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穿女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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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小尘,今儿谢谢你啊!”

正月十五,寒风习习,将成百上千个红灯笼吹得左摇右摆。

谭婶拍了拍廖尘结实的上臂,话语声随着白气往外冒:“哟,都这个点啦!小尘啊,你赶紧收拾收拾,回家陪廖姐吃团圆饭吧!”

闻言,廖尘回了个恰到好处的笑,抬手确认时间。

17:24。

“抱歉,那我先走了。”估摸当前的路况还不至于堵成长龙,廖尘拎起背包,依次向其他志愿者颔首,“祝各位元宵节快乐,阖家团圆。”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将视线投聚到他身上,咧着嘴角,异口同声地回了句:“元宵快乐!”

“你这小子,跟大伙客气什么!”李婶一边目送廖尘离去,一边挥舞手臂,喜笑颜开地高呼,“小尘,若你们娘俩饭后闲着没事儿干,就过来玩啊!”

廖尘偏过头,笑容僵在嘴角。

待夜幕降临,这块区域定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他深知自家母亲的情况,若真把人带来,指定整晚都得提心吊胆,留意一切风吹草动。思此,他迅速打消带母亲来此处闲逛的念头,只礼貌应了一声:“好——”

要是母亲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就成孑然无依了。

道别过后,廖尘退离中央广场,大步流星地穿梭于树荫下,游走于姹紫嫣红的花灯间。晚霞满天,思绪漫无目的地飘,他琢磨着再过几个小时,钟声敲响,这为期十五天的‘年’可算是彻底落幕、沉寂了。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这座城市日新月异,却有个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赏花灯。

每逢正月十五,政府便命人把从市民那征集来的花灯,统一摆挂在中央广场。偶有飞鸟经过,都会错认为那是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迎风绽放。

今年,是廖尘加入志愿者团队的第五年。

“五年啊……”他正要伤春悲秋,感慨白驹过隙,阵阵猖獗的汽笛声猛然把他拽回现实,迫使他加快步伐,不得不略带小跑,才能追赶无人能及的时间。

穿过拐角的刹那,一声调笑夺走廖尘的注意:“——美女,一个人啊?”

光是听这流里流气的腔调,廖尘便能掂量出对方究竟几斤几两。他正欲投去目光,却有一抹盎然的绿意乘进他眼底,使他猝不及防,仓忙的步伐蓦地急停。

道路前方站着两人。

可廖尘视野所及之处,只能容下其中一人。

那人长发如瀑,堪堪及腰,大半个身躯都笼罩在嫩绿色大衣之下,更衬其单薄、高挑。除开雪白的围巾和长靴,对方浑身上下,唯有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坦露在外。

寒冬二月,那双眼眸蕴藏的温度凛若冰霜,可廖尘却不合时宜地产生一个想法。

——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

“怎么了美女,害羞了?”有美人在前,那名前来搭讪的黑衣男人自然显得相形见绌。

“嗐,别不好意思,说句话嘛。”

他摊开双手,缓缓朝美人走近,每走一步,脸色却是愈发难看起来,最终竟不由地停下脚步,挠了挠后颈讪笑道:“呃……怕你紧张,我就不靠太近了。”

美曰保持距离、彰显绅士风度,实则不愿面对美人比他高了近一个头的事实。

“就当交个朋友成不?等你有时间,我们可以约出来吃吃饭、聊聊天。”男人生怕美人反射弧比他快,当即掏出手机,亮出屏幕上方的二维码,附赠一个与‘英俊潇洒’无关的微笑。

虽内心已有打退堂鼓的趋势,可体内流淌的阳刚之气,怎能允许他半途而废?

他甚至偷偷踮起了脚。

日暮西沉,路口刮起阵风,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送到廖尘耳边。他下意识地去追寻美人的神情,却见对方的下半张脸隐在围巾里,实在难以辨清。

黑衣男只当美人答应了,备受鼓舞般踮得更高,上前一步,忙不迭地把手机递出去,不怀好意的暗示堆了满面:“美女,你扫这就行,可以给我备注……”

与此同时,廖尘迈开腿朝两人走去。

谁知没等他化作骑士英雄救美,美人就率先抽出衣兜里的手,轻点两下右耳,闭眼摇了摇头。

黑衣男和廖尘齐齐愣住了。

透过随风扬起的发丝,廖尘倏尔瞪大双眼,目光不偏不倚,定格在对方耳内嵌着的小型机械上,一时间愣在原地。

……那是,助听器?

结合刚才那颇具暗示性的动作,某个想法在他脑内炸裂开来,四处逃窜,迟迟挥赶不去。

……美人,听不见?

下一秒,细长的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悦耳的韵律,恰好掩去物品落地的细微声响。美人逐步走近,廖尘错觉对方正踏着他的心脏。

连呼吸也变得岌岌可危。

“嗳,嗳!”男人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冲美人叫唤两声,却因瞥见廖尘杵在前方,挥手“嘁”了一声,悻悻地缩颈勾背,朝反方向逃匿。

“踏哒、踏哒。”

脚步声愈发清晰,似有淡淡的芳香涌入鼻腔,插肩而过的瞬间,美人终于睨了廖尘一眼。

只因那一眼。

身体远比大脑诚实,廖尘不受控地抬起左臂,阻挡对方前行。他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自己的这般举动,到头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唯恐心脏从喉管里蹦出来。

脚步声如他所愿地停了。

“……”美人半阖着眼,一言不发地盯了他几秒,随后仰头望天,呵出一口白气,丝毫没有出声搭理他的意思。

坏就坏在,廖尘没品出那声叹息里的厌烦与不耐。

【请您等等。】廖尘心知对患有听障的人来说,唇语比手语更难掌握,于是比划了几个简单的动作,【我马上回来。】

紧接着,他竟丢下美人,自顾自地跑开约莫十秒又折返,喘着粗气,跟对方再次面面相觑。

虽说美人身形高挑,踩着的鞋跟少说也有五六厘米,可廖尘着实没想到,自己竟需稍稍仰头,才能将对方的全貌尽收眼底。

原来美人左眼下方,还缀着一颗痣。

【您的耳钉掉了。】廖尘稳住四处乱转的眼珠,双手并用地比道,【请您收好。】他摊开掌心,一枚镶满碎钻的耳钉霎时展露于空气中,光彩流溢。

但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失而复得的喜悦未曾在美人面上显现分毫,对方只是默不作声地扫了耳钉一眼,转而又打量起他,叫人捉摸不透。

……这是,读不懂手语吗?

廖尘醍醐灌顶般倒吸一口凉气,即刻拿出手机,将话一字不差地搬到屏幕上,以为万事大吉。

可美人却蹙起眉峰,露出比先前更为迷惑的神情。

在这气温不足五度的傍晚,廖尘额前居然冒了层薄汗。

正当他束手无策之际,美人双手环臂,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他脚面,略略滞于开裂的鞋边,随后扯下原先遮挡面庞的围巾,施舍般冲他一笑:“呵。”

这一笑,牵动了眼角那颗痣。

趁廖尘茫然若失的间隙,对方嘴唇翕动,不徐不疾地说出一句:“送你了。”

耳根陡然发紧。

这道嗓音缠绵而富有磁性,语调平缓,却足以让那细白脖颈上的凸起跟着轻颤,任谁都无法将视觉、听觉从那人身上剥离开来。

廖尘更是如此。

元宵节,红灯笼,汽笛声,大美人……眼前不加修掩的一切,正向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一则令人难以置信的讯息:

美人,是个男人。

是个哪怕站在暗处一声不吭,也能轻而易举摄人心魂的——男人。

“还有。”对方抚上他衣领,拾起一片枯叶,手腕散发的阵阵幽香叫廖尘喘不过气,“你身材不错。”

伴随话音落地,美人绕过他身旁,独留一地馥郁。

廖尘木讷地目送对方走远,直至其消失在转角,才如梦初醒,呼出的鼻息都掺杂晦涩。

无人发觉他几近沸腾的血液,以及,那条他曾驻足片刻的街道内侧,挂满了由九十九个红灯笼组成的硕大爱心。

一如此刻的他,飘忽不定。

【橙子,上回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活儿,还有印象不?】

【你猜怎么着?】

【MS的人给我回信了,你过了!面试时间就在周五下午三点,地点在MS集团总部,你去了就能找着。】

【听说这回是人管理层亲自面试……排场大得咧!你小子记得整精神点,好好表现,知道没?!】

搓了把脸,廖尘收起手机。

他抬头仰望面前这栋高耸入云的大厦,眼睛被‘Me.S.he’几个金闪闪的字母刺得泛酸。再三确认时间地点无误后,他沉下心来,朝铺满红毯的大门走去。

魂不守舍的他,显然跟‘精神’二字无缘。

近日,时常有个声音徘徊在他脑海,询问道:世界大吗?有多大?

针对这不知所云的提问,廖尘给出的答案往往雷打不动,说:很大,大到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行星物种,容纳相悖冲突的思想行为,容纳近八十亿人,容纳生与死,容纳类似于‘同性相爱’、‘男扮女装’、‘去性别化’等人类琐事。

容纳他的南柯一梦。

那个男人……明明仅与他有一面之缘,明明除了寥寥几句对话和一枚耳钉外,什么也没给他留下,却固执地霸占了他的梦境,搅得其混沌不堪。

梦醒了,那人又全身而退了。

‘咚’一声,是廖尘撞上了擦得锃亮反光的玻璃门。他摸了摸鼻尖,走到抿嘴憋笑的前台小姐面前,道了声:“你好。”

“先生您好。”对方立马换上得体的姿态,“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不愧是当前国内数一数二的服装设计公司,连前台工作人员的样貌都如此出挑,嘴角那弧度,跟拿尺子量出来似的。

廖尘亮出胸口挂着的访客牌,解释道:“我来参加下午三点的模特面试,请问该怎么走?”

前台小姐对他的来意并不意外,直言:“您可以从右侧乘电梯上八楼,一出梯门,您就会看到我们摆放的指示牌,顺着指示牌走,就能到达面试地点。”说罢,还真情实意地道了句,“祝您面试成功。”

“谢谢。”廖尘回道,“借你吉言。”

依照对方的指示乘上电梯,廖尘望着不断上升的数字,大脑在这密闭的空间内仍有些恍惚。

他没救了。

就连无意间瞥见前台小姐戴着的钻戒,他都能联想到那枚钻石耳钉,继而想起那个男人。

跃哥,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廖尘踏出梯门,默默对周行跃道了个歉,攥着挎包肩带往面试地走。

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气压降得越低,不知哪来的玫瑰花香也熏得人头昏脑涨。

远远瞧见门前的座椅上零星坐着几个人,廖尘随意找了个位置入座,心想这活儿若是成了,就给母亲添几件新衣,买一束花,再请周行跃吃餐饭。

正当思绪漫游天际,入口大门被‘啪’地推开:“……草!”

廖尘随众人扭头,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一个穿着吊带短裙、浓妆艳抹的……男人身上。

“妈的……还总监呢?不就靠运气好、卖卖肉,傍上了个傻大款吗?神气什么!”那人骂骂咧咧地向外走,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便狠狠瞪了廖尘一眼,“看什么看?!”

冤枉。

他的眼神可没有恶意。

“哟,怎么了这是?”、“啧啧啧,我看今天这面试够呛……”见状,其余面试者立马围坐一团,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揣测面试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

廖尘独坐角落,对自己被孤立这事不以为然,也没心思去凑热闹。

……就是,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即便廖尘没有对他人衣着打扮指指点点的兴趣,可眼下这情况,无疑劈了他个五雷轰顶——所有人都化着张扬大胆的妆容,身穿大众认知内的女性服饰。

除了他。

模特这行与大多行业不同,非特殊情况,面试官一向要求模特呈现出自身最朴素的样貌,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和‘素。’

于是廖尘洗了把脸,穿个白T和牛仔裤就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廖尘按住‘突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势必要向周行跃问个清楚。

“下一位,廖尘。”

一声叫唤,打破了四周的窃窃私语,令廖尘顾不及讨个说法,慌忙站起,皮笑肉不笑地腹诽道:周行跃办事的不靠谱程度,可真是又上一层楼。

“进去吧。”

得到许可后,廖尘极力无视扎在他脊椎的视线和议论声,径直走到门前,轻叩两声,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不过是开了条门缝,玫瑰花香顿时扑鼻而来,充斥整个肺部。

富丽堂皇的室内装修率先映入眼帘,廖尘缓慢往里挪步,只见一张高大座椅背对着他,椅上坐了个人。

听闻动静,那只踩着细高跟的脚尖略微施力,将座椅扭转。

廖尘彻底走不动了。

那声音再次冒出来问他:世界大吗?

这回他却将过往的答案全盘推翻,回答:不,很小。

那声音又问:有多小?

是啊,有多小?太小太小。小到叫他活了近二十五年,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什么叫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体会到白居易千年前写下的那句‘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原来是真的。

黄花梨制成的办公桌上立着块名牌,烫金烙印出一串文字:

设计总监,严鹤。

虚无缥缈的梦中人有了姓名,廖尘喃喃叫了声:“严鹤……”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气温回暖,春姿婀娜。

层层叠叠的发丝好似波浪弯卷着,洒在严鹤肩头。今日,他的装束与两人初见时截然不同,上身廓形西装,下身包臀半裙,从头到脚,都寻不到半丝清新淡雅的影子。

唯有戏谑的口吻,依旧如初。

“嗯?”他偏头看了过来,蓝宝石耳坠随其动作摇晃,“你说什么?”

说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廖尘自觉刚才直呼其名的举动不妥,低眉摇了摇头,更不敢将心声宣之于口。

诚然,倘若那双包裹住严鹤小腿的网格黑丝,没有令他呼吸急促,那他很愿意大大方方地欣赏对方,再做个得体的自我介绍。

但他脸颊已经烧起来了。

“怎么,等我过去请你?”上一位满脸谄媚、言行秽亵的面试者,着实让严鹤心情多云转阴,连那身被对方试穿过的衣服,他都让人给丢了,嫌脏。

“看到那挂着的衣服没?”严鹤正细细打磨着刚完工的美甲,头也不抬地胡乱一指,“赶紧去试。”

显而易见,对方没有认出他。

失落感肆意涌起,又被廖尘强行压下。他朝严鹤鞠了一躬,拿过衣服就躲进试衣间,魂不守舍地将其套上,缓了好一会儿,擂鼓般的心跳声才趋于平静。

窸窸窣窣的更衣声止,廖尘按照固有常识穿戴完毕,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却像是撞见了鬼。

“喂,还没好吗——”

催促声适时响起,廖尘握住门把的手暗暗收紧,齿间咬着下唇的软肉,挺胸抬头,终是走了出去。

瞬息,他迎上一道视线。

“你在里面呆了大半天,我还以为你会上演什么摇身一变呢。”严鹤百无聊赖地支着头,双腿交叠,颇为无奈地嗤笑一声,“到头来,你连裤子都不会穿?”

……这真,是裤子?

廖尘赶忙低头审视自己,却见上身那件挂脖针织背心,已然缩到他胸口,使得腹间拢起的肌理,就这么供人观赏。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抓狂的。

背心尚且能穿,但廖尘下身这条长度堪堪及腿根的工装短裤,对他来说,实在有些为时过早。

自记事起,他就没穿过那么短的裤子。

这裤子配有两条裤管,又肥又大。廖尘在试衣间折腾许久,硬是无法将他们套牢,频频往下掉,于是他不禁怀疑,那其实是两条特意堆砌在脚踝的过膝长袜。

毕竟时尚这玩意儿,他也揣不明白。

“那些垂着的系带,你以为是摆设?”这回,细长的鞋跟踏在地毯上,没发出任何声响。廖尘在话音响起的那刻倏尔抬头,惊觉严鹤已与他相隔咫尺,似笑非笑。

透过那双瞳孔,他窥见了怔愣的自己。

“站好,别动。”话毕,严鹤作势要替他将系带扣起,竟屈膝蹲下,全然不顾他面红耳赤的赧然模样。

许是懒得顾。

不知是哪门哪派流传下来的厉害法术,将廖尘硬生生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呆傻地注视着眼前人卷翘的长睫,感受对方呼出的鼻息,夹杂湿热,扑打在他腿根的肌肤上,激起一片颤栗。

指尖微弹,他想帮对方将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

“你还挺白。”严鹤戳了戳他的腰腹,“肌肉也够结实。”

眼影浸着细闪,在对方眼周晕出一片深而蓝的大海,波光粼粼,天旋地转,快要把廖尘吸入其中。

那颗缀于眼角的痣,也如暗礁堆成的孤岛。

“还愣着干什么?摆几个姿势我看看。”

撑着膝盖站起,严鹤后退几步,静默不过须臾又突然“啧”了一声,边拨弄着肩头的卷发,边感慨道:“果然,还是我穿着好看。”

“……”这结论是廖尘难以辩驳,却也没想到的。

“行了,脱了吧。”严鹤冲他摆了摆手,毫不拖泥带水地命令道,“出去的时候,帮我叫下一个人进来。”

廖尘心里清楚,这意味着他没戏了。

再次从试衣间里出来,廖尘毕恭毕敬地把衣服挂回原处,如来时那样弯腰致谢,对方也仍未看他一眼。

大门严丝合缝的那刻,他敏锐地捕捉到严鹤两指一捻,将他的简历,归到了高高堆起的那一摞上。

跟丢垃圾似的。

大脑,人类最忠诚的伴侣。

每当你想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大脑总会全方位、无死角、声情并茂地帮你循环播放那一幕,折磨得你彻夜难眠。

距面试结束已过去五个小时,廖尘仍在经历这场‘心理反刍’。

【跃哥,不好意思,我搞砸了。】

事已至此,他也无力再去对这场不同寻常的面试刨根问底。无论如何,周行跃前前后后帮了他许多,他怎么也得给人个交代。

消息发出去不到三秒,对面就回了话。

周行跃:【?!???!】

四问两叹,将对方的心情跃然纸上。

【今天,我……】廖尘正打算长话短说,才输了个开头,周行跃就立刻给他拨了个语音通话。

廖尘指腹一划,把手机放置耳旁喊了声:“跃哥,晚上——”好。

“橙子啊!”周行跃的大嗓门依旧震耳欲聋,廖尘习惯性地降低音量,听对方囔囔道,“咋回事儿啊?那总监还看不上你啊?!你这标准倒三角、俏脸庞,还能被人挑刺呢?!”

“不是这样的,哥。”廖尘连忙把严鹤摘了出去,“是我没有表现好,跟品牌理念不太契合。”

对面那人用鼻腔重重出了口气:“你都能表现不好?!”要知道,他周行跃推荐给廖尘的活儿,还没让廖尘吃过闭门羹呢!

隔着屏幕,廖尘都隐约嗅到一股酒臭味。

“哥,你听我说。”他言简意赅地把面试经过复述了一遍,语速又稳又快,愣是没让对方插上话。

“……”

随着事情逐步明朗,周行跃也就蔫了下去,到最后彻底噤若寒蝉,良久才打了个酒嗝:“橙子,那什么……这事是哥对不住你……”

“想当初,哥也是见你小子盘靓条顺,性别三围统统符合要求,就给你投简历报名了!谁知道……竟然是那位‘阎王’亲力亲为啊!你等着,哥去给你问清楚!”

“不,哥——”

说罢,对面风风火火地挂断通话。

这下事情可麻烦了。廖尘担心周行跃醉酒惹出事来,又拨了几通电话、发了数条信息过去,却杳无音信。

周行跃,他的儿时玩伴之一。

读小学那会儿,廖尘曾住在城市外围的西街那,跟周行跃是对门的邻居。周行跃大他五岁,见面第一回就让他喊自己‘跃哥’,为人爽快到不行。

平日街上路过的行人,甭管周行跃认不认识,但凡他略微跟对方聊上两句,必能在那人离去时得到一句评价:“你这孩子,嘴巴抹了蜜吧?”

如今,周行跃还真成了个能说会道的人精。

周行跃对廖尘家的情况门清儿,知道廖尘不缺钱却爱钱。秉着‘兄弟如手足’的原则,周行跃无比热衷于给对方搭桥铺路,有合适的活儿,就会推荐廖尘去试试,至今还没有碰过壁。

这次实属是个意外。

道路通畅无阻惯了,人便容易马失前蹄。周行跃也算是半只脚踏在时尚圈的人,自打廖尘刚上大学,他就拍胸脯保证廖尘一定能赚个盆满钵满,钞票数到手软!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廖尘踏入了模特这个圈子,收入确实可观。

贵人难遇,良人难逢。

廖尘打心底地感谢周行跃的帮助。

若家里的生意不忙,廖尘除开空闲时间会去做志愿者外,什么活儿都不挑,什么活儿都肯做。上至光鲜亮丽冷峻模特,下至劳筋苦骨送货骑手,他任何工种都乐得尝试。

反正没人会嫌钱多。

等廖尘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周行跃那头总算有消息了。

【橙子你等着!对接人给我回话了,哥现在就替你讨回公道!】

【不过橙子啊……严鹤这人我也略有耳闻,他人就这样,设计几块破布就叫卖到不行,天王老子的话都能当耳旁风,跟聋了一样,我行我素得很啊!】

【啊啊,哥这比喻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廖尘拧起眉峰,接着往下看。

【说回严鹤,他那张嘴嘛……见识过的人都说,他的嘴跟他的脸一样厉害……因此无论他说了啥,你也别往心里去哈。】

【你也见过他人了吧?打扮得跟个女人似的……要是这事隔你心里留下阴影了,你可得跟哥说啊,别憋着!不然哥真得睡不上好觉了……】

破布。

聋。

我行我素。

女人。

与周行跃相识十余年,廖尘头一回想跟对方干架。

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试图扑灭不知何来的无名火。水珠自发梢流淌而下,滴在他肩颈,冰冰凉凉,却起不到消火的作用。

阴影?他倒害怕严鹤转头就忘了他的长相姓名,给他判了死刑。

廖尘对自己乏善可陈的表现没什么所谓,整个面试过程,一门心思全扑在那位面试官上。走出面试厅那刻,他立即把元宵节与今天的细节回忆个遍,生怕遗漏一丝端倪。

装扮、样貌、性格等部分暂且抛开不谈,廖尘最在意的是:

严鹤的听力障碍,大致在什么程度?

据他所知,对方今天没有佩戴助听器。

廖尘闭上双眼,聚精会神地回想迄今浏览过的资料文献,暗自猜测:许是佩戴了效果依旧甚微,所以对方才不愿再做无用功。

这么一想,严鹤或许正是因为听不真切,才忽视了黑衣男人的搭讪。

那么问题又来了。

听障较为严重的人,说话的语音语调与常人相比,往往带着些差异。可……严鹤分明吐字清晰,挑不出半点毛病。

思此,廖尘脊背骤然发寒。

唯一合理的解释浮出水面,结合现阶段观察到的种种,他几乎可以确认——严鹤听力受损的程度较深,且患上的时间不长。

所以,他才读不懂唇语和手语。

密密匝匝的酸涩感在胸膛处泛滥,廖尘五指合拢,盯着桌上的钻石耳钉沉吟。

自出生那刻起,与听障人士打交道,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自然深知这类人群背后的心酸。而严鹤这般天之骄子,皮囊才华样样叫人垂涎,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不被疾病拽下神坛?

一定很痛吧,他想。

隔了约莫十分钟,手机‘叮叮咚咚’震个不停,是周行跃又断断续续发来了几条信息。

【嗐,真是一尊大佛啊!】

【哥苍蝇似地辗转了一圈,好不容易跟人助理搭上话……橙子,你小子,怎么谦虚到这种程度呢?!这不是让你哥我遭人看笑话了?!】

【严鹤啊,让你下周去报道!】

眉头从紧蹙到舒展,仅用短短一秒。廖尘举起整块屏幕怼到眼前,反复确认,最终攥着那枚耳钉,任其在掌心硌出淤血,如痛感失觉。

不是梦。

长夜已深,他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室内昏黑,仅透出一角光亮。廖尘指尖游走,郑重其辞地给周行跃回了三条消息:

一是感谢对方的帮忙,顺便劝其少喝点酒;二是表明自己会按时报道,好好表现;三是胳膊肘往外拐,把严鹤捧到天上。

【哥,他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

【所以你不要说他不好。】

【我会生气。】

-

周一上午九点,廖尘准时报道。

相较初次的懵懂,这回他轻车驾熟地踏入MS大楼,按照周行跃发来的信息,站定于工作地点门前。

调整好错乱的呼吸和心跳,廖尘瞄了眼微微鼓起的挎包,透过玻璃,确认自己的面容足够淡漠沉着后,叩响门板。

“请进——”

大雪轰然而下,紧张感烟消云散。

纵然隔着门板,廖尘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应答的人,绝非严鹤。

顷刻间,狂妄的烈焰变作一簇火苗。而在廖尘踏入屋内,众览全局,最终认清严鹤不会出现的事实后,那簇火苗又化成一缕烟,熄灭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这份兼职薪资高、次数少、间隔长……廖尘一个月内去了三次,别说目睹严鹤真容,就连对方的衣影都没瞄着。哪怕是他怀揣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信念,坐在MS大楼底下干等,也没能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寻到严鹤。

“廖先生,您又来啦。”

依旧一无所获的某日,与廖尘有过交际的前台小姐见他可怜,便主动给他倒了杯温茶:“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我看您不论有没有工作,都会跑来这坐着发呆。”

他的行径,竟是如此可疑吗。

“我……”抿了口茶,廖尘心虚地解释道,“我有事想找严先生商谈,可是一直没能见到他。”

“噢,那您可白来了。”

“严总监最近工作太忙,这段时间都居家办公、闭关修炼呢。”得知来龙去脉后,对方失笑道,“而且,他有专车接送,从不走正门的。”

“谢谢。”廖尘望了眼身旁的挎包,幽幽叹气。

那这份礼物,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对方手里?

-

“——得嘞,今天就先到这吧!”

负责与廖尘对接的设计师名叫艾莉,是位笑容甜美、极易让人产生亲切感的女性。

“小尘啊。”艾莉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下回我们估计就收工了,哎,姐姐真有些舍不得你。”

这就收工了?

对艾莉抛来的媚眼熟视无睹,廖尘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支支吾吾地问:“艾莉姐,严先生他……工作很忙吗?”

“什么屁话?当然忙啊!”

艾莉不假思索地点头:“鹤美人他可是总监啊!忙起来恨不得睡在设计室里,捧着图纸当抱枕,家都摸不着!有一回,我们大半个月联系不上他,后来在跟座山一样的衣服堆里,可算把他捞出——”

苦水倒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咳,小尘啊……”艾莉似乎察觉到廖尘问话里的深层含义,暧昧地睨了过来,“你可别说……你对我们鹤大美人,有意思啊?”

廖尘低眉敛眸,对此不置可否。

“我天……”瞧这模棱两可的态度,艾莉得逞般大笑几声,拍着大腿道,“弟弟啊,你听姐一句劝!天涯何处无芳草,佳人遍地等你找,赶紧换个新目标,别想着做白日梦了!”

“……”廖尘不满地小声反驳,“他是花,不是草。”

不止是花,还是带刺的红玫瑰。

“完,看你这样子……你是真栽了啊。”艾莉惋惜地扶额,好言好语劝道,“可别说姐姐对你不好啊,你嘛……身高腿长屁股翘,鼻尖脸小相貌佳,也算是个俊俏娃娃。”

她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可鹤美人,早就名花有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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