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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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那只黑色的猫又来了。

每次出现时它的样子都有些不同,或是皮毛油亮,或是不知缘何遍体鳞伤。

它会在趴在楼道外的小平台上,微眯着眼,耳朵颤颤地,细而长的尾巴搭在一边。在一个晴朗而温暖的午后享受阳光。

它不甚注意往来的住户,当然住户也不太在意一只爱晒太阳的野猫。人与猫,维持在以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间,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直至某一天,旧的人离去,新的人进来,忽然有那么一个人心血来潮,将摆着初冬做的腊肠的盘子推向了阳台。

晒着太阳的猫睁开眼睛,凑过来闻了闻。

平衡就这样被打破了。

黑色的猫时常会来。

从一开始只是一周有那么一两天,到后来逢晴日出现,再到后来几乎日日都来,风雨无阻。

奇妙地是,每次它来时,摆在楼道里的白瓷盘子里都装着满满的食物。

猫觉得,在这样下去,它快要被驯养了。

每当猫四顾无人,继而垂下头开始享受美味时,身后就会有一扇门悄没声地打开。会有一个男人一边用温柔的声音笑着说:“你可算来了。”一边走过来,对着猫的小脑袋伸出他罪恶的手。

手在猫的头上轻轻抚过,一次又一次。

男人喜欢无意识地碎碎念,可念人的时候声音依然温柔:“小东西你得多吃点知道嘛?长的大只点才不会被别的阿猫阿狗欺负。你看你瘦的只剩骨头了,比我老家养的阿辉还要瘦,哎呀你知道阿辉嘛,是只黑狗,比较蠢,比你蠢。哎呀我们家阿辉要是跟你一样聪明就好啦哈哈哈。哎哎说起来人家都是黑猫会诅咒啊,你会不会诅咒啊,下次我被老总骂你要帮我欺负他啊,看在烤肠的份上,哎呀你知道我们老总吗,简直抠门得要死,还是个妻管严,我们都说啊要是他再找茬拖工资就去他老婆那里说他找女人哈哈哈……”男人喜欢说“哎呀你知道嘛”,然后开始把话题引到莫名其妙的方向,如此罗里啰嗦。说的时候手也不会老实下来,总是说着猫精瘦的背脊一路抚摸下来。

有时男人会小声地嘀咕:“你身上怎么不脏,难道刚洗过?”好半天再加上一句:“唔……手感不错。”

猫忙于抱啃撕咬食物,懒得分神去鸟他,只是把尾巴翘起来扫一扫,拍一拍,想拍开那只有点碍事的手和这个有点烦猫的人。尾巴扫来扫去,力道跟挠痒痒似的,不疼,让男人觉得颇为有趣。

“唉别拍别拍,你赶蚊子呢这是?”

猫边啃边在心底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心想:对,赶你这只。

猫不太喜欢撒娇。

只是偶尔被男人的手摸到舒服的地方时,它会眯着眼很享受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甚至干脆躺倒在男人手边四爪朝天,又或者少数时候无意识地在男人手边蹭两下。

更多时候它会趴在一边安静地打量着男人,或是懒散地晒着太阳。

猫喜欢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

就像穿行在老巷子里的一抹黑色的精灵。

有时这让男人觉得,自己的人生因这位娇小的过客增添了一些小小的精彩。

当然男人也许从未明白,事实上他总是已经无意识地在某只不耐烦的猫身上,释放出他那潜藏已久却无处发泄的父爱……

也许是母爱也说不定呢。

猫叼着一大块腊肠,跳跃在狭窄破旧的巷子里——它得跑得更快些,以免被巷子里的野狗追上抢走食物。

但它还是被发现了。

一只野狗藏在垃圾堆后,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猫口中的食物,蓄势待发。

在猫跑过的刹那,野狗噌地跃起,利用重而大的身躯将猫扑倒,张嘴便对着它的脖子一通乱咬。

猫在地上打着滚,扭过身子刨了那只野狗一爪子,挣脱了出来。

野狗咬了一嘴黑毛,滚到一边翻身而起,充血发红的眼里满是极怒的神色,凶狠地呲着牙。它被激怒了,喉咙里咕噜噜地低吼着,企图威胁娇小的猫。

而猫一动不动地和它对峙着,全然没有放弃嘴里腊肠的意思,它的脖颈后少了一片毛,微微渗着血。

就这样僵持着。

老巷子里的时间仿佛陷入了静止。

然而在某个时刻,宁静被猛的打破,嘶吼声传来,搅动的空气与打斗的小小生物铺开纷争与混乱的气息。

只是过不了多久,这里便再度陷入宁寂。

男人再次看见那只猫时,被猫身上累累的伤痕吓了一跳。

它的身上有不少外翻的新伤,黑色的皮毛间露出了鲜红的血痕,脖子后的毛少了一块,微微渗着血。这让男人感到担忧——这是自从他搬进来后第一次看到猫受伤的样子。

那时候猫正趴在小平台上,照旧晒它的太阳——顺便等待新的食物到来。

在摸准男人出门摆下食物的时间后,猫出现的时间固定在了它的三餐前。

这一天的白瓷盘子按时被推了过来。 猫如往常般慢悠悠走过来啃着食物,站在它旁边的男人便伸出手有些小心翼翼地抚摸猫的皮毛,自言自语地问:”这是怎么弄的?“

猫当然不会回答,但想到这终归是一种关心,于是为表示尊重,它停下嘴里的工作抬起头,用一双眼睛亮亮看着男人的。在男人看来,就好像猫听懂了什么一样。

男人看着猫细叶似的眼睛,忽然说:“哎,小东西,你跟我回家吧,以后我养着你 ,包你吃好喝好没人欺负,怎么样?”

猫歪歪头,舔了舔嘴,又舔了舔爪子,最后只是轻缓地从露台边沿跳进楼道,慢悠悠地走远了。

那只黑猫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

起初男人并未留意这特殊的频率,那段时间他应付公司的项目,加班到深夜才回。有时看到盘子里尚且足量的肉沫拌饭便不去细想,然后急匆匆地离去。

直至某天,当他再提着新的食物来添盘时,才发现盘子里的食物依然满载,有些东西甚至长出了毛来。

他的小客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

黑猫似乎不会再来。

白瓷盘里的食物一次又一次坏掉,男人便一次又一次更换那里面的食物。

但猫终究没有来。

也许它吃腻了自己准备的东西,看腻了单调乏味又有些啰嗦麻烦的喂食人,也许它找到了新的主人,去了新的地方,所以它不会回来了。

也许它在外面被野猫野狗欺负了,咬伤了,被车撞伤了,甚至……已经死去。

男人在忙碌之余会有这样一闪而过的思想,不过他没有深入地去假设。

他期盼着有一天打开门还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在的生灵。

他做着一切名为“日常”的行为,仿佛什么都没改变一样。

男人这天回到家的时间相比平时晚了许多。深夜中唯有少数窗口还亮着昏黄的光。

男人有些醉了,同学会上人缘向来不错的他被灌了不少酒。他现在走路有些摇晃,看东西也是重影的,但终归神智还在,只是想问题脑子变得有些钝钝的。

他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好不容易摸出来,手一抖又掉在了地上,楼道里没有灯,他只好弯着腰借着外面的月光摸索。

摸来摸去,手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上,触感软而细嫩,像是人的皮肤。

男人一怔,晃晃头,凝神去看,才发现自己正抓着一个人的手臂,那个人在他家门口攒成了一个团,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好像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样不行,夜里风大,这样睡也容易着凉。男人抓住对方的肩膀,费力又用力地摇晃。

那人初睡醒,“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太清醒。

“干嘛……?“那人揉着眼睛,语气里似乎因为睡眠被打扰而充满了不耐烦。

“不要在这里睡……快起来……地上冷。”他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男人张嘴说话喷着一股酒气,弄得那人很不愉快地往后缩了缩。那人道:”我睡哪里关你什么事,离我远点,你身上臭死了。“

男人觉得,这好像是个脾气不好的小鬼。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年轻,甚至带着些稚嫩,大概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回家,大半夜地睡在楼道里。

估计是没带钥匙?

他觉得这个假设很合理,也许小鬼就是这栋老楼里的邻居。

他一向容易同情心泛滥,酒后尤甚,于是睡到半夜迷迷瞪瞪的小鬼被喝到半夜醉醺醺的男人拎进了家门,丢在了沙发上。

自觉拯救了无家可归的可怜少年的男人心情大好地洗洗睡了,全然不顾黑暗中少年眼睛大睁一副看着神经病般的表情。

少年在黑暗里挠着沙发皮。

爪子很久没磨了,现在痒的要死。

要是有个人把脸伸过来让他抓一抓就好了。

忍住,忍住。

他想,自己总不能现在就进去给那个呼呼大睡的人一爪子吧,这样不好。

不过,他必须给男人好好普及一下安全常识。

不是随便在街上捡到了什么东西都能往家里带的。

当然,少年边磨边想,当然自己可以除外。

次日早晨,男人从卧室揉着眼睛晃出来时,被沙发上的少年吓了一跳。

他的脑子有点发木,好半天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曾经大脑抽搐捡了一个人回家。

万幸这个人不是小偷或骗子。

男人喝了酒后警惕性会降低不少,这是个极其悲催的事实。

于是此时,沙发上的少年直勾勾地瞪着他。

男人也直勾勾地盯着少年。

一秒……两秒……三秒……

男人完败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那个……你要吃点什么,我做的面条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男人坐在餐桌前,在被对面的少年用X光从上到下照射了一遍又一遍中,艰难地吸溜他面前的面条。

当然少年面前也有一碗面,面条因为泡水过久糊在了一起,表面还铺了一个煎蛋。

男人被视奸得吃不下去,于是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来来来吃一点好不好?吃完了叔叔送你回家。”

少年没有动,他依然牢牢盯着男人,说:“我没有家。”

男人被呛了一下。

没有家?什么意思?

思想处于叛逆期的中二少年言辞?家里遭遇变故让少年人失去安全感不愿承认家的意义?

这可不好。

深觉要引导青少年人健康心理的成年人小心翼翼地说:“你……你是和家里闹矛盾了么?我跟你说啊,要是因为闹矛盾,那不算多大事,别因为这个就想不开啊什么的,家人嘛,最后终归还是要包容的,等你长大就懂了,家人比别的有的没的重要多了。”

少年一脸莫名,歪着头想了想,好半天又摇摇头。“我没有家,”他说,“也没有家人。”

男人一怔:“你……你的父母呢?”

少年说:“我不记得了,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

男人看着对面那张有些稚嫩的脸,忽然觉得心酸。

少年被男人推进了洗手间。

“去洗澡。”男人说,“我去给你拿衣服,先穿我的。”

少年刚进去,又探出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男人。

“又怎么了?”男人说,“你能不这么看着我吗,我渗的慌。”

少年想了想,问:“你还要养我么?”

男人说:“你洗完澡我们再说这个,你先在我这里待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再说。”

少年没说话,默默地退回了洗手间。

少年在男人家安窝了。

事实上男人对这方面的法律缺根弦,但他总觉得这小孩应该被个需要孩子的人家领养,然后送去个好学校读书。

当然首要问题是户口。

然而少年对男人的提问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甚至再被追问就默默站起来,慢悠悠走到沙发边,慢悠悠趴在沙发上。

五分钟后,小小的呼噜声传来。

男人觉得,这么着实在不是个事。

他现在在考虑的是要不要报个警来查查小孩的父母,毕竟他不知道少年是因为意外走失还是被有意遗弃,又或者是因为父母双亡才走到了今天。

要是被遗弃或者父母真的没了呢?

他在心里暗暗想,那跟我住在一起,我来养。

完全不知道男人的思路已经跑得如此远的少年还在沙发上安逸地熟睡,偶尔还会愉悦地咂咂嘴。

少年盯着占据了他的沙发的三个人。

这是一种被称为警察的人类,专管人类社会中从大到小的各类事项。

他们很特殊也很神奇,但少年不知道他们和自己有什么必然联系。

他们不停地询问类似“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你多大了”“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你记得你都走过什么地方吗”“你记得你的生日吗”之类乱七八糟的问题。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名字?他还没有给自己起人类的名字。哪里的人?他在本地土生土长。多大了?记不清了。爹妈?他连自己哪天生的都不记得了,更不要说爹妈,他的活动范围一直都是这一带,可能更早以前去过更远的地方,但他真的不记得了。

少年坐在一边,任这帮人怎么问也不发一言。

警察同志们互相看看,觉得颇为无力。

“要不,联系一下媒体,把这孩子的事报道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来认亲?”一个女警察这么说。

男人有些担忧地看着少年,正想点头,忽然看到少年抬起头来。

少年问:“你不要我了么?”

男人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说我不是不要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不过这话听着有点像狡辩,所以男人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还是年轻的女警官出来解了围:“小弟弟,你不希望找到你的家人吗?以后你就可以和你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了呀。”

少年没有移开目光,他对着男人用有些固执的语气说:“可是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女警官说:“没关系呀,如果你找到了你的爸爸妈妈之后,依然决定和这位先生一起住,而且你的父母也同意的话,你还是可以回来的。”

少年拔高了声音:“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决定,我要和你住在一起,你说过你要养我的!”

男人一脸莫名:“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有!你说过!上次在外面,你给我送吃的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男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很是惊悚的表情从上到下地看着少年……就好像他从没见过这人一样。

女警官左看看,右看看,看看男人,又看看少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轻轻咳了一声:“那个什么,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尊重未成年人的意愿的,你们可以达成一致意见后再联系我们,那你们先聊,我们……先撤了?“

男人送走了警察同志,蹬蹬蹬三两步跑回客厅。

外人走掉后,少年立刻退出刺头状态,迅速窜回他的沙发软趴趴地趴成一滩。

男人走过来敲敲少年的头:“快起来!”

回应是敲头的手被某人慢悠悠地拍掉。

男人嘴角抽搐,他说:“我可不记得我在外面给你送过吃的,还说了我要养你。”

眯着眼睛睡觉的少年闻言瞬间跳起,愤愤地说:“你们人类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么!你别想赖,我连那天你加了几条烤肠都记得!你……你凭什么说不养就不养了?!我都决定以后只跟着你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说忘了就忘了呢……”

少年的眼圈都快红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本来都要决定以后只跟你这一个人类了!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男人静了好半天,才说:“那个,我就随便一猜啊,你是那只猫?”

少年抽抽鼻子:“你要我现在变给你看么?”

“不……不用了,”静默片刻,又犹犹豫豫地问,“你……是妖怪么?”

少年瞥了他一眼,眼神无声地鄙视了这个废话般的问题。

男人摸着鼻子,讪讪地。

好半天,少年打破了沉默:“我已经打算要跟着你了,你就别想甩掉我,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而且……我跟你说我吃的不多的,像以前那样就够,我现在可以变成你们的样子,还会干活,你干嘛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男人叹息,伸手摸摸少年的头,再次被拍掉,对上少年有点委屈的眼神,他说,“我以为你是……走丢的小孩子……我是说人类,我不是要送走你……我是说……”

他躬下`身,平视少年的双眼:“其实我希望你留下来,和我住在一起,我不会不要你。”

老巷子里的邻居发现,被誉为单身好青年的男人家多出个男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看起来白白净净的,除了不太理人和……喜欢往露台上爬,总得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孩子。

嗯,应该。

男人第三十二次把少年从露台上赶下来。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往路台上爬很危险的你知道吗!万一掉下去怎么办?还有你现在是个人你见过哪家孩子没事往露台上爬?哎呀不要跳你不怕摔到吗?我跟你说下次不许乱爬听到没……”

男人又开始碎碎念。

隔壁的门被拉开,住在隔壁的大妈围着粉红小围裙抓着炒菜铲子探出头来:“小伙子,又教训侄子呐?”

男人抬头应:“哎呀可不是嘛,小孩子太闹腾,不说他怕出事。”

大妈说:“可不是嘛,现在的小孩子都皮实,说他不管用,非得惹祸了才知道怕,哎呀小伙子你说你这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孩子可够累的。”

男人说:“不累不累,只要孩子好好的,当家长的怎么样累点也……哎你这臭小子我都跟你说了不要乱爬你怎么还爬!”

说着扯着不断挣扎着要往露台爬的少年匆匆开门进家。后面的大妈还在喊:“小伙子我跟你说!孩子闹腾点正常!这会自尊心强!教训归教训!可别打啊!”

门碰地一声关上。男人扭过头看向回家后立刻趴到沙发上的少年,嘴角微微抽搐。

轻咳一下,他说:“那什么,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我怎么觉得每次我说什么你都左边进右边出了呢?”

少年抬眼:“我听了,但是我要晒太阳。”

男人:“……你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你不怕现在这样把露台压塌了……”

少年:“太矮,打不开门。”

男人认命:“我给你开。”

少年爬起来,愉悦地在男人手边蹭蹭头,说:“太好了,正好我觉得黑色的皮晒着暖和,现在这样怎么晒都不热乎。”

想了想,又跳起来mua地一口亲在男人右半边脸上。

男人一愣,瞬间满头黑线地一掌糊上这小孩的头:“干嘛呢!多大孩子了还乱亲人。”

小孩挨了一下,抱着脑袋不爽道:“这不是你们人类表达喜欢和感谢的方式嘛?”

男人再糊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你说不许乱亲人,喜欢就说喜欢,谢谢就说谢谢,听到没?”

小孩抱着头逃开,高声“哼”道:“我谢谢你!可以了吧?”

男人的手伸不过去,只好站在原地笑骂:“臭小子!”

骂完转身往厨房走,走着走着摸起自己被亲上的右半边脸,哼了两声,又傻兮兮地乐了两声,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

看起来特别像个傻爸爸。

不,傻叔叔。

那天后,老巷子里的人又能时常看见一只黑猫天天趴在露台上晒太阳了。

少年的猫性习性终于被改掉了一项……不过还留有大量的其他习性等待被纠正。

比如洗澡。

在男人的印象中,不爱洗澡似乎是猫这种生物的通病,即使是会变成人的姿态的少年也……存在这个毛病。

于是强迫少年三天洗一次澡,直接导致了男人家每三天一次的鸡飞狗跳。

男人发现了,除了刚进家门时——也许是为了留下一个好印象,少年乖乖地跑去洗了个澡以外,少年再没有一次自觉地跑去洗澡。

这一天也是如此。

因为不想洗澡,少年会以不同的形态藏匿于家里不同的位置。这一天晚上,在艰苦的两个小时的斗争后,男人终于在床底下抓住了某只满身灰尘的小黑猫。男人把猫拖出来的时候,猫还徒劳地用爪子抠着地,就像即将和床底生离死别。

男人气笑了:“就洗个澡,你至于么?不洗澡当心身上长跳蚤。”

猫不为所动。

男人使出杀手锏:“不洗澡,今晚没有烤肠和鱼干吃。”

猫一屁股坐在男人脚边,看看卧室门外洗手间,又看看床底下,垂下头冥思苦想半刻,忽的变成个一脸脏兮兮的小孩。

小孩抬头,带着英勇赴死的神色说:“好吧,我去洗澡。”

说是去洗澡,当然不是真的自己去洗澡。

事实上当少年跟着男人走到浴缸边的时候,少年整个都变得僵直了。

浴缸是前段时间新买的——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淋浴尝试后,男人终于决定为了少年专门配置一个浴缸。

没办法,谁让自家养了这么个熊孩子。

比起一手抓着花洒一手按着小孩还要随时担心少年的逃脱,一场澡洗下来恐怕整个洗手间里的东西都被水冲了一遍的方法,还是直接把人丢进浴缸里开始刷刷刷比较方便。

熊孩子现在看着浴缸里热腾腾的水已经想要退缩了。他刚往后退,一边的男人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小孩的衣领子,三下五除二地脱掉对方的衣服后, 轻轻松松地把对方抱进浴缸热水里。

少年抓着男人的衣服袖子不肯松手,小爪子把男人的衬衫抓得皱巴巴的。

男人轻车熟路地脱下上衣衬衫,丢到一边。

少年于是松手,又转头紧抓着浴缸壁,似乎随时准备着从里面跳出来。

男人罪恶的手伸了过来,一只手按着少年的肩膀,一只手抓着花洒,给少年淋湿了头发,然后开始打洗发液,揉头发,再冲洗,再打,再揉,再冲。身上也是一样的次序,把少年提起来,打沐浴乳,揉吧揉吧搓搓泥,再把少年按进浴缸洗掉泡沫。

少年木着脸,觉得自己快成了男人手里的一件衣服被翻来覆去地揉……

男人的手滑过少年的腰,揉到肚子的时候,少年忽然在水里扭过身,仰面躺在男人的爪子下。

男人愣了一下,伸手戳了戳小孩白嫩嫩的肚子。

少年哼唧了两声。

随着男人的手在少年的腰间和肚子周围游走,少年眯着眼露出享受的神情,哼唧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男人听着听着觉得有点囧,伸手一拍少年的头:“叫春呢你,洗好了快出来。”

少年挨了拍,委委屈屈地抱着头跳出来,一头扎进男人刚刚展开的浴巾里,顶着浴巾跑了出去。

身为一只猫,少年对于娱乐的要求并不高。

好比电脑和电视就在手边,少年却很少会对它们投去一丝一毫的关注。

当然,原因也有可能是不会用。

少年喜欢干的事是在男人下班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把头枕在男人的腿上躺着睡觉,顺便吩咐任劳任怨的男人给他做按摩。

用男人的话说,小孩现在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像山大王。

好比现在,少年正懒洋洋地仰躺在男人腿上,指着肚子说:揉揉。

男人眼睛盯着世界杯转播,又“不敢不从”地分出心来用一只手探进少年的衬衫里揉上少年的肚子。

这个位置让少年感到很舒服,他的头在男人腿间蹭了蹭,一扭头压在了男人的敏感`部位。男人被吓了一跳,无奈地说:“别乱蹭。”

少年轻哼一声。

男人觉得手下软软的皮肤忽然变得毛茸茸的,低头一看,发现少年不见了踪影,一只黑猫趴在自己的腿上,四爪朝天,在男人手下露出肚子来。

男人挠挠猫的肚皮,猫则理所应得地享受着它的特权。因为觉得饲主的服务比较到位,它用爪子抱住男人的手指,凑过去伸舌头舔了舔。

男人的心倏地变得柔软,他丢掉了世界杯,专注地抚摸猫的头和小小的身体,最后把猫抱在怀里。

猫窝成一团,尾巴还在扫来扫去,却已经在男人怀里昏昏欲睡。

电视被关上,属于一人一猫的房间里一片宁静。

男人的恋子情节日甚一日。

说来好笑,三十多岁还未娶妻的男人倒是直接进入了养儿防老的阶段,日子久了,男人甚至在想:干脆这辈子就跟这小孩过得了。

等他老了,小孩就长大了,他就在家等着小孩给他找个儿媳妇……等会,这儿媳妇到底是找个猫啊还是找个人啊……

想象大了一号的少年领着只白花花的大猫回家,跟他说:“以后这就是我老婆了。”然后趴到他家沙发上睡死过去,剩下他跟一只大白猫面面相觑的场景,男人觉得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纠结。

自从少年入住男人家中,男人纠结的日子越来越多。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被这个便宜儿……啊不,侄子搞得更年期提前。

入春以后,男人发现自家的熊孩子又不安分了——人形的时候喜欢东闻闻西嗅嗅,睡在沙发上还滚来滚去得不踏实,烦躁到最后干脆跑到男人周围转悠。

猫形的时候更闹腾,趴在他身上的时候会抱着他的胳膊蹭来蹭去,满地撒欢跑的时候就抖着尾巴,嗅嗅墙角,准备撒尿……

每每此时,男人必须眼疾手快,看到情况不对立刻揪住猫的后脖子把它拎到厕所,猫被如此对待后便不愉快地炸乎着毛,低哑地叫。

猫吃得日渐少了,身子瘦下来,情绪却越发暴躁。对此男人百思不得其解,最终经人提点方才知晓真相。

“你家猫暴躁了?不会是发情期到了吧?”

发情期…………

人类是没有发情期的,但猫有,没结扎的小公猫发起情来尤其暴躁。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结扎!

但这是不可能的。

男人看着躺在沙发上磨着爪子的少年,伸手过去轻拍少年的头。少年顿了顿,翻过身来看着自家饲主。

男人想了想问:”要不我给你找只母猫?“

这句话令少年的脸瞬间臭了,他愤愤道:”你以为随便一只猫就能配得上我?“

语毕起身,往卧室跑去。

男人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结果在卧室门口被甩上的门险些砸中鼻子。

少年此时其实并不好受。胸中无形涌起的焦躁无处发泄,他又无论如何都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陌生的气息无处不在,这刺激得他想让周遭的一切都染上自己的味道。

只有那个男人的气味能让他安宁一些。

少年跳上男人的床,在被子里打了个滚,把自己包成一个茧,让男人的气味包裹自己。

他四下里闻一闻,深吸了几口气,把头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去。

晚饭的时候,少年磨磨蹭蹭地出来了。

男人觉得少年的状态不对劲,

整个晚饭期间,少年一直低着头没看他一眼,吃饭的时候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饭吃完了转身就走,急巴巴的样子就像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在心虚。

当然,这小鬼本身就是个小孩。男人觉着不对劲, 于是留下一桌饭碗跟了上去。

少年跟个幽灵似的晃进卧室,一埋头又钻进了被子里。

紧随其后的男人看到床上一片凌乱的景象先是吃了一惊,看到少年在被子里缩成一个团微微发颤的样子又担忧起来。

他想掀开被子看看少年的状况,可手指刚触上被子边缘少年便僵硬了身体。

“你没事吧?”男人轻声问。

少年没做声,身体依然僵硬,只是小幅度摇摇头。

“怎么了?”男人坐在床边,轻轻靠近床上的小茧子。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少年慢慢翻转过身来小声说:“我把你的被子弄脏了。”

男人看着被子上大片的白色浑/浊/液/体,再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少年在床上紧紧缩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犹犹豫豫半天,终于说:“我会洗干净的。”

暮春晴日,午后的温暖阳光让空气都透着融融的暖意。

一只小黑猫在老楼的露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忽然它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爬了起来,直直望向远方。

片刻后它跳进老楼的楼梯间,三两步跳到一楼,从老巷子里七拐八绕地跑了出来。

巷子口,西装革履的男人提着一个大纸袋刚从出租车里出来,站直了身关上门,一回头怀里就撞进一只狂奔过来跳起直扑的黑色小猫。

男人一惊,等看清怀里那个黑色毛团的真面目后便开始给小家伙顺毛。

“怎么了?来接我吗?”男人用很温柔好听的声音问。

猫在男人怀里蹭了蹭,扭动着往男人衣服里钻,把男人原本严谨的装扮弄得微微凌乱。

男人抓住猫的后脖拎了起来,一脸无奈:“又发情?”

猫一反常态,收起了往常嚣张的样子变得黏人起来。被提着脖子拎起后尤且扭动着先去蹭蹭男人的手,男人被猫突如其来撒娇的样子弄得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捧着自家不安分的猫蹬蹬蹬往家跑。

一进门猫便跳下来变成少年的模样,哼唧着凑了上来趴在男人肩头,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中午和客户吃了顿饭谈了谈工作上的事,谈完就回来了。”男人放下手里的纸袋拍拍少年的头说,“起来,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少年摇摇头。

男人说:“怎么?要晋升小披肩?厨房油烟大,乖去看会电视。”

少年在男人脖间蹭了几下,闻一闻,又深深吸了两口气,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自家的饲主。

男人身上原有的气味在这一天忽然混合了另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少年说不好那是什么,但那味道真真切切地吸引着他。

在对于气味异乎寻常敏感的时期,少年觉得那种气味就像是男人身上充满了鲜鱼的味道一样诱惑——可惜男人不是吃的。

少年惋惜地动了动鼻子,像是要抓住男人留存在空气里所有的气味一样。

……?

他仔细闻了闻,又闻了闻——好像找到那股味道的来源了。

顺着气味的指引跑到男人带回家的纸袋边,把脑袋凑过去仔细闻了闻,忽然露出了一阵坏笑。

忙活半天才把饭菜弄好端出来的男人习惯性地喊少年出来吃饭,却发现少年并不像往常一样躺倒在沙发上休息。

房间里空空的没个人影。

男人放下菜盘子,有些诧异。以往男人根本不需要叫到第二声,少年便已在餐桌边守着食物,今天的少年却反常地在饭点不见了踪影。

大门玄关处忽然传来一阵兵乓的响声,男人闻声看去,发现自己进门时放在门口的纸袋倒在了地上,里面咕噜噜滚出个小酒瓶。

袋子颤动了两下,一只小黑猫晃晃悠悠地爬了出来,啪叽一声又跌在了地上,猫划拉着爪子,但怎么也站不起来。

一瓶中度酒,就这么被猫喝了个干净。

这下好了,连饭都吃不成了。

男人把醉呼呼的猫拎到沙发上。猫挣扎着坐了起来,呆呆地抬头看着男人,嘴里却一声又一声地叫了起来,声音越叫越高。

男人戳了戳猫小小的额头,说:“讲人话。”

猫歪着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男人的影子,看起来思索了好久才听懂男人这句话的意思,打了个滚变成少年的样子,少年抱住男人的手臂,哼哼着:“喂,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男人好气又好笑:“什么变成两个了,你把我的酒给喝了还问我怎么回事。”

少年晃晃头,哼唧着说:“很香……是你身上的味道……”

他凑过去闻闻男人的颈间,又低下头闻闻自己的胸前,抬头说:“……现在我比你香……”

男人觉得和醉鬼沟通逻辑是不太现实的事,叹了口气,只好放柔和了声音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我记得人家说猫好像不能喝酒,你喝了这么多会不会不舒服?”

这回少年听懂了他的话,忽的变得很不满,从鼻子里哼出了回答:“不会难受,我才不是普通的猫,就是有点晕,唔……你好像又变多了……”

“好好好,你不是普通的猫,你是神猫,”男人安抚道,“躺下来睡一下,我给你弄点茶看看能不能解一下酒。”

男人刚要转身,就被少年揪着了衣服,少年拔高了声音:“呔!妖怪!哪里走!”

……

男人想,不能再把这小孩一个人丢在家里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男人给小孩灌了一杯茶,再灌了一碗汤,本以为少年能稍微清醒一些,但看上去实际效果并不理想。

少年嚷嚷着水喝多了要去厕所,上了厕所一反常态要洗澡,男人跟在后面想帮忙,却被少年挡在门口推了出去。

“碰”的一声,厕所门被少年关了起来。

男人发觉说要洗澡的小孩忘了拿衣服,只好苦哈哈地转身当移动保姆。

随着水声传来少年在厕所里大声唱了起来:“你呀挑着担嘿!我呀牵着马!……”

嘹亮的歌声惊得男人脚下打了个跌。

待一身清爽的少年从厕所里摇摇晃晃地出来,揉揉眼睛看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男人,嘿嘿笑了笑,后退几步,冲刺加速!向着男人扑了过去!

心思还在新闻上的男人一抬头看到一片阴影拢了过来,随即一团重物砸了过来,他下意识双手一合,扣在少年的腰上,接住了发酒疯的少年。

怀里的小孩有点喘,还在变顺气边愉快地笑。男人看着似乎智商都变低了的小孩红扑扑的脸,揉了揉他湿乎乎的头发,笑着说:“发什么疯呢今天,怎么这么闹腾?”

小孩哼了一声说:“我高兴。”

说完又扭过身蹭上去,手脚并用地抱住男人,像只八爪鱼一样黏在了男人身上。

“又想干嘛?”男人拍了拍小孩,“怎么跟那些七八岁的小孩似的,快下来。”

少年大声说:“不下来,今天我要和你睡,我不要睡沙发了!”

“好,不让你睡沙发。”男人用哄孩子的语气说,“下来坐会,我们看看电视。”

少年顺势坐在男人腿上,持续做八爪鱼状。

男人无奈,只得保持着这个姿势听新闻里主持人口齿伶俐地报道俄罗斯和美国的针锋相对。

待男人看完新闻,关掉电视,身上的小八爪鱼已经睡意昏沉,但小爪子还不依不饶地抱紧了男人的身体。

男人见状笑得柔和,两手搂紧了小孩的腰站起来,走进了卧室。

少年被男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却随即打了个滚呈大字型占领了整张床。大概是感觉自己被挪了个窝,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哼哼着问:“你要睡觉了么?”

正在换睡衣的男人闻言走过去,轻声说:“是要睡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没什么事吧……来,枕上枕头。”

少年挪了挪脑袋,靠在枕头上,忽然一抬头凑过去亲在男人的唇边,然后心满意足地躺在那里说:“好困,睡觉了,晚安。”

男人愣了一下,继而轻轻笑了笑,俯下头,凑近了少年,又顿了顿,再次低下头去,把亲吻落在少年的脸颊。

“晚安,臭小子。”他说。

第二天男人醒的时候,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了上去。

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黑色的小猫蜷成个毛团,正窝在他的胸口。

猫的呼吸柔软而缓慢,蓬松的皮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看得出它尚且在熟睡安眠。

时间还早,男人抚摸着这一小团软软的毛球,眯着眼看着窗外透着几分亮度的天空,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毛球在他的抚摸中动了两下,随即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在男人胸口用小脑袋来回地蹭,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床上突兀地多出一个少年,赤身裸`体地躺着,头枕在男人的胳膊上,闭目休息,看起来是想睡个回笼觉。

男人侧过身面对着少年,故意逗他:“今天不发疯了?”

少年抬眼,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难受。”

男人闻言一下子担心起来,一面拿手去试少年额头的温度,一面紧张兮兮地问:“哪里难受?头疼嗓子疼吗?有没有发烧?”

少年抬爪子按住男人伸过来的手,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太阳穴边,轻声哼哼着:“头有点疼,帮我揉揉。”

男人应着:“好好好。”手下动作温柔地按揉着少年的脑袋。

手指的力道正好,被按着的地方酸酸地,柔软的床和温暖安全的怀抱,让本来就不甚清醒的神经在男人的尽心伺候下愈加昏沉。等男人抱着小孩想给他捏捏脖子的时候,缩在男人怀里的少年已经再度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男人失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给小孩盖好被子,推门出去。

少年再醒过来时发现男人已经不在身边。

他揉着眼睛爬起来,从男人衣柜里随便扯了一件衣服套上,男人的身形比他大一号,衬衫刚好遮住半边屁股蛋,他挽起有些长的袖子,光着脚丫子啪叽啪叽往厨房跑。

系着围裙的男人正在做煎蛋。

少年扒着门口看了一会,推开厨房门跑进去端着一盘新煎好的鸡蛋又撒丫子跑了出去。

身后的男人显然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在后面喊着:“臭小子把裤子和鞋穿上!”

小孩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男人无奈,回过头继续完成他的煎蛋大业。

猫终于变的正常了。

不再每天上前卖萌打滚乱蹭,不再暴躁地乱叫,当然也不会时不时留下一堆奇怪的排泄物。

唔,可是也不那么粘人了。

猫看起来很满意这样的状态,没有异样状态的叨扰,它每天吃吃睡睡,颇为愉悦。

但另一方面,习惯了几个月来猫极高的存在感,突然间小家伙变回了淡定自若的样子,男人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男人感到无意识间的自己对于这位爱添麻烦的住客有了些奇妙的感觉,当看到小东西凑上前来的样子就总也抑制不住心里满满的喜悦,即使是在处理对方的各种状况时,一开始是带着些许气愤,到后来便成了无奈和哭笑不得,最后的他还是摇着头任命地埋头干活。

再回过头来,看着小孩那张无辜的脸,又觉得什么气都没了。

被亲近的喜悦,被依赖的快乐,在触及小小的房客时,全部化为了耐心和温柔。

正是周末午后,男人洗好碗筷,擦擦手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看着沙发上阳光中少年熟睡的脸,那安逸自在的神态和初见时阳光下猫懒洋洋的样子重合起来。

他上前,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在中途停下了动作。

思虑片刻,最终是一个轻吻落下,嘴唇擦过肌肤,触感柔软细腻。

小孩无知无觉地睡着,男人弯弯嘴角,转身走开。

应该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猫趴在茶几上,对着男人说:“喂,我问你一个问题。”

男人说:“你问吧。”

猫说:“你们人类,明明寿命那么短,又那么善变,为什么那么喜欢说一直、永远这样不可能的承诺。”

男人说:“你又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猫说:“我看了很多你们的故事,越来越觉得你们这种生命的复杂。有时候上一秒还很开心,下一秒立刻变得愤怒,前一刻还在甜言蜜语,后一刻就冷心冷情,有的时候说的话明明很普通,实际又好像不是那么简单,我觉得你们这种生物很危险。我有点低估你们的危险程度了。“

男人扶额:“不要被那些脑残狗血剧洗脑啊,那些都是骗小姑娘的。”

猫问:“这个是脑残狗血剧么?”它抬起爪子,爪子下是一本【霸道总裁强势爱】。

男人:“……”这什么玩意。

猫耸耸鼻子,把书推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不重要。”

顿了顿,它又说:“其实有时候,我也对你们人类纠结的爱呀什么的很感兴趣,但是又不能彻底地理解这种东西。我本来觉得爱什么的是想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因为有的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后来觉得好像又不全是这样,因为有的人又不是这样做的。所以我说你们人类很复杂,也很奇怪。”

男人看着猫,觉得自己就像是看着情窦初开的儿子一样慈祥,他说:“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想一直在一起的,不管是人还是猫还是什么动物(说到这里他被猫白了一眼,于是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是爱的第一步。之后……之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猫:“……”

很久它悠悠地问:“那你有遇到过想要一直在一起的……生物么?”

男人说:“现在还没有,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吧。”

其实男人没说错,后来他身边确实有了这么一个想一直陪伴着的孩子,只不过,他们很早便相遇。

后来男人的卧室始终对少年开放,少年夜晚便窝在男人怀里睡觉。

似乎两个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唯一让男人忧心的只有偶尔少年睡死了会变回猫的样子,而他要小心不要压到熟睡的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

猫过着睡觉_晒太阳_蹭吃蹭喝的生活,啊,对了,日程表里还多了每天早上把男人送到巷子口,下午去巷子口迎接男人的工作。那是某一天男人半开玩笑地说:“我那么辛苦,你都不能来接送我一下吗?”之后突然出现的劳动。

某天猫心血来潮,把冰箱里男人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放进微波炉打热,拿小盒子装好,用塑料袋抱起来,变成少年的样子,晃晃悠悠地提着袋子出门,晃晃悠悠地穿过几条街道,再晃悠进一个小胡同,出来时便是一只叼着盒饭的猫。

猫跑过警卫室,矮矮的身子让它没被保安注意到。它从大楼的侧门跑进去,顺着楼梯跑上三楼,在某一间办公室前停了下来。

男人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忽然觉得脚上一重,接着便有毛茸茸的东西正蹭着腿,低头一看,发现猫正坐在他的脚上,而他的脚边是一个白色塑料袋。

男人抬起腿,猫便毫不在意地趴在他的小腿上,四只爪子耷拉着,依旧是懒洋洋的样子。

“你怎么跑过来了?”男人有些惊喜,提着猫的后颈把它放在桌面上,猫舔了舔爪子,抬头淡定地扫了男人一眼。

一副有点拽拽的样子。

紧接着便被男人拍了下头。男人从脚边提起塑料袋,打开饭盒,笑着说:“给我送饭吗,还挺贴心的。”

猫挺挺小胸`脯,一副昂着头求表扬的样子,结果又被男人拍了头。

它呜呜了两声,用两只爪子抱着头,抬眼看着男人。

男人故意沉下脸说:“不过下次不许再乱跑了,也不许偷跟我,街上车多人多,当心把你撞着。”

猫扭过头坐下,故意拿屁股对着男人。

在每个温暖的时刻都有和煦的日光为伴,此刻并不例外。

男人在吃过午饭后再度投入忙碌中,而猫则在他的办公桌上玩闹——基本就是在男人为它准备的白纸上用爪子沾沾墨水爬开爬去烙梅花印。

故而在男人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他所看到的便是小东西一脸探究地抬起爪子,正凑过去欣赏成果。

安静的室内,短暂的清闲,让人昏昏欲睡的温度和太阳光,以及眼前 他所……喜爱着的生命。

有一种饱满的情绪,在胸腔中满满升起,充盈了整个身心。

“过来,小东西。”他轻声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

猫抬头看看他,在纸上蹭干净爪子跳到男人的大腿上,蹲了下来。它微微歪着头,用眼神表达疑问。

“变回来。”男人说。

猫依言甩甩尾巴变成少年的模样,少年跨坐在男人的腿上,后腰恰恰抵着桌子,男人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少年有些困惑地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问句的尾音消失在男人凑上来紧贴的唇齿间。

少年的嘴来不及闭合躲闪,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擒获。

伸过来的舌头轻轻探了进去,温柔地搅动,舔舐,摩擦着少年牙齿和舌头。

少年呆呆的,忘记了抵抗和回应。

于是男人选择更加深入地吻下去,占据着少年的整个口腔,探入更深的地方压舔,少年回过神来,嗓子深处传来所有似无的轻细声音。

唇齿间的敏感触觉让少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轻轻推了推男人,男人的吻让他感到小腹有股躁动的火苗在燃烧,这让他想要做些什么。

但男人的环抱和背后的桌子使他无法挣脱,只能更深地仰下去,接受男人的吻。

很久男人终于退了出来,在脱离时还轻轻咬了一下少年的唇,手在对方背脊间以安抚的姿态从上而下缓慢抚摸。

少年微微地喘息着,耳朵有点红。

“感觉怎么样?”男人轻轻笑着问。

少年抿抿嘴,想了想,说:“还好。”

“还有吗?”

“……为什么这么亲我,感觉有点奇怪。”

男人凑过去,抚过少年柔软的发丝,在那里轻轻落下亲吻:“因为我喜欢你。”

少年抬头看着男人:“人类喜欢………就会这样地………亲吗?”

男人说:“是啊,不过你只能对一个喜欢的人这样做,只有一个。”

少年于是凑过去,贴在男人的嘴唇上,舔了舔男人的下唇,直起身说:“那我就只是这么喜欢你吧。”

在认识男人之前,猫对于喜欢这一概念只是停留在“新的剩菜比馊了的好吃,所以它喜欢新鲜的”,又或是“晒太阳很舒服,所以它喜欢晒太阳”。

而它对于人类的认知,同样只是简单地来源于大街小巷里的人们闲聊中的只言片语。

猫可以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这能力来源于不知道为何时的最初,只是在它不算长的生命中,听懂人类的语言是它自拥有意识后就具备的能力。

它喜欢趴在有太阳的地方,看着人类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他们很少停留,很少把目光游散开来,很少关注与目标无关的事情,以致看到它的存在——即使发现也没有什么,他们很少关注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如同他们从不会在意自己的车子在道路上飞驰时撞倒压过的是一只猫还是一个塑料瓶。

直到它遇到男人。

男人温温地笑着,推过来一盘食物,猫抬起头看看他,那是它少有地从一个人类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于是这样的生活自然而然地持续了下去。

生命与生命之间,往往存在着特殊的承诺——喂食者与被喂食者,收留者与被收留者,饲养者与被饲养者,驯化者与被驯化者……

承诺从来不是可以轻视的东西。

猫抱着男人送来的食物,淡定地享受男人的抚摸。

身上的伤只是看着吓人,舔一舔很快就会好了。男人不知道,略有些心疼地抚过它的身体。

这时候男人说:“哎,小东西,你跟我回家吧,以后我养着你,包你吃好喝好没人欺负,怎么样?”

这是承诺。

猫的眼睛扫过那盘吃食,隐约觉得这个提议其实不错。

但首先,它不是一个普通宠物。

变成人形的契机颇为偶然,大约就是某一天一直把晒太阳作为猫生大业的猫忽然觉得身体里躁动着的力量无处发泄,而本能再次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于是猫跑出了城市,找了一个深山老林,睡了两天,醒来时便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

少年看着自己的状况,默然。

当少年明白过来它的黑色皮毛完全可以在转化人形的过程中变成衣服,已经是在他敲昏无辜路人强抢衣物跑回男人家中借住很久之后的事了。

由野生猫成为家养猫的被驯化过程其实并不困难,何况是在食物的诱惑下。

少年赶走了企图将他带离食物来源的居心不轨的人类,接着懒洋洋地霸占了整个沙发。

他成为了一个人类的饲养物,并且这个人是由他选择的。

到了现在再想把他赶走,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少年如此想着,习惯性地想晃悠下尾巴,忽的记起自己现在是人形,只好作罢,嘴里轻轻哼了一声。

什么时候同居的人类在它心里隐约有了除饲主外的其他地位呢?其实猫自己也说不清。

生活即是如此,在平时的一点一滴里两个生命体便逐渐接近,直到某一天相聚得无限近时,质变随之来临。

但其实所谓的质变真正改变的东西并不多。毕竟相处的方式与情感在改变到来之前就已经形成并固定。

拥有和被拥有,是一种约定。在约定之后,生活还会长久地继续。

长久地,不灭地,直至永恒。

那是被刻在指尖心头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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