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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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从咕凉镇往西行不过几百米,就是最近令人闻风丧胆的雷雾山。此山原名幽谷,只因据古籍所记载,此处曾有一条雷龙陨落至此,更是常年阴云不断,晴初霜旦浓雾必起,因而另称:雷雾山。

已是九月初时。白雾四起,遮住林里的路,透过一层密密的枯枝败叶看去浓雾深处,隐约能见着几个发亮的红点——是咕凉镇来的一行队伍。

由水谨意带头,前两个高架白帆布,后四个手举火把,中的八人抬着红棺材,落后又是四人举着火把在照明。尚司秋受命跟老镇长一起间在棺材前头,拿着两面铜镜引路,身前不远即是水谨意。

他一身送葬用的白衣,牵着只毛驴。驴上坐了一人偶,红绸子,栓红带,腰上扎着一束大红花,乍看好像是要做甚么喜事,奈人偶没脸,见着有几分诡异。

它替的是棺材里的那个男孩。在经这番事之前,那男孩便不知了踪迹,只剩下了这只没脸的人偶。

附近一片的凄幽,牵着的毛驴又在时时的嘶鸣着要离开,令人不禁就起了鸡皮疙瘩。

尚司秋已是不安的紧了多次衣服,身侧的老镇长心知肚明他的心思,又不好明说,扶了扶眼镜,道:“这山原本是个福山,到处的动物甚么的都挺多,而后不知道怎么着;也就是古书记载雷龙逝世的那会,动物就开始离去了,这山就剩了下些乌鸦、蛇、耗子、虫之类的,至于那像兔子、山鸡一类的,早不知何时就没见过了,又没有草药,闲人不来,附近的猎户来这,要么是砍些柴火,要么是打些飞鸟,人气少,也算正常。”

“这地鸟多?”

尚司秋得了个话头,压下心里头的颤动往老镇长那看,眼睛轻微的乱瞟着。已是过了鸡鸣,这地却仍是一片黑凄,树叶茂密,两道的阴翳,遮得连阳光都看不到,被风吹的抖动声中,又有乌鸦跟猫头鹰的叫声过来闹心。他心觉得这里有点冷了,把要来的一盏灯靠的进点,又搂了搂衣服。

老镇长手里的铜镜正单手拿着,擦了擦额角落下来的冷汗,道:“也非是…据传言,这山神是爱鸟的。尤其是百灵鸟。所以到了六月么五月,这地就忽然多了许多鸟,说是要贺寿。天赎节就是这样出来的,是个六月七。”

一语而过,聊的话只一个错乱。尚司秋闭了口,两手抓着铜镜放在腹前,慢慢的朝着浓雾深处走去,待穿过一层繁茂的树林,周遭的环境就成了凄清的样子。

各处的树木早已是失去了树叶,干巴巴的驻立在原地,像是在俯视着走来的人群。水谨意找了一片有水的地方,目光远远的扫着远处残败的小木屋,让人将棺材放下去,摇响了手里的铃铛,念了些让亡灵回归的话,一派的神棍样。

尚司秋没跟那些挖坟的人一道,找出安静点的地方,靠在树干上,捡了片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去想那些失踪的人。

在来此之前,他是在咕凉镇的镇口处见到一具尸体的。

正是那群失踪的青年人中的一具。浑身干瘦的可以说是只剩下了骨头,仍穿着先前的衣服,脖子上挂了个象征福满的银吊坠。凭着这个吊坠,他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就是先前给尚司秋认阿三的那位宋阿婆。

她一度咒骂那位早就死了的阿三,又是连哭带喊的跑到水谨意的门户前闹事,说要给她的孩子带一个公道。

这具红棺材里,装的就是穿了一身大红袄子的青年人。

尚司秋浅浅的呼了口气,隐约觉得木棍碰着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屈着腿,把那块的残枝败叶扒开,却是见到一窝虫子,密密的聚在一起,黑漆漆的一片,聚在一具骸骨上。

他提了精神,连忙蹲起来把虫子周遭的树叶全部挑开。虫子受惊,纷纷跑去一边,让那具骸骨露出了自己本来的样子:人类的上半身。早已被虫子啃食的干净,在尚司秋拿木棍戳的时候,还有虫子从骨头里钻出来。

他起了身,看着那群虫子成群结队的向水里的一处钻,跟着往那处走去,一路钻过了灌木林跟一处岩洞,最后停在了一片自然形成的隧洞里。

这洞十分的幽静,地上时时散布着人类的手、脚骨,墙上的裂口处不时钻来火红的莲,泉水一股一股的顺石乳落,滴滴答答的叫个不停,跟外头来的稀薄的河流一起,沿了条浅浅的沟往远处流着。

隧洞深,不见远处是片什么样的景色。他扫了两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只注视着还在跑的虫子。它一看便是有目的的,一路沿着水流走去一密密的小洞边,随即慢慢停住脚步,钻进了其中的一处洞里。

尚司秋把蹲着的身子直起,捡来块石子做标记,刚一转身,就见一人在自己身后站着。

呲着牙,头好像没骨头似的不停的往一边侧去,又缓慢的抬起来。

尚司秋在他的身上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跟腐臭味,捂住鼻子退了几步,不自觉的眯住眼,仔细的去打量起了那拦路的人:身形是个眼熟的,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头发很蓬乱,隐约能看到草根树茎,单薄的衣服裂出几道口子,裸露出的胸膛隐约有一个贯穿的血洞,闭着眼,又或是眼睛睁开的不多。

他仔细的瞧了番,脑海里忽得明晓过来。

这人是何什川。

尚司秋见到他的次数不多,可记忆却是十分清晰的——在那场莫名的、不知真假的梦里,他莫名觉得那个祀师就是他。可他又没在何什川的身上看到过那个笑脸纹身,尚司秋也因此把神提的更细了一点,要去听何什川的话。

他从来到此,嘴里就是絮絮叨叨的,垂着头,让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半边的眼睛,声音又小又细,令人听不真切。尚司秋问他一句要做何事,何什川也是不作答,只静静的站在那里,挡着不动。

尚司秋琢磨不透他,心下发痒的很,好像刚才那会,有虫子爬到自己身上似的浑身瘙痒。他动了动,准备从他的身边绕过去,何什川却是忽然转过了脸,干硬硬的道了句:“帮我找果果。”

尚司秋动作一顿,扭身问道:“什么?果果?”

“我的果果。”

何什川好像忽然想到了甚么可怕的事,深一口浅一口的捯气,抽搐着咳出一口血,才道:“我的,果果。”

他絮絮叨叨的念着鬼神之说,饱含恐惧的话在嘴里不断的翻腾,说了些乱糟糟的话,笑着露出了一口红牙,道:“你和我一样罢…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的。石像里的纸早就被烧毁了。你没见过我…没见过真正的我,你想知道他们在哪,对吧?”

尚司秋警惕的退上一步,低低的“嗯”了声。

确实想见。他想晓得阿三死去的真正原因,是那所谓的山神发怒,还是人对他的瞧不起以及偏见。至于那张纸,他确实在那之后去找过,只可惜他再返回庙的时候,根本没有见到石像。

何什川歪歪脖子,脸上挂着副癫狂的笑,从怀里拿出个不大的木盒子塞到尚司秋怀里,一步步走来,压成气音道:“钥匙在人肉里的哦!”

他又笑了,转过身哈哈大笑的往里跑去,时时一个踉跄回头看上尚司秋一眼,比个嘘声的手势,继而再大笑着跑。

他腹部有伤,笑的时候被迫撕裂,露出了血红的肉。血液不断的从那处落下,几乎跑上一步就会留下一道红印子,可他却像不知道痛,一个劲的说自己要去找果果,七横八拐的乱窜,最后忽然惊呼一声,没了动静。

尚司秋原本被他惊的就没走,听他这一惊,连忙就去了他刚才的地方看,只见那处是一个类似断崖的断层,何什川正已仰面朝天的姿势,躺在断层内的石头上。石头很尖锐,穿过他的皮肉,将他钉在半空,尖尖的地方挂了点血色。

尚司秋不甚能看清他的脸,却觉得他是在笑的,紧了紧盒子,被吓的连忙跑出去,一路呼着水谨意的名字,待得到句回应,回去队伍里,才稍稍安下了心,问方才那些找他的人道:“你们早知道我不见了?”

被问的人回了句令人窒息的话:“你已经失踪四天了。”

那人顿了顿,又道:“我们四天前把棺材埋好,就打算离开的,结果查人的时候少了你跟另一个小少年,水先生就让人分开离去了。他怕人出事,还亲自将镇长他们送出去再回来,我们六个是受他的音,这这片林子里找你的。”

他话间有条有理,挠了挠沾了点草根的头发,看尚司秋没什么反应,又自顾自道:“现在你是找着了,不过那少年还是没有。你有没有见到他?”

“大许…没有?”尚司秋怀里抱着木匣子,全身上下好像被一股冷风袭了过去,冻得他忍不住把匣子握的紧了点,直握的两手微僵。

许老四见着,像鼠一样的眉眼转转,盯着他怀里的匣子沉吟不语,半会,带尚司秋去见了水谨意。

他约莫是几个钟头前回来的,换了一身先生穿的长衫,头发隐约短了点的样子,扎了个半束,看着比往常要更加的温润些。

见了尚司秋,水谨意未言语。手里掰着血红色的花瓣,一点点的进行浸泡,等忙的差不多,才抬头道:“把那匣子给我一看。”

蓝色的眸挑过许老四,那人识趣的退了下去。

匣子不大,呈长方体,挂着一枚精巧的锁,前后左右各拴了一条红色细丝带,两角各挂了一枚银铃铛。水谨意拿着它晃了晃,斜着眼睛,把视线微微落在尚司秋腰间的那只香囊上,抬手把匣子转了个面,从袖口里钻出一枚银针,对着锁挑动起来。

“哎…”

尚司秋精神一震,刚想冲他说这锁该是有钥匙的,就听锁传来了清脆的一声“咔嚓”,弹了开来。

里头是一封卷起来的信,以及一个用红绳穿着的银铃铛。铃铛数着有五个,穿成一串,中间各挂着四枚红色珠子,看着十分精巧。最底层则摆着一把匕首。

水谨意没多看,将银针收回,盒子直接递给尚司秋,敛下眸,做着思索状。尚司秋不扰他,把那封信纸展开看,排版跟字迹,都是他曾经在阿三的手里见过的。

受了火烧,却奇异的没有受到大创,血色的字覆盖住原本的小字,分明写道:天莲是神的信物,而信物没有神明;圣子大人是名副其实的神明,信物将不会背叛神明…

意思混乱,像是疯子的肯定,又像是甚么呓语,尚司秋将其折成两角,与那串手链一起收进腰间挂着的香囊里,看去那把匕首,将其拿出了手,摸了遍。

冰凉的泛着银色的光。

是把好的。

尚司秋犹豫道:“这片林子里头,有一个挺大的隧洞。”

水谨意悄然的抬起了头。

沿着先前走过的那条水路,再去往隧洞,一路除了哒哒的走路声,每一个聊的。尚司秋赶着水谨意的脚跟,路途偶遇先前看到的那具骸骨,却惊异的发现,他曾经剥开的树叶,在此时又聚了回去。

层层枯黄的树叶间,隐约的露出了半张挂着血肉的脸。他看着他,莫名多了一个想法:

这个人,会不会是那位失踪的少年?

他清楚的记得最初看到他的时候,这骸骨是森白的,如今却是虫子在慢慢的爬过去,连树叶也未曾聚到那个样子。

水边的虫子又在席卷,只是不是往里,而是在往外冲。

尚司秋咽下了一口唾沫,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待心里憋着一口气去到了隧洞的门口,连呼吸都不禁凌乱起来。

才见不久的红莲于此刻来说,似乎更茂盛了些。水谨意拿手指摸了摸红莲柔软的花瓣,摸过上层一片薄薄的花粉,道:“这便是我与你说的业毒莲。那红雾是它们的花粉。”

“红雾有什么用?”尚司秋喘的气有些快。

“它有让人昏睡的能力。这河水流落处满是这业毒莲,定不是两月就可长成的。”

“既这般,不是早就该得病了么?”

“水有自愈之力,如果有人定期去清理业毒莲,河里的毒素没有积到一定程度,再配上何什川能驱赶虫子的圣水,把业毒莲的存在瞒下来不是一件难事。”

水谨意磨了两下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钻进鼻腔。他不由的心里下了判断。

“圣水是什么?”

尚司秋不解的又问了句。他忽然记起,自己曾经在镇子上的时候,好像从老镇长的嘴里听说过这一个词。据说是何什川从山上带下来的一种东西。尚司秋直觉它相比于很多东西都要重要。

“跟我与他们做的那些茶差不多。”

水谨意转脸回了句,沿着水汪汪的一条沟,往里头直直的走去。

那处是一大片黑暗。走了片刻,水滴声渐响,尚司秋只能隐约瞧见自己底下的路是一小道——仅一个半人过都觉多。扶着冰冷的石壁行走,不时有碎石子滑落滚到下面,发出一阵摩擦声。

他慢慢的把心提了上去。

走至洞半口,漫天的萤火虫飞在隐约的红雾里,底下不大的湖泊里生的尽是红莲。或早已长成约有半尺高,顶端隐勾着石边;或含苞欲放,晶莹的泛着露水一样的光泽。

尚司秋找了处安全的地方,停下来歇脚,刚坐下捶捶腿,思考起这的水流的是不是咕凉镇的那条河,忽的就听身侧传来啪叽一声响,紧接就是被腐蚀时,发出的滋滋的声。

他回脸看去,一个两侧长着骨翼,背上长满骨刺的粉色怪龙正从红海里奔出。

身体比脑子更快。等尚司秋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跑起来的时候,那怪物已是被水谨意用巧劲踹到了石堆里。

湖泊边满是积水,各处过来的水流汇聚成一团,如瀑布般顺着洞口落下,尚司秋判断了一番高度,跟水谨意一起向下跳去,却非是如对方一样荡着藤条下了去,而是趁机躲进了水下的一处洞中。

眼瞧着怪龙直奔着水谨意去,尚司秋隔着瀑布判断了番安全,才小心的自水里游到了岸边,躲在了一块离林很近的大石头边,去看水谨意。

这处的灌木林多数是中高的,他就见着水谨意跟怪龙玩着躲藏的游戏,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水谨意身形是十分轻盈的。踩着灌木里的高树的树干跃起身跳到枝上,再往怪龙的身上打根银针,听它察觉痛追过来,跃下往它头上一踩,又跳到另一只树梢上。

怪龙一个不查中招,直撞上一棵树,背后尖锐的骨刺眨眼便穿透了树干。它晃晃脑袋,把刺从树干里拔出来,断裂的粗壮的树木摔在地上,溅起一大片灰尘。

水谨意盼着四周,瞧棵双扭在一起的树,引它过去,从两树的空中跳出,那怪龙的头便直接被卡在了树洞之中。

“嘶哇!”

粗大的四肢在树干上扭动,怪龙哇嚓一口吐出两团发热的毒液把身下的树干腐蚀掉,硬生生弄断两树,又往水谨意离去的方向追。

手里的匕首发挥着大用。尚司秋咬了咬牙关,待水谨意引怪龙再飞回来,腿下一劈把刀直捅进它的心口,脑里嗡嗡的一片,直到滚烫的血洒在脸上,才回过神来感到手上的一阵刺痛。

低头一见,原是手背上被匕首伤了一道血口。

他略带庆幸的随意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被赶来的水谨意撕了串布条包好,在原地歇了约么半天,才朝着走出来的一条路走。

此刻的树木,不似之前那般葱郁,也没有过分的枯树,模糊的泛着点焦相——好像被火烧过似的。越往里走,瞧着也就越加的怪异起来:葱绿与焦黄混在一起,就像中间隔了一层膜,各不相干的生长着。

走过一条弯道,只听着脚下干枯的树枝被踩得咔嚓响的声音。

阳光刺的眼有点疼,他眯了眯眼,拨开灌木林,几座倒塌的屋舍这里头遮遮掩掩的藏着,散发股硝烟味。水谨意率先拉开刺人的荆棘条走去,藏匿于此的的跳虫各处乱窜,又跳去了房子塌掉形成的废墟里。

“这里就是幽谷村了。”水谨意一指树上吊下的布绫,上面正写着“幽谷村”三个小篆字。时间已久,红艳艳的布此时已经褪成了粉红,挥手过去,风便带着上面粘的尘土四处乱飞。

尚司秋未曾说什么,瞧这地上碎落的小木块,将它捡起来顺断口处往下摸去。光滑中带着细小的豁口,看去不觉得什么,摸起来却格外的扎手,像甚么小型的动物把它给拱烂了。

他略略皱了眉头。

“这里的火势像一个圆。”

“嗯。”

水谨意目光不动。“那些草,那些灌木,是突然停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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