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缓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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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今天的粥煮多了。——餐桌上拿了两个碗的李微

王珏打开了家门。

他之所以立刻问有没有拆迁,是因为他家里实在有些寒碜。一室一厅的老楼已被灰尘占领,王珏就着昏暗的自然光,一手拄在洗手池前,一手拿着矿泉水往自己头上灌,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眯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没人打理,长长地拢在后面,都快要齐肩了。

李微家里没有镜子,上次也只是在电话亭的镜子里匆匆掠过,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中长发造型倒是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邋里邋遢,反而多了几分颓丧的沉沦气质。但他没什么留恋,拿出一把剪刀,看形状还是解剖专用的那种,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唰唰几下给剪了。他很擅长用剪刀,像剪断‘大体老师’的软组织一样干脆利落。但也许是左边剪得太快太顺利,右手剪右边后脑勺时不太方便,一个没看清,划伤了颈侧,浅浅的伤口立刻渗出些血来。

“嘶……”

他皱着眉,凑近了眯眼去看那个伤口。

当他的睫毛几乎快要挨到镜子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是不是近视了?

王珏突然想起上大学时,那个德高望重的张老师极为看重他,有法医请他做顾问时他都要带着王珏去考察尸体实情。带护目镜时张老师还说他眼睛好,不用叠带眼镜了,让他千万保护视力。

他放下剪子,进入这座房子唯一的房间。迎面来的是一墙的贴着泛黄发脆的金灿灿的奖状,每个奖状上缘都用卡通贴纸贴着——是他五岁之前的奖状。他在那面墙下面找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他的《洗冤集录》影印版*。他把它放在桌面上,坐下来盯着看了一会,猛然发现,靠他从小就背的“眼离桌面一尺远”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内容了。

至少有600度吧……估计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并发症的病理性近视。

近视其实是有对比的。他之所以这么晚才发现,可能是因为他昏迷太久,已经失去了清晰视野参考值。就像婴儿出生是倒向的视力一样,世界万物其实没什么真理,都是相对而言。

但是人的可悲就在于,一旦见到了所谓的‘更好’,就再也无法安于现状。

他叹了口气。

明天去配一副眼镜吧。

他软绵绵地在桌子上趴了下来,侧脸枕上那本书,静静地嗅着纸墨的辛香。

他在想,他和李微也许很早就交手过了。

“尸体经你手,你能看出多少?”李微曾经居高临下地问他。

有一具尸体,他和老师就差一点点证据,求证了无数类似的药物特征,但最后还是超过了时限和家属的耐心,被送去火化了。

是出自你之手吗?李微?

老师在专业上著书无数,其中也包括官方的医科教材——李微的那一本。

那具尸体被火化之前,老师偷偷留存了样本,后来发布了一篇轰动学界的学术论文。

之后他却辞职了。

没等给他一个交代,王珏就进入了昏迷。老师的名字再一次出现时,是在那本教材里,他认出的主编之一。

名字前被打了勾。

王珏闭上眼睛。

《洗冤集录》的扉页上是老师的寄语: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张明。”

王珏在桌子在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怎么这么嗜睡?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皮却还是发沉。

他的眼镜店选择挑中在了市中心的商场,因为那里人多。

视力、辨色力、外眼、眼压、眼底、裂隙灯等一顿检查,左右眼由0度都直接飙升到了600多度。

这回真是被猪油蒙了双眼了。

他带着又沉又丑的试用架到处乱晃,从未感觉世界如此清晰。他怀疑之前都没有看清李微的真实面貌……算了,想他做什么?

不想知道他样子有什么细节,最好再也不见。

刚把他从脑海里踢出去,他就看到无处不在的小镜子的反光中,掠过一道修长的黑影。

他心下一紧,随即又觉得自己多疑。

……看见黑色就紧张,都成神经反射了。

他深呼一口气,索性半躺在了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等待镜片的制作。他选了一个半框的黑色镜架,款式很无趣但要价很自信。他没为物价感慨太多,因为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钱。

他猛然想起,好像还偷了李微的钱,还不少……就当精神损失费了,他也不差这点。

他本想安静地、四仰八叉地在软沙发上躺到地老天荒,但架不住那个战战兢兢的服务员老是给他倒水,他决定去个厕所。

他本不该进去的。

王珏刚一进厕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隔间都是半掩着的,这里并没有人。

没有人,但是……王珏的直觉作祟,用脚尖一个一个踹开隔间的门。

踹到最后一间时,门缓缓展开,这个隔间是红色的。

一个成年男性躺坐在角落隔间,喉咙大开,喷射状血迹撒满了隔间。清晰的视野带来了更具张力的视觉效果,那伤口黑洞洞的,仿佛要咆哮着让尸首分离。王珏都不用去确认脉搏。

他作为一个前法医专业的阅尸无数的学生,胸口剧烈起伏,腿一下子软了——

纵使他对死者身份一无所知,但还是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尸体被摆成了他刚刚躺在沙发上的姿势。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

因为那人正拿着手术刀,抵上了他的脖颈,从背后贴了上来。

“好看吗?”旁边的镜子里,王珏看见李微左手拿刀抵着他颈侧的动脉,身体带着淡淡的温度挨着他的后背,把下巴搁在他右肩上。他听见耳旁传来温热又近在咫尺的低语:

“这是我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杀人。”

“是你教给我的。”

他声音温柔得像要淌出水来,带着点笑意,低沉而危险的特质随着清晰的五感被无限放大——他看他,听他,碰他,却要被他吞没,连骨头渣都不吐。

“我想大张旗鼓地走,最好是那种法医一眼就看出怎么死的尸体。……你掐死我吧。”

“这位小法医,看出死因了吗?”

今晚喝狗肉汤吧。——李微

王珏是在等他,但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个大礼。

这一幕视觉冲击着实有点大。面前摆着一个凶杀案,而凶手在他身后半环抱着他,刀抵着脖子和他叙旧。

“这是,这是公共场合。”王珏闭了闭眼,吞了口唾沫,努力装出和李微从前波澜不惊的样子,“现在痕检发达得很,你这样……”

从前的李微虽然骇人,却是一张白纸,而自己似乎阴差阳错地帮他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这不是恶趣味,这是第一次他出逃时,那只被掰弯的勺子的放大版本。

“还在分析场地,这么淡定吗?”李微看他故作镇定,搁下巴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仿佛发现了一件趣事。于是他直起身来,用高出他半头的优势把右手搭上他肩膀,然后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一路向下,去探他的胸膛。从手指,到掌心,一点点覆上去,最后罩住他整颗心脏。他淡淡地抛出一个结论:“呣,这不是跳得很快嘛。”

猎物碍于颈侧的刀尖,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绷直了身体,乖乖顺从猎手所有没礼貌的动作。受制于人,就连隐匿的惊慌也被捕捉,却依旧梗着脖子嘴硬道:“……那是……因为你这次连脚步声也没有。”

李微闻言,轻轻笑了,保持着这个半搂半抱的姿势,又静静歪头,俯在他耳旁低语:

“你应该多了解一下我的业务能力。”

掌心下的心跳剧烈而滚烫。耳边温热的气息裹挟着磁性的低音嗓,打着圈圈,扑洒而来。

他一个没控制住心跳,又变快了。

“吓着了?又快了。”李微把这变速抓了个现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语出惊人,轻轻道:“和你做噩梦时候一样快。”

猎物猛一抬头。

又一块领地沦陷了。

“你……”王珏立刻反应道,“那个手环?你半夜也……”

“我的电子耳蜗24小时联网。”李微耐心地和已经到手的猎物解释着抓捕他的过程,“你把它摘了,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下意识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李微轻轻覆上王珏那只其前不久刚脱臼的手,“柔韧度不错啊。”

“你那天怎么拿下来的?是像这样吗?”李微在他刚刚接好的大拇指上轻轻一掰。

王珏立刻吃痛地闷哼一声。

但又不敢妄动,只能绷紧了身子。

原来他都知道。

居然在自己家按摄像头,变态……

“24小时监听我,真辛苦啊。”王珏喘着气,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那不知道,你现在听到旺财的心跳了没?”

“什么?”

“你家楼下的流浪狗。”他走之前把手环挂在狗腿上了。

“……”

李微挑眉。

王珏心虚,挺直了脖子。

这一挺差点碰到了手术刀片,李微一个侧手躲了过去,却看见了他右边颈侧浅红色的伤口。

“怎么弄的?”李微皱眉,看起来有点不爽。

“你管我。”王珏说。

“我的确管不了你,”李微冷哼一声,“你毁了我培养了半年的细胞。”

“?”王珏疑惑,“我没碰它。”

我本来是想的。

“你体温影响到它了。多了一个变量,都废了。”

“怎么赔我?”

“……”王珏忍住没问那细胞的用途,一时语塞。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被攥得更紧,只好转移话题,“咱们能别在案发现场逗留了吗,一会儿有人来了。你不……处理一下?”

“处理什么?”李微笑道,“我还等着你和警察解释呢。”

“什么?”王珏一愣。

李微一下收了刀,突然发力,用身体把他往前推了一个趔趄。又抓着他两个手腕把他往怀里一带,让他勉强站稳。

接着覆着他的手,强行让他握向那个门把手。

王珏不明所以,然后突然感觉李微手下轻轻发力,似乎有所指——自己每个指尖都在被印向那个铁质的把手。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可纤细脆弱的手腕被他环住一圈还绰绰有余,被钳制住的关节像焊死一样纹丝不动——是他不自量力了。

“你要干什……”

王珏张了张嘴,没把完整的句子说完。

颈侧一阵温热。

他心下一凛,缓缓抬眼看向镜子——

李微吻上了他颈侧的那个伤口。

这一幕太过于奇幻,以至于疼痛来得有些迟缓。

犬齿陷入本就未愈合完全的皮肉,在里面肆意搅动,让撕裂来得着实容易,又辅以唇舌的反复舔舐排挤,助纣为虐。滚烫鲜红的血液顺着被破坏的肌肤纹理溢出来,没有受凉,反而流入更加炙热的唇齿间,再进入一轮新的折磨。

像一场暧昧的凌迟。

王珏仰着头,忘记了呼吸。

试戴眼镜很丑,但真的很清晰。他看见李微额间垂在他锁骨上的碎发,看见禁锢着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看清了拇指关节上的一颗小痣。平日和李微勾心斗角,顶多是受他目光攻击;可今天一面镜子,把两个人一起照了出来,一同映在王珏眼底。他看见了自己。他们好像被镜子一起框住了,变成了第三视角的别人,变成了一副画,荒谬,古怪,没有立意。

感觉自己要被吸干时,李微才放开了他。

他上前一步,伸出两根手指,蘸了蘸口里的血,在尸体面门留下一抹红,从天灵盖到眉心,像个飞吻似的。

“……”

“你这是,要跟我同归于尽吗?”王珏侧着有点凉意的脖颈,缓缓说。

他知道杀手都会被磨掉指纹,但他的唾液总归会有他的DNA吧。

“啊,所以我没有丢下你一个嘛,”李微轻松道,“要不要体验一起被追杀的感觉?”

“我有什么可怕警察的?我就说是你胁迫我的,把你老底都翻出来。”王珏道。

“这么狠心吗,”李微努努嘴,“多死几个警察也无所谓吗?”

“还是说,”李微顿了顿,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你希望我帮你把他们解决掉呢?”

“你在说什么……”

“刚开始昏迷的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曾经有警察来过我们医院。我们医院向来接待身份敏感的客人,有警察来,这一闹生意冷淡了一阵。”

“两杠三星的一级警督呢。”李微故作思考状,“后来我问护士,问是来找谁的,她说是我的病人。”

“你要不要猜猜是谁?”

王珏皱眉,这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嗫嚅道:“那个案子……我是清白的。”

李微看着他,笑而不语。

“……但我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那现在怎么办,你要被通缉了。”李微的语气变得张扬,“商场的监控可无处不在,你准备好逃脱路线了吗?”

王珏咬牙道:“你故意的……”

“不巧,我这里正好有黑监控的技术。”李微没搭腔,挑眉道。

“……”

“什么条件?”王珏瞪他。

“求求我。”李微一脸平静地说。

“……”

想把你身上与我无关的伤口,都打上我的烙印。

——李微第三件‘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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