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27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摇滚鲨鱼 主角:我 我
人生天地间,来路是生辰八字、父母双亲;归途是儿孙绕膝,一抔黃土。可我却是个怪胎,既无来路,也找不到归途。师父说,他在半山腰上捡到我,彼时我躺在路边草堆里,却不像寻常婴儿那般哭闹,若非师父境界非凡,感受到活物的气息,恐怕就命断于此。但我偏偏被师父救起,带回山间修行,也算是找到一条正路。
说起我的来历,其实十分古怪。永庆十二年,因着这一个皇帝格外讨厌些神魔仙鬼的说法,修仙一事也就冷清下来,普天下找不出几个香火旺盛的大庙,曾经的修仙门派也隐入草野,不再出现在寻常人面前,人们几乎不再做成仙的梦了。我师门凋敝,仅有我师父和师兄两人,他便设下法术,把整座山隐藏起来,不叫人找到,好潜心苦修。
我一边阖眼打坐一边思索,莫非我父母其实是世外高人,只因有苦衷才把我抛却在仙山之上?于是被师父狠狠地弹了额头,说我心不净。按照他的说法,我应是天地灵气所化,合该有此仙缘,只有勤加修行,早日登仙,才能不负他的苦心。
他又有甚么苦心,每日只教会我坐在石凳上打坐,用心参悟那本我看不懂的心经,自己却溜之大吉,躲到房里去喝茶。我曾悄悄躲在窗下见过的,师父一个人时总取出一面圆镜来看,一看便是好半晌。莫非是在顾影自怜?我看得牙酸不已,跑回去对师兄说,才知道那镜子倒是一件稀世的法宝,人能在里边照见自己最想看到的景象。为了这造美梦的镜子曾挑起争端无数,枉送性命若干,这才被师父束之高阁,再也不面世。
这小老头,对着我们总板着张脸,说什么要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私下里倒快活。有一回我忍不住问他,你既说修仙要无欲无求,想成仙难道不是欲望的一种么?师父瞪起眼睛,却半晌说不什么道理来,只罚我抄书十遍,简直令人发指。师兄也是,每天惨白着脸哆嗦着手指,把心经翻来覆去地看出毛边来,境界分毫不进,打小报告却是一流,隔天师父便知道了我偷看宝镜的事,将我好一顿打。
半夜我侧躺在竹席上,心头好不窝火。孰料那老头却进我房中来,戴起副温和面皮,说什么只因我仙骨非凡,是个能成事的,他唯恐我受世俗牵绊,才一时心急,下手重了些。我心说你自己又有什么尘缘未了,每天照个不停?到底没有说出口。不过老头有一件事倒是说对了,我大概的确有些修仙的天分在,境界一日千里,很快把我没用的师兄甩在后头了。
讲到我的这位师兄,我和他乃是同辈,应当十分亲近才对。不过他是个疯疯癫癫的,整日不是在打坐翻书,就是愣愣地望着天出神,我和他说话逗趣,他全然不理睬,我也只好把他当作石头一块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师兄曾苦恋一凡人女子,在她出嫁后投入仙门,立志要斩断情根。
我正琢磨着什么是女子,师父便神情严肃地说,情是世间最为可怕之物,比师门禁止的酒、肉还要可怕一万倍。一旦沾上这种东西,成仙便是天方夜谭了!我将此山封印隔绝起来,正是此意。那时候我不懂,只是胡乱点了头。其实所谓的酒、肉、女子,我也都不曾见过,只是牢牢记住了:酒是苦的,肉是臭的,情是可怕可憎的,总而言之,都是万万不行的。
说到那一面宝镜,其实我一见了它,正该狠狠地将它摜在地上,若是碎了,或许之后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说不定此时我还住在仙山上,和师父师兄一起打坐。可惜人世间并没有什么早知道。关于这件事,我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我早该想到,我的师兄没有什么天分,更没有什么意志力。自打我提起那面宝镜后,他便终日魂不守舍,连最爱的心经都不爱抄了。有一天我练功回来,罕有地听到我师父大声斥骂师兄。因为我师兄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好弟子,我格外地奇怪,就弓着腰躲在门外偷听,一听才知道,师兄竟有胆子溜进师父的房间,要偷拿那面宝镜。然而并没能成功——因为他只看了一眼镜子,便如同脚下生根一般,定定地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镜子,根本走不动道了。直到师父回来,从他手里夺过了宝镜,他才回过魂来。
我心想,师兄一定是见到他心爱的那女子了。师父动了大气性,罚他闭门思过,解禁前不得出来。我本以为这只是平常的一次惩罚:就像我每次惹师父生气那样,罚过了,便好了,有什么要紧?可半夜里我忽然觉得脸上一凉,睁眼却看到师兄呆坐在我床前,流下两滴眼泪。我本不知道什么是眼泪,因为我从未流泪过;那天夜里我却知道了,眼泪便是人心里伤心难过装不下了,溢出来的东西。师兄只塞给我一张画卷,叫我替他好好保存,便匆匆走了。我心里纳罕,只把那画卷塞在枕下,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一觉醒来才知道,夜里师兄跳了崖,因着仙山并不存于人世间,下面是无底深渊,连尸骨都找不到,按照师父的意思,也就没有安葬的必要。我们就在山崖上静静地立了片刻,从此以后这个人就在天地间烟消云散,我们也只当他从未存在过了。
我回到房间里,只觉得如坠梦中。呆坐半晌,才想起取出师兄给的画卷,细细地展开,画中果然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佳人。我同那女子素不相识,只是凝视了片刻,不知怎的,也落下泪来。我才知道,情之一字,果然是可怕极了。
那个时候我不懂"时间"是什么。山中无日月,何况是四季如春的仙山,我每日对着一样的云、一样的鸟、一样的竹林,心也如一口枯潭,泛不起一丝涟漪。也许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几百年?我只知道师父的须发越发苍白,皱纹越发多了。他说,他是没有仙缘的人,看来注定是无法寿与天齐,终究要如凡人般身死魂灭。我听不懂,只是愣愣地坐在他面前,心中有许多的疑惑。我已经在勤奋修行,为何师父反倒要离开?山上若只有我一人,我该何去何从?
这些问题,师父并没有一一给我解答。他只说,你该自己去看,自己去想,登仙之人,不能拘于尘缘,我们于你不过是匆匆过客。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师父在打坐时含笑睡去了,我怎么唤他都醒不来,从那天起我境界又有精进,不必再吃饭睡觉,离登仙又近了一步。
我把师父葬在竹林里,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师父曾说,只做应做之事。我想我的应做之事或许是打坐,于是坐下来,一坐便是三天三夜,结束后才想到,宝镜还在师父房中。我就正大光明地推门进去,从枕榻下找出了它。
我原本要听从师父的话,绝不肯照它,只想把这惹祸的宝器一并葬到竹林里,叫师父以后也有镜子可照。可是摸了那花纹繁复的镜柄,我便鬼迷心窍般想,我最想见到的景象是什么?莫非是师父、师兄同我一起打坐么?这种想象驱使我翻过面来,向那镜中望去。
镜中并没有师父、师兄,却是我未曾谋面的一位少年人,白发红眼,面色恬静,坐在树枝间吹一片叶子。这是谁?我心中纳罕,不知不觉看了许久。好在我还是比师兄争气些,没人来夺走宝镜,我也自行清醒了过来,不禁一阵后怕,扔下宝镜慌忙出去了。
若我在山上静心修行,那一定是不会见到任何凡人的。莫非我竟如此心猿意马,跑下山去?我愈想愈不安,决心将这山上的法术加固些。
山脚下有三块镇石,分别作障目、扭转时空、隔绝外界之用,为的是将迷路游人悄悄地送回去。彼时我的境界已经超过师父许多,看那法术自然也不堪大用,预备要移开石头重设个复杂阵法。
其实我不该有这许多心思,倘若我不来,也许就安安稳稳地过了此劫,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去照那宝镜。唉!我不过把那镇石移开几寸,忽然间听见林间一声尖峭的哨声,循声望去,一缕红发穿梭在枝桠间,很快一只手抬起低低垂下的树梢,露出一双带笑的圆眼睛。
那人瞳孔的颜色红得像山间的枫叶,果然和宝镜中人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看到我痴站在原地,他就弯眸一笑,显得格外温柔:"我误闯此地,不知不觉竟在山里迷路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烦这位朋友,为我引个路呢?"
少年人总有种无知无谓的大胆,我心想,不过是带个路,有什么好怕的?我就紧紧地抿着唇走在前边,决心绝不应答一句话,他又如何能知道我?
这人与我一般高,左手颉片窄窄的竹叶,右手挎着一把叮铃哐啷的细铁剑,自顾自地和我攀谈起来。他说他叫万叶,是个浪客,因着听闻此处有仙山的传说,特地来游赏一番,不料却迷了路,不过此处的景色确是世间罕有的;他说小友你莫非是住在这山间么?人都说这里是没有人家的呢。他说果然还是不该相信那些山野奇谈,就算真有神仙,又怎么会平白出现在我面前呢?他说,你生得这样标致,要不是我看你果真有影子跟在脚下,真要以为你就是仙人呢。他说……
我猛然顿住脚,硬梆梆地回他:我迟早是要做神仙的。他睁圆了眼睛,随后笑起来,对我说,那我还真是不虚此行。
其实我也并不知道仙山外的地势,全凭直觉行路,足足走了十几里,久到天都黑透了,也没有找到一户人家。好在荒山野岭间竟然还有座摇摇欲坠的破庙,当夜我们便投宿在庙中。枫原万叶用树枝削成木条,琢磨了半天也没能生起火来,我一抬手,一簇火就摇摇摆摆地亮起来。
仅仅是最简单的法术,就让他惊讶不已。现在想来,他其实根本没相信我说要成仙的事,只当是戏言罢了。也是,谁会相信一个生人荒诞不经的话?他问了我许多有关修仙的事,有关我的事。
师父曾说:不可作虚妄之言。简单来说,就是不准说假话。他问,我便一五一十地回答,很快就把自己抖了个底朝天。他盘腿坐在篝火旁,小小的红色火焰跳跃在他红色的瞳孔里。他一只手撑膝,托着下颌,仿佛是有十分的感慨:"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奇事。这么说,你还要回到那仙山之上去修行了?"
我颔首不语。他就站起身,在林间疏疏的斑驳月光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他一定要赋诗一首,以纪念这样的奇遇。这世上的文字,除了经书上的,我都一窍不通,只见他用碳条在一卷纸上涂涂改改,最终仿佛是满意了,放进行囊里,我也懒得去看瞧。如果我知道那卷纸最终会被付之一炬,我是一定要看的。
那时我刚知道他爱好舞文弄墨,最喜欢吟弄几句酸诗,摆弄自己无处安放的诗才。后来许多个落雨或落雪的夜晚,我们投宿在人家的小柴房里,他倚着墙,一定要教我几句佳句;我被他念烦了,就支起身,用嘴堵住他的嘴,才能换得清净。那些日子是我做人的时候最快活的辰光。
隔天早上,我们差不多又走了有十里路,才找到一处镇子。这镇子其实并不繁华,但是落到我眼里,倒也处处是新奇。那时候正是重阳,沿街摆满了小摊子,尽是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都是我没见过的。万叶买了个竹编的哨子给我,还问我吃不吃甜糕;要不是昨晚我告诉他我早已无需进食休息,我是一定要尝一尝的。那竹哨十分精巧有趣,吹出来可比万叶自己吹的小调动听许多,可是我试过后要他换这个吹,反而被他面红耳赤地拒绝了。
大约是那天街边铺子的蒸汽太熏人,他问我要不要同他结伴同游一段时间,我竟含糊地答应了。怪他花言巧语太蛊惑人心,说什么不知人间如何登仙?闭门造车只会走进绝路,其实不利于修行。我被他念得昏头涨脑,就这么随便地被他哄了去,陪他做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浪人。
我们一同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在世间罕有的峭壁之上共饮(他饮酒,我饮茶,最后还是我把他背回去的),在潇潇冷雨里披着斗笠疾行(因为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在熙攘的灯市里猜谜解字(他十个里面只能猜对一个),在滔天巨浪里乘船抵抗风暴(要不是衣服挂在桅杆上,就被吹进海里了),总之,遍览了人世间所有珍奇的景象。
在这许多许多的狼狈事情中,只有一次险些丧了命。我们途径一段据说多匪的丘路,因为仗着他有些剑术,我有些法术,从不曾低调行路。我不过是暂且向东去探探路,再回来时只见林中一片狼籍,他卧在一堆黄叶里,血把新叶都洇湿了。见我回来,他还呛咳着笑微微地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要化作新肥去护花了。
我从不知道人可以流那样多的血。师父教过我那么多法术,没有一样是可以治病疗伤的;我只能背着他无头苍蝇似的选个方向不停地向前走,同时感受着他的温度慢慢冷下去。走到夜里,只有寂寂的虫鸣声和一轮冷月。刚开始他还努力说话逗趣,后来气息也渐渐微弱下去,只听见他迷迷糊糊道,你看这新月,真是寂寞啊。
我心慌意乱,只觉得胸腔和鼻尖都酸涩不堪,像万叶曾用筷子头沾给我尝过的醋的滋味。我说,你凭什么扔下我一个,不是你说要我陪你同路的么?你要是死了,我也不要成仙了,我去做个青面鬼,到地底下咬也咬死你。这时候他倒清醒了些,断断续续道,这样怎么行,登仙不是你的愿望吗?既然有了愿望,就该好好实现才是。他真是讨厌,只有教训我的时候格外有气力。
我特别怕他又昏睡过去,只好没话找话:那你的愿望是什么?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现在帮你实现。结果他认真回答说,现在来看的话,我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能实现,以后嘛,不好说。
也许有仙缘的人亦有福缘,也许万叶还命不该绝,后半夜我们还是找到了个小村落,请赤脚大夫给他治伤。他高烧昏睡了两天,清醒过来时我险些要再把他掐昏过去。他怎么这样让人挂心,轻而易举地摆布我的情绪,这样是好的吗?我隐约知道事情已经失控,却回避着不愿去细想。
等他伤好了些,我们继续向南行。天气冷了,走到南峡关时,正赶上宵市。当时我已经对市集见惯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看得走不动路。我们在天桥下闲逛,忽然间我瞥见一个卖编织物的小担子,其中有一枚针脚细密的剑穗,花样简单大方,颜色也合衬。我看了很是合意,随手一指,那剑穗便乖乖地落到我掌心里,那小贩还无知无觉的呢!我拿这剑穗去向他邀功,可万叶看了直叹气,牵着我去人家摊前又是付钱又是道歉,叫我十分恼火。
他说:这东西是人家花了心血做的,你这样不问自取,别人怎么维持生计呢?
我说:我能看得上他做的东西,他作为凡人,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万叶叹了口气,垂头仔细地把剑穗系在了剑鞘上。我想,凡人真是难懂。
那天夜里我想了许多。我惊觉自己境界已长久地停滞,而且已经想不起上一回静心打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若是师父还在,岂能见我如此堕落不堪?总是贪恋尘缘,不知要何时才能登仙。
那天夜里正是满月,万里无云,我被着月光一路独行向西,要回仙山去。那时候我抱着一半赌气的想法,来日我境界大成,位列仙班,万叶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还敢来教训我?等他醒来发现我走了,一定十分地后悔。
在外面时间久了,回来才觉得山中格外地寂静,鸟鸣虫啼,声声入耳,连风刮过林梢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山中无日月,我走时曾用的竹席依然纤尘不染,静静地等待着我回来。
我阖上眼,五感渐渐离我远去了,只剩下一捧幽潭。也许万叶说的没错,只有先入世才能出世,堪破而后才能看破,我只觉得心静如流水,不晓世外纷争。
一心一念之间,不知外界早已换了日月。我再睁开眼,山还是那山,云还是那云,竹林还是那竹林,连日光倾斜的角度都不曾变过,仿佛我不过是在此处小憩了片刻。
此时我境界已将臻至圆满,也许离真正的白日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我自觉力量大增,满心欢喜,只觉得手可摘星辰,实现我二人共同的愿望是指日可待的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万叶来——除了他,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想起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我的不辞而别生气,有没有费心思去找我?我急不可待地要让他看到我现在的力量,匆匆下了山。
走到人世间,才发现外面已经变了许多。房屋的制式、人的衣裳穿着,都和我曾见到的大不相同,并且建起许多精致恢弘的寺庙来,个个香火鼎盛。我随手捉了个过路的人来问,才晓得换了一个喜欢求仙问道的皇帝,因此对神仙的信仰供奉重新热闹起来。
我行走在人群中,因着打扮古怪,引得人们纷纷侧目而视。我愈发不耐烦起来,不知道万叶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我走到当初我们曾落脚的小镇子上,不知道又是什么节日,街上摩肩接踵,而这许多的人中却没有一个是白头发红眼睛的。我走过十字巷、走过拱桥,桥下有人在卖手工品,其中就有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剑穗。还好,剑穗的花样流苏还是那些个。我看了很是满意,于是向那摊贩打听: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万叶的人?同我一般高的,喜欢写诗,配一把剑。剑上面有剑穗,就和你卖的这个一样。
那摊贩被我提着后领,战战兢兢地答:我们这镇子上……反正是没有这个人的。
我很不高兴,于是又收紧了些:你既在外摆摊,难道不留意些过路的人么?未必就是住在这里的。
摊贩两眼翻白,手舞足蹈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这里确实曾有一户姓万的人家。只不过……他觑着我的脸色,噤声不语。
只不过什么?
嗨呀,那都是我爷爷那一辈的事情了。那一户人家,原先只有一个人住的,他没有妻子孩子,也没有父母长亲,只是在这里起了一座屋子,并一个小院。听说那是个古怪的人,一年到头总在外漂泊,只有到了秋天,才会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那现在呢?现在是秋天,他还在那里吗?
现在?您在说什么笑话!就是像我爷爷那样长寿的人,也只活了九十来岁。正赶巧有一年他回来住的时候,就在他的那座宅子里过世了。他没有个朋友家眷,我们镇上凑钱给他治丧盖了坟,要不死在外边,指不定变了孤魂野鬼呢!
铺天盖地的茫然淹没了我,以至于我松开了掣着他的手,自己却不知道。他死了?他死了!是啊,凡人是那样脆弱的生灵,为肉体凡胎所限,为天命寿数所制,我怎么会忘记了呢?
那人好心地为我指了路:他家的宅子和坟冢,就在那里,似乎是立了墓碑的。您去看一看上边刻的字,是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万叶?
我浑浑噩噩地找到那间已经十分破落的小宅子,后院里有一个鼓起的土包,插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上面刻着几个小字:万叶之墓。我对书法没有什么了解,也能看得出那字刻得歪歪扭扭,像几条毛虫爬在上边。像他这样要体面风雅的人,要是见到了这个墓碑,一定会气活过来。
我花了一点时间,找遍了整个宅院,只找到了那把细铁剑。它被裹在布条里,潮气侵入得不严重,还没有变得锈迹斑斑。剑鞘上挂着我挑的穗子,轻轻一掸,扑簌簌地落下积灰。
只有这把剑。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封信、一张纸、一句只言片语。多么可笑,天底下竟还有这样荒诞的事!我以为我是一时地抛下了他,他却永久地抛下了我。我就坐在他简陋的坟冢前,和这把剑面面相觑,枯坐了不知有多久。
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我才醒悟过来:他是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再也不会教我读酸诗、再也不会牵着我去和我作弄的谁道歉了。彼时风也萧萧,一轮弯月挂在林梢,我茫然地仰头望,忽然想起我背着他在林中踽踽的那一晚,他说:你看这新月,真是寂寞啊。原来这就是寂寞的感觉啊。我想笑,可是却流泪了。
我迟钝地想,他死了,我还留在这做什么呢?师父教过我,只做应做之事。我的应做之事是打坐、修仙,而不是在他坟前呆坐。可是到这时候,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无趣极了,也疲倦极了。我从出生开始就努力地修行,愿望是白日飞升,可是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刻,我忽然不想成仙了。
万叶曾经说,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能实现,但我找不到我的愿望了。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掩门坐在这间灰尘仆仆的小宅子里,想要摒弃这一切的心绪,回到仙山之上,回到我只知道师父、师兄的时候,再也不去想人间的许多事。我席地而坐,逃避现实似的躲进一心一境中,恨不得永远永远不出去。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白光大炽。我推开门,才发现不是日头太好,而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白雪反射了日光,才显得那么亮堂。外面飞雪如絮,静静地落在屋檐下、树梢上……拂过世间万物。坟冢被雪埋了一半,插在一旁的铁剑也白了一半,剑穗在风里上下翻飞。
原来已经是冬天了。凡人就是通过这样的春夏秋冬来计算时间么?我伸出手,想要拂落墓碑上的新雪,却引来一只雪一样白的蝴蝶,扑翅停在我指尖。奇怪,冬天也会有蝴蝶么?正当此时,我眼前白光大盛,耳边鼓乐齐鸣,身如落叶,轻飘飘地飞上了天边,从此脱离了肉身的束缚。我就这么登仙了。
这时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我面前,显然也是位仙人。他抚掌而笑,对我说:小友真正臻至了无欲无求之境,果然六根清净,从此脱离六道轮回,升入仙班。我真想放声大笑:原来不想登仙,才能登仙!还有这样愚弄人的道理么?这世间的种种无常加诸于我身,而我又待如何,不过是逆来顺受。什么人神鬼仙,都只是受着命运的捉弄罢了!
我做了神仙,镇守在这一方土地。我才知道,原来那仙班根本不是什么清净门第,也和人间一般划地而治,每日受着人的香火供奉,挑选些有福缘之人赐福,真真如同坐牢一般,远不如做人逍遥快活;可是做了神仙,就再也不能做人了。
我登仙后,每年秋天都会去万叶的坟前小坐。刚开始我说:万叶,我已经升入仙班了,你这孤魂野鬼,还不出来见我?他不理睬我。我只好自言自语,猜测他一个人时过得如何。那摊贩说,他一生不曾娶妻生子,死后没有一个家眷。我忍不住想,若是我没有任性地不告而别,又会如何?也许我们最终在清净的地方隐居,做了对门邻居,各自成了家;也许他也有了和他面目肖似的儿孙,每逢年节跑上门来找我讨糖吃;也许我们继续漂泊四方,他写了许多许多的诗文,唯一的读者却只有我这不解风情的修道者;也许……我不愿再往下想了。我们曾有千百种可能的结局,都被我亲手断送了,造化弄人,无非如此。
于是我就站起身,向他坟头泼了一瓢酒,说:你可不要又吃醉了才好。彼时风和日丽,天气晴好,我心想:枫原万叶,你若是能听见,就让风向南面吹吧。
南风吹起来了。一阵柔和的小风,飘飘悠悠,把剑穗也吹得飘荡起来。我想他一定听到了。
其四
庙中金光一闪,复又归于黑暗。
百年岁月弹指而过有如一场大梦,神童恍然间醒过神来,才发现仙人早已不见,唯有案上那一尊铜塑的凡物,静静地俯视一切信徒。
后人说,那神仙不知如何灵验,有一位从不信神的神童前去参拜了一回,从此日日在家中摆着供奉神仙的案子,逢人便说那仙人果真存于世间。那神童后来考学做了书生,也是一路平步青云,最终官居一品,阖家圆满,含笑而终。谁说不是那神仙在暗中保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