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缝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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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这天早上,赵乾在公司附近的早餐铺买早饭的时候,江华市灰暗了三五日的天空飘下了雪花。

这是这个冬天的初雪,也是赵乾自搬来江华市以来见过的第一场雪。

江华市地势高,但纬度仍然在亚热带范围;冬天虽然湿冷,却甚少有飘雪的情况。然而这场雪落得竟一点儿也不含糊,冷冽的北风卷着成团的雪花,上下左右猖狂地飞舞,似乎全城的空气都变成半透明的白色;雪花落在路边的灌木和草地上也不立刻就化掉,颇有愈演愈烈,愈积愈多的架势。

赵乾把脖子往围巾里又缩了缩,稍稍转身抬头,看空中如飞蛾般不管不顾乱窜的雪花。有些扑到脸上,有些完完整整地落在衣服外套上,像是一颗一颗莹白色的蛹,安静蛰伏。

赵乾心中忽而慌乱地一跳,立刻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用力地“唰唰”几下把围巾上的雪花都扑掉了。

不过雪花并没有因为赵乾的动作而受到警示,变得听话一些;仍旧以常人无法预料的路径四处乱飞。有些从早餐档开了四分之三的卷帘门中飞进来,被蒸屉中呼呼冒着的热气“扼杀”在半空;也有些躲过了的,落在收银柜台上,在一秒钟之内化成小小的一滴水。

“这天怎么忽然就下雪了!”店里的伙计正把蒸屉翻开,拿赵乾要的包子:“好几年没见江华下雪了,乍一见还怪瘆人的。”

不过路上其他的行人似乎不是这种态度。男女老少好像都放慢了脚步,脸上带着不敢惊扰的表情,抬头看着空中成团飞舞的雪花;不少人还伸出手去碰去接,像是触碰难得的圣洁之物。

赵乾回正身体,温声微笑:“瑞雪兆丰年,下雪是好兆头。”

店员把装着两个包子的塑料袋放在柜台上,又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杯已经封好口的豆浆摆上来装好:

“一共六块五,您给六块就行。”

赵乾把柜台上的早餐提到手里,另一只手举起手机展示付款记录,朝店员笑笑:

“刚说了瑞雪兆丰年,就先从我这儿开始‘丰’吧。”

店员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欣喜地弯成两个月牙形状,语调也明显振奋起来:

“哟!谢谢赵医生!有机会我们也帮衬你生意去!”

赵乾已经走出半步,闻言赶忙又转回头来,佯作惧色连忙摆手:

“可不敢可不敢……”

赵乾作为合伙人,拥有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在江华市中心一座写字楼上。

诊所的资质很全,私密性很好;楼层比较高,放眼望去的风景都比一般诊所宜人一些。合伙人之一有商科背景,懂营销,很清楚这间诊所的定位和客群何在。诊疗收取的费用也十分对得起这黄金地段的租金,和精英医师们的工资。

这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前台只有一个上班的员工,小夏;赵乾也是今天唯一的治疗师。病人倒是一个都没有,诊所是预约制的,病人大多不想被人发现,所以基本都是卡着点才会来。

小夏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笑起来嘴角一对深深的梨涡,眼睛又圆又亮;穿白色制服,整个人看上去纯真无害,很衬得上“白衣天使”这种形容。

小夏见赵乾走过来,自觉拿出已经整理好的病人资料,双手递过去笑着邀功:

“赵医生,今天预约的病人就一个;我打电话确认的时候好说歹说,让他把时间移到上午了。这样下午我俩就能放假回家了!好歹是平安夜,在诊所里待一天也太惨了……”

赵乾翻开文件夹,里面只夹着薄薄一张A4纸,只有病人的基础信息,没有之前的预约记录和诊疗记录。就连病情描述也写得很简略——“睡眠障碍”。

赵乾扫了两眼就把文件夹合上了,跟小夏打过招呼,说了平安夜快乐,就走去诊疗室了。

赵医生的习惯,一般是在诊疗室里边吃早餐,边就把这一天的病人资料都翻阅完,有个大致的概念,不至于等人到了才手忙脚乱起来。

可这次的病人资料实在是太简单,所有选填的内容都没有填,就连姓名也只写了一个B。唯一有点意思的可能就是第二性别那一栏,他写了Beta。

赵乾把文件夹摊开在桌面上,用吸管把豆浆杯豁开,把印着卡通图案的封口膜撕得干干净净;然后隔着塑料袋捏着包子,一口一口咬着,入定般盯着那张病人资料看。

会是谁呢?

可能一个人拥有越多就会越难信任一切,也包括医生的职业操守;所以为了满足部分客人的要求,诊所在私密性上做出了最大程度的让步。目前是只在预约系统里留存就医者的真实姓名和身份ID,医生得到的病人资料里并没有这两项。

只是为了方便交流,预约的病人需要提供一个可供使用的称呼;可以是花名,可以是姓,也可以是个代号。至于之前留的身份ID和真实姓名则是加密信息,只用于登记,配合有关部门的核查。

赵乾看着眼前这张病人资料,越看越奇怪。恍惚间甚至猜想,这人会不会根本不是来接受治疗的,而是单纯想来见自己一面的?

可赵乾,只是为达官显贵们服务的透明人之一,又有谁会想见他呢?

赵乾是真的很头疼。他从来不想靠近政治的事情,要真是自己哪个病人身居要职,有人来找他探听是非,可得怎么应付……

手边的豆浆慢慢凉下来了,杯口升腾的雾气一点一点变稀薄,像弥留之际奄奄一息的人,微弱又苍白的呼吸。

没开灯的诊疗室很暗,尽管窗帘大开,可并没有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只有窗外阴沉的天空和茫茫的雪花。

赵乾深深呼了口气,端起豆浆起身,踱步到诊疗室的落地窗前。

雪还没有要停的迹象,也丝毫不见小。空气里灰蒙蒙的,建筑的房檐、街道的树冠都落上了薄薄一层白色。城市和以往一样行色匆匆,只是喧嚣声似乎少了一些。

是因为雪吗?好像也不是。

今天是平安夜,大家都舒舒服服地放了假,忙着一家团聚的;街道上当然会冷清一些。

赵乾自嘲地轻笑,嘴唇就着杯沿喝了一口温凉的豆浆。好像自己在江华无依无靠惯了,总会忘记生活也该有温馨幸福的时候。

今天下了初雪,很漂亮。

可世殊事异;这种话,赵乾已经不知道可以讲给谁听了。

“阿沅……”诊疗室的门锁响动两声,木质门打开又合上。

赵乾刚想要转身,却立时被那一声“阿沅”定住了动作。

“阿沅,是你吧?”脚步声渐近,说话人嗓底低哑的颤抖也无所遁形。像火山活动时,碎裂的岩石伴随着轰鸣声顺着山势滚落。

赵乾僵着脖子转身,缓慢而小心;像是怕自己动作大了,这座火山就要霎时崩裂在眼前。

“你好,”赵乾对上来人灼灼的目光,心中骤紧,语间停顿的时间有些长:“B先生,我是您这次的治疗医生,我叫赵乾。”

“什么B先生!”对面的人有些忿忿:“我是边礼铭,你认不出我了吗?”

赵乾动了动喉结,走去拿桌上的病人资料;一边用笔在上面改,一边垂下眼睛温声重复:

“好,边先生,您这边坐。”赵乾写完,抱着那份单薄的文件夹快步走到诊疗室的沙发上坐好,用遥控器打开诊疗室的灯,低头翻自己的记录本:“既然您到了我们就开始吧。”

边礼铭怔了一下,在原地停留一阵,才转身缓缓走过来,轻轻在赵乾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

“我……我来的时候带了杯卡布奇诺给你,热的。”一个套着杯套的咖啡纸杯落在茶几上,被朝赵乾的方向推了推:“你已经吃过早饭了吗?我不记得之前你吃早饭有喝豆浆的习惯。”

赵乾翻到了笔记本的新一页,摊在腿上,用掌根来回按笔记本的中缝:“谢谢边先生,不过我很久不喝咖啡了,还是您喝吧。”赵乾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神色无异地抬头:“我们先聊聊您想治疗的问题吧,边聊边喝也可以,您放轻松。”

边礼铭不说话,坐在沙发上也不靠靠背,整个人向赵乾的方向前倾,一双眼睛暗光闪动,眼睫微微颤抖,像是燃烧中随风晃动的火苗。

“阿沅……”隔了半晌,边礼铭只憋出了这两个字。

赵乾短促地出了口气,低头提笔在笔记本上开始写东西:

“边先生,我姓赵,我叫赵乾。”

“阿沅,”边礼铭仍旧固执地叫着这个名字,呼吸颤抖得越来越明显:“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走了?你家房子也卖掉了,全家都不见了,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赵乾低头沉默了两秒钟,喉结无声地上下滑动。赵乾搁下笔抬起头:

“边先生,您预约的时候写自己有睡眠障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阿沅……”边礼铭双眼湿濡,说话时语调都变得曲折晦涩起来:“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做错什么事,哪里让你生气了,你吼我骂我怎么着都可以!别再这样一声不吭就消失行吗?六年了,我每一天都在找你,一天都没有停过……”

“边先生,我更希望您叫我赵医生。”

“阿沅,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在东山街道,我们一起去学校一起回家,一起在路口靠着别人家的墙偷偷抽烟?还有那家我们常去的咖啡店,你说美式太苦太寡,我说卡布奇诺太腻,到最后谁都说服不了谁?但无论怎么争怎么吵,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你忘了吗?”

“边先生,鉴于之前的关系对您的影响,我们可能没法正常进行咨询和治疗。诊所里还有其他医生和治疗师……”

“阿沅!”边礼铭红着眼眶打断赵乾的话,蹲在赵乾身前,两只手分别按着单人沙发两边的扶手,俨然是个阻挡的姿势。

边礼铭有些哽咽,说话时每个字都像卡在喉咙里一样:“阿沅,这六年,哪怕一次,你有没有想过回来找我?”

“边先生……”

“江华的冬天每一年都这么冷吗?你以前不是很怕冷的嘛,在这边能习惯吗?”

“边先生你……”

“阿沅,今天平安夜,我们能再一起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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