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他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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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据说和我名存实亡的道侣喜欢我。

神机门的吴老头和我说完这句话,就不胜酒力咣当一声倒下去,梦回周公去也。

他不知道的是,陆君尧这混蛋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不见了踪影,和离书我都修好了压在桌上,只等他回来在这最后一道手续上签字画押,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但说实话,我不怪他。

他原是我父亲的大弟子,小时还与我有一些情谊。我那时淘气,三天两头被父亲关禁闭,为了哄陆君尧帮我求情,我在他面前没少下空头支票,约摸还胡乱说过一些讨好的话。

后来我筑基下山游历,他怕我修为低微,在路上让人欺负了去,便主动请缨陪我同去。我那时不懂,只觉得他坏了我行侠仗义的美梦,甚至因为无论我怎样好话说尽,他都不愿放我一人世间行走,微微怨起了他。正巧赶上我母亲在给我物色道侣,我一气之下和母亲宣称我与陆君尧两情相悦,非他不可。

我作为掌门的老来得子、青云宗亲传弟子中的老幺,自幼飞扬跋扈,信口开河无法无天的事情干的多了去了,连我师姐秦箐都不相信我这套说辞,没想到我家二老却上了心。俩人要来陆君尧的生辰八字找吴老头一推演,这门亲事就定下了。

他那时明明在门派大比大放异彩,有个大乘期大能有意让他做乘龙快婿,结果因为陆君尧与我有约在前,只得作罢。

怪我,是我坏了他姻缘。

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青云宗因为昆仑圣体之事败露,树倒猢狲散,我再不复仙二代荣光,他却凭着自身造化自立山头,护我百年周全。

这么想,就算陆君尧是虚情假意,他待我也着实无可挑剔,反倒是我们一家对他诸多算计,亏欠良多。

好在我谢涵虽家道中落,但手里仍有一些排的上名号的宝贝,作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我把祖上传下来的这点家底送给他,也算是仁至义尽,希望他日后想起我来,能多念念我的好,清明中秋偶尔给我烧些纸钱,不要做出在我祭日放爆竹庆贺这种缺德事来。

近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自觉不能再拖了,便趁着现在还能动,起床收拾盘缠。装到一些小物件时,门板子被砰地推开。

原来是陆君尧的徒弟林涓宗,这孩子刚束发没多久,仍旧是小孩子心性,他见我缠绵病榻了两日,今日终于起来了,便兴高采烈地拉我:“师伯师伯,我听说飞星谷的桃花开了,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我从储物袋里抓了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打发他离开,他低头这才发现我收拾了一半的盘缠,当即吃了一惊:“师伯,你这是……要走?你别走啊,师父会伤心的。”

我摸摸他的头,心想这孩子还是太年轻,我离开此地,你师父最多会难过一阵子,我如果继续留在这,才真真是后患无穷。我把压在桌上的装了和离书与藏宝阁钥匙的乾坤袋塞到他手中,叮嘱道:“你师父一回来,你先把这封书递给他,一定要让他签下名字,切记。”

小孩眼眶红了,闷闷地点了点头。

我鼻子也跟着一酸。

我和陆君尧在一起百余年,其实也并非全是不堪回首。

青云宗尚未覆灭之时,我在宗内妄作胡为,靠的可不是我十几年十几年闭关不见人影的宗主爹娘。

陆君尧于我而言,仿佛是凡人话本里的英雄,无论我遭受如何天大的委屈,只要他一来,我便知他会替我讨回公道。

甚至青云宗被围困那日,他浑身浴血,左半边身子筋脉俱废,却愣是让我毫发无损地逃出重围。

我们一路行至落凤坡才算完全摆脱了追兵,他用完好的另一只手将我脸颊上的血迹轻轻拭去:“让你受苦了。”

那时正值太阳落山,整个天空被橙粉色裹挟了,我看见微风吹拂,草木摇曳,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我顺风顺水的一生中再也找不到比这还要狼狈的时刻了,可是我的心脏却又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蕴藏着勃勃生机。

我勾住他的小指:“陆君尧,我们成亲吧。”

我自以为和他两情相悦,直到几个月前身体每况愈下,吴老头找我喝酒时和我透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原来我以为的日久生情不过是一场交易。在母亲为我和陆君尧定下婚约之时,一切便有了定数:如果陆君尧答应与我结亲护我至五百岁,我父亲就会将藏宝阁中他修得的那份天级功法后半段给他。

“可是古往今来,唯情一字最难勘破。”吴老头嘿嘿一笑:“谢涵,你可知,时至今日,他是真的喜欢你。”

林涓宗蔫头耷脑地送我到护山大阵前,我刚想给孩子画两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大饼,忽然地动山摇,眼前浓重的雾气如雪消融一般散开,一行人浩浩荡荡御剑而来。

为首的那人仙风道骨,不染凡尘,这便是陆君尧了。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后问道:“你这是去哪?”

我暗道不好,按日程他应该迟几天才返程,怎的现在就回了?我急中生智,拉过杵在旁边的林涓宗:“宗儿说飞星谷的樱花开了,我们正准备去看呢。”

林涓宗自是不愿背这口黑锅,无奈被我施了噤声诀,只得唔唔唔地发出抗议,我赶紧往他手心又塞了几块糖。

陆君尧皱眉,斜插在我和林涓宗之间:“既然如此,那我陪你同去好了。”

这怎么了得!

我忙说:“你平素日理万机,这种琐事还是不要劳烦你为妙。”

“再怎么日理万机,陪陪你这等小事我还是能做的到的。”

“不必不必……”

陆君尧冷哼一声,屏退后面的众人,也不过多言语,只是对着林涓宗放开了一身的威压,寒声道:“说,怎么回事。”

林涓宗尚且练气修为,当即跪下去,被陆君尧的威势压得浑身颤抖。

唉,看来今天怕是没法善了:“宗儿,把东西给我。”

乾坤袋从林涓宗袖口飞出,轻飘飘地落到陆君尧手上。

陆君尧打开袋子,对里面的钥匙置之不理,只是狠狠地攥住和离书,越看脸色越沉,读到最末,手中红光显现,竟是要召出异火销毁此物。只是它与我们当初的婚契本是同源的上古遗物,能经受至阳之火炼、至阴之水蚀,千年不朽。他奈不了此物何,只得啪地把它摔在地上。

我内心默默叹了一声,又将和离书捡回手里。

陆君尧死死地盯着我手上这封书信,颇有几分“生当啖其肉,死当追其魂”之意,良久,他突然平静下来:“涵儿,是我总把你关在山里,让你觉得无趣了?”

我摇头。

“还是我最近总是外出,有些忽视于你,招你嫌恶了?”

我又摇头。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与我断了姻缘!”他拔出剑来,周身无风自动,百丈之内的树木应声而断,林涓宗受不住这剑气,直直喷出一口血来。他无动于衷,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底隐隐透着股偏执:“是谁挑拨你我二人,我这就斩了他去!”

我苦笑。

吴老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宁愿陆君尧对我没有丝毫真心,全然是逢场作戏——他若是重利,我既将钥匙给他,他就该顺水推舟签了姓名放我离去;可他若动了真心,这百年种种皆发于情,又怎肯让我轻易离开?

幸好,我还留了最后一道杀手锏。我捏碎了藏在手心里的传送符,在他惊惶的目光中消失了。

这个阵法只有我和师姐知道,阴月阴日阴时于日月灵气交汇之地设阵,以符为引,便可须臾之间传送到千里之外的阵眼。

当年我和秦箐在青云宗藏经阁皓首穷经日夜不休,为捣鼓这些东西险些错过门派大比,被我父亲怒斥“玩物丧志”。

现在看来父亲说的也不全对,瞧,这不是派上用场了。

只是……我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这古书上怎从未提过挪移者要受分筋错骨之痛!

秦箐估计早就忘了我们在她府邸设阵的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洞府里突然多出一大活人,秦箐脸上的面膜吓得都快掉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废了万分的气力,听见秦箐的声音,当下再也支撑不住,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秦箐连忙扶住我,伸出两指虚按上我的脉:“你脉象怎如此微弱?”她眉头一拧,“是不是陆君尧这混蛋搞的鬼!”说罢便要提剑上山,替我讨个说法。

我连忙摆手:“并非是他……我们先不谈这个。师姐,你看我身上这个同心契,可有法子破解?”

“同心契……”秦箐凝神想了一会儿,“可是那个失传已久的秘法?”

我点头。

她沉吟:“似乎只有同源的和离书才可破。”

我仍不死心地问:“就再无别的法门了吗?”

“同心契所连二人神魂相依,祸福同享。这本是好事,你缘何要解?”

我叹了口气,借着她的力道起来,脱下身上的外衣,金色圣纹显现,沿着手腕一直延伸到离心脏一寸之处:“师姐,你可认得这个?”

“昆仑圣体?!”秦箐大惊:“有着昆仑圣体的人不是在三百年前青云宗浩劫时魂飞魄散了吗??”

“不过是替死鬼罢了。”我苦笑,“那个真正心头血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人,是我。”

修真者与天争命,面对这样的诱惑又能有几人不为所动?

青云宗从名满天下到朝夕倾覆,罪魁祸首是我。

我爹娘真是好算计,连我都以为昆仑圣体死于修真界各路大能的争抢之中,直到这几月圣纹显现,我去古书一查,没想到竟是我。

“可叹我们瞒得过修真界这些庸庸碌碌的俗人,却瞒不过天道。”我抚摸着即将蔓延到心脏的纹路,“昆仑圣体注定天地不容,五百年之日天道会降下九九八十一道雷劫置我于死地。”

吴老头说我父母让陆君尧护我五百年平安,他又怎知我父母哪会这般轻易将传家功法拱手让人?不过是我和陆君尧本就命格相和,又因为同心契神魂交融,他们要让我们的契约维持到雷劫降世,让陆君尧替我死。

陆君尧护我五百岁?他哪有性命活到我五百岁!

我谢涵一生光明磊落,从未有害人之心,更未尝加害于人。

可是同心契同心契,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我们的婚契最终竟成了陆君尧的催命符。

“师姐,还有十五天就是我岁生日了。”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洒脱一点,“陆君尧比我高了两个大境界,单凭我自己是无法逼他与我和离的,你要帮我。”

我在修真界一直克己复礼,本本分分做二世祖,没想到临秋末晚,竟成了风云人物。

“陆君尧把神机门翻了个底朝天。”秦箐把修真日报一折,扒了个橘子,见我没有吃的欲望,自顾自地塞到自己嘴里,口齿不清道,“这是第几个了?你再不出现,他就要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我无暇管这些。这两日卜卦分明算的修真界应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可是眼下秦箐洞府外阴云渐密,哪有半点晴天的影子。我摸摸心口的金线,叹道:“他快找到我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预言,只听外面熙熙攘攘,我刚准备起身相迎,一道凌厉的剑气将洞府破开,所过之处冰雪消融般大半器皿齐齐削断,最后在墙壁留下一道深可见土的刻痕。

……按照陆君尧这个得罪人的做法,等他回到老家,可能要被八大门派几大掌门围攻光明顶了。

先进门的是神机门的吴老头——准确来说,他是被人丢进来的。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时刻,蓬头跣足,衣不蔽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凡间哪个沽名钓誉的神棍来了。他朝我小声赔了句不是:“谢涵小兄弟,我不是故意出卖于你。”

“滚!”陆君尧缩地成寸,顷刻间便出现在我面前,他手里的剑不知伤了多少的人,竟饮饱了血,寒芒毕露。

师姐给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非常没有义气地隐身遁了。

……这个岌岌可危的危府里又剩了我与他两人。

我干笑道:“要不……我们出去聊吧。”

我转身没走几步,忽觉周身一暗,一具温热的身体从身后覆了上来。

“与我回家。”陆君尧的下颌压在我的右肩,声音又干又涩:“宗儿说他想你了,我也……”他软了语气,“我也想你了。”

唉……看来师姐的洞府是难逃这一劫了。

“陆君尧,”我攥住袖口中的和离书,狠下心神,转身推开他,“事已至此,你仍不知我意吗?”

“你是何意?”他怒极反笑,我这才注意到他双眼赤红,隐隐有入魔之相,“那我便问问你到底何意!”

他揪住我的领口,双目直直望入我的眼底:“你十二岁那年被我师傅关了禁闭,我夜半给你送药,你趴在我身上对我说大了要与我结成道侣。此事是假?”

我目光不避,坦然道:“我那时为了早日出去,对很多人说了这样的空话。”

他又说:“你下山游历之前,对我说待学成归来,能独当一面之山海,便与我云游天下,形影不离。此事是假?”

“我那时恼你还不及,你坏了我独行天下的美梦,本想这样哄你离去,却终究未能如意。”

陆君尧周身灵气纷乱,天地震颤,我险些站立不住。他七窍渗血,却不死心地又问:“那你与师娘说此生非我不可……”

“也是假。”

他松开我,大笑起来:“落凤坡是假,永结同心是假,这百年桩桩件件均是逢场作戏!那你为何不作了?说啊!”

我闭上眼睛:“……你已知答案,何必再问。”

“你!”他抽出剑来,剑势又疾又厉,渡劫期威能尽露,杀意尽显。可他到底不忍伤我,在杀招触及我身之前又生生收住,踉跄了两步,双目流出血来。

我趁陆君尧心神恍惚之际,左手捏碎师姐赠我的渡厄符,修为急转直上,顷刻间提了两个大境界,右手以同心契中神魂为引,施摄魂之法。

图穷匕首见。

陆君尧双眸失去神采,木偶一般行至我身前。

我打出和离书。

不愧是天馈之资,我和秦箐废了这么多心力,做局引他入瓮,又强行让我修为提至与他一同,可是我操纵他来仍旧是左支右绌。在那份和离书签下最后一笔时,我再也压制不住他,和他齐齐喷出一口血来。

二人姓名已齐,和离既成。

陆君尧满眼血红,伸手欲抓,可这和离书已成为天地法则的一部分。它缓缓升起,一字一句化作金纹,陆君尧的手指穿过我的名字,却只是徒劳。

最后金纹完全消失的一瞬,我感觉精神上和他的一点联系突然就断了。

于是这世间再无一对叫谢涵与陆君尧的夫妻。

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瘫倒在地上,看着我的目光似哀似恨:“真的也罢,假的也罢,你想要什么来拿就是,就算是要取我性命,我也别无他言。可你怎能!你怎能……”

陆君尧,你真是无可救药的傻蛋。

我谢涵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哪有让他人替我死的道理?

我看向遥远的天色,有紫金之光涌动。

随后炸开一声响雷,天公来取我命了。

陆君尧大惊,拖着残破之体覆在我身上,可是我与他现下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天道又怎会对他多加理会?

雷劫劈下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老天似乎待我也不薄。

别的修者与天斗与地斗,我却自小从宗门中长大,父母爱我护我,师兄师姐忍我让我,与我结发此生的道侣到最后仍甘愿舍身为我。

我与其他修者相比,实是享了很多年的福分。

今日死和明日死,也并无多少分别。

只是有些遗憾。

我想到陆君尧那般冷心冷情,不为外物所动之人,在青云宗却愿意使尽浑身解数讨好我;我想到筑基游历那些年,我贪嘴想吃甜,陆君尧放下身段向凡人借灶房做桂花饼给我;我想到与他大婚之时,我们立于祠堂之中,他执起我的手说此生定不负我。

最后定格在血雨腥风的落凤坡,他用染血的手掌拭去我一脸的风尘,我们并肩坐在地上看太阳降落。

我怎能不遗憾?!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可叹我爹娘机关算尽,却终究棋差一步。我并非草木,又怎能对他完全无动于衷?

更何况……更何况,母亲问我婚约之事,我有几分赌气有几分真心,至今也不能完全分晓。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起身子将他的头发和我的缠绕在一起。

他握住我的手。

他在抖吗?还是我的错觉?

我身体的生机在快速流逝,我感觉我好像在吐血沫,可是这些话再不说以后便没有机会了:“我这一生说过很多谎话。”

“但落凤坡上求亲是真,想和你结发此生是真,我对你的情意也是真。”

我想要瞪大眼睛看清面前这个和我纠缠了百年之久的人,可是黑斑将视线全般遮挡住了,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

不要哭啊。

我伸手凭记忆去描摹他的轮廓:

“陆君尧,你要知,我是真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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