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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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周景元第一次来到司天台,是在去年秋日。

那时乔观星也才初来乍到,对宫里的事一知半解,清早见整个仙园都忙忙碌碌不免好奇,打听之下才知道太子殿下要来。

隔着园中的山石与人群,他远远遥望,见周景元一身玉白色的蟒袍,清冷矜贵,好似天上的仙人,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

只不过……他有点疑惑的皱了下眉,怎么仙园这群大仙同事都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神情啊?

要知道,这些人真本事没有,但溜须拍马可最是擅长,宫里哪位嫔妃贵人路过仙园,都能给人一顿奉承。

太子殿下这等身份,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还都战战兢兢不敢向前?

在太子身前引路的太监小全子朝仙园几个高品级国师弯腰行礼,捏着尖嗓子问,“诸位大人,为殿下准备的祈福之地在何处啊?”

几位大仙捋捋胡子,表面超然淡定,实则像扔烫手山芋一样遥遥一指,“司天台筑有高塔,更显得殿下心诚,在那里祈福最好不过。”

周景元朝司天台瞥了眼,面无表情的迈步向前,对他来说,整个仙园都是一样晦气,随便待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差别。

乔观星:???

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人就要来司天台?怎么没人提前通知过他?怎么他就要莫名其妙会见国家未来元首了?

茫然的朝周围同事看过去,但乔观星只收获到了无数个同情的眼神。

他心里沉了沉,不会吧,那小太子看着光风霁月的,应该不会很可怕……吧。

推开司天台院子的门,周景元没让侍从进,自己踏步走了进去。

院中的相风铜鸟是乔观星前几日才琢磨着做好的,崭新,凉风微动,鸟身就跟着轻转,喙中衔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妖物。

周景元在心底冷哼一声,转过眼去不再看,眉间冷意更重。

要不是他那位好父皇,他这辈子也不可能踏入这里一步。

皇帝信仰仙术长生之道已久,从周景元有记忆开始,宫里便乌烟瘴气,各路牛鬼蛇神来来去去。

前些日子,皇帝旧疾加重,却不召太医只召仙师,又是画符又是驱邪,最终得出了个福泽薄弱的结论。

皇帝大惊后思来想去,把周景元一道圣旨召进寝宫,说什么:“太子为潜龙,有天子龙气加持,若是去仙园为朕长跪祈福九九八十一天,定能消灾解难。”

周景元简直要把腰间的玉佩捏碎,忍着怒意领了旨。

太子殿下嫌这种事不光彩的很,便没让身边人跟着,平时在他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知道他恨透了鬼神之事,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小心翼翼把他送到了司天台,便先回了东宫。

而另一边的乔观星则被那几个高品级国师留下,讲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未来八十一天,这位太子爷都要在他的司天台祈福,而他,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伺候这位殿下。

无缘无故增加了工作量的乔观星很郁闷,垂头丧气回了司天台,推开自己的院门却没见人。

司天台虽说是个小院,但也高塔池塘树石草木一应俱全,只多了周景元这么一个人,乔观星一时还真找不到他在哪儿。

若是祈福,那应当是在高塔之上。

乔观星本着与未来上司打好关系的理念,端了盘点心打算上去和这位太子殿下见个面。

司天台的高塔是木质结构,约有十几米高,顶端是四柱支撑起的亭子,檐角斜飞,斗拱彩绘,远处看气势磅礴,是整个仙园最高的建筑。

精巧设计的楼梯旋转向上,到了塔顶,风掀起层层纱幕,隐约能见到周景元站在栏杆前,长身玉立,栏杆外远处的云雾翻腾,衬得这位殿下好似仙人。

乔观星刚准备走过去,就听见仙人开口

“待孤登基之后,定要把这园子一把火烧个干净,什么神神鬼鬼的都杀了,一个不留!”

“啪嚓。”

乔观星手里的盘子掉地上,点心也摔成了渣渣。

很好,他闭了闭眼,心想怎么会遇见这种事,明明还没来得及开始打好关系,上司就想直接把他杀了啊。

眼前的帘幕被周景元皱着眉一把拉开,他看了看欲哭无泪的乔观星,又看了看地上的盘子残骸,眉目间怒色更重。

太子殿下冷声发问:“你是何人?”

“我叫乔观星,是……司天台的钦天国师。”

乔观星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混过去,他本来就比周景元矮上半头,这下还一副要把头低到胸口的模样。

“但、但是殿下,我不是什么神神鬼鬼!”

他又想起来了什么,抬起头对人发誓,一双猫眼睁的圆圆的,隐含着期待的神色,看起来亮晶晶,“我真的是靠测算预告天气。”

殿下您相信我啊!我真的和您一样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

“哦。”

但周景元只是瞥了他一眼,冷嘲道,“这园子里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有真本事,你这话孤从小听到大,省省吧。”

啪嚓。

又是一声脆响。

这回四分五裂的是乔观星那颗朴实无华只想好好活着混口饭吃的心。

乔观星是孤儿,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后来上初中时老人去世,他就东家吃几顿饭,西家喝几碗汤,寒暑假出去瞒报年龄打工凑生活费,像棵野草一样生命力顽强。

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太高远的志向,他穷怕了,只想有点钱,够衣食住行就行。

但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就算了,怎么他还没开始攒起来钱,就得面临生死大关了。

沮丧的乔观星坐在高塔上吹风,掰着指头算那老皇帝还有几年好活。

不过他并没有陷入负面情绪太久,既然周景元决定了要杀他们,那不妨破罐子破摔,再尝试争取一把。

反正在哪儿打工都是打工,他想,那就试着在太子登基之前好好讨好太子,再悄悄攒些钱,到时候也许能让这位殿下网开一面,留他一条命赶出宫去呢。

当然,如果能让周景元相信他真的和那些大仙同事不一样,那就更好了。

非常有行动力的乔观星说干就干,掏出随身的炭笔,在空白的本子上写下

“工作日记——第一条:一定要讨好太子殿下!”

确定好自己的工作计划以后,合格的打工人乔观星开始尽职尽责的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努力尝试保住自己未来的性命。

周景元在司天台塔亭上长跪祈福,他就也抱了个蒲团,跪在周景元身边,顺便百无聊赖的看宫墙外隐约的山色与湛蓝天空上缥缈的雾白风花。

偶尔估摸着时间,翻开自己带上来的食盒,态度非常诚恳的发问:

“殿下,您吃点心吗?”

周景元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冷声拒绝:“不吃。”

好吧。

乔观星自己悄悄咬两口,隔一会儿,又问:“殿下,我给您捏捏肩吧?”

周景元皱了下眉,开始感觉有点不耐烦,“不用。”

但偏偏乔观星没有察觉出来,还在认真思考着如何才能在这八十一天内给太子殿下带来终身难忘的优质服务。

于是他又满怀期待地开口,“那殿下,您冷不冷啊?我给您加一件披风?”

几次三番被打扰的太子殿下深吸了一口气,“你给孤滚下去。”

周景元原本就不想长跪祈福时身边有人跟着,但这个小骗子偏生黏的紧,他也懒得理会,想着这人看起来还算安静,就当不存在好了。

但没想到,安静都是装出来的,乔观星简直比他那个才三岁的小皇弟还能扰人心烦。

被他斥责后倒是不说话了,身形怔愣了一下,就开始埋头收拾东西,然后抱着那些点心和披风,慢吞吞的朝楼梯那边走去。

周景元忍不住看过去一眼,就见到乔观星垂头丧气的,圆圆的杏眼也垂下,像失落的幼犬,和刚才那副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他怎么就这副委屈模样,孤刚刚难道说了很重的话吗?

算了,虽然他年纪轻轻就选择了进宫当骗子,但孤也没必要和他一般计较,虽然烦人,他也只是想对孤好而已。

“你……”

在乔观星的身影要隐约楼梯之下时,周景元开了口,想说你若是想留下,那就安静地别再打扰孤。

但他才说了一个字,乔观星的脑袋又忽然从楼梯边探出来。

纠结了一番职场关系,乔观星还是没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于是很坚定的认为问题也许出在自己还不够热情殷勤上。

这么想着,他又立刻调整好自己的心情,用最积极饱满的情绪面对自己难搞的上司,大眼睛弯起,还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周景元以为他去而复返是回来认错了,结果就见到乔观星很顽固不化的继续发问

“还没问殿下,那您要喝茶水吗?”

“……”

周景元握紧了手里的治国策,看着眼前乔观星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头疼。

这种人也能进宫做骗子,看来他父皇是真的大限将至,思绪糊涂了。

太子殿下叹了口气,偏过脸去,不再看那双弯弯的眼睛,“……端过来吧。”

终于得到了太子殿下对他服务的准许,在职场关系上迈出了一大步的乔观星非常兴奋,咚咚咚几步跑上来,去塔亭的小炉子边倒茶水。

茶具是他入住仙园时皇帝的赏赐,晶莹剔透的玉料,特意从下面带了上来。

清澈的茶汤注入,被映成盈盈的碧色,午后的斜阳浮在其上,泛着粼粼金光。

“这杯子能卖好多钱吧。”

他一边倒茶一边琢磨,“可不能碰坏了,以后出宫还能去当铺换点银子花。”

于是周景元就看见那个小骗子抿着唇,很紧张很小心翼翼的为他递茶,但看过来时,眼里的喜悦又不加掩饰。

太子殿下难得心软了下,“只是倒杯茶而已,至于吗?”

乔观星瞪大了眼睛,语气认真,“至于啊,当然至于。”

这杯子看着就很贵啊。

他小声嘀咕,“很重要,当然要小心对待。”

周景元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小骗子说孤很重要?难道他仰慕孤?

完成了对顶头上司的第一次服务,乔观星心情很好,跪坐在蒲团上往塔亭外遥望。

栏杆边立了个旗杆,顶端是他前些日子刚绑上去的候风之羽,五两重的羽毛挂在上面,羽面流光溢彩,稍稍有风就会随着风向飘摇。

天边的云也是羽毛般的卷云,层叠舒展着,不过这种云下部通常会出现积雨的层云,乔观星看了一会儿,担心会下雨,于是便轻轻扯了扯周景元的衣袖

“殿下,殿下。”

周景元蹙眉放下书,“不吃点心,也不喝茶。”

乔观星摇摇头,“不是,可能快要下雨了,不如我们还是先下去吧?”

这座塔亭的楼梯是环绕在外的,如果被雨水打湿就会变得很滑,那时再下去就可能有危险。

太子没在意,重新拿起了书,“秋日天干物燥,雨水少,怎会下雨?”

“你若是想走便走,孤又没说不许。”

乔观星无奈的重新在蒲团上跪坐好,“殿下不走的话,我也不走。”

要是真的下雨了,他把周景元一个人丢在这里,那这位殿下日后登基了,还不是一声令下就把他和那些大仙儿同事一块儿杀了。

作为合格的大周打工人,乔观星想,他才不会冒这个险,大不了一起淋个雨罢了。

这次乔观星看的真的很准,不多时,栏杆外的候风之羽就在寒凉的风中飘摇纠集,阴云凝结的很快,豆大的雨点扑簌簌掉落,在塔亭边缘砸出一个个深色的水印,又连成一片。

塔亭只有四柱和帷幕,寒冷潮湿的水汽袭来,让人忍不住打起寒颤。乔观星跑去把四周绑起来的纱幕都松下来,但也没什么用,仅仅是沾湿雨水后变得沉重,稍微挡一点风。

他回过身看周景元,才发现自己这位上司脸色不是很好,盯着这场秋雨,紧皱着眉,神色沉郁。

大概是被冻到了?

乔观星想起来这里还有件披风,眼睛亮了亮,跑去抱在怀里又来问周景元,“殿下,您冷吗?要不然还是穿上吧?”

太子殿下这才收回了望向纱幕后远方风雨的视线,认真的看了他两眼,下意识把这场雨归为巧合。

眼前人的额发稍微被吹进来的雨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睫毛也湿漉漉的,看起来有点可怜,像落水小狗。

“不冷。”

周景元转过脸去,顿了顿,“你若是冷便自己穿。”

乔观星摇摇头,固执的踮起脚想把披风给他系好,“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这么说着,纱幕被潮湿的冷风吹起,栏杆外又滚过几声闷雷。

系披风带子时,乔观星冰凉的手指蹭过周景元的下颌,太子殿下心尖微动,忍不住垂眸看了他一眼。

心底那些躲不开的阴冷晦暗丝丝缕缕化解开了一点。

周景元厌恶秋日,尤其是下雨的深秋。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大周的先皇后,他的母后,就死在这样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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