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总想违抗师命怎么办

精彩段落

晟国,天骋一年。

玄真下界,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霁风为号。

御殿内,冰冷的帝王宝座之上有一人倚坐,那人身着一袭玄红衮冕礼服,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龙椅,珠冕微晃,唇角微勾,满无庄重。

男子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左方,嗓音慵懒:“下一程。”

接收到话语,旁边伫立的公公随即朝殿堂大喊道:“奏乐——”

下一秒,御殿里钟鼓铮鸣,舞乐合奏,铿锵顿挫,令人沉醉。

宋辞沉醉于这染了鲜血的帝王之座。

正当宋辞阖目享受时,却被一道突起生生打断:“宋辞!你个谋逆犯上的混账!”

闻言,宋辞唇角弧度扬得更高了,他悠悠睁开桃花目,静静望着座下之人。

那人似乎一点都不怕他,染有烟灰的胡须簌动,苍老的手直指宋辞的鼻,冲他继续愤愤骂着:“宋辞,你利欲熏心谋权篡位,杀了那么多人还不以为意。霁风帝?狗屁,我呸!晟国迟早得毁在你这个魔头手上!可怜我晟国几百年干净历史,徒被抹了一把污墨啊——”

“利欲熏心?魔头?污墨?”

忽地,宋辞停下指尖敲击,御殿内凉风飒飒,在风中,蓦地一声轻笑慵起,寒穿大殿人心。

宋辞睨着那人,微笑道:“朕承认,你说的对。”

那老臣一怔,噎住了骂声,同时宋辞也敛回微笑,寒意铺上脸:“既然如此,朕不如将此贯彻到底。”随即他袖袍一挥,像是很不耐烦地道:“拖下去,行汤镬之刑。”

令一下,殿门两侧静立的御林军一动,迅速上前擒住那老臣,趁愣神时将其拎拖出殿。

反抗不得果,老臣一边被拖行一边冲天嘶喊:“宋辞!!尘世因果轮回!你个魔头定然会遭报应的下十八层地狱——”

咒骂渐渐远离,须臾,御殿重新恢复寂静。不,是陷入死亡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垂着首,气也不敢出一丝。

殿外不知距离有多遥远的地方,陡然响彻出几声惨痛不甘的吱哇乱叫,慢慢的,苦喝被滚烫的汤水覆灭。

天空见血变了黄昏色,一层薄暗蒙上帝王的眸。

宋辞摸了下右手的玉扳指,神情满意。

左方公公喉咙咽了咽,哆哆嗦嗦地低首靠近:“陛、陛下,这这这,您不怕……”

“一介废臣而已,朕有何惧?”宋辞直接打断,目光定定直视着殿外风光。

明白帝王之傲,公公直回腰板,拿着大嗓门朝前喊道:“礼续——”

下一刻,全殿内外五色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地,边稽首拜贺边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翰林院官打开象牙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先帝骤崩,归于五行,朝迭,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前圣之洪休,改国元为天骋。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帝位。大赦天下,玄真下界,与民更始,普天同庆。钦此!”

钟鸣停,又是一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应结礼,宋辞心情大好,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悠悠踩下帝王台阶,受着拥喝踏至御殿大门,而后抬足迈出。

双眸掠览,飞阁流丹,云蒸霞蔚。此刻,他见到了晟国最高最好的风景。

睥睨天下,俯瞰万生。

且再无人能阻,因为阻碍他的统统落成了一个下场。

微微侧目,身后官员不巧迎见目光,赶紧又低回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抖。

宋辞收回视线,背起手凝思。

他们好像都挺怕自己的。

可这世上唯有一人不惧惮他宋辞,不仅不惧惮,而且甚为嚣张。

那个对于宋辞来说,是最亲近也最残忍之人,是宋辞这一生跨不过去的坎。

上位之后,他便将那人栓进了水牢,不过后需大赦天下,早已在登基礼前将人放出。

可御殿之内,他没看见那人身影。

须臾,宋辞幽幽低说:“差点把人忘了。但今这么重要的日子,居然没有来。”

吹着凉风待了好一会儿,宋辞转身回殿,可就在这时,风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宋辞。”

有人喊他,嗓音温柔如和煦春风,似乎夹杂着细细的颤抖。

肯定是错觉。

宋辞转身回眸,只见一位朱服纱帽的俊美男子已然伫立在前,脊背挺立如竹。

男子微低首作揖道:“臣宋清庭,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突然温顺的变化让宋辞颇为不适应、不习惯。

凝了一秒,他薄唇轻勾:“身为朕的师父,怎么来的这么迟,朕的登基之仪都结束了。”

宋清庭没有回答宋辞所问,而是依然低着眉,直接撞上火口:“臣斗胆,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过玄真下界其余前朝旧臣。”

此言出,本来的大好心情消褪下去一半,宋辞眼眸暗下,语气发冷:“宋清庭,你现在有何资格与朕谈条件?”

“……”直呼师父名讳,是为不敬。宋清庭握了握拳,随后又松开。

虽然动作细微,但宋辞眼如鹰锐,捕捉到那人的不舒后话锋一转:“不过,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朕可以考虑放过前朝留下的一众旧臣,只要……”像是故意卖关子般,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又继续道:“师父您跪在朕的足边磕头。在殿外的台阶上,磕一个走一阶。”

闻言,宋清庭抬眸,看着宋辞的眼里充满错愕。

毕竟,于君臣来说,宋清庭可以跪宋辞,然于师徒而言,师长如父,宋清庭不可给宋辞磕头。

见人沉默,宋辞又说:“从小到大,师父打过朕十三次棍杖、十七个巴掌外加三次鞭笞,总共三十三。所以今日,师父就给朕磕三十三个响头。如何?”

“好。”宋清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道。

居然如此爽快,宋辞微微挑了下眉,盯着眼前比自己身量低了两寸的男子,笑笑不语。

宋辞目随朱衣身影而动,眼下,宋清庭站在最下一阶,拂袍跪下,垂着眸开始安静磕头踩阶。

一,二,三,四……

宋辞在心里默默数着,生怕那人给自己磕少一个,那么他身上的伤疤就会有一条得不到平复。

三十一,三十二。

宋清庭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光洁的额头渗出点血,几根发丝不听话地沾在伤上。接着,他捏服抬足,继续走完上面的台阶。

风微起,朱红夺目。宋辞不得不承认,宋清庭着实生得好看,身材颀长,雪肤山眉,面如春风清秀温和,耐看雅致惊鸿之姿。

但,济世暖天下世人,唯独对他心若寒霜。

那人已经走到跟前,朝他道:“陛下,请受臣最后一磕。”话罢,宋清庭跪地叩首,额头渗出来的血沾在地砖上。

瞥见情况,宋辞偏头唤公公:“去扶院使起身。”

刹那,天空风云变幻,轰隆突响,闪烁出道霹雳。

闪电一秒映出抹寒光,宋辞反应过来时,左腹猛然钻进一阵刺痛,再捂上时,鲜血穿出指缝汩汩如泉水喷涌流出,大朵大朵的红梅滴落灰白地砖之上。

见状,旁边的公公愣了愣,随即乱窜似地呼喊:“陛下受伤了!护——”

文武百官神色各异,有胆大的甚至当着面直接蒙住了公公的嘴巴将人拖走,御林军闻声也未有动静,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个木头。

他们知道,风云又要易了。

“宋辞。”宋清庭抽回短剑,面无表情地直视他,两人四目相视。

宋清庭想杀他!

师父居然想杀死徒弟!

“宋……”宋辞闷哼一声,眯眼盯着眼前人,几乎想将牙齿咬碎吐在那人脸上。

温柔?

亏他还觉得宋清庭叫他名字的时候多么温柔,可谁知道这温柔底下全是寒冰,都不用刻意撕开,里面明晃晃的冰刀自己就会主动戳裂那美丽的皮肉!

不近人情才是宋清庭的本色,什么温柔都是假的、装的,不过是为了让他降低戒备戴上的面具罢了!可谓真虚伪至极。

“宋、温、卿!”

宋辞早就对宋清庭有怨,此刻又被刺了一剑,满腔的怨火都喷涌而出,他怒吼道:“御林军护驾!!”

下一秒,哒哒重踏声近袭,御林军将两人重重包围起来,而他们刀剑的准向却是尖朝宋辞。

腹部伤口虽不致命,但会痛到渗汗,宋辞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你们……?!”

“宋辞,御林军原本就不护你,他们护的是晟国,护的是下界,护的是上界选择的帝王正主,而并非叛者与杀人魔头。”宋清庭摸了把额头,说,“所以,他们今日不会听你的话。”

心下一紧,宋辞往后踉跄一步,他想逃出重围,可现下手无寸铁身中剑伤,又如何逃的出去?

正在思索时,忽然,宋清庭逼近一步,质问他:“宋辞,是不是在你的眼里,人命根本不值一提?”

“呵,人命?”宋辞差点要笑出眼泪来,眼眸发红,“师父又可曾关心过朕的命?从朕懂事起,师父就那般严苛,不近人情!如今,朕只后悔一件事。”

那双眼睛充满了对他的怨念和愤忿,让宋清庭感觉不解,于是下意识追问道:“什么事?”

宋辞道:“后悔没第一时间了结师父。”

愣了须臾后,宋清庭深吸一口气,似是恨铁不成钢地感叹道:“想不到,我宋清庭竟然看管出个疯子。”接着,他握紧手中短剑,认命了。

“是我管导不力,教出来的疯子,便由我来亲自解决。”

话落方一秒,宋清庭猛地冲宋辞心口处捅去,两人距离太近,宋辞反应不及,刹那间被最亲之人的剑再一次刺中。

“为师教你的,是济世救人,并非为一己私欲去杀人。”

“宋辞,你太叫为师失望了。”

闻言,宋辞手握住那剑,怒极生悲,却笑出了声。

忽然,剑被迅速拔回,血迸发四溅,珠冕震晃,梅花飘洒殿前地,宋辞于腥风中栽落。

随着嘴角和伤口的鲜血源源不断涌出,血梅也生生不息地越来越多,铺满了玄红礼服。

渐渐地,含着怨怒,宋辞阖上目,没了呼吸。

霁风帝,瞬息驾崩陨落,像个笑话。

天空雷电交加,冷雨浇湿宋清庭清绝的脸。

不知是喜是哀,宋清庭摸了把脸颊上的雨水,良久后才发出一句淡淡的喃语:“一切,都将完璧归赵。”

雕窗半掩,朔风疾灌,不停吹动曼帐发出瑟瑟之音。冻意上身,榻上男子辗转反侧,忽然,“啪”的一声脆响彻底冲击醒头脑,他猛地睁开眼,棠梨褐的眸骨碌转了转。

警惕性地环视四周,浅云白的云榻和星郎蓝的墙壁映入眼帘,惺忪转眼,接着是朱红的案桌和灰白的茶椅,熏烟袅袅,刀剑横搁。

一幕一物,好生熟悉。

脑海忽闪,宋辞起身下榻,足袜霍然踩中个厚东西,他疑惑将其拾捡起,微微端详。

只见页面大开,一行七言诗文入目:‘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①’。再合上,它的封面是片琥珀黄,但一个字都没有,实在奇怪。

下意识再环视一圈,霎然,宋辞眸光一亮,他身处岩翎间!

“可是为何我会在自己卧房?”心涌千万疑惑,他思想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只想求一终释。因为按理来说,岩翎间早就在宋辞成功篡位后便再没回去过,而眼下……

宋辞习惯性地摸上右手大拇指的玉扳指,却只摸到空气,他皱眉望去,发现别说玉扳指,大拇指上其他任何一个物什都没有。

铜镜在桌,他快步走去,观察着镜中模样。没有浓重的戾气,也无心口腹部的剑伤,有的只是一个身着月白雅缎颜丹鬓绿的少年郎。

比起登基时的自己,眼下明显稚嫩一些,但究竟是哪一年?

忽地,宋辞记起一物,下一秒,他凭着记忆立马寻到了那物。那是本京元黑的小册子,上面全文记载着一个人对自己十几年来的敦促教训。

凝目定神,宋辞找到了自己十八岁的记录,接着再往后翻页却是一片空白。

风依然在呼啸,诗文页翻又合,宋辞放回册本,仔细咀嚼起方才那一行诗词:“卷土重来未可知,卷土重来……”

乍然,他愣住了,褐眸瞪大,周围每一件事物都在告诉他——他居然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他十八岁的时候!

那么,那个人,正方二十七。

“十八,正好。”盯着铜镜,宋辞重新用发带扎了个高马尾,少年郎恣意笑了笑,随后转身翻窗离开岩翎间。

府院毗邻济世堂,人手众多,为了避开那个人以及侍从眼线,宋辞能躲就躲可避则避,耐心择另路溜出府院。

耗了好一段时间才好不容易抵达后院围墙,宋辞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于是立即两腿一蹬双手一钉越上围墙头,身手敏捷如猫儿。

稳跳落地后,前面便是繁华街道,宋辞拍去瓦灰,二话不说就奔进人流中,穿梭得不亦乐乎。

“啧,该去哪里好?”一路走马观花,宋辞被一阵悠扬动听的琵琶音吸引住,渐渐慢下步伐向声源寻去,一瞧,原是瓦舍勾栏茶馆奏鸣。

下一刻,宋辞从容踏进茶馆,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刚一落座,茶馆小厮便热情奔来,询问道:“请问公子想要品尝哪一种茶?”

宋辞不假思索道:“麻烦来一壶上好的祁门。”

“好嘞,请公子稍等一下,马上就好。”小厮点头说完就转身忙碌去了。不一会儿,小厮端着茶盘走来,小心将茶壶茶杯放下后恭敬笑说:“公子,这是您要的祁门红茶。”

“嗯,谢了。”宋辞点头应声,而后随意指了下馆子中央的台上,好奇问向小厮:“请问一下,茶馆今个什么情况?”

顺着指向看去,小厮睁大眼睛,调侃道:“哟,公子可是看中那台上弹琵琶的姑娘了?”

闻言,宋辞只笑笑不语。

见人不吭声,想必是出言冒昧引起人不快,小厮赶紧解释说:“公子,是这样的,二楼有位阔绰的客官想来喝茶,但又想听曲,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乐坊同意了,我们茶馆当家的也不好不同意,就干脆杂在一块享受了。”

听完,宋辞倒满一杯,抿下一口后道:“原来如此。”

“那公子您慢用,有事再叫我。”小厮微颔首,听人“嗯”声后就拿着茶盘回到了招待原位。

茶馆中央高台之上,三女两男各执一器,三弦琴、琵琶刚中带柔,古筝铮铮鸣动,洞箫与笙悠扬空灵,各奏之感像山野自由的鸟展翅翱翔广阔天地,又似广寒清尘的月拨云弄雾洒亮人间。

美乐从葱指间流溢而出,奏至高音时如沙场嘶喊,缓渡时又如落玉盘般清脆婉转,朱弦三叹。

宋辞微盖目,又倒了杯茶慢慢酌饮。耳畔萦绕乐器悦人的妙音,齿喉满是甘甜清新的茶味,微微盖目沉醉其中,仿佛所有的烦心事都被掏空抛弃掉了,此刻只余惬意美妙的舒适。

半壶茶尽,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四面响起热烈的鼓掌声,高台最前方的铃兰斗篷女子手抱琵琶,微微一笑朝人群循礼颔首。

女子重新落座后,有人发出感叹:“这念归姑娘可不愧是玄真下界繁城内乐坊的第一善才,琵琶弹得可真好听。”

“古筝和三弦也很不错,但个人认为这琵琶奏得更为突出些,音色不同却十分和谐。”

“谁要是娶得到方念归,谁就能抱美人听千宿的曲儿,你们说是吧哈哈哈——”

周围近桌多有调笑,宋辞不想听也听了,目光瞧向铃兰斗篷,只见那着实是一位佳人,明眸皓齿,桃颊花唇的,说是乐伎,举止不如说更像官家。

可惜,他宋辞家教严以至于已经达到不近女色的境界,想来可能大约十三四岁就失了感,对美人起不出任何非分想法。

一曲又起,换了音调有些听不明白的哀与乐,宋辞又喝了一口红茶,甘中带涩正合音境。

“辞儿。”

正听得津津有味,宋辞呼吸猛地一滞,差点呛出咽喉中滚动的热茶。

周围泠泠乐音纵响,然,只有这两字灌进了宋辞的耳。

太熟悉了。

是啊,亲手将自己杀死之人的声音,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这声音早已经噬刻骨髓之中,永世难忘。

缓缓地,宋辞侧眸望去,一抹修长的青竹锦袍入目,那青年男子撑着一把纸伞伫立于茶馆大门口处,轩然霞举,一双清潭墨眼正定定凝着他。

外头一片烟雨朦胧,里面琴瑟意浓,他们四目相视,此时宋辞的心和萧瑟冬风一般生凉。

宋清庭收伞递给医从,而后快步迈近,冷脸责问:“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允许你跑到这里来的?”

“……”

想不到他跑了那么远都能被宋清庭寻到,不行,眼下他要马上避开。

宋辞好不容易翻出济世堂,可不愿被那人抓回去,更不想日日看着那张虽然好看但虚伪至极的脸蛋。

下意识地,宋辞迈开长腿就往后边空道逃跑,可宋清庭追得相当紧,加上茶馆人群不少竟隔不开多少距离,宋辞微回眸,瞥见雪白的斗篷和墨发在风中飘逸。

不巧,小厮刚拿起茶盘往前走,下一秒就撞上冲来的宋辞,接着小厮成功摔了个狗啃泥,手上茶盘茶壶茶杯全部飞摔落地成碎渣。

而宋辞往后一退,霎时撞进一个有淡淡沉香味的宽阔怀抱,十八岁的少年郎和二十七的冠男子身量相差不大,这一撞跌,像极了倚靠。

宋辞反应迅速,一下子转身拉开距离,宋清庭手快一把扯住宋辞的左手臂,微蹙眉道:“辞儿,跟为师回去。”

宋辞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诉苦、抗拒,一急,右手胡乱抓起旁边桌上的茶壶就往宋清庭右手方向砸去,试图脱开桎梏。

如宋辞所想,茶壶十分准确地砸中了宋清庭的右手,后者顿时松了些力道,变得不那么紧勾。

半秒。

“哗啦——”

茶壶落地,瓷片碎裂,里头的清茶水迸溅,弄湿了宋清庭的云头靴面,茶水淌地正冒着腾腾热气。

看了眼碎瓷片后,宋辞脱出手往后退。

面前男子厉声斥道:“干什么你!”

“师父若再多管徒儿闲事,徒儿下一次就不是用茶壶了。”宋辞说完,马尾一扬。

许是被惹气了,宋清庭猛地甩袖,瞥了眼左方:“叶眠!将你师弟逮走!”

“是,师父。”被叫做叶眠的少年朝身后几人眼神一使。

下一秒,茶馆里,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宋清庭一声令下,跟随的几个医从迅速上前追赶,经过好一会儿,几人才齐力将宋辞制服强行架走。

见人已逮,宋清庭内心一缓,随后朝馆内歉道:“诸位,实在失礼,徒儿年纪轻不懂事,不仅闹出动静打扰到诸位,还打碎了几个物什。为此宋某感到十分抱歉,身为长者未能管好幼者,是过也,还望诸位多包涵。”说着,他走到一脸忐忑的小厮面前,从腰侧拿出一银纹荷包递去,“这是喝茶的钱和赔偿,请收好。告辞。”

见荷包已接,男子快步迈出茶馆。

细雨渐弱,马车静待在前,宋清庭一掀开马车面帘就瞅见那不听话的人正被叶眠和另一医从反擒着双手,被擒者一脸反感不断挣扎,使两人有些吃力。

看见宋清庭,叶眠立马懈下双臂,朝宋清庭抱拳道:“既然师父来了,那么徒儿便去驾马车了。”

“嗯。”

两医从一出,宋清庭坐进,马车慢慢开动,车内只有宋辞和宋清庭两人,气压低沉。

活动了会胳膊后,宋辞挪开距离,中间感觉能再塞下两个人。

“宋辞。”

闻言,宋辞不语,他知道宋清庭只有在情绪波动和愠怒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他。

“不知师父有何事?”宋辞自知目下情况逃不出便干脆盖目休息,毕竟一人敌一队人,十八岁的他还做不到。

空气凝结须臾,宋清庭看了两眼右手,不知如何。他一接到叶眠的消息就跑来寻人,没成想会看见这般情景:懒散、享乐、逆反。

最后,他选择问他:“济世堂内忙碌万分,你今日倒是挺闲情逸致的,那乐曲好听、茶好喝吗?”

“……”

“说话。”

“回师父,曲好听、茶好喝。”宋辞有些不耐烦,看向宋清庭道。却瞥见宋清庭左手一直搭在右手腕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

接着,宋辞立马转回视线,心里淡涌起一阵报复成功的舒坦爽意。

马车内谁也没再开口,陷入晦暝般的沉默。

良久,马车渐停,宋清庭一手掀开门帘帷裳,一手抓住宋辞的手臂,冷声道:“辞儿,随为师去见个人。”

冬季绵雨又下大了,寒风刺骨,刮不散愁思。

济世堂,正堂。

太师椅上坐着一男人,约莫三四十岁,时不时出指捏起桌上一两颗蜜饯尝味,甘甜祛涩。不知不觉将托盘半空后,他满足地摸了把下巴的胡须,眯起眼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有点粘牙。”周峤渊将茶杯倒满,吹了吹,接着抿下一口热茶呼出点白气,冬天驱寒最为令人惬意,他不禁多饮酌几口温烫。

闻见哒哒脚步声愈来愈近,周峤渊方喝住一口茶水,就瞅见一人被另一人用力拉扯着推到了自己眼下。

“跪下!”

两秒,周峤渊赶紧咽下茶,起身欲将被强制跪地的宋辞牵起来,可还没伸手就被身披青竹斗篷的年青男子阻住了。

周峤渊不禁生疑,问道:“温卿,这是发生何事情了?”

愠看跪地之人几秒后,宋清庭作礼解释道:“渊兄,今日辞儿本应在去山上采集药草一二的,可他非但故意逃掉,还瞒着我这个做师父的擅自跑去喝茶听曲。‘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①’,可今一天就被他这样荒废了,这叫我怎么能不恼?”

闻言,周峤渊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地瞧着一脸不服气的宋辞,温声劝道:“辞儿,这次确实是你的错,你师父也是为了你好,辞儿听话,跟你师父认——”

十分直接地,宋辞打断周峤渊的话:“周伯,辞儿不认为我的师父是为辞儿好。”

未等周峤渊开口,宋清庭语气添凉:“身为为师的徒弟,宋辞你还有没有半分学医之态?”说着,他蹙起秀眉,潭水般的清眸紧紧瞅着宋辞。

许是感觉到目光带怒,下一秒,宋辞抬头,直直对上宋清庭的视线,反问道:“是师父的徒弟又如何?徒儿本无意学医,只是从懂事起便被师父栓在身边,不得不学罢了。”

故意的,他刻意地咬重最后几个字。

见那人眉头挖深拳头渐握,可他心里一点儿不怕,反而勾起唇角,继续讪笑添说:“师父医德学识皆出众,芝兰玉树,当今天下世人无不寻求于师父诊治,怕是连轩辕帝都有所耳闻,我宋辞既无才能也无天赋,又算的了什么学医的好苗子?”

前世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对地位名声和自由趋之若鹜,也承认自己利欲熏心无德无才,一心只想将盖过对自己非骂即打的师父,他要挣脱师父的控制!

“对此,师父与周伯都心知肚明,今日又何必以此为借口来束缚辞儿之自由?!”

“啪!!——”

眨眼间,分外响亮的一巴掌扇上宋辞的左脸,红影浮现,紧接着是宋清庭加大音量的厉声责问:“宋辞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为师养你到大就是为了让你来顶撞我的?!!”

“……”宋辞别着脸,左手捂上那片火辣辣的麻疼,嗡嗡中他只觉不公、不甘、不服!几般感觉如泉水涌来,交织混乱在一块分不清究竟那种更多。

确实疼,但没有前世那两剑疼。沉默中,宋辞扭回脑袋放下手,藏猩的目看向宋清庭,心暗想:右手被砸疼还能有如此大的力道,真不愧是宋清庭,脾气不好惹的头号,连身为多年好友的周伯都拦不住。

见况,周峤渊眯了眯眼,大概猜出来是缘何。他安慰似地拍了拍宋清庭气到微抖的肩,劝说他:“温卿,算了罢,渊兄知道你定然是为了辞儿的事情从平野村匆忙赶回来,又见辞儿倔强才会发起如此大的火。”

接着,周峤渊又话锋一转,“但是辞儿年纪尚轻,经过温卿你这般严格管控,加上医学枯燥,必然会产生想放松的想法,实属正常。”

可宋清庭明显不吃这一套,他心有担忧,一脸认真道:“渊兄,辞儿已十八,再过两年便及冠、可娶妻,但他眼下如此桀骜不羁,倘若我不那般敦促教导他学练,我怕辞儿日后任何想要的是人是物都得不到。”

作为一个有自己孩子的父亲,周峤渊还是懂得年轻人的冲动脾性,此时他左看一眼旁边人下瞅一眼地上人,思来想去最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温卿呐,虽然辞儿未认错,但你也已经扇了辞儿一掌,你自己瞧瞧你徒弟左脸都什么样子了。”

眨了眨眼,宋清庭愠视望向宋辞,端详几秒,只见宋辞左脸上仍留有他的掌印,泛着胭红,甚至浮起了一层肿。

见状,宋清庭怒气渐渐消退,少焉,他终于恢复心平气和,开口问道:“辞儿,你知错否?”

可宋辞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又将他好不容易湮灭的火气重新燃烧起来。

那人答的是:“辞儿,不知。”

“你!——”宋清庭右手掌僵在空中,终究是没再下手,慢慢握成拳,而后甩袖收回。他与宋辞四目相对,心里感觉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宋辞气死。

“温卿,就此为止罢。”周峤渊微叹口气,十分感慨宋清庭的脾气竟可以一向如此,身为医者,虽有仁心,但会不会有一天被难缠的患者气到扇人?这不免让周峤渊生出点好奇。

闻言,宋清庭侧身冲周峤渊颔首道:“给渊兄相添不省心了,渊兄也算是帮着助辞儿长大的,我不打辞儿,渊兄也别插手了。不过,作为师父,我还是放不下心,如果辞儿连自己的错误都不明白,又怎么能做到知错能改?”

说完,他瞥向眼下,居高临下的模样令宋辞心生厌恶。

刹那,脑海一闪,一个疯狂的念头窜上宋辞的脑海——宋清庭必须死!

只要宋清庭没了,他宋辞日后的人生必然自由自在如日方升。

“渊兄无异议,辞儿随为师走。”

一秒回神,宋辞忽感左手一箍,紧接着就被那人强势拉拽起身。“……?!”

片时,宋清庭吃力地将宋辞带到一间房里,并迅速按背让其“扑通”跪地,而后松手道:“辞儿,好好跪在忏德祠里,何时知错便何时结束。”

话罢,宋清庭转身离去,迎着凉风斗篷微动。

脚步声远去直到听不见,宋辞方抬眸,胸腔里火气渐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挺直腰板的冷静。

祠堂里清雅安静,桌案、牌位一尘不染,想来定是有人日日来打扫。

他小心看了一眼挂画又黯淡垂睫。

医者仁心仁术仁德,学者识心识疾识理。

和着大风,百般思绪滋味吹袭宋辞的脑海,不知觉地陷入沉思。

曾听周峤渊提起过他小时,宋清庭是在玄真上下界的结合处发现他的,当时下着大雪,埋没了他大半个小身子,冷得瑟瑟发抖。

当时,宋清庭正十五六岁,恰好是去采药的路上碰见的,竟毫不犹豫把他带回了济世堂,并冠了姓名,将他带大,授于学术。

大热一场,曾经的一切忘却干净,从此他变了人生。

但这么多年,宋清庭一心只栽在医术救人中,多少男女老少都对他感激、倾慕,他都一一婉拒,不参其中,也从不近女。

宋辞觉得,他们肯定都是被宋清庭的外貌迷惑了双眼,要不怎么一个接一个来问是否婚配?

谁又知,这美貌下的脾气如利刃,可以把人捅一身血淋淋的窟窿。

“可师父样貌有春风之煦,手有医者高术,脾气却一点也不。”回神后,宋辞哼道。

门外雨势渐大,风雨晦暝,满是寒凉的冬意。

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豆大的雨滴打进祠堂,背淋风雨,可无论是风是雨、是冷是热,宋辞一点也不在意。

他脊背挺立如桦,一声不吭地跪着,天空响彻雷鸣,祠堂烛火摇曳。

忽然,一抹俏丽身影闯了进来。察觉到声音,宋辞侧目望去,只见是位身着鹅黄衫裙的豆蔻少女跑去关上了窗户,顿时凉意少了大半。

少女转身走来,看清面容后宋辞疑道:“惊秋怎么来这里?”

“辞师兄。”周惊秋一脸担忧,说,“你怎么在祠堂里跪着,外头风雨晦暝,辞师兄怎么也不关门关窗?”

刚说完,倏然,她又问道:“是不是宋小叔罚辞师兄你了?小妹现在就去让父亲跟宋小叔劝劝让你别跪——”

见人欲越,宋辞赶紧伸出右臂拦住去路,摇头道:“周师妹,别去。我师父那个脾气,周师妹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年轻人都是倔的,周惊秋定然不会听,宋辞想了想,换一方向继续说:“即使你要去,就跟我师父说我不会认错,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有错,哪怕他要罚我在这里跪几天几夜都不能改变我的想法。”

闻言,周惊秋怔然,思索再三选择退回一步,“那,惊秋把斗篷给辞师兄披上,万一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收回右臂,宋辞立即拒绝:“周师妹有心了,不过师兄不能要,师妹若没了御寒斗篷,弄得你反受风寒的话,师父知道了怕是更不会放过我。”

“可是……”周惊秋心里担忧,纤指僵在脖领系带,不知如何是好。忽地,她眼眸一亮:“那辞师兄,惊秋将师兄的斗篷拿来,这样就好了。”

“周师妹,你应尚未满及笄,常居闺房,最好不要去男子卧房。且,辞师兄如今体质渐强,这点风雨算不了什么,所以真的不用管师兄,你回去罢。”

见人决然,周惊秋慢慢垂回手,无奈地点了点头。她一步三回头,终是叹了口气,撑起纸伞走转廊道。

昼来夜回,雨停了又浇。

硬生生地,不吃不喝,凭着一身犟劲,宋辞一动不动跪在祠堂整整两天两夜。

堂门大开,刺风经灌,终于,他有些扛不住,意识模糊栽倒在地,一如小时晕倒在雪地之上。

像风中飘摇的轻舟,如被大雪压弯的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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