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要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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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他们的婚礼在科伦山顶的酒庄举行。

蜿蜒曲折的石子小路从山脚下铺起,一直向着日落的方向而去,蜜桃色的重瓣朱丽叶塔玫瑰花海弥山亘野,在广袤无垠的金色下将庄园渲染成一幅油画。

祝星言拖着病弱的身体,用了半年时间才把朱丽叶塔种满这座庄园。

馥郁的花香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和他的信息素味道一模一样。

虚弱的小omega无法长时间释放信息素,就想到这么个笨拙的办法。

他用朱丽叶塔代替自己的信息素,作为送给爱人的第一件礼物。

三年前和季临川定下婚约,今天终于得偿所愿举行婚礼,没有什么事比嫁给暗恋多年、梦寐以求的白月光更为浪漫了。

祝星言直到上车的前一秒还在想,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夺走他全部好运后做出的慷慨补偿。

*

迈巴赫后座内。

秦婉亲切地挽着祝星言的手臂,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担忧,“星言,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

祝星言摇了摇头,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兴奋与期待,“没事的妈,我还没这么脆皮。”

十九岁的男孩儿大多不适合老成的黑色,但祝星言却被一身黑色礼服衬得像王子一般矜贵。

因为本体是小只的大熊猫幼崽,他的五官保留了稍许的钝感,一双眼睛像剔透的黑曜石揽了薄薄晨雾,仿佛无时无刻不带着缠绵笑意。

然而这副红润姣好的面皮下,却藏着经年病气。

秦婉还是不放心,怕他又在逞强。

“谁让你背着我们偷偷吃了那么多兴奋剂啊,那些身强体壮的alpha最多也只敢吃五颗,你倒好,一次吃一管,你想把我们吓死是不是?”

婚期定在早春,正值祝星言的分化期,身体羸弱的omega很难在这几天里维持人形,光是从床上爬起来就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只有变成大熊猫本体才能勉强保存体力。

祝星言吃了一整管口感堪比生吞牙膏的兴奋剂才勉强有个人样,能够不失态地完成婚礼。

副作用则是剧烈地恶心呕吐,食不下咽。

他昨天晚上背着家人跑到洗手间狂吐了十几次,今天一整天水米未进,要不是靠那股嗑药了似的兴奋劲儿硬撑,早就昏过去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我今天都结婚了,妈你还当小孩儿似的训我啊。”

秦婉笑着捏他鼻尖,看到他脸上疲态后又心口一抽:“结婚了又怎么样,只要妈妈还活一天你就永远都是孩子,身体最重要,遇到任何事都不要逞强知道吗?”

祝星言鼻尖酸涩,低头慢吞吞地喘出一口气。

他苍白的皮肤下甚至能看到淡青血管,仿佛是在最好的年纪被风吹断的花茎,脆弱到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旁边大儿子祝时序也眼眶泛红,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崽儿,怕不怕?”

祝星言被揉得舒服,贴着他掌心蹭了蹭:“这有什么好怕,谁敢欺负我你不得拿着家伙杀到人家家里去。”

“知道就好,药带了没?”

祝星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羞赧地眨了眨眼睛,头顶“嗖”一下钻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熊耳朵,“不是……都结婚了吗,还要带药?”

秦婉说:“那几种药都快对你失效了,就不要用了,让小季用信息素帮你疏导吧。”

十五岁时的一场事故,祝星言失去了一半腺体,剩下一半腺体分泌的信息素无法维持生命,他的各个器官开始逐渐衰竭,医生曾经断言他活不过20岁。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和他匹配度高达98%以上的alpha,对他进行信息素诱导。

可想而知,季临川就是那个98%以上的alpha.

以防有心之人伺机利用,祝家并没有对外透露过祝星言的病情。

包括季临川在内的外界都以为他患上的只是普通的信息素缺乏症,类似于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祝星言不好意思说他确实没带药,收拾行李时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儿,只顾着心笙摇曳。

信息素疏导,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视野中开始出现一排排红枫,嘈杂的喧闹也渐渐入耳,是庄园到了。

迈巴赫缓缓泊停,一众人等早就等在门口。

季家管家恭恭敬敬地为他们打开车门,身后季临川的父母立刻朗笑迎上,热络地和亲家攀谈。

祝星言最后下车,捂着胸口咳了两下,抬头一眼就看到站在玫瑰花田前的季临川。

他穿着同样款式的黑色礼服,做工考究的面料紧贴身体,箍着轮廓饱满的胸肌和劲瘦的腰,3S级alpha身上总是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悍利和性感。

站在油画般的花田之前,季临川的脸完美得像一帧被定格的电影海报,可周身的气场却如同平地矗立起的凛冽冰原。

冷欲而寡言。

性格原因,他很少对什么人表现出热络。

祝星言悄悄凑过去小声问:“准备酒席辛苦吗?”

季临川微微颔首,把礼服口袋中别的一枝珍珠梅送给他,“还好。”

祝星言耳尖微红,珍惜地捏住那段纤细的花茎,又紧张问:“朱丽叶塔……你喜欢吗?会不会太多了。”

季临川只“嗯”了一声,不知回答是哪个问题。

祝星言沮丧地垂着头,心道季医生还真的和传闻中一样冷酷啊,不过也没事,我活泼点就好啦。

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是只快乐小熊,边想边无意识地钻出了两只小圆耳朵,还雀跃地抖了抖。

可下一秒耳朵尖突然被指腹捏住,季临川面无表情道:“耳朵钻出来了。”

“啊——对、对不起!”祝星言脸颊一红,慌乱地甩了甩头,把耳朵甩回去。

而身旁的季临川则垂下了手,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摩挲着指腹,感受上面残留的柔软触感。

同时如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神一刻不停地钉在祝星言后背,那眼神像是眷恋难言,又像委屈埋怨。

“紧张吗,还是累了?”

“都还好……”

季临川嗯了一声,朝他屈起手臂,“进去吧。”

祝星言脸蛋红得像颗小番茄,掐着手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挽上去。

*

季、祝两家为他们准备了一场盛大又隆重的婚礼,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祝星言的身体即便有药物支撑也不能劳累太久,只走完简单仪程就先回去休息。

季临川则留下来继续招待客人。

身后小楼内,祝星言一进来就直奔洗手间,抱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兴奋剂的副作用愈演愈烈,他刚才不过喝了一点酒,胃袋就一直痉挛到现在,喉咙也在反复呕吐中被胃酸腐蚀得生疼,吐了五六分钟才稍微好受一点。

祝星言抬起头,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萦绕着病气,就连眼中一点点精气神都像重病之人濒死前的回光返照,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人活不了多久。

如果没有季临川,他也确实活不了多久。

“可争点气吧,小弱鸡……”

掬了一把冷水拍在脸上,祝星言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在逐渐流失,这样下去压根撑不到一个小时就会维持不住人形。

那晚上怎么办?

变成熊猫和季临川大眼瞪小眼吗?

不不不!一定不行!

祝星言疯狂摇头,摇得熊猫耳朵都钻出来乱甩,身后短短的尾巴顶着西裤摩擦。

犹豫两秒,他最终还是拿出了一管新的兴奋剂。

吐就吐吧,只要能把今晚撑过去。

他做梦都想和季临川拥有一场完整的婚礼。

兴奋剂的味道让他作呕,祝星言捂着鼻子拼命吞咽也只吃进去半管,剩下半管全都混着血丝吐了出来。

所有佣人都在外面待客,小楼里空无一人,祝星言趁机拖出自己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放在桌子上。

那是一捆很鲜嫩的袖珍翠竹,手臂长的十几根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旁边有单束的朱丽叶塔做零星点缀。

祝星言刚成年不久,还笨拙地保留着动物体的求偶本能。

在大熊猫的法则中,想要和谁结为伴侣,就会把自己珍藏的、舍不得吃的食物送给他。

这捆竹子是他亲手种的,从移栽、填土,到浇水、除虫,全都亲力亲为。

过去三年里大部分不能维持人形的分化期,祝星言都会变成大熊猫的样子,小小一团守在竹子旁边,捏着管子给它们浇水。

只不过管子里流清水,他嘴里流口水。

就这样悉心照料了三年多,终于长出如今脆嫩鲜美的十几根。

这是他为季临川准备的小小聘礼,也是他私藏了三年的羞怯心意。

但一捆竹子再怎么包装都不会变得太高档,祝星言有些觉得自己的聘礼实在拿不出手。

有人用竹子做聘礼的吗?

竹子不好看、不值钱,还上不得台面,自然不像珠宝首饰那样奢华高端。

季医生会不会觉得这份礼物很奇怪,或者很可笑?

毕竟他当初结结巴巴地把这个想法告诉秦婉时都被嘲笑了好半天。

可祝星言又忍不住隐隐期待,期待季临川能够读懂他的心意,期待季临川收到聘礼时的反应。

他挑出几束开得好的朱丽叶塔,放在茶几上的花瓶里,另有一枝最娇嫩艳丽的则抓在手中,磕磕巴巴地对着空气做告白演习。

“嘎吱”一声响,大门被猝不及防打开。

祝星言连忙把玫瑰花藏在背后,像个心虚的小贼望向门口的季临川。

Alpha脱了外套搭在小臂上,衬衫领口敞开着,紧绷的衬衣勾勒出悍利的腰,身上带着并不浓重的酒气。

祝星言下意识想起身,可双腿一软就栽了回来。

季临川的信息素在醉酒下失去控制,正在满客厅乱蹿,砸得他浑身虚软。

“季、季医生……”

他的嗓音因为多次呕吐略显沙哑,像是在轻颤。

季临川阔步走过来,眼神并不清明,像是反应了一会儿为什么祝星言会坐在这里。

“挑一件卧室吧。”他突然开口。

祝星言“嗯?”了一声,“我们……不一起住吗?”

“你想和我一起住?”季临川反问他,语调里藏着难以掩饰的嘲讽和轻蔑。

攥着玫瑰花的手一抖,祝星言愣住了。

Alpha在他面前坐下来,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文件,“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祝星言只以为刚才那一瞬是自己的错觉,紧张地吞了下口水,连忙摆出刚才演练多遍的笑容,羞赧说:“我也有东西送给您。”

两人几乎同时动作,一个打开文件,一个推着竹子,祝星言紧闭着眼睛拿出藏在背后的玫瑰,刚要鼓起勇气大声告白,就听到他说:“这份协议你看一下。”

祝星言僵硬地睁开眼,看到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婚前联姻协议。

如同滚烫热铁被猛地浸入冷水,他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坠冰窟。

与此同时。

季临川将花瓶中他精心挑选的朱丽叶塔抽出来丢进垃圾桶,冷声开口:“我不喜欢这种玫瑰花的味道,请你以后不要在家里乱放,外面的那些,我明天会找人拔掉。”

祝星言脑袋里如同有蜂巢嗡鸣,机械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玫瑰和青涩的爱意,一起藏匿进心底。

Alpha看着他头顶再一次钻出的熊猫耳朵,软趴趴两只黑色小圆耳半垂着,微一皱眉:“你今年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还连控制本体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对、对不起,我在婚礼上给您丢脸了……”

祝星言脸颊滚烫,热泪一圈圈打着转儿,喉口像是含着火辣的刀片。

季临川看了他一眼,蓦地垂下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垂在桌下的指尖却已经深掐进掌心。

他把协议又往前推了一寸,说:“婚已经结了,信息素我会给你,多余的事就不必做了,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

呼吸凝滞的小熊抬起湿红的眼,直到看清协议上的种种条款,他才终于明白。

这场梦寐以求了三年的婚礼,不过是一场可笑的交易。

*

桌上的文件和那十几根翠竹摆在一起,讽刺又滑稽,像是抽在他脸上的狠重耳光。

祝星言眼神空洞地盯着那两样东西,怔愣良久还是找不到自己微弱的喘息。

直到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花茎上的尖刺在他大力的抓握下扎进了皮肉里。

他慌乱地呼出一口气,整张脸涨得通红,小圆耳朵因为alpha信息素的压迫而钻出头顶。

季临川看看他,又看看那捆竹子,直白道:“你不仅控制不住人形,连熊猫的习性都不能摒弃是吗?结婚还要自己带着口粮?”

祝星言无措地抬起眼,一言不发。

脸烧得滚烫,他觉得无比难堪。

“抱歉……”

他把竹子推了回来,见不得光似的藏在胳膊里,知道自己的耳朵又冒出来了,但是全无办法。

维持不住人形的爱人和这捆竹子一样拿不出手,祝星言始终低垂着头,玫瑰刺扎得更深。

他模糊地想起几年前,自己也是一个3S级omega,作为最早分化的omega之一,他拥有卓越的语言天赋和惊人的战斗力,在全国最具权威性的AO等级测试中拔得头筹,许多alpha都拍马不及。

ECC协会曾在公开场合夸口称赞他是整个联盟数十年来诞生的最闪耀的德萨蒙星,寓意为“稚嫩的希望”。

但十五岁时一场事故悄然造访,星子陨灭了。

祝星言当时作为翻译官参与一场绑架救援任务,却没想到任务结束后本已被制服的绑匪突然发狂,他为了救下五个小孩儿用自己做了掩体。

爆炸的弹片夺走了他一半腺体,自此意气风发的祝星言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掐着一线希望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如果可以,谁想做一个废人呢?

他比谁都厌恶自己没用的身体。

“对不起……”他再次为自己的身体道歉:“我不该在婚礼上失态,给您丢脸,以后……以后尽量不会了……”

季临川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指尖用力到青白,像在拼命忍耐什么。

但他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

兴奋剂的副作用又开始发作了,空荡荡的胃里犹如翻江倒海,祝星言拼命吞咽口水忍住恶心,身体脱力般哆嗦不停,视野也变得逐渐模糊。

季临川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儿,并不知道他的性命危在旦夕,只以为是“信息素缺乏症”犯了。

在他的医学认知里这并不是多严重的病症,就像青春期的骨节酸疼一样不痛不痒。

“需要我释放信息素给你吗?”季临川讽刺道:“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之一。”

祝星言像个断电的小机器熊一样摇了摇头,虚弱到耳朵都垂了下来,“不用了,不麻烦您……”

他也不勉强:“那你忍着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小omega疼得紧咬着唇:“好……”

季临川把文件推给他,这份联姻协议很厚,印得满满噔噔的A4纸足足有三十多页。

每个铅字都残忍又无情。

祝星言根本抬不起头了,他只能感觉到跳动得不算太剧烈的心脏疼得厉害,疼得他想把自己缩成一团,眼泪静悄悄地顺着面颊流淌进衣领里。

自作多情的人连伤心都无声无息。

季临川静默了两秒,看着他低垂的圆耳朵、头顶的发旋、颤抖不止的单薄身体……像是被局部降雨圈中的细嫩小草,被吹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他不由自主地掐紧掌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淡:“如果身体不适,可以明天再签。”

祝星言藏在背后的掌心已经沁出血来,闻言只是摇头,“不用了,我不会拖累您太久……”

指尖被冷汗沁得潮湿,连文件夹都拿不太稳,季临川“体贴”地接过去,说:“我读给你听。”

Alpha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充满磁性,冷淡中又夹杂着轻微的沙哑,宣读联姻协议的语气和在花田前寻问他是否紧张时别无二致。

直到此时祝星言才想明白,怎么会有人连结婚都冷静到面无表情呢?

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罢了。

即将脱力的身体连听觉都受限。

祝星言浑浑噩噩地摇了摇脑袋,眼看着季临川嘴唇颤动,却怎么都听不清个中言语,只在他读到最重要的部分时听到了一些词句。

“婚姻存续期内,季临川一方有义务向祝星言提供适量的alpha信息素,以缓解缺乏症带来的痛苦。但禁止以信息素作为筹码逼迫祝星言发生任何形式的亲密行为,反之亦然。”

“这条明白吗?”季临川问。

祝星言好像明白,但好像只明白字面意思,想了半晌才终于懂了,季医生这是在警告他不要企图用信息素勾引自己。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就是这么卑劣的一个人……

卑劣的、没用的、自作多情的废物。

“明白的……”他半睁着眼睛,开口时喉管似乎都被胃里的火给烧化了。

“下一条,双方在婚姻存续期内是自由状态,除了配合家里完成必要的应酬和采访外,不得干涉彼此的感情生活。”

季临川想了想,说:“你在外面做什么都可以,但尽量不要把人带到家里来,会有被抓到的风险,而且我上午一般都有手术,需要充足的睡眠。明白吗?”

祝星言听了只想苦笑,除了卑劣、没用,现在又多了一条品行不端。

他连申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明白……”

“第三条——”

“不要读了!”

祝星言用了几乎全部力气出声打断他,喊完这句后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像是气喘吁吁的可怜小动物。

他抬起湿红的眼眸望着要面前这个喜欢了不知道多少年的alpha,心道:你到底还想要我再怎么难堪呢……

今晚之前他一直以为季临川和他是两情相悦的,不然不会同意举行婚礼,但季临川刚才亲口告诉他,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

祝星言明白了,认命了,以为他只是不喜欢自己,但一条条协议听下来才彻底清楚,何止是不喜欢,季临川分明对他有诸多防备,厌恶至极。

“不要读了……我不想听了,不管后面是什么我都同意,签字吧。”

季临川往后翻了翻,看着后面大段的为给祝星言提供安全感而罗列的针对自己的条令,“确定不再看?后面的大部分都对你有益。”

祝星言只是摇头,已经难堪到了极点。

“好吧。”季临川在协议上签字,又把笔递给他。

祝星言眼前像蒙了一层雾一样看不真切,好不容易拿起笔了,又连该落在哪儿都找不到。

羸弱的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握住,季临川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签下名字,祝星言在那股近在咫尺的alpha信息素中抬起头,眼泪无声地滑满脸颊。

他想,这是季临川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他双手交握,却是为了逼他签下这份保证不再纠缠的协议。

祝星言彻底脱力,像个机器人一样任由他摆布,协议刚签完alpha就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虚弱的omega撑着桌子叫住他,问:“你一点都不想和我结婚,是吗?我家里人逼迫你了?”

季临川闻言一愣,脑袋里闪过很多至今无法割舍的回忆,最后只是讥讽一笑,又像自嘲:“你们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他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动作快到仿佛身后有什么脏东西。

祝星言目送着他的背影呆怔良久,眼泪再也止不住,决堤般汹涌奔溃。

掌心流出来的血弄脏了沙发,玫瑰花刺已经扎进皮肉里很深很深,祝星言把它们一根一根拔出来,再抽一张纸巾用力按住。

手机突然震动两下,他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哥哥和妈妈,但他不敢接,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患病四年,遍寻名医未果,一家人早就被小儿子的病折磨得心力憔悴,季临川不光是祝星言最后的希望,也是秦婉和祝时序最后的寄托。

季家同意举行婚礼时秦婉几乎喜极而泣,就在昨天一家人还去了爸爸墓前还愿,说小崽儿的病终于有救了,让他安心离开。

现在让祝星言如何告诉他们:最后的希望没有了,季临川厌恶我厌恶到了极点。

可不接电话妈妈只会更加担心。

祝星言只能拿纸匆匆擦干眼泪,再把客厅的灯光调暗,深吸几口气,接通视频。

“嘿秦女士,晚上好吗?”他笑得依旧灿烂,圆圆的小脸上挤出两颗米粒大小的梨涡。

秦婉亲昵地叫了一声宝宝,问他小季去哪儿了?

祝星言光是想到这三个字就疼得厉害,结巴道:“他、他去洗澡了。”

“好吧,那改天再和他聊。”

秦婉注意到他身旁的那捆竹子,也有些忐忑问:“怎么样宝宝,小季喜欢你的聘礼吗?有没有笑话你呀?”

祝星言用力点头,昏暗的灯光下眼泪一行行滑下嘴角,“喜欢啊,他很喜欢,没有嘲笑我,还说要把这捆竹子种回土里,再养大一些。”

妈妈很高兴的样子,欢欣雀跃地说:“看吧!我就说小季一定不会取笑你的心意,真心实意的喜欢从来都不丢人,宝宝,自信一点。”

祝星言像是破涕为笑,声音哑得厉害:“对,真心实意的喜欢从来都不丢人……”

可我付出了那么多真心,为什么收不到一点回应呢……

视频中祝时序抢过手机,刚要说什么就看到他的眼尾,愣了一瞬,欲言又止。

哥哥借口拿东西跑到了阳台,确定秦婉听不到了才再次看向他。

祝星言还在笑:“怎么了祝大熊?”

祝时序红了眼:“小崽儿,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猝然滑下,祝星言别过脸,悲伤无所遁形,“没有,没人欺负我。”

“那怎么哭了?你是不是不开心?没事儿,不开心和哥说,我去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没有不开心。”他紧紧攥住掌心的纸巾,看它被鲜血慢慢染红,说出口的拙劣谎话骗哥哥也在骗自己。

“我这是太开心了,喜极而泣……”

“终于能和季临川结婚了,怎么可能不开心呢……哥也知道,我、我那么那么喜欢……喜欢到做梦都在幻想我们的未来……”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祝星言想不明白,也无法再想。

腺体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疼,像是有成百上千只小虫爬满身体一起咬他,从脖颈到额头都是热胀的,眼眶一圈热意更是激得他睁不开眼。

直到从脊椎处蔓延出的热意愈发汹涌澎湃,祝星言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他发情了。

被季临川醉酒后外泄的信息素诱导进入了发情期。

结合热来得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征兆,祝星言慌乱地站起身,可虚软的身体摇晃两下又脱力栽倒。

他的意识越来越涣散,头晕脑胀,眼皮更是沉重得抬不起来,脚下仿佛坠了重逾千斤的铅球。

因为有alpha的信息素诱导,这次的发情期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汹涌热烈。

不过片刻过敏的红疹就成片成片地爬满皮肤,沸腾的血液仿佛在他身体里烧了一把火,浑身沁满热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犬。

崩断的神经叫嚣着露骨又直白的渴望,湿透的裤子在提醒他这具身体急需抚慰。

“抑制剂……嗯……要抑制剂……”

祝星言艰难起身,踉跄着扑到自己的行李箱前,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根针管,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注射进去。

但症状并没有丝毫缓解。

抑制剂失效了!

“怎么会突然失效……”

祝星言慌乱地望向四周,水红的眼眸里满是无助,他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逼自己保持冷静。

在粗重喘息的间隙里,祝星言抬眼望了一眼楼上的主卧,可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在脑海中按灭。

没有用的……

季临川不会帮他。

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爱人,刚刚才完婚的丈夫,可无助到崩溃的祝星言心知肚明,自己在他身上得不到一丝爱抚,甚至连求他帮忙都会招来嫌恶。

走投无路的小omega逃命似的冲到一楼的浴室,扑到浴缸里打开花洒。

冰凉的水柱兜头而下,像是刺骨的冰柱一般瞬间从脖颈狠刺到肩膀。

祝星言受激似的浑身一抖,冷热交加的折磨*得他下意识逃窜,可双腿间的黏腻却又让他把自己按回水里。

“唔……嗯……”

浴室里不断传来细小又痛苦的呜咽,祝星言蜷缩身体,侧躺在浴缸里,打摆子一样不停发抖。

他把自己全部浸没在冷水中,只有脑袋露在外面紧贴着浴缸边沿,时而粗重时而微弱地喘息。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从来没有过这么痛苦的经历,羸弱不堪的祝星言也压根受不住这样的折磨。

他用力抱紧手臂,紧闭双眸,潮红的脸上已经不知道是水还是泪,湿漉漉的头发一捋一捋贴着额头,像是一只痛苦到极点又无处诉说的小兽,奄奄一息地哀叫着求助。

但今夜注定不会有人来救他。

祝星言刚成年不久,度过的零星几次发情期都是在自己家里,beta保姆会把他扶到柔软的床上,盖好熏过香的羽绒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注射抑制剂。

妈妈则焦急地守在身旁,隔着被子拥住他安抚,不停用毛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确保他的症状完全缓解,病情也没有因此加重。

Alpha哥哥最后进来,以防让他难受会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自己的信息素,拉着他的手边哄边漫天承诺一大堆礼物,在他睡着后怜惜地轻吻他的额头,乞求老天爷不要太早就把小崽儿从他们手中夺走。

他原本是最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在妈妈和哥哥的疼爱中恣意长大,像是生长在树叶尖尖上的细小嫩芽,鲜活、青葱、茁壮,沐浴着温柔的阳光和晨露,再迸发出最耀眼的光彩。

可嫩芽受不住强风摧折。

祝星言未及成年就早早被吹下枝头,饱满的春芽变成了枯败的叶子,脆弱到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妈妈和哥哥也就更加小心地照顾他,千娇万宠都不为过,夜以继日地和死神争抢祝星言的生命。

没人知道他们天人交战了多久,才终于舍得把这株小芽交到季临川手上,本以为alpha是他最后的希望。

却没想到才不过一晚,祝星言就被折磨成这样。

“疼……唔……好疼……”

青涩的omega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有用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疼。

他只能夹紧双腿,毫无尊严地用力磨蹭,指尖在浴缸边沿掐得紫红,花洒的水声中满是他难堪的哼叫。

礼服像遮羞布一般贴在过敏刺痛的皮肤上,明明周身冷到彻骨,可身体里却依旧滚烫。

他疼到崩溃了,不可言说的地方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又一波发情热如狂风侵袭过身体,祝星言哭叫着一头撞在浴缸上。

“哥……妈妈……救救我……”

殷红的血丝滑进水里,痛苦的omega终于陷入昏迷。

*

“叮铃铃——”

意识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唤醒,祝星言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目就是水雾弥散的浴室,源源不断的冷水从他头顶冲刷而下。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能感觉到噬咬的痛感稍微消散,可整个人都变得滚烫异常,头重脚轻。

大抵是发烧了。

怕妈妈等太久会起疑,祝星言顾不上其他,连忙起身想要去够柜子上的手机,可双腿一软他整个人直接朝外扑去,两条小腿狠狠撞在了浴缸沿上!

“唔——”

膝盖着地,疼得他失声痛叫,一瞬间从小腿和膝盖传来的猛烈痛感让他以为双腿都要断了。

他咬着下唇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拖着身体拿下手机,靠在柜子上接通了电话。

“星言!你怎么了?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又发病了?我和哥哥现在过去好不好?”秦婉急得像是要哭了,脑袋里幻想了无数个儿子发病晕倒的场景。

祝星言抬手用力按着膝盖,身上又冷又热又疼,他笑得很难看,嗓音也哑:“没事的妈,我刚才……在和季医生说话,没听到。”

秦婉稍微放下心,“你哥哥说你刚才电话挂得太急,我不太放心。”说完又打趣他:“还叫季医生呀,结婚了要叫得亲密一点啊。”

祝星言挤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嗯”,说知道了。

“哎,声音怎么这么哑?”秦婉问完才突然意识到什么,瞬间语塞,“你们刚才……哎呀瞧我问的,我、我这个电话是不是打的不是时候啊?”

刚刚八点,远不到睡觉的时间,秦婉以为他们多少要聊聊天再休息,所以才会不合时宜地打这两个电话。

祝星言知道妈妈误以为他在和季临川亲昵,像所有新婚爱侣那样,一时间只觉得讽刺至极,心头苦涩。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季医……临川,刚才在帮我做信息素疏导。”

旁边祝时序听到,立刻上心了:“怎么样小崽儿,他的信息素对你有帮助吗?是不是比用药舒服一点?”

祝星言光是听到哥哥的声音就要崩溃了,藏在心口的委屈在亲人面前成百上千倍地放大。

他眨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地面,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腺体,看着自己满身的狼狈和双腿的淤青,只想不管不顾地告诉他们实情。

告诉他们季家并不欢迎自己,告诉他们自己发情了,告诉他们抑制剂失去了效用,告诉他们自己昏在了浴缸里,醒过来还磕了腿,现在在发高烧。

他很累很累,身上也很疼很疼。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很舒服,季医生把我安抚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他的信息素对我帮助很大,或许我真能撑过二十岁也说不定……”

“瞎说什么丧气话!”秦婉和祝时序都厉声训他,“小崽儿,你不用像想这些,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行了,其他的交给我们,知道吗?”

祝星言点头,想起来对面看不见又嗯了一声,小声道:“妈,我明天回去吃午饭好吗?”

秦婉笑话他:“怎么,季家是不管你饭吗?”

祝星言的眼泪一串串滑下来,他捂着嘴拼命忍住哭腔:“没……没有,季医生明天有手术,不能一起吃,我就想回去陪你们,我想回家了……行吗?”

秦婉一边笑他长不大一边张罗着明天的菜单,还哼了两句歌,问他:“那宝宝我明天给你们烧罗汉笋好不好呀?再煲盏鸽子汤。”

她总是这样哄着儿子讲话,嗓音像娓娓的晚风,让祝星言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两三岁没有烦恼的小宝宝,即便随时都有可能病发死掉都没什么大不了。

祝星言根本就不忍心向她坦白,道了晚安就匆匆挂断电话,与此同时不知道第几波发情热正悄悄造访。

他这次没有一开始的慌乱了,扶着柜子走到花洒下,贴着墙壁慢慢蹲下来,像是一只引颈受戮的小犬,双眼无神盯着地板,等待着无边疼痛再次袭来。

得不到伴侣安抚的发情期能把人活活逼疯,一波又一波结合热消解不掉只会愈演愈烈。

每年都有受不了发情期折磨而自残甚至自杀的omega,死状大多凄惨又难堪。

祝星言把两条胳膊掐得全是渗血的指印才堪堪熬过去,捡回了一条小命。

体力已经透支干净,再也无法维持人形,湿成一团的礼服中裹着一只很小很小的大熊猫。

腺体受损后他本体的发育也同步停止,祝星言已经十九岁了,可本体却还是一只大熊猫幼崽,胖墩墩奶乎乎的,站起来没有人小腿高。

其实他的本体长得非常标志,从小就是最可爱的大熊猫幼崽,谁见了都忍不住揉一把。

圆圆的脑袋,胖乎乎的身体,黑亮雪白的双色毛尤其得蓬松和炸,像用毛毡戳出来的玩具。

脸上两条黑眼圈歪成个八字,中间的黑豆眼又圆又亮,小鼻子是粉色的爱心形状,鼻子下面还长了个毛茸茸的微笑唇,不管什么时候看他,都像在笑眯眯地和你问好。

即使被病痛折磨了这么多年,祝星言也在努力做一只快乐小熊,他从来没有埋怨过命运不公,更不后悔在那场事故中做出的选择。

他只是像个小太阳一样用力地发挥着自己仅存的光和热,给妈妈和哥哥制造数不清的美好回忆,然后做好准备,在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了无遗憾地离去。

这样一个努力生活的男孩儿,本应该无忧无虑地过完生命的最后一年,然而他现在却孤零零地趴在水下,虚弱地半阖着眼睛,被发情期和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动弹不能。

小熊猫浑身的毛毛都被打湿了,额头的伤口就这样泡在水里,他用两只爪子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想把自己扶起来,然而努力了好几次还是栽倒了下去。

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叫不出来,哭不出来,疼得整只熊都是麻的。

又努力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扶着墙起身,拖着沁水的毛毛腿一步步走出浴室,走两步就摔一个跟头。

浴室的毛巾挂得太高,小熊猫够不到,只能就这样浑身湿漉漉地淌着水。

他实在太累了,全身上下仿佛只剩了一口气,急需要找个温暖干燥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一楼没有休息的房间,祝星言站在楼梯口,仰头往上望去,这二十几级台阶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太高。

小熊猫低着头,用力甩了甩身体,尽量多甩出去一些水减少负重,然后开始四爪并用地爬楼梯。

他的意识愈发模糊,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爬两级台阶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好不容易爬到了二楼,祝星言直奔离主卧最远的房间走去。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小熊猫的本体实在太矮,够不到门把手。

老天爷在十五岁那年就抽走了他全部的好运,只留给他短暂的四年生命,可即便如此也充满坎坷与荆棘。

小熊摇摇晃晃地拖来一把椅子,放在门前,爬到椅子上才够到把手,可遗憾的是,这间并不是客房,而是杂物间。

他习惯了厄运,只眨了眨眼就重新关上门,拖着椅子来到下一个房间。

脚步越来越沉,天地都在旋转。

椅子拖不动了他就用脑袋顶着往前走,眼睛看不清了就用爪子一点点试探,可尽管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了老天爷依旧不让他如愿。

小熊猫打开了二楼除主卧外的所有房间,一间一间找过去,发现没有一间是客房,别说一张简单的小床了,连能容身的沙发都没有。

直到打开最后一间房祝星言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季临川根本就没给他准备房间。

客厅的时钟指向九点,楼道里的风穿堂而过。

小熊猫在房门紧闭的主卧前团成一颗球,和熟睡的季临川只隔着扇门板。他把头埋进爪子里,身上的毛毛不停滴水,爪子和额头的伤口已经被水泡烂,冷得他整只熊都在发抖。

祝星言很累,很困,也很疼,可压根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幻想了三年的温馨小家,亲手种满玫瑰花的庄园,到头来却连让他安安稳稳睡一觉的地方都没有。

这么大的庄园,连一只湿漉漉的小熊都容不下。

他再也撑不住了,绝望地闭上了眼。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前,祝星言望着季临川的房门想:既然这么讨厌我,那为什么还要答应结婚呢?

我还以为有了你,一切都会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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