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杯西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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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两碗鱿鱼面。”宁衡一拿了号码牌,对站在柜台后的女人说,“二两。”

程生追上,“不要你请吧?我付自己的好了。”

他欠债的时候太多,不想再欠谁的。

“下次你请我,就好了。”宁衡一把耳边的头发捋上去,声音很轻,“除非没有下次。”

为什么笃定有下次呢?程生坐下,擦了擦桌上残留的油污,他们萍水相逢,现在摄影的事完了,没理由再见面。

宁衡一忘了在哪里读到,自傲是自卑的另一种体现。他几乎是居高临下地审察程生,像艺术课上鉴赏雕塑,鼻梁像爱奥尼亚柱式,嘴唇是安吉拉卡特的造物,张开的下垂的双臂,下陷的肩膀,纤细的身体,他想象着程生嘴里叼着车票,靠在红杜鹃花墙上小憩的模样。宁衡一用这种方法,掩盖对程生的艳羡和渴望。如果是五年前,他在酒吧里遇到他,宁衡一不出一小时就能和程生在莫斯科最好的旅店开房。可惜是现在,在密良的望平理发店,在润萍鳝鱼面,在春怡面馆,在一个没有未来的春天。

如果追求程生,宁衡一有自信能够快速让他喜欢自己。那是曾经的狩猎者对猎物的直觉,他从程生身上看到共同点,精神的敏感是最昂贵的催情剂,宁衡一甚至不必让他经过对身份的思考,他可以用崇高的共鸣吸引一颗珍珠,在流水冲过发梢的时候。

程生不会知道他想了什么,他的心底很简单。出现困难的时候,解决困难,失去的时候,默默缅怀,平安的时候,过着朴素的生活。所以在生活的打击下,程生过着平凡、本真却值得庆祝的日子。他身上有古老的战士气质,用安然的勇气面对苦难,在力量悬殊的对手面前,姿态优美地垂下头颅,刺出一剑,即使无法伤害分毫。他从未意识到,或者以一种更为轻蔑的态度对待宁衡一的想法,他忙碌地生活,也许千篇一律的,看书,准备成人自考,学习理发技术,招呼客人,看朝霞,午间晒晒太阳,看日落,听夏日夜里的蝉鸣。

诚然,他们不清楚对方的确切想法,对于程生来说,无暇理会,对于宁衡一,难以揣测。却隐约感受到在少言寡语的交锋中拉近的距离。

“要不要转转,再回去?”宁衡一站起来,“是不是要买糖?”

“我们说了好多问句。”说完,他自己笑了,“什么时候可以肯定一点?”

“又是问句。”程生指出。

“嗯。”宁衡一说。

程生在附近的超市拣了包最常用的白砂糖,宁衡一举着盐袋,在耳朵边摇,里面传出铃鼓般的沙沙声。

“有趣吗?”程生睨他。

“有趣啊。”宁衡一眯起一只眼睛,学着马戏团小丑,把袋子抛出又接住,“今天我出车,晚上来接你。”

“去哪儿?”程生平平地问。

“去不去?”宁衡一没有回答。他们果然很多问句,缺乏陈述。

程生过一遍日程,“走吧。”

“那好。”他们并肩走出超市,太阳的光芒照射到每一个角落,把残余的水汽烘干,升腾起海市蜃楼般虚幻的真实。

傍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程生在洗手台前把指间残存的染发剂味洗净。朱艺和伍婷婷去产检,叫他把店门锁好再出去,程生忙碌一阵,把碎发拢到撮箕里,一股脑倒入门口的大垃圾桶,黑和柳絮的白交错,让人想到北方的土地下起雪。

大约八点,宁衡一到了,看他还围着围裙,摇下车窗,“程生,去换身衣服,我等你。”

他对要去哪里这件事情依然守口如瓶,一味嘱咐对方穿上整洁得体的行装。程生疑惑之余全盘照办,一天工作下来无暇顾及宁衡一对穿着的执拗。在他抚平衬衫下摆的褶皱时,宁衡一拿出一个包装平整的袋子,示意他打开。

里面是一条墨绿的斜纹真丝领带。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借给你用,今晚需要。”宁衡一解释道,这是他花费整个下午选购的结果,没有人比他更乐意看到程生收下礼物,但操之过急往往没有好的结束。

程生心里响起警铃,他看见宁衡一穿着量身剪裁的黑色西服,领口平整地打着领结,饶是他不甚在意他人外表,也不由得怔了一瞬,并且欣然承认从来没遇见过比他更适合包裹在这些高级布料里的人。

“我不想去人多的场合。”程生声明,“我不适合。”

“我没有拐你去晚宴的意思。”宁衡一轻声说,“我们要去看一场演出。”

“什么演出?”

“早上你问起的照片。”他言简意赅地回答,“我身边的男人,是我的恩师。我们去看他新排的舞剧,不用跟任何人交谈。”

“为什么找我?”言下之意是宁衡一没有别的友人吗?要领一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理发师去看舞剧。

“你才能懂。”宁衡一说。

他们的对话实在是太少了。程生思忖,对话里包含的信息却并不少。或许人与人之间偶尔的一两句就足够,不必要侃侃而谈。

“我如果不想去,怎么样?”程生问,“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不知道如何表现,让我浑身不自在。”

“做你自己。”宁衡一在红灯时偏过头来看他,夜色黑沉沉的,唯有霓虹,“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在中央跳舞,我也不会拦你。”

“宁衡一。”程生第一次念这个名字,舌尖生涩,“你想跟我做朋友吗?”

“我以为表达得很明显。”宁衡一说,“你会不会系领带?”

程生坦然地看着他。

宁衡一停好车,关门时带的风掀起外衣,“先别动。”

程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看见灯火通明的剧院,人们有说有笑地踩着砖块,向那个光明的世界走去。

“怎么…”他的思绪被温热的触感拉回来,是宁衡一的指腹。他把领带松松地绕在程生的脖颈上,半跪在车沿上,熟练地打一个漂亮的温莎结,再把结向上束到抵着衬衫领口的位置,“好了。”

程生张了张口,说不出话。跟在宁衡一身后,关上车子。他们差不多高,进入弥漫着融融幸福的人群,像多年挚友。

舞剧的情节很简单,关于冰岛精灵的奇幻故事,芭蕾舞演员穿着浅粉、鹅黄、浅草绿的长纱裙,曼妙地跳起时,浮起一层清淡的雾气,笼罩在春天的梦境里。宁衡一的左手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程生没办法完全集中注意力,频频望他,心里想,他选错人了,我并不懂。

宁衡一好像知道他的想法,凑过来耳语,“你已经超过了这里百分之八十的人。”

他们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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