代码狗,所供职的公司还不错,外企五百强,但他只是里边的小萝卜头,拿一个人的工资干两个人的活,不加班才稀奇。
隋奕对工作没有不满,相反他其实挺满意,因为本来就不是多外向的性格,那些需要抛头露面口灿莲花的工作他很难胜任,还不如就这样低存在感的过着。
走出排挡街拐上主道,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倒是路灯照着树影婆娑起舞,像是终于等来这一天里难得的狂欢。
有些“人”也是。
隋奕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转过身望了空荡荡的身后半晌,问道:“你从刚才开始就跟了我一路,到底想干嘛?”
自然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就只有头顶上簌簌作响的树叶。
隋奕等了几秒,不耐烦道:“不出来也行,别再跟着我,有事该找谁找谁去。”
路边枝须倒垂的榕树后终于探出颗脑袋,明明是鬼,脸上却是委屈又讨好的笑。
“发现了?我怕吓着你。”
隋奕皱眉:“那你还出来?”
“是你叫我的。”
隋奕沉着脸没说话,鬼又陪着笑:“刚才看你吃饭那么浪费,我就想过去,可是……唉,那里阳气太重,我过去也吃不到嘴,搞不好小命不保。”
“鬼还怕什么死。”隋奕不想再啰嗦,警告道,“别跟着我,对谁都没好处。”
鬼脸上的笑眼见着垮了一半,有些可怜巴巴地说:“好不容易能有个人说话……我是个好鬼,保证不打扰你也不行吗?”
“不行。”
“我离你远一点……”
“方圆十米别让我看到。”隋奕冷淡地又补了一句,“不想鬼都做不成的话。”
做鬼也是胆小鬼,只一句话,就真的不敢再跟上来。
但隋奕并没有因为他的顺从而心软,因为他见多了像他这样,表面讨好乖巧内里却包藏祸心的鬼。
隋奕讨厌鬼,自己其实也是个讨厌鬼。
他天生命格奇特,小时候克父克母,长大了无亲人可克,身边走得近的人就会莫名倒大霉。
起初谁也没有怪到隋奕身上,但过去半年里,公司但凡跟他接触多些的同事,不是丢钱就是出意外,就没有不倒霉的。
小概率变成大概率,有关他的谣言瞬间就飞得满世界都是。
“以前没觉得,这么一说还真是,你看他那脸,整天阴沉沉的连个笑样儿都不见,根本就是倒霉鬼的相。”
“所以啊快三十了还没对象,这不就是原因嘛,谁愿意身边带个雷……反正我是怕了,以后能离他多远就多远。 ”
茶水间的闲聊比八点档剧目还精彩,隋奕隐在里间,不用看也知道那些同事脸上又惊又怕又鄙夷的表情。
可他们一个个错得离谱。
隋奕是阴沉不错,不招人喜欢也是事实,但他没害过谁,沾上他的人也不会倒霉,倒霉的反而是那些鬼。
就比如上个月,会计部副经理在办公室摔倒差点流产,而彼时她刚在茶水间里跟隋奕打过照面聊了几句。
结果一出事,知晓他们聊天的同事纷纷把目光对上听到动静才过来隋奕,他们当着面不好说什么,眼神却恨不得扒下他一层皮。
隋奕站在人群外,不问也不解释,大家只当他心虚无话可说,他看的却是正骑马一样坐在孕妇肚子上的陌生女人。
那是个难产死的女鬼,生前没得到善待,死了心心念念要采大肚婆给自己赔罪。
隋奕隔着人群看女鬼,对方也很快看到了他,阴森的笑脸上闪过一丝惊骇,却依然坐着不动。
这也正是满屋子人都觉得诡异的地方,明明副经理是个不足一米六的小个子,怀孕八月肚子也不算大,可两个医生和几个男同事一起都搬不动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眼见着身体底下血像水一样漫出来,围观的人终于忍不住议论开了。
“别不是闹鬼了吧,”有人低声怕道,“我们老家办白事就有过,怎么都抬不动……”
别的同事忙驳斥:“瞎说什么!”
隋奕听得皱眉,双眼定定地盯着女鬼血丝密布的眼睛,不出几秒,对方就像遭到电击一样从孕妇身上滚下来,却趴在地上望着他笑。
孕妇被一众人七手八脚送下楼,围观同事也嘀嘀咕咕相继散去,办公室里只剩下清洁阿姨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清理地上的血迹。
隋奕主动提出帮忙,把阿姨打发走,反手就关了门。
“不走吗,想再来一次?”隋奕声音冰冷,“她跟你无冤无仇,找她做什么?”
女鬼扯着冷笑:“知道你有点本事,活人通阴阳定生死,但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隋奕背靠着门面无表情道:“我没看到就算了,看到了就不是闲事。你前世生孩子难产,本来有机会活命,但你老公嫌你肚子里又是个女孩儿,就不肯签字手术,你心里有恨,死了也不入轮回,那你应该去找他,而不是找跟你一样的可怜人做伴,她们谁都替不了你。”
“你知道什么!”
女鬼被戳中痛处,气急败坏就要扑过来,可是又近不了身,越发张牙舞爪面孔扭曲。
“弄死一个是一个,我不能善终,她们凭什么可以?我告诉你,怀孕的人那么多,我一找一个准,你以为你管得过来?”
隋奕微微眯眼:“你不如试试。”
女鬼闻言一怔,又笑起来:“你知道你这样替人挡一次鬼就减一年阳寿吧?我看你这样就没几年可活,以后做了鬼说不定还要打交道,又何必损人不利己断了彼此生路。”
“所以你是不肯收手了?”
“收手?为什么要收手?死了有多寂寞,你怎么会懂!”女鬼神色似乎黯了黯,但转眼又狠道,“我恨你们男人,前世上了他的当,这世做鬼又撞到你,你们都该死!”
女鬼突然化作一股阴风朝隋奕扑过来,隋奕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与此同时手在胸前拈起一道符,照一臂之长的空气摁下去。
“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再问你一次收不收手,不收就用我一年阳寿送你永不超生。”
隋奕尽管叫隋奕,说话可从来不随意。
女鬼自然知道这一点,终究不敢以身犯险,不甘心却不得不收手,望着隋奕讥讽道:“多管闲事也落不的好,何必啊你。”
女鬼从窗户里飘走了,隋奕望着玻璃发了会怔,听到敲门声,才回神擦干满脸虚汗走出去。
隋奕每天都加班,大多时候的确是忙不过来,偶尔也会因为习惯使然。
反正他没什么朋友,家里也没别人,回去无事可做,还不如留在办公室里写程序,时间到了就去排挡街打卡。
永远都是靠街那张桌子,一壶白开水和四碟不加辣的素菜,周围也永远人声鼎沸,而街对面的停车位永远都是满满当当。
视线斜角的空隙里,那个自称好鬼的鬼已经连续一个礼拜出现在那里,以相同的姿势坐着眼巴巴看这边,
一个饿死鬼,还是个被所爱之人抛弃便活活把自己饿死的饿死鬼,多少会让人觉得可怜。
然而可怜之人,难免就有可恨之处,这鬼的固执就是。
隋奕结帐出来,倒是一路清净。
那鬼听话得很,就算跟着也绝没有越过十米之内,直到进了老旧楼道,楼梯间上个月才换的照明灯突然时亮时灭,像是跟谁闹脾气。
隋奕停下来,回头对着楼梯下墙角边的那团阴影开口:“就忘了我说的话了,鬼都不想做了是吗?”
“没有,我只是……”饿死鬼垂下眼皮,笑得有些苦涩,“对不起,我还是走吧,不打扰你了。”
看他转身往下走,背影瘦弱又落寞得可怜,隋奕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喊住他,问:“喂,你该不是做了鬼还找不到吃的吧?”
鬼慢慢回过头,扬着脸自嘲地笑:“做鬼还丢不开面子找吃的,真是个麻烦啊。”
隋奕没接话,心里却已经有些气恨,觉得像他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除了蠢没别的。
鬼到底还是进了隋奕家的门,挺自觉地往沙里一坐就不动了,也不东张西望,等隋奕点了两只蜡烛过来,他才感激地道谢。
“为什么会饿死?”隋奕看蜡烛烧到头了才问,“我要是不收留你,你打算一直饿下去?”
因为终于吃到东西,饿死鬼脸上的阴气仿佛都减了几分,满足地笑道:“你是好人,肯定会收留我这只好鬼。”
隋奕冷笑:“可是好鬼不缠人。”
饿死鬼笑着辩解:“我吃太饱了,消化一会儿就走,肯定不缠你。”
隋奕有些意外。
本来以为被这鬼缠上就会没完没了,却没想到跟了他这么久,就真的只是为一口吃的,这样单纯到愚蠢的执念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你前世叫李佳满,本来命不坏,你父母就你一个孩子,对你的期望是一生顺遂圆满,你倒好,为一不值得的人把自己活活饿死,做鬼还是个死要面子的饿死鬼,知道你这叫什么,叫活该!”
隋奕命格奇特,能通阴阳定生死,也能望鬼知前生,但他知道也不会说,尤其是对鬼本尊。
可是眼前这只鬼,前世今生都这么窝囊,隋奕没办法不来气。
“都死了几年,要肯投胎转世,你这会儿爹疼娘爱要什么没有,至于为了口吃的这样憋屈吗?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憋屈?”
李佳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责问愣住了,脸上的笑凝在那,眼睛里却慢慢漫出水雾,接着就是一长串水珠子沿着左边眼角滑下来。
鬼难过了也是会哭的。
只不过有些鬼哭得惊天动地,李佳满却哭得很安静,如果不是看到眼泪,旁人几乎以为他只是有些呆愣。
李佳满确实不是很灵光,不然活着的最后那一年,那人几次三番当着他的面跟人调情,转头却又哄他不过是逢场作戏,最爱的始终是他,而他竟然也信。
“他说他爱我。”李佳满勾着头,原本语气还有些忧伤,却突然打了个嗝,把自己逗笑了。
“我生病了,自己去看医生,开了很多药,都装在糖盒子里。他发现了,笑我都老男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爱吃糖,但我其实是吃不惯苦,才想到那个办法骗自己。”
李佳满还在流泪,隋奕从茶几上抽了张纸递过去,刻意放缓了语气问他:“所以你就把自己活活饿死?”
李家满抬起头无奈地笑:“两码事,我爱他又恨他,可是饿死不是我自愿的,是意外。”
“意外?你意外把自己锁在地下车库里直到腐烂?”
隋奕说话间冒了一脸虚汗,因为望鬼断前生也会损阳寿,他知道,却气得顾不上。
李佳满不敢直视隋奕的眼睛,就撇开视线,嘴巴不可抑制地发抖。
“那天他带人回家过夜,在我和他的床上做那种事,我正好撞到了,就撕破脸打了一架。后来他们走了,我也去了车库,这时才发现车库门坏了,关上就打不开,紧急求救装置也失灵……那地方很偏,我又没带手机,所以除非有人特意找过来,或着我干脆死了变成鬼,否则根本不可能出去。”
隋奕听得眉头打成了结,压着火气问:“他一直没回来,所以你活活憋死饿死,然后就成了饿死鬼?”
李佳满有些哭笑不得:“饿死鬼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之前就得了暴食症,吃多少东西都不会觉得饱,结果死了还留着这个记忆,所以总觉得饿,像个饿死鬼一样。”
李佳满说完又笑。
可隋奕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就等李佳满一个人笑完了才问:“不入轮回是因为放不下那个人渣吗?”
李佳满脸上露出点迷茫的表情,过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么久,我的确一次都没去找过他。”
“不去是因为你不敢。”
隋奕一针见血,心里因此也有些看不上这胆小鬼。
李佳满没走。是隋奕让他留下的,因为他是好人,好人总不会为难好鬼。
不过留下也有条件。
隋奕一个人生活惯了,多个鬼虽然不占空间,但他讨厌被人打扰清净。
李佳满一直谨言慎行,但凡隋奕禁止的,他绝不越雷池半步。
但住了一段时间,他渐渐摸清了隋奕的脾气,胆子也大了,某天干脆捧着脸,蹲在沙发边看隋奕用书盖着脸睡觉。
“你这日子过得还真无趣啊,周一到周五早出晚归,周末你连门都不出,家里电视就没开过,Wi-Fi信号差就算了,手机还是个老人机,你不打电话,也没人打过来……隋奕,你说你怎么混得比我还惨啊。”
隋奕根本没睡,听到这话把书从脸上挪开,侧过头阴郁地看过来,说:“你嫌无聊了,大门就在那边,你请便。”
李佳满满脸通红道:“唉,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隋奕皱眉坐起来,“按你要求,上个礼拜我给你烧了多少元宝,够你在地府花天酒地了吧,但你会吗,你前辈子被人当宠物圈养,死了做鬼还风流不起来,到底谁更惨?”
隋奕嘴巴刻薄,李佳满是早领教过的,他的痛处对方简直一戳一个准,不过虽然滋味不好受,他却知道他说的并没错。
前辈子从十八到二十八,李佳满都待在那个人身边,他所接触的世界全是那人愿意让他接触的,时间一长他也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可到最后却发现,那人的温柔和承诺不过是泡沫,绚丽夺目,却一戳就破。
“好像还是我更惨点。”李佳满认怂道,一秒后又扬起脸笑,“不过你真不出去走走吗,我是鬼见不得光,你一个大活人也怕光不成?”
“我怕鬼。”隋奕冷冰冰道。
李佳满有些转不过弯:“不是啊,我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收留我,果然是个大好人。”
隋奕被这白痴样子弄得有些焦躁,但又不忍心泼他冷水,只自己嘀咕,被一个鬼缠上就已经这么麻烦,再来一个谁受得了。
隋奕跟李佳满这算是一个赛一个无聊了,不过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倒也融洽。
李佳满虽然不灵光,却是个懂事的鬼,任何时候都守着自己的本分,白天隋奕上班,他就自己躲在家里睡睡觉发发呆,天一黑就飘去排挡街隔着马路坐着等人。
偶尔李佳满也会帮隋奕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给他倒杯茶,或者给他捏捏肩什么的,手法好得像受过专业培训。
“这事你上辈子没少做吧。”隋奕忍不住刺李佳满,见他只是笑,又补上一刀,“你要放不下就去看看,心愿了了就去投胎,下辈子眼睛放亮些,男人女人都别只看表面。”
李佳满手上稍顿了顿又继续捏,居然还懂得开玩笑:“还是不看了,也不想投什么胎,我在你这儿就很好。”
“在我这儿做什么,做一辈子鬼?”
李佳满俯低身体,在隋奕脖子里吹了吹风,没皮没脸地笑:“做一辈子鬼,捏一辈子腿,隋大师你赚到了。”
隋奕斜眼睨他,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说出那句“果然活该 ”
李佳满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又仗着隋奕特殊体质的庇护,白天也敢跟着他出门。
不过他倒不是多想出去逛,而是隋奕好不容易要去一趟超市,他终于可以见见他的活人气。
周末的超市里人山人海。
隋奕在门口就开始皱眉头,一副好像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好不容易推着车挤过人群,走到买东西的货架前,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就忍无可忍地对着空气呵斥。
“李佳满你有病吧,一直傻乐什么?”
“哈哈,我发现你原来不是怕鬼,你是怕人,比我还怕。”李佳满为自己发现这样的惊天秘密得意不已,“隋奕,你病了,社交恐惧症末期。”
“什么东西!”隋奕一脸漠然,“对我来说人跟鬼没区别,但鬼看我是人,人看我却都觉得我是鬼。”
李佳满也曾是人,也曾因为爱上那个人而被人当成鬼,所以他很能理解隋奕的感受,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无奈,以及改变不了就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的憋屈。
他突然有些心疼,原来鬼也会心疼。
李佳满拉拉隋奕的衣服,故意逗他:“你是说倒霉鬼吗?”
“你说呢,被你缠上还不算倒霉?”
隋奕烦躁地推了李佳满一把,却不小心撞倒了货架上的瓶瓶罐罐。
本来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货架对面有人,也不知道在那听了多久,总之突然撞进视线的脸满是见鬼的惊恐。
“你吓到她了。”李佳满说。
隋奕板着脸把倒下的瓶子扶起来,然后一声不吭推着车走开,直到了角落,才一把拽过李佳满,把他摁在购物车里挠痒痒。
这是李佳满昨天自己交代的致命弱点,他只要被挠痒就会打嗝打得停不下来。
于是直到买好东西结完账,李佳满的嗝还没有打完,一开始他还边打嗝边笑,后来就变成留着眼泪笑,可也还是停不下来。
看他捧着肚子泪流满面的样子不像是装的,隋奕到底不忍心,就问他:“没办法吗,你以前是怎么做的,总不会一个嗝打到死啊?”
“有,要打针。”李佳满艰难道。
隋奕愣了愣:“你还是继续打嗝吧。护士治人不治鬼。”
这嗝打得就没停,时间久了,李佳满身上的鬼气仿佛都弱了很多,蜷着身体窝在沙发里,用抱枕蒙着脸继续抗战。
隋奕想帮忙也帮不上,在旁边沉默地陪着坐了一会儿,看不下去就起身去点了几只蜡烛来,然后推着李佳满问:“要不你吃点东西试试?”
“我知道,没用。”李佳满瓮声瓮气。
隋奕突然有些来气,声音一下高了不少:“你自己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你有这毛病,我要早知道就不挠你了。”
“你生气了?”李佳满从抱枕下露出湿漉漉的脸,有些委屈地问,“可是你干嘛生气啊,在超市你也是,他们又看不到我,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才把我推出去,你心虚了是不是?”
“我心虚个鬼!”
“我就是鬼,可是我不要你心虚。”李佳满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但见隋奕一脸冷酷,自己也心虚了,“我就是想逗逗你,看你笑,你倒好,现在要害死我了。 ”
“轮不到我害你,你早就死了。”
“哦,也对。”李佳满低下头,仿佛才意识到这一点,但没多久又抬起脸对隋奕笑,“喂隋大师,其实还是有办法可以让我不打嗝的,只是我猜你不会同意。”
隋奕板着脸:“不说是什么我怎么同意?”
“你跟我kiss吧,要不上床也行,我听说人鬼缠绵很刺激,没准我太投入就忘了打嗝呢……”
隋奕足足愣了几秒,回过神顺势就把抱枕摁到李佳满脸上,恶声恶气道:“想找刺激是不是,那这样够不够刺激?”
李佳满本来就是开玩笑的,因为他觉得隋奕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可他总冷脸,跟黑白无常似的。
但这玩笑似乎开过头了,隋奕不喜欢,李佳满也跟着觉得没趣。
“够了够了,隋大师饶过我。”
隋奕又压了一下,松手走开了,李佳满躲在抱枕底下笑,笑着笑着就变了声音。
隋奕要找个把人不难,所以就算从没见过面,就算隔着大半个城市,他还是坐到了男人对面的位置上。
咖啡馆里人不多,空调也打得刚刚好,男人却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他不到四十,身高一米八左右,不秃头不油腻,五官不深,但凑在一起自有一股精明相,见到人还未说话必先笑,这样的老狐狸,不怪李佳满死心眼。
“王先生很怕热?”隋奕主动开口,“或着怕别的?”
“隋先生见笑了。对了,隋先生电话里说有佳满的东西要给我?”
“一点纪念品。我带来了,不过给你之前,我想替李佳满问你几个问题。也许你觉得他都死了问来何用,但不问他做鬼都不会安生。”
王先生擦着汗,嘴角微微有些抽搐,却还是笑:“隋先生跟佳满很熟吗?”
“还好,”隋奕顿了顿,“我们是朋友。”
“这样啊。其实我跟佳满在一起很多年,他的朋友也都是我的朋友,但我跟隋先生缘分似乎不深,这么久才第一次见面。”王先生说着眯起眼,“恕我冒昧,佳满出事之前跟我说他过喜欢上了别人,莫非那个人隋先生也认识?”
这样明显的试探,隋奕怎么会听不出来,心里早忍不住骂开了,这人不愧是老狐狸,精于算计和倒打一耙,也就是李佳满那傻子吵架都不会,才会扯出这种烂俗的借口,以为这人会吃醋,然后回心转意。
隋奕耐着性子问:“王先生真相信他另有喜欢的人?”
“信啊,为什么不信。他都亲口说了,而我又向来尊重他的喜好。不过就像隋先生说的,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我想说的是,那时他明明可以跟我谈,要离开我也不会拦着,可他偏偏就选了那条路。”
隋奕沉默地看着王先生,对方脑门上正在一层层往外冒汗。
这是正常的,因为撒谎的人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心魔,再说他最近噩梦缠身,心理跟身体应该都不会好受。
“车库门是你故意弄坏的吧?”隋奕冷不丁地开口,“你们住的那片别墅,当年可是号称最贵,所用的安保系统据说也是当时最先进的,可是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就那么巧全在李佳满出事那天失灵?还有,王先生你偷偷换了佳满吃的药,还故意刺激他,结果如你所愿,他把药当糖吃,本来就不聪明的人越来越迟钝,所以到死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隋先生在说什么?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当年佳满出事,李家闹了可不止一场,最后还不是要登报还我清白。”
王先生擦着汗,脸色却比刚才不知道白了几分,却还强硬辩解,但他的伪装在隋奕眼里几乎不存在。
隋奕既然能通阴阳断前世,自然也能看透这人心里的鬼祟,只是他觉得对方垂死挣扎的样子有那么点意思。
“王先生不说我都忘了,李家当年用一则声明换来几千万生意,他们不吃亏。”
隋奕虽然在笑,笑却只浮在面皮上:“说到底,李佳满不就是你跟李家交易的筹码吗,一开始是他的身体,后来连尸体也利用上了,李家夫妇太现实就不说了,王先生自称最爱的始终是他,那这几年可有那么一两次梦到他?”
“你到底是谁,知不知道这样胡言乱语,我可以告你诽谤?”王先生的故作冷静终于绷不住,拍着桌子低吼,“佳满出事我比谁都难过……”
“你难过?你难道不是算好他人都死透了才回去?王先生如果要告我就请快,等到你的公司破产了,怕是连打官司的钱都没有。”
隋奕嘲讽地笑着,压低声音又说:“王先生昨天是不是梦到自己摔油锅里了,那种看着自己的肉被烫熟的滋味不好受吧?前天你新招的小秘书从你家楼梯上摔下来,盆骨骨折,怕是以后都伺候不了你了,你是不是挺生气的?还有大前天……”
王先生已经脸如死灰,嘴巴哆哆嗦嗦半天才挤出声音:“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所有秘密。不过我是好人,所以我答应给你送礼物,今天就给你送过来了。王先生,李佳满做了鬼还放不下你,现在他就在你旁边坐着,你不如亲口告诉他,我们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你一次都没有害过他。”
“……不可能,不可能……他都已经死了……不会知道……”
王先生口不择言。
大概还是有些怕了,他下意识地往身边看,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回头却看到隋奕在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涮了,顿时恼羞成怒地就要跳起来。
隋奕慢条斯理地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样东西,是一支很小的录音笔,却足够将王先生戴了几十年的狐狸面具撕下无数次。
“王先生不用怕,佳满是我朋友,我当然不会让他听到你这些烂心脏的事。但真相就是真相,五年还是十年,就算埋到地下也一样会被挖出来。”
隋奕没有把录音笔给李佳满,也没有交给任何人。但没多久的某天早上,李佳满指着报纸上的一则财经新闻给他看,报纸上赫然是王先生斯文尽扫的照片。
“精神问题?那不就是疯了吗?”隋奕没什么兴趣地问,又说,“这人算计太多,发疯是迟早的事。”
李佳满却问:“你去找过他?”
“我找他干嘛?”隋奕理所当然地反问,“你还关心他?”
“我……”
李佳满埋下头,瘦骨伶仃地手把报纸抓成了一团。
隋奕冷眼看着,心里恨不得把这家伙的脑袋瓜子掀开,看看里边到底装的什么东西,可是他那脑袋恐怕早就烂完了,现在这个只是一团气,经不得一吹就散了。
“你要是舍不得……”
隋奕刚开口就被李佳满打断:“我没有舍不得,其实……”
“什么?”隋奕问。
李佳满双手捂住脸,瓮声道:“其实你们见面那天,我跟着去了,就在你后面那桌坐着,但你那段时间通灵耗损太大,竟然没有发现我。”
那天隋奕跟王先生说李佳满在,是故意吓他的,但没想到李佳满真的在,所以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谈话他全听到,而他这么多天一句也没提。
“我一直以为你不入轮回是放不下他,而你不去找他,是因为你害怕知道真相。”
“隋奕……”
“对不起,”隋奕突然道歉,“我大概还是多管闲事了。”
李佳满表情发怔,接着摇头苦笑:“你不用道歉啊,是我该跟你道歉……我没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他的心烂了,他给我换药我也看到了,所以我没吃。最后那次吵架,我去车库是因为我想一走了之,可惜我算不过他,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死。”
隋奕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通阴阳断生死,从来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取什么,相反他宁愿这只是他的一个秘密,就跟他身上的胎记一样,任何时候都不必昭告人前,但有时难免会被利用。
“隋奕,”李佳满叫他,有些怯弱地陪着笑,“我偷了那只录音笔寄给报社……你说的对,我从一开始跟着你,就是想让你帮我,因为我是鬼,除了吓人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的确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然后呢?”隋奕望着李佳满问,“你报了仇,然后呢?”
李佳满不看隋奕,是不敢看,便低着头苦涩道:“我是鬼,饿死鬼,也是贪心鬼,我想要的太多了,但因为是鬼,我什么都得不到。”
李佳满声不响地离开了。
毕竟是鬼,来去无痕,不会有人知道。
隋奕也没有特别不在意,他工作太忙,周一到周五依然惯性加班到深夜,下了班就独自到排档街吃一顿白开水就素菜的宵夜。
大排档里还是烟熏火燎,啤酒妹还是会每天契而不舍地推销,街对面的车子仿佛从来就没有移动过,但车子间的缝隙里,再也不见那只眼巴巴的可怜鬼。
七月半,鬼门开。夜里十二点的街上比任何时候都冷清,但也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这才是真正属于鬼的狂欢。
隋奕从大排档出来,提着电脑包与身边幢幢鬼影错肩而过。
他不看鬼,那些鬼却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之后交头接耳,声音却大的活人都听得见。
“原来就是他啊,看着阴气沉沉生鬼勿近,却还是个知情识趣的,只是他天天往地府钱捎钱捎东西,又不说给谁,真是活活气死我们这些孤魂野鬼。”
鬼笑连连,渐行渐远。
隋奕回过头,身后不远就是那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榕树,树底下稀稀拉拉几堆还未烧尽的纸钱,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团团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