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06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地瓜派 主角:夏方宜 周肄然
六月初,星城已经步入初夏,气温攀升,闷得燥热。
笔尖在习题和草稿纸上来回游走,夏方宜微微皱着眉,额头沁出薄薄一层汗。
夜空月朗星稀,五中求是楼里仍然三三两两的亮着几盏灯。
看着时针缓缓转向11,校门口的保安大爷拉开门走出保卫室,一身正气地掂了掂手中拎着的喇叭,娴熟地打开开关,等“开机”的机械女音结束,便朝楼上还亮着灯的教室发出最后通牒:
“高三的同学们——已经十一点了,校门还有十分钟关闭,请收拾好书本,赶快离开教室,走读的同学回家注意安全!高三的同学们……”
求是楼是离大门最近的楼,但这在寂静的校园里回荡的起伏音调传到高三学生耳朵里仍不免模糊失真。
程诗云被突然响起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吓得一颤,手肘一滑,碰掉了一本单词本。
按照五中的作息安排表,高三学生十点二十下晚自习,十一点十分关闭校门,十一点半之前要保证全校师生和工作人员按部就班该上哪上哪去,教学区不允许任何人逗留。
此时,保安大爷就是在几年如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工作——在楼下拿着喇叭催高三的同学离开。
高三二班已经只剩下四个人,静得能听见回声。
坐在程诗云旁边的石忻悦被她的手肘轻轻撞到,如梦初醒一般恍惚地抬起头,愣了几秒钟才艰难地合上笔盖,往后重重地一靠。
她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漫长的一天啊……终于结束了。”
程诗云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僵硬地用余光瞟了一眼落在地上的书,单方面和它对峙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低下脖子缓缓趴倒在了桌面上:“不行了……真的学麻了……”
石忻悦仍然闭着眼,气若游丝:“得亏只剩最后几天了,再久一点就要猝死了……”
她声音不大,但教室空荡,另一边的郑宇骁还是听见了。
他收拾好笔,边合书边说:“本来每天上课和自习的时间加起来就已经有十四个小时了,你们还非要卷。”
他随手把书都堆叠到桌子左上角,掰着手指头细数:“早上起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狗晚,中午就休息那么一刻钟,这点儿可怜巴巴的时间给我打球热个身都不够。”
两个女生纹丝不动,置若罔闻。
郑宇骁收回手摇了摇头,开始收拾书包:“要是按这个强度还想轻松,不如挑战一下一节早读背完古诗文必背六十四篇,说不定来得更实际。”
石忻悦脑袋没动,只眯着眼幽幽地横了他一眼:“批判我们之前先摸摸你自己刷过的题行吗?”
郑宇骁收拾完单肩背起包,高傲地哼了一声:“不怕你们知道,坦白说,我已经半个月没熬过夜了。“
“怎么,”石忻悦这会儿倒是来了精神,下巴搁在桌上,头转向了他,“都要高考了,装老实给谁看?”
“什么装,你会不会说话,我之前熬夜都是有正事好不好,”郑宇骁忍住了一个白眼,“啧”了一声,“老樊早说过现在应该把重点放在整理错题上,我劝你们也赶紧早睡早起少啃点题了,到时候你们生物钟没调过来,在考场上打瞌睡,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明明是体贴人的话,他运用的句式却总是贱嗖嗖的,让人不乐意搭理。
不知道是学累了还是无话可说,两个女生沉默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教室里忽然静下来,只能听见头顶风扇转动时的吱呀作响,以及窗外晚间此起彼伏的蝉鸣。
郑宇骁也没再说话,起身慢慢踱步到了第二排仍埋头苦写着什么的夏方宜桌边。
夏方宜写题一向认真,总是连头带颈地垂下一个略显别扭的弧度,站在旁边只能看见他黝黑的发顶,发型有些不羁。
这些年来,郑宇骁催他回家时常常从这个角度看他,甚至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惯——
如果夏方宜的头发很炸,那一定是在写数理化;而要是妥帖的顺毛,那绝对是在写文科没跑。
不出郑宇骁所料,他的视线掠过夏方宜的桌面,看见上面铺着写得满满当当的物理题,夏方宜正写到页尾处。
自从高二分班之后,夏方宜就一直如此。
他本身就比较内敛,后来更是成了一口无波古井,好像除了学习就再没有其他能激起他涟漪的事情。
郑宇骁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把想说的都咽了回去,只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抬手屈指敲了敲夏方宜的桌角。
“夏哥,要不咱们明天再写呗,等会儿被锁学校里了我可没法带你们出去。”他故意拿出自己平时不着四六的模样来活跃气氛。
夏方宜不说话,只默默加快了手上写字的速度,等写完最后一笔才如释重负般吸了一口气。
他一边捏着酸痛的肩颈,一边抬起埋了很久的头。
少年五官清秀,但或许是脸太瘦而显得没什么气色,刘海不知多久没有修剪,已经搭上了长睫,半遮住了漂亮的眼,以及因休息不足而缺少光彩的瞳仁。
“嗯,可以走了。”他开口说,不知多久没有喝水,嗓音干涩。
郑宇骁又叹了口气,趁着夏方宜活动颈椎的几秒钟熟练地帮他合上书收到桌角,到底没忍住教育他:“夏哥,不是我说你,你之前那么拼也就算了,都这个时候了,用得着天天刷这么多题吗?”
常年霸占理科年级第二名的夏方宜按着脖子,轻描淡写道:“可能用不着,但对我来说挺有用的。”
郑宇骁被哽得一顿,转了话题,态度依旧强硬:“那你也不能别一开始学习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啊。”
说着,他把收好的书重重地砸在了角落已经很厚的一摞书上,拿起夏方宜的杯子晃了晃:“一杯水从早到晚就喝了一半,我都要怀疑这到底是六月还是十二月了。”
郑宇骁放下杯子,又冲着他的肩颈指指点点:“还有这个脖子也是,天天提醒你注意姿势坐直了写,你听过吗?”
说完他收起手指撑住了夏方宜桌沿:“还有你那个乱七八糟的作息,不能因为没人管你就乱来啊,身体是自己的,让你早睡早起又不是在替别人养生。”
他语气愤愤,夏方宜深知这些毛病的确伴随了自己很久,已经深入骨髓难以根除,便不再和他争辩,默默抓过两个本子塞进包里,提溜着书包,今天第三次起身离开座位。
另一边的两个女生不知什么时候收拾完了,石忻悦已经背着包站在了后门,正没骨头似的靠着墙。
望着那头的男生,她“啧啧”两声,发自内心地感慨:“我们夏哥要是说自己是星城五中高三第二卷的人,我保证没谁敢称自己是第一。”
夏方宜听见他们恭维自己就不舒坦得难受:“......别抬举我了,我要是第一,你让周肄然的面子往哪搁?”
他抬手关上了窗,胳膊被宽大的T恤袖口衬得更细。
“你这话还真说错了,”石忻悦“哎”了一声,语调上扬,“据我所知,周肄然还真的......”
她把尾音拖得千回百转:“......没多努力,我一班的朋友跟我说过,周肄然从高三开始就不大听课也不写作业了,就自己学自己的,老师一开始还想教育他,后来反倒被他的成绩教育了一通,也就懒得管他了。”
话音未落,夏方宜还没说什么,郑宇骁就怒目圆睁地瞪了她一眼。
石忻悦:?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郑宇骁便一把揽住了夏方宜的肩:“你突然提周肄然干什么,非要给兄弟们找不痛快是吧?”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其他人很难察觉不到他语气中警告和阻止的意味。
石忻悦还懵着,程诗云的视线在挤眉弄眼的郑宇骁和满脸冷漠的夏方宜脸上转了转,忽然茅塞顿开。
她清了清嗓子,兢兢业业地当起了郑宇骁的捧哏,跟着他一起模糊话题重点:“是啊,忻悦,你什么时候还跟人家聊上周肄然了?”
郑宇骁赶紧抓住话头往下说:“就是,请你摆正自己的身份,你可是二班的,二班和一班什么关系你心里没数吗?!”
“你有事儿吗,”石忻悦怼他的反应速度倒是不受影响,“那个朋友跟我从小就认识,聊聊天还有错了?”
“那倒是没错,”郑宇骁头脑清晰,有理有据,“错就错在不该聊到周肄然。”
石忻悦刚想质问凭什么,这两个人就眯着眼向她飞来无数眼刀。
她脑子里的某根弦忽然猛地动了一下。
石忻悦顿时噤了声,紧接着瞥向了面无表情的夏方宜。
“......啊,说得也是,”她疯狂思考着要怎么找补才能维护住夏方宜的自尊心,只觉得脑子从来没转过这么快,刚才的底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这不是......想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不聊了,以后绝对不聊了。”
这几个人几乎把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夏方宜在郑宇骁刚说出第一句话时便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他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把郑宇骁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甩了下去,没搭理他们紧紧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顾自地走到了教室前门。
“行了,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他一边拧风扇旋钮一边说,“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又不会因为他比我天赋好成绩高就妄自菲薄。他好,我也不差,只是我们学习模式不一样而已。”
等吊扇缓缓停下,他又“啪”地按灭了灯。
教室彻底陷入黑暗和宁静,蝉鸣被隔绝在窗外。
夏方宜站在教室前方,单肩挎着书包,微微昂着头,笔直又淡然地沐浴在洒进门的月光下。
另外几个人愣神之际,听见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接着道。
“再说了,我本来就不在乎。”
夏方宜家和学校之间间隔两个区,即使不堵车也要开四五十分钟才能到。
考虑到高三情况特殊,他妈妈方茹没同意他继续寄宿的请求,而是学着大部分家长的样子,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陪读。
只是说是陪读,但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其实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该工作就在公司从早待到晚,该应酬就喝到半夜才回家,该社交就和朋友出门逛街购物。
除了不得不早起二十分钟赶去上班之外,陪读生活并没有给方茹带来多少额外的负担。
她不需要准备夏方宜的一日三餐,也不用操心他的生活起居,他上学时方茹还在睡觉,方茹回家他也早已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运气好的时候,两个人甚至到周日休息才能碰上面。
显然今天夏方宜的运气不佳,等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屋内明亮的灯光,昭示着有人先他一步回了家。
他脚步一顿,眯了眯眼才走进门,只觉得这间房子客厅里白色的吊灯瓦数实在有些过了,亮得人眼睛生疼。
听见门口传来声音,方茹回头看了过去。
她在客厅中间铺了张软垫,此时正借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为背景音乐练瑜伽,脸上还敷了张面膜,嘴巴张不太开,口齿不清又多余地问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回来了?”
习惯了常年家里只有自己,这样的场景对夏方宜来说太过陌生,他站在玄关,不自在地扯了扯书包肩带,隔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几乎被电视声音盖了过去。
方茹揭了面膜,一手揉着脸做提拉,一手拿起遥控把声音调小了。
她从瑜伽垫上站起来,转身走到餐桌边,一边解桌上的塑料袋一边招呼他过去:“站那干什么,傻了?”
她的态度理所当然得像过去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反倒让夏方宜一时更加不知该作何反应。
方茹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继续拆着打包盒絮絮道:“今天没有加班,我路过楼下烧烤店的时候买了点吃的,你也吃点吧。”
夏方宜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蜷了蜷。
他已经很久没和方茹一起去过楼下那家烧烤店了,上一次......他努力回想着,或许是六七岁时?
因为过于罕见,夏方宜打心底里不习惯面对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他很想说自己还有功课没做完,好能借此溜回房间,洗漱也好学习也好,总之能避开方茹就是好的。
但或许是深夜的食物味道太香,又或许是此刻难得和谐的氛围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某些回忆,他没能说出拒绝的话,而是沉默着把门轻轻阖上,走进门在方茹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从一大盒烧烤中挑了一串烤馒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方茹也没开口,屋子里一时只剩下电视微弱的声音,夏方宜分了神,听出这是一档已经播了很多年的综艺,还隐约分辨得出几个他记得的主持人。
许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尴尬,静静地吃了两分钟,方茹主动挑起了话题。
“好吃吗?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馒头了,别人吃烧烤都吃肉,只有你每次都拿一大把小馒头。”
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母亲回忆孩子儿时趣事的感慨,听起来还挺柔和。
夏方宜回过了神,但他没有表示赞成或反驳,只低垂着眼看着手里还剩一半没吃完的烤馒头,再次“嗯”了一声。
其实比起和方茹在深夜追忆往事,他对今天攒下来的几道错题的兴趣更浓。他正想着能找个什么理由回房,好在方茹换了话题。
“下个星期就高考了吧?”她明知故问。
夏方宜眉心一跳但还是点了点头,总觉得她说不出什么让人高兴的话。
果不其然,刚刚那句感叹似乎让方茹打开了话匣子,不需要夏方宜回应也能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妈妈看过了,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个双一流是信手拈来的事,所以你的任务就是冲刺清北,复旦浙大之类的保底。”
她分析了半天才停下,很懂似的总结道:“……不过不用压力太大,平常心应考就行。”
即使对她这顿先高高捧起再装模作样给个安慰的操作早已见怪不怪了,但听完这一番话,夏方宜的脸色还是抑制不住地冷了好几度。
餐桌对面,方茹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她从盒子里精挑细选了一串牛肉,边吃边继续道:“......话又说回来,好在当初你妈我建议你选理科吧?你那时候还非要选文,还为了这事儿跟我置了半个月气。”
“你看,事实证明,你学理科也一样很优秀,是吧?”
她嗔怪着,似乎在责备,又似乎在骄傲。
“再说了,学理科多好就业啊,大学有得是好专业让你挑,等硕博念完,未来工作根本就不用愁……”
她从高一念叨到以后,听得夏方宜越来越不耐烦。
倒不全是在气方茹插手他的抉择,更多的情绪反而是好奇,好奇这位不太称职的妈妈究竟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对他进行这番说教的。
如果其他事情都不管,那为什么要来插手他人生走向。
他不愿将自己的母亲想得太自私,只能说服自己这是她作为长辈表达关心的方式,只是略显生涩罢了,没必要较真。
但不论怎样为她开脱,他也仍然很难对此感到开心。
似乎家长都很难意识到,对年轻气盛的少年而言,不懂得边界感的干涉只会是点燃矛盾的导火索。
那边方茹还在继续说:“......我已经挑了几个好专业,等高考成绩出来,你再结合分数自己安排。”
夏方宜右眉一挑,忍住了一声嗤笑,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自己安排”。
多冠冕堂皇,好像已然忘记这本就应该是夏方宜自己决定的事。
方茹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严厉又体贴的母亲角色中,不等夏方宜说话,接着说:“反正土木工程就别学了,到时候要是跟爸爸似的……”
她话刚说出口,夏方宜几乎就凭着本能反应噌地站起了身。
椅子往后退了一截,在瓷砖地面上滑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方茹瞬间闭上了嘴。
她自知一时失言,望向夏方宜的眼神带着些后悔和不安。
电视里,综艺节目还在继续播放,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像在嘲讽这对沟通困难的母子。
夏方宜喉咙发紧,他抬起头,今晚第一次正眼看向他的妈妈。
“教育我可以,别拿爸爸当反面例子。”夏方宜低声说。
他不愿意让眼神泄露太多情绪,很快便再次垂下了眼。
方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不是,妈妈这话没有贬义,妈妈就是……就是担心你……”
“担心我?”夏方宜打断她,没忍住讥讽地笑了一声。
方茹一愣。
“担心我,所以这些年完全不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担心我,所以完全不过问我的喜好,把你一厢情愿的想法通通强加给我……”
“这就是你的担心?”
夏方宜问,语气冷硬,随手把没吃完的烤串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另一只手攥紧又松开。
他的理智告诉他继续说下去一定会闹得很不好看,可或许是这些年忍耐负面情绪已经够累了,反正离高考只剩最后几天,夏方宜不假思索地放任自己抛下了所谓的理智,说出来的话分不清是在抱怨还是坦白。
“我不爱学理科。不是‘学理科也可以很优秀’,我只是乖乖听了你的话,放弃了选文一定可以更耀眼的自己,还有更合我自己心意的未来。”
他将吐字咬得很重,一字一顿道。
“我从来没有打算按照你的意愿过我自己的人生,你也不用虚心假意地为我的未来出谋划策。从分完文理科之后,你的观点对我来说,早就已经成了听过就忘的耳边风。”
“……还有。”
他放下手中还剩半串的馒头,抬眼看向神色怔愣而意外的方茹,语调平缓下来,眉目间甚至透着令方茹感到极为陌生的疏离感。
“我很少吃烧烤,也早就不爱吃烤馒头了。”
*
夏方宜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距离他睡下还不足五个小时。
和方茹闹了个不愉快,他罕见地身心俱疲,昨晚几乎倒头就睡,高三以来头一次搁置了带回家的错题。
他眯着眼摸过手机看时间,太阳穴突突地跳,某根脑神经像被狠狠拉扯着,尖锐的刺痛贯穿整个大脑。
夏方宜下意识觉得这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不对劲,隐隐的忐忑与不安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
这股感觉越来越浓,他皱起眉,努力说服自己别想太多,打算睡个回笼觉,闭上眼脑子里却全是方茹前一晚说的话。
就这样翻来覆去了几十分钟,除了心气更不顺脑子更加疼了之外别无所获。
算了。
夏方宜破罐子破摔地坐起来,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
等他洗漱完出来,本以为方茹应该和以往一样已经去上班了,却意外发现她的房门依然紧闭着,想来她也没睡好。
夏方宜只瞥了那扇门一眼,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出了门。
此时将近六点半,晨光熹微,东边的云泛着橙光,太阳就躲在它们背后。
夏方宜的头还是疼得厉害,他在路边早点店随手买了个包子,边走边吃,计划着到教室先补个觉。
通往五中的必经之路有个分岔路口,一条大路延伸向学校大门,另一条是小路,两侧沿路种着香樟,巷子里开着各类小饭馆,五中学生经常光顾小巷里的店,时常趁着饭点溜出学校去巷子里吃饭,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管这条不足五米宽的无名小巷叫香樟“路”,总之一届传一届,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巷子入口的拐角处有家装修挺新的书店,面积挺大,甚至有上下两层楼,整体风格像个森林中的小木屋,招牌是用大木板雕刻的“知否”二字,虽然和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但单独看还挺有书店幽静雅致的范儿。
这时候时间还太早,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夏方宜站在路口盯着对面“知否”路边的树看了一会儿,忽略了脑袋里越发严重的阵痛,盯着树冠的形状出神。
直到清晨明亮的阳光从旁边的楼房后洒下来,忽然晃得他眼前一白。
似乎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刹那被彻底抽空,夏方宜霎时间瘫倒在地。
他眼前一片朦胧,阳光虚化成深深浅浅的光斑,柏油路面贴着他的皮肤,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迟钝地感受到了热度。
大脑运转得越来越困难,他只觉得眼皮格外沉重,只能任由眨眼的速度逐渐放缓。
远处似乎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呼喊,夏方宜想呼救,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分不清自己坚持了几秒还是几分钟,最后只能认命般彻底闭上了眼。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眼前白光一闪。
他蓦地想起前一晚,客厅里那盏刺眼的灯。
夏方宜的意识很混沌,耳边传来的声音嘈杂喧哗,又显得格外遥远。
他费力地去分辨声音来源,但精神始终混乱如麻,难以集中。
夏方宜下意识地猜测自己或许是昏迷过去后被抢救了回来,因为众所周知,逝世的人是没有思维的。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猛地意识到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
他昏迷了几天?
不会直接把高考睡过去了吧?!
那这几年如一日的努力奋斗不就都白干了?
思绪渐渐回笼,夏方宜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在距离自己极近的地方炸响,才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紧闭的眼。
他的视线还很模糊,入目是通亮的光线,他正趴在桌面上,从臂弯里抬起头,像极了刚刚在课间打完一个盹。
这个视角和感知既熟悉又陌生,夏方宜潜意识里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晃了晃脑袋,想让迷蒙的视线更加清明。
“大哥,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啊,叫你半天都没醒!”
夏方宜用指腹揉了揉眼角,脑子还没转过来就下意识地循着声源抬头看了过去。
郑宇骁正撑着他的桌沿瞧着他,刚刚叫醒夏方宜的就是他给桌面的一掌。
......怎么回事。
夏方宜头脑发懵,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意外砸中,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
他没想到睁眼看到的会是这幅景象。
不是在苍白的病房中,不是在租的陪读房里,也不是在他昏迷的香樟路口。
周遭的一切无不告诉他,他们正在树德楼的教室里。
可是......
他们明明已经搬离树德楼快一年了。
夏方宜强压下心底的困惑和惊疑,费劲地清了清干得发痛的嗓子,嘶哑着喉咙,状似平静地问:“怎么了?”
郑宇骁带着满脸“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的不可置信深深凝视了夏方宜几秒,随后轻车熟路地侧过身从夏方宜搁在背后的书包侧袋里抽出他的水瓶,顺手拧开盖子,又“砰”地一声放在了他面前,这才忍无可忍地催促他:“快起来搬书啊!等会儿就要吃午饭了,再睡就来不及了哥!”
教室里沸反盈天,其他同学都抱着书风风火火地进进出出,偶尔有搬不动书和腾不出手的人大呼小叫地求救。
夏方宜紧绷的神经迟钝地接收着眼前的信息,视线跟随郑宇骁的动作落在了自己的水瓶上,刚才还怦怦狂跳着的心忽然没来由地落下来一半。
他慢慢支起胳膊按了按酸疼的脖子,一手端起瓶子喝了两口水润喉,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伸进桌洞,摸出手机,按亮了屏幕。
主界面上赫然显示着2021年6月10日,是高三正式毕业离校的日子。
按照五中历来的惯例,这同样也是高二年级集体离开树德楼、搬进高三专用的求是楼的日子。
而夏方宜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天对他来说,早已是过去式了。
他恍惚地盯着这串日期,心底一阵阵地涌起轩然大波,几乎瞬间就快将他淹没。
……是做梦吗?
高三那一年亲眼见证过的数不清几场的日出,头顶明月星光走过的夜路,伴着蝉鸣和空调凉气熬完的晚自习……整整一年不分昼夜也不计得失的付出,难道都是梦吗?
不,不可能的。
所有悲伤、愉悦、平静的时刻,都是那么真实地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
那眼前的一切,会是梦吗?
他怔怔地望向郑宇骁,看见他额头和鼻尖热出的一层汗珠,在洒进教室的阳光的照射下反着锃亮的光。
眼睁睁看着夏方宜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开始神游,郑宇骁急得欲哭无泪。
他直接蹲了下来,紧紧抓住夏方宜的手臂死命地晃,绝望地哀嚎:“夏哥,方哥,你是我大哥行吗?别傻杵着了,快动起来啊!”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哀怨得快吟唱起来了:“小弟我帮你搬两趟成吗?我等你那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但今天周四啊,食堂的可乐鸡翅可是过时不候!”
夏方宜倏地收回了视线,企图通过眨眼掩饰自己的慌张。
他木着脸胡乱将手机塞进了书包里,指着抽屉里两摞厚厚的书,故作镇定地淡声说:“行,我也不为难你,你帮我把这些搬走就可以了。”
郑宇骁看了那些书一眼就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但一想到搬完就能去食堂了,他眨眼就做好了心理建设,高举右手慷慨赴义般狂吼了一嗓子:“不过是我的义务罢了,一定竭诚为您服务!”
石忻悦正抬着个装满了书的收纳箱经过,箱子重得她只能艰难地迈着小碎步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刚好听见了郑宇骁这句极其谄媚的话。
她登时心气不顺地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呵呵,刚刚让你顺手帮我拿个水杯过去你还借口自己体虚无力呢。”
郑宇骁已经弯腰从夏方宜的桌肚里抽出了一垛书,诡辩道:“那不是因为我当时腾不出手嘛,而且我最后还是帮你拿了呀,还扛了满满一大箱子书……”
说着,他直起身子,看见石忻悦已经搬着箱子停在了原地,正阴森森地盯着他瞧,怨气极深,脸色黑得像想刀人。
郑宇骁立马改了口风,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语气极为阿谀:“……不过我悦姐终归还是我悦姐啊,姐您还差哪些没搬的,尽管交给我。”
他边说边伸长了脖子往石忻悦座位的方向张望,中间来来往往的同学挡住了视线,他还半真半假地“啧”了两声,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真心想帮忙。
石忻悦看见他这做作的样子就没忍住狠狠翻了个白眼。
懒得再和他多费口舌,她重新搬起了箱子,临走还不忘留下一句阴阳怪气:“行了,管好你自己吧,等您开口五中怕是都快百年校庆了。”
郑宇骁回过头,委屈巴巴地瘪着嘴看向夏方宜:“她怎么这么凶呢,我明明刚帮她搬完……”
旁听了全程的夏方宜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他也搬起一叠书,从椅子上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和郑宇骁对视。
“你说呢?”他问。
郑宇骁惨还没卖过瘾就被他问得一愣:“啊?”
夏方宜“啪”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没看见人家手上那个箱子多沉?”
他劈手拿过郑宇骁手里的书:“先去帮她吧,这些我自己来。”
说完他便越过郑宇骁率先抬腿往外走了出去,全然不顾郑宇骁在他身后大喊的那声“可乐鸡翅怎么办”有多么撕心裂肺。
*
郑宇骁对可乐鸡翅的爱比夏方宜以为的还要深,他活像打了鸡血似的,帮石忻悦抬完箱子又帮夏方宜来回跑了两趟,硬生生抢在高一下课前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求是楼二楼的新教室。
正值正午,太阳很烈,两个人刚刚忙前忙后几十分钟,这会儿只能顶着烈阳慢吞吞地从求是楼往食堂走,路上碰见的三三两两的都是同年级的学生。
郑宇骁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忍不住抱怨道:“这才六月初,怎么这么热,走出教室门都是一种折磨,幸亏这些树还能帮忙遮点儿荫。”
他热出了一脑门汗却还坚持伸着手臂勾夏方宜的脖子,半仰着头望着头顶树叶茂密的玉兰:“别说,咱们学校领导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这玉兰没别的,就是刚刚好够我们遮阳。”
他话音刚落,夏方宜就呵了一声:“你也知道热。”
“嗯?什么意思?”郑宇骁眨巴着疑惑的小眼睛扭头看他。
夏方宜没说话,默默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扒拉了下去,无视了郑宇骁控诉的眼神,一边试图将眼前这恍如隔世的景象深深刻进脑海里,一边梳理着这荒谬却真实发生着的一切。
五中食堂是星城出了名的豪华,是独栋四层高的楼,一楼开着小卖部,两层学生食堂,四楼教职工专用。
校领导体恤高三学生时间紧,还在三楼单独开设了两个高三窗口。
但为了保证营养,高三窗口的菜品少了很多花样。除了真正学习学到废寝忘食的学霸,很少有高三的学生会去那里排队。
比如说可乐鸡翅,就只会在二楼窗口出现。
按郑宇骁以前的话说,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已经如此枯燥无味了,还是得吃得多样化一点才能把这苦逼日子熬过去。
只是现在他们似乎还只是准高三生,也不用特意从高三窗口跑下来吃饭。
走到食堂门口,郑宇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两根手指拎起衣服扇了扇,跟夏方宜商量:“看在刚才我累死累活帮你搬了那么多书的份儿上,你帮我去小卖部买瓶可乐吧,拿冰柜最里面的,更冰。”
夏方宜乐得如此,刚好他也觉得自己需要两分钟独自整理思绪。
他刚想说话,教学楼便传来下课铃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桌椅推拉声,预示着很快就有一批饿狼要直奔食堂而来。
郑宇骁顷刻就变了脸色,顾不上说太多,语速极快地问:“快快快,我帮你打饭,你吃什么?跟我一样行不行?”
夏方宜只来得及点了个头,郑宇骁就直接冲了出去。
不怪郑宇骁过度紧张,只是似乎每一届高一的男生都是整个学校饭点冲得最快的人。等夏方宜走到冰柜前,小卖部就涌进来了一批气喘吁吁的男生,有些刚下体育课的甚至头上还冒着白气。
冰柜里飘出丝丝冷风,夏方宜记着郑宇骁的话,拨开了前排的可乐,伸长了手去够里面的。
他周围很快就围满了一圈人,个个都伸着脖子巴望着快点拿到冰饮料。
少年的耐性好像也会随着天气变化,炎炎夏日,大家的脾气也跟着躁了起来。
有男生推推搡搡地挤到了夏方宜旁边,见他非要费劲吧啦地够里头的,登时语气不太客气地催促:“同学,这么多人等着呢,能快点儿吗,拿了就赶紧走呗……”
夏方宜刚好顺利把可乐拿了出来,他刚打算道个歉,身后却忽然有另一个男生开了口。
“没事儿,别急,慢慢拿。”
男生离他极近,声音几乎就在他耳边响起,像朝阳照射出的第一缕光,明朗中蕴藏着温柔,他甚至能感受到他声带的震动。
夏方宜回过头,看见了男生的流畅的下颌线和轻轻弯起的唇,校服领口微微敞着。往上,是条件优越的五官,再抬起眼,便撞进了男生低垂着望着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含着轻浅的笑意。
“同学,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也拿一瓶?”他问。
尽管周围很喧闹,夏方宜也将他的话清清楚楚。
他与对方四目相对,愣了好几秒才不自然地转回来,拿了一瓶可乐递给他。
男生笑着道了谢,和他一起转过了身,其他人立刻蜂拥而上重新紧紧围住了冰柜,他们俩顺势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小卖部一角安着一个柜台,每到夏天就出售绿豆冰沙,消暑解渴,销量很是火爆,每到饭点就只有靠拼手速才可能抢得到。
夏方宜终于脱离拥挤的人潮,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也需要降降火,转过头却发现绿豆冰沙的队伍已经快绕小卖部一圈了。
他纠结了不到一秒就选择了放弃,又懒得再挤回去给自己拿瓶饮料,便干脆直接扭头排队付钱,出了门就往楼上走。
“同学,等一下!”
他还没有走多远,身后再次传来刚才那个男生的声音。
夏方宜脚步一顿,缓缓转过了身。
男生正向他小跑过来,头顶的发丝也随着步子的频率一起颠颠晃晃,没几步就跑到了他跟前。
夏方宜微微眯着眼睛看他,目光不合时宜地盯住了他的五官。
男生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住,脸上的笑容舒展而放松:“刚才谢谢你帮我拿可乐。”
夏方宜只觉得男生的睫毛真浓,他愣愣地摇了摇头:“没关系,举手之劳。”
男生却忽然伸出手:“这个我多买了一杯,你拿去喝吧。”
夏方宜回过了神,微微垂下眼,看见了他手里的绿豆冰沙。
他拒绝道:“小事而已,不用了。”
谁知男生把手放下,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
他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周肄然,是你隔壁班的。”
做了三年的邻窗同学,夏方宜自然是见过他的。
更何况,本身就不需要特意去结交,作为理科一班的尖子生,周肄然这个名字总是高高悬在年级光荣榜的第一位,也时常出现在不同老师的口中。
整个年级的人,想不认识他都难。
于是夏方宜点头:“我知道的……”
周肄然轻轻笑了一声:“嗯,我也认识你,夏方宜同学。”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夏方宜一时反应不及,只木着脸回了一句“啊”。
“那就当正式认识的见面礼吧,”周肄然再次把绿豆冰沙递了出来,“虽然这礼好像有点儿随便,但想跟你交个朋友是认真的。”
这并不是什么无理的请求,周肄然的笑容也很有礼貌。
可气氛却陡然间变得微妙起来,完全不同于平常同学之间的氛围。
夏方宜也说不清究竟出于什么原因,那一瞬,他就是很难干脆利落、大大方方地作出任何回应。
周肄然的目光真诚而柔和,夏方宜握紧了手里的冰可乐,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
半晌,他抬起手接过了同样冰凉的冰沙,应了声“好”。
2021年6月11日早上六点一刻,夏方宜是被闹钟唤醒的。
闹铃声不大,手机放在枕边,微弱的震动感依旧那么熟悉。
他睁开朦胧的眼缓慢地眨了眨,目之所及是一片褐色。
几秒后,视线逐渐恢复清明,眼前赫然是几块木板,夏方宜甚至能看清上面细小的木屑。
这景象与记忆中曾经的某刻诡异地相似,夏方宜又花了几秒想起他现在的处境,突然猛地坐起身,抓过了枕边的手机。
屏幕上一片死寂,那一串白色的日期落在夏方宜眼里却好像在不断放大,多看一眼都触目惊心。
他僵硬地挪开目光,“咚”地倒回了床上。
真的是真的吗?他现在是高二的夏方宜,还在学校里住宿……?
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天,他吃了饭,做了题,试过掐自己,能感受到疼痛,最后又睡了一觉。
如果是梦,那也太逼真了。何况持续了一天,再不醒他都要成睡美人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五分钟,直到闹钟的贪睡功能震动起来。
夏方宜做了个深呼吸,再次翻身起床,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好像真的拥有了人生第二次高三。
过去十几年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告诉他,如果他那天早晨只是晕倒,在一般情况下,清醒之后最糟糕的情况应该也不过是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几个月几年乃至几十年。
但怎么他一睁眼不仅没往前走反而还倒退了呢?
他没法用已知的任何理论知识解释这荒谬的现象,只能发散思维,联想到那些杜撰的、经过艺术加工的作品——
就像影视剧里常常出现的重生剧情,错失一次机遇后,他幸运地再次获得了另一次机会。
其他室友还睡着,寝室里很安静,夏方宜正出着神,不甚牢固的铁床晃了几下,睡在他上铺的何磊爬下了床。
他们寝室有四个人,何磊和夏方宜是起得比较早的两个,不同之处就在一个是为了早点去自习,另一个是有晨跑的习惯。
按照高二时的常态,何磊起床时夏方宜应该已经差不多准备出门了。
所以何磊踩到倒数第二个梯子和呆坐在床上的夏方宜来了个对视时,他不自觉地愣了愣。
“你……”
何磊刚脱口而出一个字便反应过来自己声音太大,闭上嘴轻盈地跃下了铁梯,用气声问:“你今天怎么还没起?”
夏方宜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两秒,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不小心睡过了。”
何磊没多想,跟他一起并肩走到盥洗池前洗漱。
他从面前的镜子里看着夏方宜挤牙膏,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对了,昨天班长把下个学期的寄宿申请表给我了,我顺便帮你也要了一份,你要用吗?”
夏方宜手上的动作顿了两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高三还寄宿吗?”
何磊停下了握着牙刷的手,认真想了想才说:“要我说的话,当然是不想住校了。学校哪儿有家里舒服。”
他半闭着眼,像还没睡醒,边漱口边口齿不清地嘀咕:“不过寄宿能保证我的学习效率,而且高三就换成二人寝,条件会稍微好一点儿……所以,我应该还是会继续住校吧。”
夏方宜没即刻给他答复,而是跟他一起刷起了牙。
他的目光黏在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长得过眉的刘海耷拉着,却遮不住眼下那片在高二时期日趋浓重的青色。
寝室里一时只听得见刷牙时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时间也随之慢了下来。
两分钟后,何磊都开始擦脸了,夏方宜才终于漱干净了泡沫,微微弯下身掬了捧水往脸上一扑。
冷水沁人,只消一刻,夏方宜躁动不安了一整天的心似乎都奇异地静了下来。
他随手抹了把水珠,在镜子里对何磊弯了弯嘴角。
“谢了,你把表拿给我吧。”
夏方宜说,口吻松快而坚定,却又好像在这一瞬作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决定。
*
或许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依旧那么熟悉,夏方宜意外地发现,重来一次的人生也没有想象的难以适应。
他像当初住校时一样,没有去食堂买早餐,洗漱完就直奔求是楼而去。时间还太早,教室里也像以前一样空荡,只有他一个人。
因为前一天搬书时比其他人慢了一步,夏方宜只抢到了第一组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
他一进教室就先把所有窗户都推开通风,才回自己座位把所有书都重新整理了一遍。
清完最后一本,留在桌面上的是厚厚一大沓物化生的教材和资料。
夏方宜直起身将手搭在这摞高度及他胸口的书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些书有的已经旧得卷了边,里面写满了红黑蓝各色的笔记。
有的也很新,最上层的几本对点训练还是昨天刚发下来的,甚至连塑封都没有拆掉。
自前一天开始就从心底冒出头的某个念头此刻疯狂地叫嚣起来,夏方宜攥紧拳,认真考虑起转科和住校的可能性。
他想,方茹一定会义正严辞地拒绝他的要求,老师也可能会因为偏向家长而担任方茹的说客。
哪怕他真的顺利转了文,一切也不一定会按照他的理想顺利进行下去。
但是……
窗边忽然出现一个身影,挡住了教室外洒进来的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思绪被打断,他抬头望过去,看见了大热天还穿着外套的周肄然,他一手撑在窗边的墙壁上笑着看着他,发尾因逆光而笼上一层浅浅的光圈。
“夏同学,来得这么早啊。”周肄然说,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惊讶。
夏方宜不知道他为什么三番几次主动和自己搭话,明明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也没有相识的契机。
或许又加之学神光环的影响,夏方宜面对他时浑身没来由的有些僵硬,声音听起来也冷冷的:“我住宿,几乎每天都是这个点来的。”
周肄然的反应平静得像早就知道,只散漫地哦了一声,就把目光转向了他桌上那叠高度引人注目的书。
他似乎被惊到了,顿了片刻才半真半假迟疑地问:“你这是……打算站在这做题?”
“……”
夏方宜被他的脑回路噎了一下,紧绷的神经莫名放松了一点。
“没有,我就……”
他否认得很干脆,却又在该继续解释时突然犹豫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计划,没有告知他人的必要。
况且……
夏方宜抬起眼皮,视线越过发丝观察周肄然的表情。
况且,作为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周肄然或许并不会赞同他这突如其来又不合时宜的想法。
似乎感受到他的纠结,周肄然挑起眉,表面一脸正气,说出来的话不太正经:“很难以启齿吗?没关系,我不会笑你的。”
夏方宜:……
周肄然忍俊不禁,轻轻笑了一声:“逗你的,不想说就不说了。”
说着,他往后撤了一小步,似乎真的打算不再追问。
但他的后退反而勾起了夏方宜的倾诉欲,他下意识地张口:“没不想……”
开口速度太快,听起来像在挽留谁一样。
夏方宜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懊恼地皱起眉,以为周肄然会笑话他,抬起视线却只看见他微微含笑的眸。
像一种无声的鼓励。
夏方宜忽然就镇定了下来。
反正周肄然或许只是随便听听,也没什么可踌躇的。
于是夏方宜垂下眼皮,坦然道:“我想转文科,先准备一下。”
出乎他作出的所有预设,周肄然没有表示讶异也没有发表见解,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周围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楼外早鸟清脆的鸣啼。
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二班的同学走进教室,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但也只是强忍着好奇偷偷打量着窗边的两个男生。
夏方宜重新抬起眼看向周肄然,发现他的笑意更深了。
……难道他刚刚一直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夏方宜瞬间顿住了,慌乱地想转过头,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想做就去做,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的。”周肄然温声说。
夏方宜不为所动:“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这么说……”
周肄然微微扬起眉:“但我说的是实话啊。”
他的眼神底气十足,直盯得夏方宜产生了自我怀疑:“……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很不成熟吗?”
周肄然没直接回答,而是抬起了另一只始终垂着的手伸到他面前,屈起的指节处悬挂着一个塑料袋。
夏方宜定睛一看,袋子里是一个熟悉的墨绿色纸杯。
“这是我刚刚在楼下咖啡机买的拿铁,给你喝吧,以表我对你的支持。”
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个方向,夏方宜一时没反应过来,周肄然曲起手臂伸进窗户,直接把拿铁放在了夏方宜的桌角。
然后他颠了颠背上的书包,认真地注视着夏方宜,一字一顿,语速不紧不慢但坚定地说:
“虽然我们昨天才正式认识,但我以前经常会听老师和同学谈到你。”
“在我道听途说来的各种言论里,你是个很执着的人,制定的计划,规定的任务,你永远会要求自己按时完成。你很清醒,很理智,你的实力完全可以支撑你的野心。”
“所以……”周肄然弯起眼,眸子里闪烁的光亮得像星,“我有必要质疑你的决定吗?”
*
“隔壁一班第一在我们班窗外和我们班第一搭讪”对理科二班的同学来说是百闻难得一见的爆炸性新闻,周肄然离开之后,这个消息被迅速传开,不断有人带着激动又八卦的笑容偷偷回头看夏方宜,甚至有人刚落座就被同桌拉过去捂着嘴开始讨论,表情逐渐变态。
夏方宜挺着笔直的腰杆假装听不见,默默把桌子上清出来的书全都搬下来搁在了他和同桌中间。
早自习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他的同桌郑宇骁终于姗姗来迟。
他喘着粗气坐下,把书包放在腿上,边拉拉链边说:“今天睡过头了,你兄弟我,冒着迟到被逮的风险,还是坚持帮你带了早饭,你感不感……”
他刚把包里的包子拿出来就瞥见了夏方宜桌上的杯子,墨绿色带黑盖,还散发着阵阵香气,一看就是在求是楼楼下的全校唯一一台咖啡机现买的。
郑宇骁手上动作一停,话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夏方宜见他不说话了,顺着他的眼神觑了眼拿铁,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这是别人给我的。”
谁知郑宇骁把包子往夏方宜桌上一放,忽然激动地大呼小叫起来:“你那么懒,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是你去买的!”
还没等夏方宜变脸色,他又继续嚷道:“所以这是谁买给你的?谁?他还有没有买别的?是不是想跟我抢功劳?!”
夏方宜没来得及应一声,远处的石忻悦就站起来,带着看好戏的笑容不怀好意地对郑宇骁说:“你猜猜呢?往离谱了猜,猜对了我叫你爹。”
郑宇骁一脸怀疑:“不会是老樊吧?”
老樊,全名樊建松,他们亲爱的年级组长,教化学,是个地中海,为人一丝不苟,能凭一己之力把课堂上学生所有抖机灵的玩笑化作反面教材当场进行一番深刻的教育,让全体学生得到灵魂的升华。
石忻悦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食指晃了晃,说:“不不不,但也接近了,大胆点,继续猜。”
郑宇骁不敢相信:“都这么离谱了,还能是谁?”
不知谁实在没忍住,小声但兴奋地说了声“周肄然”。
霎时,全班四十多个脑袋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了夏方宜,人人都期待他说些什么。
郑宇骁瞪大眼睛,甚至有那么几秒像难以置信到失了声。
他缓缓转头看向他亲爱的同桌:“周肄然?是我知道的,一班那个周肄然吗?”
不等夏方宜回答,他又掩耳盗铃似的望向全班:“你们确定?”
四十多个脑袋又齐刷刷地点了点头,格外深沉。
郑宇骁颤抖着手指向那杯拿铁:“就咱们班跟一班这关系,就他和你的关系,你居然能接受他的咖啡?”
夏方宜十分莫名:“什么关系?”
郑宇骁满脸悲壮,像打了场出师不利的败仗。
他情绪激动地伸出手指指点点:“我们两个理科实验班,表面风平浪静,背地暗自较劲,这事大家心知肚明吧?”
同学们点点头。
“他是他们班的常胜将军,你是我们班的再世诸葛,你们两个,一山不容二虎,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同学们又点点头。
夏方宜:……
他默了片刻,在所有人目光的洗礼下把拿铁拿过来抿了一口。
全班同学:……?
夏方宜不顾其他人复杂的情绪,自顾自道:“首先,大家都是五中的学生,有交流很正常。”
同学们不说话。
“其次,我也没想过要跟他争个高低,技不如人我就认,继续努力。”
同学们还是不搭茬。
“最后,我跟他也是这两天才正式认识的,但这也就是杯咖啡而已,有必要反应这么大?”
同学们倒抽一口凉气。
郑宇骁又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咬牙切齿地从唇缝间挤出来一句“叛徒”。
夏方宜用手掌把他的手挡了回去,然后在地上那摞刚好及椅面高的书上轻轻点了点。
郑宇骁的怒火还没平息,就呆呆地顺着他的动作低下了头,险些被他接下来的话哽死——
“三八线,谁越线谁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