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4-22 来源:不可能的世界 分类:现代 作者:橙懵 主角:蒋萧 莫器安
夜静得跟死去了一样
而她睁着双眼,清醒得像白天。
世界是一片灰矇矇的光,不再有春夏秋冬,不再有轮廓细节,只是一片空蒙蒙的灰,在她眼前无穷伸展。她想,原来时间是可以看到的,既不如逝水般流动,也不像树叶飘落地面,更不如日月交替般辉煌。那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光,时而深浓,时而浅淡。
她想傅晚晴躺在床上的两年又四个月零十一天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眼看着那团无边无际的灰色,像慢性疾病一般侵入身体,一寸一寸,缓缓侵蚀精神和意志。
她的精神因为始终不能得到她完整的感情而跌得粉碎。
她知道她的感觉,可是,她没有办法帮到她,她也没有办法帮到自己。
她不能肯定晚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是想惩罚她,还是想释放她。但她想,她在知道自己可以死去的时候,肯定是松了一口气。
留下她,余生里都得适应这种绝望。
最初几天的意识混沌里,她以为自己会发疯,但是没有。
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平静的处理了后事,找到她早已准备好的资料寄去警局,然后搬离了这个街区。
伦敦的天那么阴暗,是一个适合沉眠的城市。但她很久很久都不能入睡。一闭上眼,就会感到那股略带茫然的,却几乎要席卷全身的疲倦与昏眩。于是白天黑夜,反反复复地,她都睁着眼,研究天花板的结构和街上的人群。不读,不写,不说话,零零碎碎,想一些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事情。也不容易饿。只是她的手越发的不稳,有时候想喝一杯水,手腕却一直震,一直震。
她想她这一生都无法再握辣椒水。
事情平息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把她的骨灰带回了布里奇诺斯,葬在了城里最老的墓地里,和她的祖父,父母,表哥以及许许多多从这个小城里挣扎出去又最终回来的人呆在一起。
葬礼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举行,陆续有镇上的人前来致哀。慈悲的男声在朗读葬歌,她静静地坐在人群里听,拉丁语在这片小小空地上那么优美。那些音韵,那些词,那些寂寞的青春里最美的一部分,终于回归了最初的宁静。
葬礼结束后,她没有多留,只在她墓碑旁种了一树梨花,就离开了。
她的过去正式灰飞烟灭。
之后,好像在欧洲辗转了很久。
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地方,英语,法语,德语,她麻木地使用她能懂得的所有语言,在欧洲大陆上漫无边际的迁徒。
很多东西她都不记得了。因为很少睡,也就更少做梦。她似乎成了个扔掉记忆的能手,是非因果,前世今生,就这样惯性地,冷静地,随着她的步子,每分每秒,缺失,遗忘,空白。
她为自己有这种非凡的能力而阵阵冷颤,心里像钉了颗钉子似的痛得抽搐,却眼睁睁的无能为力。
记忆很近,但在消散,在瓦解,在坠落。
双手的情况时好时差,在冰岛的时候,她还能彻夜不停地吹风笛,到了耶路撒冷,她的右手已连一杯水都无法拿稳。
由春入冬,由南到北,不过一个弹指。
她到达翡冷翠的时候是一个冬末,这里仍然有全欧洲最好的蓝天,还有,最华美的教堂。大概天气转暖了,她又开始慢慢记起一些事情,比如记起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和黄金麟一起……任务近乎完美地被执行,她们走在创世纪的穹顶下时,黄金麟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最后审判的时候,神会把我们分到她的右边。
最后的审判。她站在那幅著名的湿壁画前,抬头凝视耶酥的手。
温柔而怜怋的手,坚定地分开众生。左手是天堂,右手是地狱。
她沉默的凝视,不动声色,不发一言。插在外衣口袋里的右手,却有什么在轻轻硌着手指。她低下头,把那张很硬的纸片拿出来。
Dr息心理咨询师。
很奇特的,她几年后再一次明明白白地想到张起灵,居然又是因为这张卡片。
冥冥中什么都注定了,一切的起因都是那个酒吧昏暗灯光下的刹那交接。如果张起灵没掉这张诊所的卡片,如果她没有在那个阳光猛烈的午后走进那间诊所,或许故事会有个不同的结局:她也许会继续驾车在世界各地游荡,或许偶尔还会在任务完成后,和黄金麟去非洲打狮子。而张起灵和雷卷依旧会在每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去那间喧闹的小酒吧,坐在同样的位置,一起喝酒,一起唱K,一起发香港政府的牢骚……
只不过,这些都只是如果而已。
一个开始很简单,结局却会顺着命运的轨迹自顾自滑行,谁都掌控不了。
心里像开了一扇门,哗啦一声,从前的日子,熟悉的名字和笑脸,好像一步就可以跨回去。但是那双温暖的手掌,已经遥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平和的温度,隐隐的脉搏,掌中的皮肤交替在一起共同呼吸。那时她以为好歹总算抓住了些什么。现在想来,一双握在一起的手,其实什么也不能证明。
她感到疲倦和软弱,并且突然想到了死的温柔和静默。
为了抵抗这种诱惑,她在一家修道院住下,在全然的静寂里,度过了整个温暖的春天。
房间很小,每天的晨光和暮色会准时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四周非常安静,但奇怪的是她一直能听到风声。突如其来的,呼呼地刮过。然后心就像被单独拎了出来,寂静的声音清晰可见。
她不记得自己住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草坪由黄转绿再转黄,每天都会有个修士送简单的食物进来。
直到那天,那个修士无意间留下了一本书。安徒生,锡兵的故事。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童话。
她久久地看着那本书,像一艘沉入了海底的船,腐朽着,永生着,但已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初冬的时候,她终于离开修道院,前往巴伐利亚。
雪堡还是像个童话,湖里还是游着那一对天鹅。当然那不会是几年前的一对了。
她在大雪的午后,走进了红色尖顶的小教堂。外间广场正在举行一场儿童音乐会,清脆的笑声那么大,她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万福玛利亚。你说,在天父的完满里,无所谓幸与不幸。那么,并请宽恕我所带来的一切不幸……”
烛光摇动,教堂里有离世的寂静。
“爱到底是什么呢?天父,为什么爱会让人这样痛楚?是不是因为人的爱都残缺不全?”
“全能而永生的天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除了黑暗,我一生一无所得。”
告解室非常安静,恍惚间还有鸽子拍翼和孩子们欢笑的声音传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头抵在木雕花的窗棂上,慢慢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
过了好一阵子,可能外间的鸽子拍拍翅膀飞走了,也可能是神父走进隔间的声音,或者,是广场上砰砰的轻响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隔间的人看到了一双古井似的眼睛,似有波澜,又似无。
“全能而永生的天主,你是忧苦者的安慰。请你指引我,并原谅一个被我背离的人。所有的罪,请加诸于我身。”
说完这句话她就站起来,没有等神父的祝祷,推开了告解室的门。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即便无人的夜里,她那样的想念张起灵。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曾为她舍弃的一切,那是她一生中最光明最温暖的记忆。但是,她也记得一个人跟她说过,人是经不起这样的反复遗忘和背离的。以血为证。张起灵不会对她失去戒心,就像她自己也不敢依赖任何人。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选择重新开始。
重生。
她们将背负着缺憾,在思念和回忆里相濡以沫,然后各自死去。
有些惆怅的,她推开教堂大门,突然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同时自己的身体因为某种外力而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奇怪,平生第一次,她不那么厌倦那声轻微的“噗”响……
张起灵是在那一年初秋辞的职。
铁游夏拧起眉头看她,“少商,你已经满三十岁了,现实一点吧。你现在经验既足职位又高,正是警队里的黄金年龄……”
她微笑,“我不想过了六十岁只能数自己肩膀上的星。”
她不知道她会面对些什么。但她从容不迫地,背起行囊,在寂寞林立的欧洲,如一滴水,汇进了海洋。
奇怪的是,当她离开香港,那些让她几年里头痛无比的被禁锢的片断,都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包括多年以前的小事,某人的侧脸,某个平淡相对的傍晚,原来以为早已无法想起,此时却纤毫毕现。
初秋的阳光下,莱茵河泛着蓝绿色的波。张起灵和所有初到欧洲的东方游客一样,站在湛蓝天空下的风信子面前,对着自己的相机愉快地微笑。只是,她知道自己笑得不符合逻辑的难看。微醺的空气,像洪水一样,不可阻拦的浸湿了远离的一切。有时,天鹅飞过,忽忽悠悠,也像某个下午,风吹起了某个人的白衣,带着不知而动人的诗意,成为无法归类的人……
她的内心分裂成好几个人。一个忧伤失落,不能笑,也无法笑。一个告诉自己要接受现实,要像牙膏广告上的黑人那样,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一个袖手旁观,象东邪西毒里的欧阳锋,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看自己露出古怪的笑容。
最终在她自己也无法忍受那个笑容后,从德国走到了英国。到了伦敦她找到那个传真的地址,一间格林威治区的三流画廊。
画廊在一年内已数度转手,她自知问不出什么,就租了那间画廊的地下室住下。
两间的地下室只有一间出租,另一间用木板钉着,房东说里面死过人。她倒不介意这个,只是地下室永远光色昏暗,惟一的窗户在头顶,深夜永远有高跟鞋走来走去。她彻夜难眠,通常凌晨就起来磨咖啡豆,煮特浓的咖啡,加威士忌。
伦敦的清晨冰凉透心,没有铺地板的水泥地,站久了会微微昏旋。开门走上去,门口陈旧雕像下丢着染血的针管,树影斑驳,看到她,飞扬地大笑,“欢迎来到伦敦。”
伦敦。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天堂。然而,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在伦敦看了很多博物馆,也读了很多书,有艺术类的,也有音乐类的。过去拥挤喧嚷的二十多年好像都被尽数抛却,有时候她在深夜里,睁大眼睛,怎么都想不起来在自己在香港的夜市里曾和老八她们怎样笑闹。她想起另一个人曾经说过,在香港这样彻夜不暗的城市呆过了,就会觉得欧洲分外的寂寞。
她现在有点明白这句话了。这里是她生活过的伦敦,中世纪一样的月亮,银白如刀光。街灯照进来,天天都有雾气缭绕。人们说话噤声,表情含蓄,衣履整洁,生活波澜不惊。闷得慌了她就爬到天台上,一边数飞机一边等天亮,希思罗机场大概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机场,她数过最夸张的时候,平均每分钟掠过三架夜航,点亮了伦敦的夜空。
数到一个月的时候,国际刑警找到了她,说是欧洲一个古老庞大的华裔组织,新一代的继承人被确定死亡,那个组织也于近日被警方瓦解。她们拿出一张照片,说这个女子你认识吗?
她抬头看了一眼,点头——那张优雅而娇柔的脸。
她曾经来过香港,并曾和一名年轻男子出了车祸,我们怀疑此名男子是组织里的重要人物。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张起灵摇头。她们打量了她片刻,瞧不出端倪,就让她走了。
出了警局,她抬头看看伦敦阴沉的天色,叹了一口气。背包里有一本新约圣经。一个叫肯尼士?卫斯特的人翻译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温柔的、有耐心的忍受她人的错待,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她想,如果这些是爱的话,那么,她就是在爱了。
她爱她。
所以忍耐一切,包容一切,放弃一切。
如此这般,爱便能永不止息。
第二天她就买了部二手车,好像没什么目标的,沿着英伦三岛一座小城一座小镇的开下去。有时候在她停下来在路边抽烟或加油的时候,也会暗暗好笑,流浪这种事情,大部分人在二十多岁求学时期就已经做过,她却要三十岁之后才从头体验。
跟着她后面的可疑车辆,慢慢减少,终于消失,而她也终于在兜了大半个英伦后,来到了布里奇诺斯。
那是座颓唐而迷人的小镇,中午时分,金色的阳光会厚厚地涂满了老旧的街道,那些蓝色的大门,绿色的大门,黄色的大门,全部都沐浴在金蜜色的阳光里。爬满常青藤的狮头喷泉到处都是,阳光晒到每一滴落下来的泉水,都像钻石。
她问了当地人,找到了那间老药房——一间傅姓的百年大宅。
药房已经没有人,只有一些好久没有修剪的大树,满地是褐色的粟子和落叶。将要枯黄的草地,长了野草的台阶,和褪了色的大房子一起,凝结着阴郁的气氛。一只夜莺不知躲在哪里,不停地唱着歌。
她默默地凝视了片刻,没有进去。
房子后面是一大片墓地。
拥挤的老公墓,墓碑挨着墓碑。缓缓的坡地无言伸展,除了几百年下来的石碑,就是满目的绿。草,橡树,梨树,桔子树,常春藤,密密麻麻的纠结。草丛里掉落着一个个鲜红色的果实,只有鸟儿来光顾,抬头一看,满枝都是苹果。
中间有一片小小的空地,好像有葬礼正在举行,牧师用绵长的意大利文念着祷词,四周密密地围了一圈当地人,她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典型的英国小镇,小而封闭,建筑,空气,以及人,都有同一个安稳的面容。傍晚再兜回去时,发现葬礼已经结束了,空地上多了一棵苗条的,匀称的,秀美的梨树,像一个文静的笑容。大概是才植下,泥土还散发新鲜的气息。树上,开了满枝洁白的小花。
她觉得这棵树简直就像是从一个人的心脏里长出来的。
这也是她幼年时常来的地方吗?如果她死了,是不是也会埋在这里的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不能再深入下去,于是她就匆匆离开了那个小镇。
走久了,她发现这样的旅途有一个坏处,就在站在机场或火车站的入口,永远茫然。她总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慢慢回忆另一个人说过的话,以及话里提到的每一个地点。
记忆已经模糊了,比如提过的极光,她在格陵兰等了一个星期后,突然想起原来她说的是冰岛。于是她匆匆赶过去,却已经错过了看极光的最佳时节了。
她在旅馆的阳台上仰头等了半宿,天仍然是蓝灰色的。隔壁似乎有人在吹笛子。北欧的冬天那么冷,她想吹笛子那个人,手一定会冻成紫红色。
她躺在黑暗里,点一枝烟,静静地听着……然后她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以后,觉得非常惆怅。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东西,就像浮在河流上的落花,在你没有设想的时候来了,又不可阻挡的离你而去。
等她把北欧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差不多也能把整部西方美术通史倒背如流了。她想如果是现在再与田芳蕊同行,她们一定有很多新的话题。
她曾设想过她们很多种重逢。在塞纳河的晨光里,在罗浮宫潮水般的人群中,或许,就在这翡冷翠的西斯庭教堂,在米开朗基罗满壁的《最后的审判》下,一抬头就相逢。
这种想象像清晨时分短暂的梦一样,有一点混乱,有一点不合逻辑,还有一点疯狂。
但她无法抑止这种想象。
她在西斯廷教堂呆了很久,美丽的穹顶,每一个抬头的瞬间,都有惊叹的欲望。
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旁边是一个小小的修道院。她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房间。
修士说,前一个清休的人在这里住了近一年,足不出户。昨天才刚刚离开。房间是真的小,像洞穴一样,天花板很高,窗户很窄。从窗户望出去,黑色的教士长袍,在灰绿色的草地上,像一片片流动的黑云。
墙上挂了一幅画,凭她有限的教会知识,她知道,那是耶酥和抹大拿的故事。抹大拿是一个美丽的妓女,她是基督最后的诱惑。
那真是一幅温柔的画,冷暖相间的灰色,像心中深藏的感情,一点甘甜,一点微涩,一点盼望,一点无奈。她忍不住想,之前,是谁在这里清修呢?一年?!寂寞无声的小房间里,独自坐着,无边的思绪总会滚滚而来。会痛苦吗?会烦恼吗?因为痛苦无法解除,所以才需要清修吧。努力把自己心里那些多余的东西,不受控制的东西,清理出去,这是不是清修的目的?
那么,感情到底是不是要清理出去的杂质呢?
前一个坐在这里,在这湿壁画下清修的人,望着画上的基督,眼神那么温柔,和隐隐的感伤,天父的感伤属于修士的止水一般的感伤。她会怎么想?她真的能了断前缘,对自己的一生看得明白,没有一点的不甘心吗?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在枕头下面捡到了一枚戒指,不知是上一个住客无意还是有意落下的。有些年成的硕大的黑宝石,嵌在银质的环身上,连她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第二天她走的时候,把那枚戒指捐给了教会。她莫名的觉得,丢下戒指的人,本来就想这么做。
在意大利的机场她再没有犹豫,直接搭机去了德国。座位在窗边,三万英尺的高空,窗外的光线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在香港呆久的人,永远对欧洲的蓝天缺乏想像。那种单纯得没心没肺的蓝,有时候安静寂寞得,想让人把它撕开。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担心田芳蕊,她一直觉得田芳蕊是像月亮一样的男人,沉郁,冷,有阴影。她怕她会捱不下去。
但她自己却不同。就算对什么事情累了,绝望了,想死的时候,却会舍不得这么蓝的天空和这么好的阳光。
她想,她其实是可以为她而死的,但此刻她更想的,是在大悲之后生存,在大哭之后微笑。
她在一个午夜抵达雪堡。
坐错了公车,原来那班从纽伦堡开出的六十三路公车,已经不能到达那里了。于是她只有步行。
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德国会有这样漫长严酷的冬天,才11月,已经下雪了。
深夜的雪堡,看上去像是《天鹅湖》里的布景,小小湖面已经冰封了,雪的反光照亮交颈而眠的天鹅,苍蓝色的夜空带一点点凌厉,和那尖顶的红塔搭配在一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田芳蕊说的一样,这里,像个童话。
一个沉睡了的童话。
城堡的大门很高,很重,要整个人扑上去,才能推得动。她听到自己敲门的声音,在静夜里,跟自己的心跳一起,扑通,扑通……
城堡管理员把尖塔里的小房间给了疲倦的旅行者。放下行李,她在单人床上躺下来,点了一根烟……以为自己会想很多,结果,烟还没有燃尽,她就已经睡着……
终于,阔别多年后,她再次在梦里见到了田芳蕊。
深蓝色的夜空下,白色和深绿色的大理石,长长的拱窗,还有数不清的雕像。她从高高的塔楼上下来,米白色的风衣飞扬,月光映上去,是浅浅的青色,像梦一样。
这确实是一个梦,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教堂,以及这么美的月光。以至于在她梦里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醒来后发现已经是上午,隐约的,窗外在飘雪。
终于到了这里。她微笑,一个月来首次刮了过长的胡须,穿了一件厚实的干净的毛衣,然后沿着冰封的小路,一处一处走看过去。城堡并不大,索索有声的大雪已将一切都埋住了,湖泊,天鹅,木头吊桥,白色的图书馆,尖顶的高塔,全部都被大雪掩埋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盛大最优美的雪花,她站在小小的教堂前眺望,无数白色的雪片轻盈地滑落下来,经过她的眼前,然后躺到硌石小广场上。
她痴痴地看了很久,才转身,推开了小教堂灰蓝的门。古色古香的巴伐利亚天主教堂,墙上画着已经半褪的彩绘,天长地久的浮尘气息。
走过去,神坛前没有人,只摆着大本的雕花圣经,天父在其上永恒地流着鲜血。
角落里有一个漆金木雕花的告解室,门关着,里面闪动着微弱烛光。有人在里面做告解。教堂那么小,低喃的声音听不清楚,隐约有点悲伤。她礼貌的退了回来,在第一排坐下,仰看耶酥基督的脸……片刻后,忍不住笑起来。白看了那么多书,自己还是做不了基督教徒,骨子里,她委实更相信湾仔码头的黄大仙。
是不是因为基督为人类流了鲜血,她看起来就比黄大仙慈悲?但是——她无意识的苦笑了一声,她一直不知道田芳蕊有没有信仰,她信神吗?信天父吗?信救赎吗?她看起来那么冷凝,坚定,诡静,但仍有隐在骨子里的忠贞,冷冷的,温暖人心。
教堂外隐约有鸽子振翅的声音。
如果,要忘记一个人才能得到神的拥抱,那么,不要救赎,请让我永沉苦海。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教堂门口,刚推开门,突然听到吱嘎一声,于是她下意识的停下来,回过身——
教堂里多了一个人。
穿着黑色衣袍的神父,手抚圣经,静静地穿过殿堂,正推开告解室的隔间。黑幽幽的空间里,隐约烛光一闪,黯不可言。她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关上,心里有点发虚,好像遗落了什么,好一会,才转过身,掩上了门,把幽深教堂留在了寂静与黑暗中。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阳光下,广场是一片清朗的洁白。一侧有当地的新年音乐会,成群的孩子跑过,一个小女孩跑着跑着,啪地摔在她面前。她笑着把她抱起来,正要说话,却仿佛听到背后某处一声可疑的轻响,暗哑压抑,竟然有点像久违的辣椒水声了。她一惊,刚要转头,一束烟花就在这最平静的一刻破空而出——
眼前瞬间腾开了满目光华。
她一怔,下一刻就微笑起来,抱紧那小女孩,替她擦眼泪,把开放在空中的花朵指给她看。
童话世界里,没有杀戳,只有烟花。
相分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神父的黑色长袍消失在转角处,空气中乍开的血与火的气味,只几秒钟,就被冰凉的雪气覆盖。
各自的罪孽各自承担。她想,原来这并不只是一句谚语。
血液在哗啦啦地涌进肺部,呼吸艰难。可并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恐惧。
很多故人的面容都一一闪现。有人秀丽如故,笑容倾倒一城的烟火。有人聪明剔透,将一切来龙去脉看得清楚。有人伸出双手,满心欢喜。有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事,诡静如狐……
但,无论如何,今生终于是过去了。她斜靠在教堂回廊的阴暗转角里,抬眼,就能看到雪后的蓝天,此刻正灿开了满天烟火。只是这一幕,已非千年前的那一幕了。
她微笑着伸出手,挡住过于眩目的亮光,远远的,似乎有熟悉的背影一闪,还没等她看清,浓重的黑暗已席卷而至,近乎没顶。
她闭上眼睛。够了,已经够好了。这一世,她们曾经这样的接近。她听到过温暖的话语,得到过温暖的,握到过温暖的双手,还有,温暖的爱情……这些,都足让她从噩梦中得到解脱。
只是……
相分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那么……
她想,下一世呢?下一世,她们还要不要再相遇?
今生的宿命已经裂帛,下一世的天空可容携手?
黑暗在全身辗转铺延,仿佛一方柔软的绸,波澜不兴地,要将她温柔覆盖。
她微笑着,知道自己即将沉入冗长的睡眠。
只愿梦里的洪荒世界,静好无惊。
张起灵仰着头,有微微动容。
这不是她在任何一个地方所看到的烟花。黑夜里的烟花,通常都太亮,太密,太辉煌,太盛况,甚至压过了亿万星辰的光。而此刻,朗朗晴日,雪地飞烟,色彩不再是异彩纷呈,而只是一片浅色的光亮。
怀里的小女孩拍着掌,咯咯笑着跳下地跑远,笑声清越。她仰头凝望,屏息,突然就热泪盈眶。
飞缕而下的丝丝烟雾,落到她头上,肩上,手上,闪烁着亮白、莹蓝、暗金,银色的淡淡光芒。
风尘阅历,雪堡并没有消失在城市的尘灰中。
她在雪后的阳光下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然后穿过积雪的广场,穿过如线的烟花,穿过欢笑的孩童,提着行李,向城堡的大门走去。头顶是温暖的阳光,微微有风,仿佛有一双暖融融的手,温柔地,悲怋的,轻抚过她疲惫而明亮的面颊。
她不会停止寻找。她深信自己会再遇到她。也许是深秋的香港,也许是银色的丹麦,也许是永恒的芬兰……红尘滚滚的浊世街头中,骤然就看见她的面容,刹时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也许,重逢,就在下一个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