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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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1933年 上海

早春

这时候的天其实还冷的厉害,说是过了立春,也不见得天暖了多少。

有钱人家自是火炉煤炭的烧着,穷困潦倒的有件破棉袄挡一挡风,不至于在这日子里冻死都是好的。

现在虽是乱世,乱世也有自己的活法。

都说乱世出枭雄,要想在乱世里干出番事业,一是要有才,二就得会笼络民心了。

重庆那边来了位专员视察,按理说这消息和萧从八竿子打不着一边去,但也正是因为这位专员,萧从才从苦寒的冬日里头瞧见了一点春天的影子。

林家是上海的大户,隔三差五的就会在家门口布施,稀汤寡水,却也着实不易。

流浪街头,生计难以维持的人多了去了,故而每次都会大排长龙,起争执也是难免的事情。

萧从和易先生正是在这时候相遇的。

要说这布施的粥也是有数量的,总是来的晚了就没了。

可是也不能往大街上一坐,干等着下次发粥,那早饿死了。

于是就有些个心眼儿坏的,专门从别人手里抢 。

跟那些大个子的抢不过,欺负一下妇孺弱小总还是可以的。

正如此时,一男孩正在把洒在地上的稀米粥往碗里捡——米粥刚才在争抢的时候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长久的饥饿促使着这群人为了一碗米粥大打出手——说是大打出手实际上太过夸张。

饿的时间久了,打架连力气都比不了,只能靠着最初的那股子狠劲。

坦白说,那日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只是那孩子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恶狠的狡黠感,让易岑起了兴致。

他站在林家的大门口,旁边跟着三两位下属正汇报着此次来到上海三天的行程安排。包括见市政厅的那位官员,去哪个饭店吃什么规格的菜,又是住在哪个旅馆里……下属念的兴致勃勃,也没太注意到易岑的心思早已跑到了别处去——他瞧见了整场闹剧的高潮:孩子用他最原始而锋利的武器撕咬着入侵者的血肉,他看见牙齿上残留的血液,不过在几秒之后被小孩和这刚从地上捡起来的半碗稀饭一同咽进了肚里去。

粥早就不热了,刚用手从地上扒起来,又混着血腥气,自然谈不上好喝。

萧从蹲在地上瞧着摔碎的碗,正思考着哪里搞个新碗或是把这个粘起来之类的。

四周声音却忽的静下来,抬头就瞧见穿着鲜亮衣服的当官儿的正站在自己面前,于是咧着嘴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来。

其实笑起来更吓人,猩红的眼睛,脸部打扮凹陷进去,黑色的污垢不知道有几层厚,萧从本人也不确定他的牙上是否还滴着血。

据他本人回忆,那时候他十七岁。常理来说,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应该长了挺高的个子,也是很有力气的。但是易岑见到他的时候,却觉得瘦小的厉害,像是十三四岁的孩子,胳膊纤细的不像话,穿着破烂的衣服,冬日寒冷,不知道多久没有从身上扒下来过。

易岑蹲下来问了句很没有头绪的话,“谁和你抢这碗粥你都会像刚才那样咬他吗?”

萧从听的也很奇怪,含糊不清的说,“不知道,可能再多的人就没力气咬了”不过又想起来眼前的人是个当官的嘛,奉承两句准没错,“要是先生您要,我指定双手奉上。”

易岑头次听见这么寒酸的奉承,“只是不能忍受…的欺辱,若是换了当官的,有权势的,便任由他们欺负了去 ?”

“若我给了粥,以后说不定还能喝粥;若我偏要现在喝了这粥,难说以后还能不能再喝上粥…”萧从觉得自己笑的可能真的不太讨人喜欢,但他身无长物,所以笑容是最能表现出他温顺的方式“再说了爷,骨气都是有钱有权的爷才配谈的东西,我可能是生来没长这玩意…命都没了,要什么骨气。”

易岑没再说什么,站起来转身离去。不过几米距离,施粥的地方泥泞满地,林家门口整整齐齐的用砖瓦铺好了路。

萧从长舒了一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这里是全国最富裕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最贫瘠最困苦的地方。

灯红酒绿乱人眼是真,垃圾堆里的苍蝇哄哄、下水道里的老鼠成群也是真。

晚上由市政厅里的一位邱副长做东,邀请易先生去吃饭。

其实这种饭局的性质大家都心知肚明,易岑混迹官场多年,见到的自然是多了去。

他没什么贪欲,家里钱够多,两个哥哥一个从商一个从军,自己走这条路也不过是为了他二人的路好走些。

邱副长端着杯酒正想着措辞,易岑没给他正眼。

今儿下午看见这人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好的观感,阿谀奉承之辈,见得也多了。此次饭局,虽不能直接表现两地的亲疏关系,但他好歹代表了重庆方面的态度,该给的面子,该点的关系都是得做下去的。

说白了,无论他怎么个神气,这趟主要也就是做个传话的。

他一只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整个人斜靠在上面,另一只手里捏着根香烟,吞云吐雾间,神色不明。

一个烟过半,才程序化的笑了笑,“邱副长何必客气,上海是您的地界,您真是抬举易某了。”

“您这句话才真是折煞我了,谁不知道易次长您说话的份量。邱某今日还要谢您赏脸,真是下属的莫大荣光。”

两人算不上什么正经的上下级,易岑是中央的官员,而邱副长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副职,中间可是天壤之别。

席间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其实易岑也没怎么开口,往往是几个副手在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及时,半盒烟已叫他抽没了,这时才推脱了邱副长的下个局的邀请,坐上车准备回酒店。

正过中央大街的时候,司机行驶不当,将一人给撞倒了,萧从就是这么被捡来的。

他刚在饭店的垃圾堆里扒出来一个带了两个豁口的碗,正欣喜着,想到路对面的屋檐下头凑合一晚。

过着马路,看见车来了腿却软了,免不得是自认倒霉。

醒来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抬头是洁白的墙壁,吊着一盏西式的水晶灯。

他喃喃道,“这就是那些大胡子说的天堂吗?”

突然响起来报纸被翻看的声音,易岑推了一下眼镜框,道,“应该不是,毕竟他们说的天堂得死了才行,而你活的好好的。”

1933年 重庆

仲夏

回到重庆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除去上海,易岑此次还去了江浙地区的其他城市。

直到进了易公馆,萧从仍然难以置信。

回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天。

易岑放下手中的报纸,给了两个选择,“我可以给你足够的赔偿,能够供你一年内在上海衣食无忧,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跟我去重庆。”

其实心中有很多疑惑,在萧从看来,对付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人杀了随便抛尸荒野,毕竟自己无父无母也没个亲戚朋友,没了就没了。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善人,一切善良都是以某种利益追求为前提的。

上位者的心思最为复杂,自然不是他这种见识浅薄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

不过两者都是很好的选择,起码他都不吃亏吧。

“我想去重庆,先生。”

易岑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有名字吗?”

“萧从。”

————

萧从对易岑的目的仍旧不清楚,不过这一路上过得却极好,跟在先生身边吃喝玩乐也见了世面。

上海街边的小乞丐一跃成为了重庆易公馆里的萧少爷。

下人多是瞧不起他的,萧从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一个来路不明,主人态度不明的半大小孩,是不会被人放在心里的。

易岑将萧从安置在家里以后,马不停蹄的去部门里忙一桩大事,一连十天都没有回家。

直到事情结束,才发现家里还有事情没办妥。

于是又风尘仆仆的赶回去。

“先生。”此时的萧从才刚有了点年轻人身上该有的朝气,看见易岑后眼里中亮着光,透着些并不精明的狡黠。身上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旧衣服,咧着嘴冲着他笑。

易岑并不是什么不苟言笑的人,此时看见萧从“自以为是”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萧从这几天在易公馆里除了享受这种衣食无忧的感觉之外,也不是全然没有作为,比方和厨房里的伙计都混的很熟了,知道先生长期不回家,待人也总是和善的。

萧从再一次为自己的聪明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此时与易岑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萧从又显得拘谨起来。

尽量让自己吃的慢一些,显得他们像同一种人一点。几十年的生活习性的差异总还是难以磨灭的,尽管萧从很努力很努力的维持着吃相,余光瞧见易岑眉头一皱,便发觉大事不妙。

努力的克制住自己紧张的心态,咽下去嘴里的最后一口菜,想寻个由头自此遁了,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听见一道温和的男声,“阿从,日后有什么打算?”

“啊?”萧从此时头上冒汗,不明白易岑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后悔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要了钱,也不用此时再经历这些了。果然是,人不能贪心啊。于是心一横,“打算成为跟先生一样的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听恭维话的,萧从心想。

易岑听见这话倒也没有透露出什么额外的表情,萧从心想也许是他听惯了奉承的话,自己这点心思自然被他看的一清二楚。

“你想去读些书吗?”

“先生只要给口饭吃,做什么都……”

两人同时开口,话音也同时落下。

易岑此时脸上才出现些笑意,“当初既是将你从上海带来了,便不会有再将你抛下的心思。”

“阿从,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但就我来看,你应当是个好孩子,我养你一日,便也有教育你的义务在。我比你大上不少,也可算作是你的半个兄长。”

少年的瞳孔微微放大,表现出他听见这话时的震惊。

在萧从看来,这话说的其实有些夸大的成分在:先生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怎么会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呢?我明明咬着那个人的手腕快要将牙都咬麻了,要将那个人的肉都快咬掉了。他的血先是进了我的喉咙,又接着进了我的肚子里去。这也能算作是好孩子吗?

他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尽管他知道先生心里门儿清,但这样总还是有层窗户纸在的,也只有这样,萧从才会觉得自己也有机会像自己曾经羡慕过的孩子一样,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少年的目光不再涣散,坚定的站起身来,向着主座上的男人鞠了一躬。

重庆

易岑今天倒是回来一个大早,想去看看萧从近日里的学习状况。

于是走到了后院,便瞧见,先生正背对着他上课,而萧从拿着笔在半空中,写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事情之前也被易归岑撞见过,包括但是不限于,在国文课本上画王八,用谐音梗偷偷骂教书先生等等等。

易岑没有养过孩子,他小时候上学也是极为省心的,没想到萧从阳奉阴违,表面上信誓旦旦的,背地里却搞这一套。

转念又一想,十七八岁正是顽皮的时候,倒也正常。

萧从在史密斯先生转身的前一刻端正坐好,余光瞥见了在一旁站着的易岑。

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动作被他看进去了多少,此时只能尽量的使自己的背挺得更加的直一些,以此来掩盖他的心虚。

今天的午饭吃的过分安静,萧从快要把头埋进碗里,像一只鹌鹑一样。

易岑瞧着好笑,意外的没有出声制止——他平常很注意对萧从仪态上的纠正,这也叫萧从苦不堪言。

早些年散漫惯了,谁还注意这些,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现在坐着站着甚至是躺着都有人出来事事件件的管教,换谁谁不烦。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萧从的胆子也大了很多。

这边吃完饭正想溜走,却被易岑叫住,“最近课业怎么样?”

“啊…?哈哈哈…挺…挺好的啊。”萧从讪笑着说。

面前的男人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没说什么话,萧从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不过这课上的他确实很烦。

“先生,我觉得学这些还不如找人教我些功夫,或者打枪什么的。……我上午听着之乎者也脑袋都大了,下午又要听叽里咕噜的鸟语,这下倒好了,直接搞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我学这些…”

易岑这时候开口,“阿从觉得你学了功夫活着打枪,能去干什么。”

萧从回答,“有了功夫,学了枪,就不用再害怕别人的欺负了,有人欺负我就直接招呼过去。”

“认识压迫,反抗压迫,这是很好的事情。一人欺侮你,可用拳头枪子招呼回去,三两人也可有应付的余力,若是数十人数百人呢?”

易岑不紧不慢的说,“若当你拥有了枪,也有了用枪的能力,你又如何保证自己出枪的速度在敌人之上,准头在敌人之上呢…”

“阿从,如今我们手里有枪”

易岑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像是喃喃自语,“难道我们不算是他人的枪吗?”

萧从听的不太明白。

易岑缓过神来又说,“我希望你能够去外面看一看,去美国,或者欧洲,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就当是替我去看一看也好。”

“先生是要我去大地方见见世面吗?”

易岑笑了笑说,“算是吧,不过阿从,并非是大地方才能见世面。向上看,或者是向下看,都是你我未曾见过的世面。像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又有什么高贵和低俗之分,不过是人为了彰显自我弄出来的标签。”

萧从隐约的觉得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这两个词熟悉的紧,貌似是国文老师上课时讲过,不过他听得不太认真,只知道一个好一个不大好,于是他试探性的问,“先生是想向上看还是向下看?”

“下看知人间苦厄,上看觉无可奈何,两者都是一种痛苦…想这世界无上下之分吧。”易岑笑着说,“很大逆不道的想法。”

萧从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平淡语气之下说出来的话语却深深的砸在了少年的心里。

萧从知道,虽然他被先生带到重庆来,换上了一身好衣裳,吃的好了睡的也好了,可身体里始终流着的都是卑劣的下等人的血。仆人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背地里也尽说他的坏话。萧从很能够理解他们,毕竟换作自己,也会眼红会嫉妒,会想要一飞升天。

“那就没有穷人了吗?”萧从问道。

“不好说,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但是我首先希望,人都是相互尊重的,在精神层面,人人生而平等。”

“像是管家或是做饭的厨师,和你我并无不同,只是分工有所差异,我付给他们工钱,他们帮助我打理好家里。我并不高于他们。同样,萧从,我并不高于你。”

“你有权利拒绝我对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对你的物质上的帮助是我所心甘情愿的——你不必有所负担。”

“阿从…”

易岑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在萧从的注视下笑着摇了摇头。

阿从,希望你可以代替我,拥有自由。

萧从沉默着离开了饭桌。

不过这场短暂的谈话还是带来了不菲的效果,半年后的萧从已经可以用英文进行日常的交流,虽然口音带着浓重的中国味,但是史密斯先生依旧很欣慰,在离开前一天给萧从了一个大大的拥抱,胡子扎的萧从哭笑不得。

1933年 冬

萧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到易岑了。

易岑的工作其实很忙,全国各地到处跑都是常有的事情,经常十天半个月的不在家。

萧从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也寥寥无几。

将近年关,萧从心里头盘算着人也该回来过年了。

只是他结课一天又一天,雪也开始下,一层又一层的往上堆着,却还不见易岑的人影。

“诶呀萧少爷,这些活我们下人来干就行了,你怎么又出来冻着了。”

说话的是管家福伯。

昨天晚上下了场雪,萧从今日起了个大早,想着把院子里的雪扫一扫。

“福伯,你是长辈,再者我俩不是一样吗,要是先生没把我带回来,我指不定在哪里受冻呢——我算得上什么少爷。”

“您就歇一会吧,这几天操办年货真是辛苦了,这点小事我自己来还不成吗。”

福伯摇了摇头,萧从来了半年,他的性格众人都有目共睹,好讲话,心肠也不坏,平日里也不摆架子。

先生也是这样的人,只是拿着先生的钱,还受这样的礼遇,实在是内心有些惶恐。免不得有些不长眼睛的人,干出些欺主的事儿来。

“对了福伯,先生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面对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福伯摸了摸胡须,“这…前些日子好像是通过电话…怎么说的来着…?”

萧从肉眼可见的蔫了下去,“行了福伯,别想这些了。”萧从低着头继续扫着雪,渐渐扫除一条路来。磕着花纹的石板露出来了,少年心里头却蒙上了一层雾。

自从易岑走了之后,萧从也没有和他通过电话,每次都是福伯向萧从传达先生对他行

的挂念之意。

从夏末到深秋再到隆冬,日子过得很慢。

雪又开始下了。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萧从匆匆的扫了一条路出来便又回了屋里头。

先是跟着福伯一起喝了碗米粥,屋里头燃着火炉,暖意催人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外头一阵熙熙攘攘,萧从此下心跳的非常快,他忙披了件衣服往外头赶。

人群簇拥之中的却并非是他相见的那个人。

是个姑娘。

年轻,漂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很有学识,萧从在心里头默默的想着——照这架势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出来,这姑娘多半对先生有意思,且两人家世门第应该也算是相当。

那位小姐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也在盯着萧从看,与萧从对视了一瞬,眼睛就弯出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

萧从面上一红,极不自然的撇开目光。

福伯这才反应过来,先是向那姑娘介绍了萧从,又反过来对萧从介绍她。

是易家世交家的女儿,名叫江文逾。

可先生不在,她来为了什么?

萧从有些不自在,瞧这小姐的样子对易家是极为熟悉的,他告诉了福伯一声,便转身上了楼。

他对这座城市一点也不了解,平日里也很少出去,除去和易岑还算相熟以外,也没个朋友。

他躺在床上,心情略微有些烦躁,和易岑又算得上熟吗?别人不过是好心给他口饭吃,又因为太过心善还给他找先生,让他读书。可是他对易岑的了解又有多少呢,易岑也没和他说过些什么家长里短的话,连家里有几口人他都不清楚。

萧从翻了个身,心想,只是先生有大善心,可以是对他,也可以是对别人。

只是他比较幸运。

想用这些来劝慰自己。

只是有些适得其反。

躺在床上囫囵的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楼下倒是很热闹,客厅中央的水晶灯开着,整个房间灯火通明,萧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客厅里与人交谈的那个男人。

先生回来了。

萧从的步子迈的有些快,尚且算是稳当,走到易岑的旁边,说话不自觉的就带了点哭腔。

“先生。”

刚结束工作上的事情,易岑扭过头来正看见他一副委屈的模样,有些诧异,福伯前几日还说萧从听讲认真了许多,每天都坚持练字,和公馆的人关系也算是尚可,如今怎么又委屈起来了?

又不自觉的有些好笑,少年委屈的模样像一只倔强的小狗,除了眼睛泪汪汪的,别处看着还是带着些小脾气的。

“嗯?阿从这是怎么了?”

萧从语言又止,心中欢欣雀跃易岑的归来,同时也埋怨他一别多日不曾与自己说过几句话,又想问问他下午那位 江家的小姐是怎么一回事。此时情绪复杂,又碍于身份尴尬,好像什么话都开不了口,就低着头,瓮声瓮气的说了句,“没事。”

易岑点点头,“听福伯说,你睡了将近一下午,先吃饭吧,吃完饭瞧一瞧你的功课如何了。”

萧从应下来。

晚饭是四菜一汤,份量都不大,两个男子吃正好。

萧从喜欢偏甜口一点的,易岑倒是不挑,不过今日做的一道糖醋小排放在了易岑的跟前。

几个月不见,萧从拘谨的厉害,只对准了他面前的那道水煮鱼,不过他不太能吃辣,夹了几筷子便就作罢,闷着头吃起了干饭。

吃的匆忙,有些噎得慌。

呛住了又连忙找水喝,脸色涨的有些红,整个人窘迫的厉害。

他有些心虚的看了易岑一眼,却没想到与他的目光对上,便又匆匆转开,落在桌子上。几秒过后,方才还远在天边的糖醋小排此时正摆在他的跟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易岑仍旧是慢条斯理的在吃饭,没有任何的异样。

倒是自己,萧从觉得自己耳根有些发烫,大概是今日出了太多的笑话,有些不好意思。

中途易岑去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人和糖醋小排都已经没了。

真是小孩子。

易岑能察觉出来萧从的拘谨,也颇能够理解。

只是…

他想起来几天前和大哥的通话,“他背后不是没有依靠,他在重庆的倚仗就是我…

“您的手不必要插的这么远,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您不必大动干戈…

“…您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就当是为我的私心吧。”

易岑和家里头的关系一向淡薄,整个易家都活的非常客套,除去他大哥家的那位小侄女天真烂漫,余下的男男女女,全都忙于心计,追于利益。

做什么事情之前首要的都是权衡利弊,由此血缘关系便显得没那么重要,婚姻也可以作为商品进行交易,当一切只为逐利,简单又复杂的关系笼罩在他们的身上,唯独难见真心 。

说是要晚饭后去检查萧从的课业,实际上还是耽搁了。

这边萧从在房间里等的焦急,却始终不见人来,心中默默的复习了几个英文单词,又拿着钢笔描了几个字,终是耐不住,想出门去瞧一瞧。

一开门便瞧见了易岑,他一个手里端着一小碟红糖糍粑,另一只手作势要敲门。

他看见易岑笑了一下,有些无奈的意味,不过捉摸不透这份无奈是从哪里来的。

索性便自暴自弃的不捉摸了,低着头从易岑的手里拿过去那碟子,将人给引了进来。

屋子不算大,陈设也都是福伯安置的,再加上易岑平日里太忙,这竟是他第一次来到少年的屋子里。

比他想象中的更整洁些。

易岑提问的课业并不算难,萧从近日里也是下了功夫的。故而结果还算是令人满意。

在见到易岑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之后,萧从也算是长舒了口气。

平日里他最是盼着易岑回来,而当人就坐在他的面前,反而催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从前的日子里积攒着的家常话也一概说不出口,现下对这人更是赶也不是,留…也不是。

“阿从,我应当同你说过,你不必那么怕我。”

感受到了萧从的拘谨,易岑有些无奈的出声,而对面的少年反馈过来的却是略带诧异的目光。这下诧异的人到变成易岑了,“若我从前没有说过,那你自今日后也只管将我当作是你的兄长亲人。”而后又补充道,“阿从,对家里人应当是不那么拘束的。”

萧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易岑叹了口气,出了门。

他能够体会到,萧从来到重庆之后处事方面确实变得谨小慎微。

他不知道怎么样去评判这样的转变,利弊皆有之吧。

在一开始的时候,易岑总将自己未达成的一些期望寄托于萧从的身上,他口口声声说着希望萧从代替自己获得自由,又实实在在的将人给框了起来。

现在,他只希望人能够平安快乐就好,余下的苦痛弊病他尚且可以担着,不该任由那些肮脏物件压弯了年轻人本该挺拔的脊梁。

尽己所能的,让萧从学会更多的知识,明白更多的道理,他终究是要出去自己闯荡的。

易岑罕见的有些心烦意乱。

他的这颗私心被养的愈来愈大,如今竟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他有些拿捏不准这样的心理到底属于何种范畴,似乎已经超出了他平日里所说的兄弟情谊。

有些乱。

除夕易岑是要回老宅过的,萧从被留在了易公馆里头。

各处的仆人都放了年假,只留下福伯一人。

从傍晚开始,各家各户的胡同里头就开始放起了鞭炮烟花,一直到后半夜里,响声都没停过。

萧从和福伯一起,两人在厨房里头包饺子。

福伯祖籍是山东的,过年过节的时候总免不得吃上一两顿饺子,由此也成了习惯,往年易岑只余他一人,今年有萧从陪着,倒也不算太孤单。

其实说白了,萧从在这个家里头最熟悉的人其实是福伯。

易岑在家的时间少,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由福伯照料的。

“哎呦,我的小少爷,您这饺子包的,煮到锅里非散架了不成。”

话虽这么说着,却是乐呵呵的语气,“教您在屋里头等着还非不乐意。”

萧从不好意思的在围裙上蹭了蹭满是面粉的手。

“我包的,我喝,烂成一锅肉汤也能全喝到肚子里头去——谁让咱们福伯调的馅儿那么香呢。”

“那咱们可就说定了。”

“萧从一言,驷马难追。”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真就煮出来一锅白面肉汤。

福伯包完饺子有些累,萧从这边就主动担下了去下饺子的任务。

煮饺子嘛,就是添柴添水的活计,在福伯眼里是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想着萧从原本应当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至于连个火灶都不会用,思及此处,便安心的将这活交给萧从来干,自己回屋休息一会。

萧从这边应下,他也觉得下饺子是个极其简单的活。

水一开,铺天盖地的蒸汽还没散,他这边便将一盘饺子下了锅,拿起勺子来有模有样的把锅里头的水搅了搅,便盖上盖子,只管加柴添火。

于是乎,十几分钟之后,便得到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面肉汤。

外头是鞭炮齐鸣,福伯还没醒,那就还有补救的时间。

没成想福伯没来,倒是撞见了另一尊大佛。

“在做饭?我倒是还真不知道阿从竟然会下厨。”

易岑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倦色,即使冲着萧从的时候仍旧带着笑,也冲淡不了如此的倦意。

恍惚间让萧从觉得,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累的事情。

易岑一直带着笑的,好像这就是他惯常的习惯动作一样。

“和福伯一起包的饺子。”声音越来越小,面对着那一锅面汤,他怎么都开不了口说出饺子二字来。

“晚饭没吃饱,能给给我盛一碗吗?”

易岑问的很有礼貌,只是很让萧从犯难。

思索之中,福伯披着衣服来了。

是声音先到的,因着四周的炮竹声未歇,所以声音传来的时候只知道是福伯在说话,说的什么倒是听的不太清楚。

“先生怎么回来了?”福伯问道。

“老宅那边没什么事了,想着萧从还在家里面,今儿就不在那待着了。”

“正巧,刚包的饺子,应该刚好煮熟了,先生要不要来一碗?”

这话说出来几乎不给萧从开口拒绝的余地,福伯就已经在易岑的注视下走到炉灶前,看到了那一锅面汤。

后头站着的萧从有些心虚。

福伯:谁能告诉我煮的那一锅是什么玩意。

他一时哑口无言,炉灶里头的火还在噼里啪啦的响,福伯转过身来冲着易岑讪笑,“这...想必先生也不太饿了,我们这做的糙饭食也就不让先生吃了。”

没成想易岑已经走到了他身旁,“阿从做的?没到还有这样的手艺。”

此话一出,让想要偷偷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萧从止住了脚步,“啊?啊哈哈哈...还行还行,手艺一般,一般。”

神情已然和刚刚夸下海口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判若两人。

福伯真是有些眼神不好了,自己给他使了那么多的眼色竟也没看见,改天要去街上给他配一副那样的琉璃镜用上才好。

而对于那顿“饺子”,萧从本来就是不打算让易岑吃的,别看福伯一开始招呼的那么热闹,在知道了庐山真面目以后也是竭力阻止。

然,只有易岑,一意孤行,喝了一大碗。

滋味如何萧从并不知道,他现今也是被养刁了嘴,白面和肉馅的疙瘩汤都能嫌弃了。

心底狠狠的谴责自己,但还是下不去口。

先生真是个...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的人。

1934年 初春

易岑自打开春了以后待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些。

萧从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尽管他十分想靠近易先生,但是心中却总有一层家世差异形成的膜。

换句话来说,萧从对着易岑总是带着些奴性,觉得自己依靠着易岑过活,所以亲近了总像是一种讨好。

就如同小狗摇着尾巴求主人怜爱似的的。

易岑也看出来了萧从心里头的想法,旁敲侧击的和他说过几次。

小孩嘴上应的很好,实践起来却总显得有些别扭。

这事儿也急不得。

这日江家小姐上门,说是母亲举办舞会想邀请易岑参加。

萧从从二楼卧室出门正撞见姜文逾含羞带怯的给易岑递上帖子。

易岑背对着他,故而看不清面上神色,不过看着江家小姐的样子,应该是相谈甚欢。

萧从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昨天才和易岑因为意见上的不同而闹别扭。

他头一次见易岑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也就上头,和他吵了起来。

萧从有些懊恼,本来没想这样的。

不过,他回想起昨日说的话。

总觉得先生跟要抛弃他似的。

那之前还对自己那么好干什么,现在不还是要赶自己走,还说什么当作父兄,都是一时口舌之快。

刚想完,萧从才被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给震惊到了。

心里头连连谴责自己,先生给自己一口饭吃就是好的了。

如今就算先生要自己离开,他也是不欠自己什么的,反而是自己应该感谢先生的大恩大德。

如若没有先生,只怕自己也熬不过那个太过于严寒的冬日。

萧从,你有什么埋怨的资格。

易岑也清楚江文逾的心思。

只是他的心里...

一个消瘦的背影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也就将话挑明了同她说,“江小姐,抱歉,不知道我家中父母与你说了什么,易某皆是不知,也非我心中所想。”他的语气不自觉的放柔了下来,“易某非良人,此心也有所属。江小姐如明月皎皎,照在我这等晦涩的人身上岂非浪费。”

江文逾的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没有想到易岑会这样拒绝她。

和江家联姻是易家最好的选择,江文逾对易岑芳心暗许多年,知道易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欣喜不已,想着与易岑的感情也可以在日后培养,相处下来,总是能看到自己的好的。

没成想,甫一迈出第一步,便被人拒绝的彻彻底底。

也罢,她也非死缠烂打之人。

于是扯出来一个客套的笑,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不自觉的带上了些距离感,“如此,文逾就祝易三哥有情人终成眷属,早日喝上您的喜酒了。”

易岑也笑了笑,“承你吉言。”

江文逾也没做多想,只觉得应是易岑与那人家世相差极大,易家父母从中作梗罢了。

而她也非死缠烂打之人,话既然已经说破了便是没有这层的缘分。

各自安好又另谋前程就是最好不过的。

江文逾离开,易岑的下意识的往上一看,瞧见萧从转身进入房间的背影。

他在那儿站多久了?

易岑心里头盘算着要不要同萧从去解释些什么,转念又想这样的解释太过于突兀。

别误会了什么又不张口,自己心里头瞎想,平白的让自己生气。

正盘算着呢,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易岑,我想你需要解释一下原因。”

打电话来的是他的大哥。

易岑装傻充愣,“...什么?”

“拒绝和江家的联姻是为了什么?江家在重庆的根基远比我们深厚,和他联姻,百利而无一害。”

“大哥。”易岑的心理头次生出了反抗的心思,“我不愿我的情感也成为算计的工具。”

“谁要你的情感。”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易岑,别太把你当回事,你现在无比唾弃的模样也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富贵。”

“街上流言四起我不是没听过,这些我原本不想管,也无意同父亲说,谁家不养几个玩意来解闷儿...若是因为他耽搁了正经事...易岑,我看在情面上不会动你,可他就不一定了。”

“你能护的住吗?护不住不如早些放手。”

几乎是没给易岑回答的空荡,开口又是,“对了,想离开的心思最好不要有,易家只有死人。”

电话被挂断了。

易岑有些不知所措,第一次体会到无能的感觉。

实际上他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皆是如此,只是往日里没有碰到边界,不知道自己是被链子拴着,拿笼子罩起来的人。

易家的手段再没人比他清楚。

小时候有一位对他很好的小姑姑,总是笑眯眯的,父亲看起来也很喜欢这个妹妹。

直到这位姑姑因为逃婚被抓回来,跪在宗祠里被打的半死,而和她一同私奔的那人,早就被易老爷子解决,尸骨无存。

小姑姑最后将养了半年,原本的婚礼如期举行。

结婚那日易岑还去看过她,女人的手如往常一样抚摸着他的头,只是动作有些木讷呆滞。

而又半年过去,那位姑姑便自杀了,那时候她刚刚怀孕。

易家又打着照顾不周的由头狠狠的敲了一笔,也吸干了小姑姑身上最后的一滴血。

易岑,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1934年暮春

易先生似乎又开始忙碌了起来,自上次之后萧从再也没见过那位江家小姐。

许是真的长大了,也能读明白一些先生的用意和书中的道理,课业上也有了不同程度的进步,教书先生的脸色也逐渐和煦了起来。

想跟先生讲这些,可总也看不见他。

空闲下来的时日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先生来。

已经很久没有见先生了,就连福伯也不太清楚他的动向。

萧从也不好多问,甚至说,萧从尝试性的去问这些问题,但是没有谁回答他。

无人做伴时间除去帮福伯打扫一下院子,也就是坐在那个长廊里看看春日里的花,等待着易岑回来。

倒也不是存心的,总是太想见他了,仅此而已。

萧从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像是太过于期待这种见面。

又...难以控制。

索性便不控制了。

从初春一直等到夏天快到了,花也要谢了。

在所有树上的花都被新叶所替代之前,易岑终于回来了。

1934年 初夏

“我不想去美国,我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念想,死了都没人知道。”萧从的语气很是愤怒。

忙碌了一个多月,易岑确实回来了。

首要的事情便是同萧从讲,要送他去美国。

后者自然是不愿的,对于萧从来说,活在这个世上就是讲究一个盼头,阿娘死了之后许久都没期盼过什么,如今正在期盼着的,也要一点点的被那人亲手掐灭。

人的结局总是既定的。

当初是没人要的,最终还要成为没人要的。

萧从低垂着头,哪有资格同易岑这样讲话,太过于僭越了。

“阿从,从前我同你将有机会要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如若只在这一方天地里待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本来就是如此打算的...又并非将你送到美国了就再也不问不管。”易岑斟酌着能够和萧从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内里的关系太复杂,知道的太多反而对他不好。

无奈与焦躁相撞,想要解释却又无从开口,只得匆匆许下“假以时日,我定会去看你。”

愿与不愿都再不重要,若想留着姓名萧从就必须得走。

易家的老爷子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旁敲侧击的同易岑说了几句,语气甚是轻飘。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若是真的不放在心上便就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敲打,萧从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于是萧从又回到了上海,易岑没有去送他,倒是让福伯跟着去了。

码头上的风照例很大,在这样热的天气里也起不到什么消暑的作用。

萧从提着行李箱,也没再和福伯说话,心里是有些怨气在的。

直到船要靠岸了,福伯才将一封信塞到了萧从的手里,叮嘱他道,“萧少爷,先生嘱咐我说这信您得到了船上才能看,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您下了船就会有人去接应。少爷还说,您想知道的都在信里,又说你心里有些怨气都是正常的,要你放心,他是肯定会去找你的。”

轮船摇摇晃晃的出了中国界,萧从在船上安顿好,便想起来了易岑的那封信,想要打开来看。

心里头还想,不会净是些道歉的话吧。

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并非是还在生着气,反倒是现在脾气过去了开始后悔当时没有和易岑好好说些话。

算了算了,也不瞎想了,还是打开看看吧。

“砰”的一声,隔间的门被人破开。

闯进来了三四人,面色不善,上下打量着萧从,“你就是萧从。”

语气肯定。

萧从没有回答,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劲,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手里面攥着信纸,盘算着跑出去的可能性。

可那几个人没有给萧从这样的可能。

为首较壮的那个直接扑了上来,萧从一躲,闪到了旁边去。

后面跟着的两个精瘦的又从一左一右对其进行夹击,直直的把人往角落里面逼。

已经无可退路,他想找人求救,但门已经被关上,连带着他也被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那四人废话也不多说,上来就擒住他的双手。

萧从想要反抗,可双拳难敌四手更别说眼前的四个人都是专业的打手。

负隅顽抗而已。

少年白皙的脖颈被掐的通红,脸憋的略微有些紫,气已经喘不太上来了。

原本掐着他脖子的人却突然将他放开。

“奶奶的,这样死也太没意思了。”

如此一句话便决定了萧从的结局。

他甚至没有反抗的能力,被两个人同时制住,先是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力道很大,脸上立刻见了红,鼻梁似乎也被打断了。

他不想哀嚎,痛苦迫使他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声是因打在肚子上的一拳,下一声是手指被脚碾在了地上...

接着又拿出来了棍子,那时候萧从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反抗的想法也所剩无几。

他想打开那封信看看,紧握着的右手已经血迹斑斑,再看不清楚信上写的什么。

最后一声惊呼是棍子打在了脊背上。

那一刻萧从想,这下自己真的没了脊梁,丢了骨气。

本就是如此轻贱的人,生命的结束都如此的轻率。

到不了美国了,也回不了重庆。

自然也就再见不到易岑。

信...他还没看呢。

1935年夏

又是一年夏日。

易岑出了今年的第一个远门,这次是要到两广地区。

他准备离开重庆了。

今日离开川渝,大约也就不会有再回来的时候。

易家老宅的信件先一步到了。

他们反对易岑的决定,认为这样离开太对不起起多年的苦心经营。

可多年的苦心经营换来的又是什么?家族繁荣?

唯一来送他的是江文逾。

像是开玩笑一般,在同他讲:“若早些知道是此番光景,三哥的选择还会如当时那般吗?”

易岑也笑笑,“无悔。”

“无悔便好。”

远洋的风未曾吹到陪都,打碎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曾经亲近的,曾经避如蛇蝎的,曾经痴迷又难以自拔的,都在圆缺之中慢慢淡去。

易岑也有自己的打算。

易家的手尚且伸不到广州那边,由此对于自己的管控力度也会轻不少。

没收到过易岑的信,也许是路上耽搁了,不过不要紧,自己马上就会去找他了。

也不知道他看了那封信是怎么想的。

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卑劣,或许也会有些害羞嘴硬...想着想着,易岑竟然笑了出来,如果萧从要是躲着自己那或许有些难办了,不过那样的萧从应该也挺有意思的。

那份表明心迹的信着实突兀,若真的不易接受,那就再慢慢的同他相处,让他慢慢的接受。

易岑只想着,再等些时日,就到美国去找萧从。

去追寻他的自由,他的希冀。

他盘算了很久,只是没想到中间环节出了差错。

萧从没看到信的内容,也不知道原来还有人会爱上如草芥般的自己。

他没了脊梁,被丢到了海里,也算是有了自由。

也没了忧愁。

后记

2000年,国内一档远程连线到了一位美国的慈善家。

老人已近耄耋之年,精神劲头却很好。

他前前后后的为中国的慈善机构捐款将近一百万美元,大多是关于孤儿健康成长和偏远地区建设一系列的。

前前后后客套的话说了很久,快结束时主持人又问道,“那萧先生您最后到底找到自己的爱人了吗?”

老人摇了摇头,脸上带笑却眼含泪光,“还没有。”

于是他成了萧岑,如果找不到,那就替他到处看看,继续给他写信,偶尔说一说爱他。

如果风能带到,就让风说给他听。

如果风吹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他就一步步的走过去,说自己爱他。

连线结束,易岑看着窗户外头灰蒙蒙的天气,隐约的想起来遇见萧从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春天。

是春天,但枯木尚且未察觉春意,河里的冰也都没化完。

只剩下了易岑,在略带寒意的早春风中一眼看到了萧从。

又在另一个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与他分别,至今未见。

今年的春日似乎更冷了些。

你瞧,三月里外头竟也下起了雪。

1935年 冬末春初

一封远渡重洋的信终于到了重庆邮局,却在最后一步时出了差错。

信是寄给易岑的。

来自旧金山。

信上写道,揣摩好时间便在港口日日等待,只是没有等到易先生所说的那位小少爷,也派人在码头周边找了找,后头甚至托了关系到城市周边的工厂去寻找,恐那位小少爷人生地不熟的被当成了华工去做那苦累活去。也日日等,也日日寻,比约好的日子要晚上近两个月了还是没有这位小少爷一丁点的消息。于是就写了信问一问。

不知是哪里走漏的风声,易府的大爷亲自出面,大驾光临来了这地方一趟,将信给扣下了。

并且吩咐道,嘴巴一定得管严了,切莫让易三爷听见半点风声。

为了保全性命,邮局的人也只能装起了傻子、哑巴。

易岑筹谋已经很久了,今年两广地区有个职位要变动,他也是看准了此次机会,准备离开重庆,也离开易家的掌控。

毕竟公事公办,他们自然也抓不到他的错处。

萧从走的时候拿的东西并不多,原来的屋内也净是些他带不走的杂物。

易岑闲下来就会去他的房间里坐一会。

人走了,家里唯一一点鲜活的气也没了。

总得给自己找个盼头。

想来以后到美国了,也算是团聚了,做点生意赚点钱够两人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掺和,也挺好的。

萧从要是想读书,就继续供他上学,若是不想,便隔三差五的几个月带他出去转转。

这里总能让他安心,有时候不知不觉的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梦里面易岑就会想起来和萧从初见的日子。

那样的春日,除了寒冷,总还是有些不同的,毕竟有萧从。

迷迷糊糊的时候又会突然抱住梦里面的萧从,将自己平日装的道貌岸然不敢说出来的话一股脑的全说出来。

什么情情爱爱的全都倒出来,半梦半醒间,易岑是能察觉到自己在梦里头红了脸,说的太着急了又拌了舌头。

太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都说些什么了?

说自己打看到萧从起就觉得这个少年很和自己的眼缘,如若当时萧从没有选跟自己回重庆,那就先威逼利诱的迫使少年改变选择,或者他劳累些多往上海跑一跑装一装嘘寒问暖也是可以的,再说自己其实很多次都看到过萧从上课开小差,怼的老师说不出话来,除了没礼貌了些也还是很有意思的。又接着说,自己喜欢他,喜欢他自由,充满希望,也喜欢他时时刻刻的惦念着自己——从没有人惦念自己的。

梦里面萧从为他擦眼泪,窝在他的怀里,说自从父母双亲故去也没有人这样好的对他了。

易岑的吻落在梦里面萧从的额头上,安抚他的情绪,说,“阿从,我时刻都挂念着你。”

醒来时,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

阿从,我时刻都挂念你。

又一日终于看不下去,收拾萧从的房间时,课本里面掉出来几张草纸。

钢笔字只能算的上板正,谈不上好看。

先是写着,“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我有点想先生了。”词句被划去。

“啊啊啊,这课什么时候是个头。”划去。

“算了,我还是继续想先生吧。”

往日里倒是不知,他竟有如此多的碎碎念,还是蛮可爱的。

东西太多走的时候必然拿不完,不过这几张草纸还是被易岑给拿走,先是寻了个信封,后又放进自己常用的公文包里。

他从没有像如今这般期待过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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