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号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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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周延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档案袋,犹豫再三还是交到伍凤荣手里。伍凤荣先掏到一沓照片,是被害人尸体特写,角度齐全,画面清晰详细。

照片里的萧全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皮肤呈青灰色,瞳孔放大,因为颅骨骨折,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孔流出。唇色发白,嘴角有污迹,下巴藏着一条极小的伤口,仿佛细细的铅笔线躲在下巴沟里。被钝器击中的后脑只有肿胀,没有血迹,间接说明他有颅内出血的情况。他的双手不自然地抱着胸,校服外套的左边从肩膀上脱下,缠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高领毛衣。拍摄者还给校服徽标的“桐州市第一中学”字样作了特写。

伍凤荣细细端详这张年轻的脸,脸上的表情是恐惧又痛苦。他是看着死亡的阴霾一步步将自己吞食的——颅内出血会直接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大脑受到挤压,使大脑物质全部向脊髓移动,最终因为压迫脑干而呼吸停滞死亡。颅内出血的伤者最长可以经历几天时间才死亡,短时间至少也要数分钟,整个过程中伤者受到的心理折磨和身体痛苦就很难想象了。

寒意从伍凤荣的脚底窜起,直往脑门上冲。无论如何,杀害未成年人都是极其恶劣的犯罪,什么人这么大的仇恨、这么强烈的杀意要把一个学生置于死地?

“尸检报告怎么说?”

周延聆在翻尸检报告,他眉头的两端深深地内陷,像两块大陆不断靠近。

“做了个脑部CT,致命伤口确定在后脑上,暴力击打造成颅骨骨折外加硬脑膜上腔动脉撕裂。动脉出血太快,他昏迷、窒息到死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分钟。除此之外内脏和骨头都没有受损情况,说明凶手只用钝器打了那么一下,非常精准的一击毙命。

死前他有和人打斗的迹象,手臂、脖子、大腿皮肤上都有淤青,背部有擦伤,可能是摔倒造成,嘴角的那块污迹检测出来是他自己的血。这场架打得很激烈,外套应该也是打斗的时候扯下来的。”说到这里周延聆顿了顿,继续往下念:“右手指甲缝里检测出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很可能是划破了凶手的皮肤,说明凶手身上也会有伤痕。”

“凶器找到了吗?”

“警方已经确认凶器是一截脱落的水管,就在案发现场离遗体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应该是凶手扔下的。萧全的脑后伤口组织中检验到了从水管上脱落的锈斑。根据网吧的说法,这栋商铺一个星期前有水管破损的情况发生,因为影响到了业主正常的生活用水,所以请了物业来修,换了一截新的水管。旧的可能就放在网吧后门的杂物堆里,被凶手随手拿起来用了。”

伍凤荣敏锐地问:“为什么说‘随手’?怎么确认凶手不是蓄意行凶的?”

周延聆分析:“这两个人应该是先徒手打架,然后凶手抄起水管给了最后一下。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抄着武器行凶,萧全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跑,因为他手里没有武器。力量悬殊,正常人都会直接跑。如果凶手是拿着武器和他对打,那萧全身上应该出现不止一处被钝器击打的痕迹。所以,有可能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打架,到后来打得凶了,凶手才冲动行凶的。这是其一。”

“其二,蓄意行凶的动机很难捉摸。受害人家长接受采访的视频你看了吗?网上有。萧全是个非常普通的学生,成绩不错但算不上拔尖,平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有周末去网吧打打游戏。当天正好是星期五,放了学他就照例去了网吧,而且他父母知道当晚他在网吧,是父母允许去的。一个规规矩矩、没任何地方可指摘的孩子,他能得罪谁、结下这么大的仇要预谋杀人?当然,这世上很多的仇怨本身就令人匪夷所思,也有人思想极端,为了芝麻大点事情就杀人的。我只能说我希望这孩子没有惹上这种人。”

伍凤荣从他手里接过案情资料,一页一页仔细地阅读。周延聆听到刷刷的翻页声,与火车的铁轮合成一种永恒的轮回之音。他想,生命也是这样,刷啦啦地翻过,轰隆隆地被带走。

“没有证据的事情先保留吧,你要先解释解释这个,”伍凤荣指着检验报告说:“你的指纹留在了凶器上,这是怎么回事?你碰过那根水管?”

周延聆好笑:“我碰过萧全的脸,为了探他的口鼻呼吸,这个我承认,但是那根破管子我压根没有见过。巷子里那么黑,我哪里会注意什么水管,估计是我断片儿那段凶手把它塞到我的手里沾了指纹。这样警察就会通过凶器找到我,把我列为犯罪嫌疑人。”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啪地合上档案夹,他的刘海被合上的那阵小风儿吹起来,翘在头顶。

他就这么顶着一撮豆芽儿似的头发说话:“人是在网吧旁边被杀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网吧里的人干的。现在肯定是没办法去网吧要监控录像来看了,这么大一车人,总共三百来号,一个个查是天方夜谭,只能用排除法先缩小范围,确定几个嫌疑对象,再仔细问。”

周延聆同意:“凶手既然要去白河,那么车上不去白河的人就可以先撇开了。你有乘客信息吗?能不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目的地?”

“这个不难,但按着这个条件能筛掉的不多。”伍凤荣解释:“白河是个工业镇,这时候去的人本来不多,但从前年开放了一片保护林区发展旅游景点后,开始有游客了。今天是国庆假第二天,你猜猜这趟车上不是去白河的有多少?我给你打赌,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去玩的。你要是从车头到车尾走一趟,说不定还能看到大学生组织集体活动去玩的,学校活动经费不多,学生贪便宜买硬座票,男男女女在一起打闹几十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周延聆的心随着他的话往下沉。车上有两个危险人物,万一发生意外,他和伍凤荣都无法对这些学生负责任。才死了一个孩子,他们能有多少信心再拿其他孩子的性命去玩游戏?

“凶手很可能会混在这趟车里,佯装成去白河旅游,也许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伙伴,很难辨别。”周延聆望着杂乱的案情文件也不得不叹气。

伍凤荣开始重新整理思路:“第一,根据短信内容,凶手是和你一起在桐州上车,所以接下来站点上来的人就可以排除了,我们只要在现有的乘客里面找。第二,根据尸检报告,姓萧的指甲缝里有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那凶手身上也有伤痕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伤可能不仅仅是指甲刮伤,骨折、淤青、肿胀、擦伤都行。”

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不足够验出DNA进行比对,只能证明凶手身上可能有伤口。但这个伤口应该很容易辨别。现在这个天气身上穿的衣服至少也有两层,外套还有点厚度的话打架很难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抓伤人,所以伤口应该就在会露出的皮肤上,例如脸、脖子、胸口、手、小臂等。被指甲刮伤不会很严重,也不起眼,如果不刻意关注不会引起怀疑,甚至凶手不会有太细致的处理,如果包得太严实反而奇怪。只要在车厢巡视一遍,就能清清楚楚知道。

去白河的人很多没关系,但是身上带伤的恐怕不多。

周延聆整理整理站起来往外面走,伍凤荣一只手拉住了他。

“我还有个问题。短信上说务必在到达白河站之前找到人,否则徒劳无功,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他在暗示如果到站了就抓不到人了。为什么到站了就抓不到人?杀人犯就算逃出省可以跨省抓回来,凭什么到了白河就安全了?因为有人能庇护他吗?如果凶手也知道到了白河就能安全,那为什么他要坐这趟车去?飞机不到三个小时,高铁八个小时,干嘛熬两天一夜?”

“因为他经济条件特别差?”

伍凤荣嗤笑:“你杀人了,公安部全国通缉你,有个地方能保证你安全无虞不用坐牢,你怕多花那几百甚至一千块钱?就是掏空家底向朋友借点钱一张机票还买不起吗?钱总会再有的,进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

“他只能坐这趟车,他有严重的信誉问题,不能坐飞机和高铁。”

伍凤荣也跟着站起来:“我先去巡车,回来再上后台系统找乘客信息,和黑名单比对一下就知道了。你在这等我,最多一个小时我会回来。”

说了半天都是他自己的活,周延聆打断他:“我去巡车,你去后台就好。”

“不行。凶手认识你,他要是见到你在车上,说不好他会不会冒险报警。外面还有那么多乘务和乘警,我让他们都看过你的照片了,你现在最好不要露脸,越是招摇越是危险。”

“至少让我做点什么,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

伍凤荣想了想,打开了办公桌上的那台电脑,将自己的账号密码输入进去,里面是铁道部的内部系统后台:“这里能查到所有乘客的信息,名字身份证号码目的地上面都有,黑名单你自己找一下,没有自动比对的筛选系统所以你只能自己一条条来看。等会儿我会再找副车长商量商量,有些话我不好明说,可以暂时编个谎糊弄,剩下的看你自己了。”

周延聆俯身亲在他嘴角,被伍凤荣仰起头接下了,他替周延聆抚平衣服的褶皱,压低声音:“机灵点儿,注意安全,别让人发现你在这里。我还担心一件事,白河之所以安全,要么是有富贵能人给这家伙庇护,那也就算了,但还有一种可能……”

周延聆的声音一下变得非常沉重:“他到了白河站就会死。”

死人当然是抓不到的,到时候不仅很难再证明死者杀了萧全,同一趟车上的周延聆嫌疑只会更重。事情看起来反而像周延聆潜逃途中再次行凶,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伍凤荣揪着周延聆的领子回吻,本来他应该很习惯火车的晃动,现在他半倚在周延聆的胸膛上,却给人一种需要依靠的错觉。军大衣的毛领隔着羽绒服磨蹭,像条乖巧温顺的动物尾巴。周延聆托着他的腰,恳恳切切地在他嘴唇间亲吻。一时间嘴里渡过来的热气顺着气管到了胸腔,心口像座陈封的旧灶缓缓热起来。

他做好了伍凤荣不会帮他的准备,他们是成人之间的鱼水之欢,成年人讲的是公私分明。但这样贴心的亲吻让周延聆拿不准了。要说伍凤荣是尽列车长的责任,前番几次引诱试探已经足够,做到这一步再推说出于事业压力,实在说不过去。要说他动了凡心,周延聆也不信,他们远没有到那一步,何况这段关系还掺杂了很多心眼。伍凤荣的风情是真,痴心是假,却要佯装出款款情深,周延聆以为这种做派卖保险的最擅长,不料列车长也手到擒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伍凤荣是把他当一张保险单了。男人对一个人好,对一个女人好,追求一个女人,或者追求任何一个人,不一定是出于喜欢,只是他要完成这个“目标”,就像完成一张生意订单。他下定决心要拿下这张单子,就会全副努力去完成,和完成工作业绩是相同的道理。伍凤荣想要拿下周延聆,可能出于工作目的,也可能出于男性占有欲,间或有之。

周延聆曾经也有“完成目标”的心态,后来他混成了老业务员了,没有工作业绩的硬性要求了,也就不指望了。他的生活独身茕影,只是因为这份职业比较特殊,他要在人群里,又不能在人群里,人家当他是混不吝的无赖,他就干脆做个痞子样,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即使伍凤荣只是应承自己,却也应承得这样努力,作为男人周延聆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谁不想要伍凤荣这样的人应承呢?天上人物为了他要沾上红尘软帐,他周延聆三生有幸。

车轮的轰鸣有时候乏闷生困,有时候催命似的吓人。

放在平时,伍凤荣不消十分钟就能睡过去,但现在他手心捏出了汗,尤其是想起那些遗体的特写照片,神经更加紧张。这个游戏、这个拿捏着他、周延聆、杀人凶手以及车上所有乘客的轮盘,正发出和火车一样“哐且哐且”的巨响,朝着既定的终点横冲直撞。

外头忽而经过一片油田,极目平铺的白色盖着一张银网,细看是密密麻麻的输油管,管线横竖交错,排列得规则精细,像张蜘蛛网从天花板被打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里。管道左右两端站着低矮的小塔,塔上的红色信号灯射出极其微弱的光,又因为小雪迷眼,更加不真切了。

列车长席在8号车厢,伍凤荣决定先往后向9号车厢走,再从10号车厢往1号返回。

他把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摇摇晃晃,像少爷逛街似的。还没进9号车厢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沙暴般席卷出来,好大气势。迎面是四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打牌,一只手举起两张灰扑扑的钱,票子抖出层层叠叠的浪来,脸仍被座椅挡在背后。那把嗓子又叫:“我说最后她手里肯定只有一张小的,你们不信。她要是先把那张3打出来早就赢了!”

不少乘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这么吵闹肯定扰民了,可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伍凤荣不紧不慢地走近,只见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穿一件茄紫色立领牡丹花棉夹袄,淡眉毛三角眼,尖嘴细牙,头发扎成粗大的麻花辫盘在脑袋后,用发网兜着。她伸手去捞牌,胸口降低,领子耷拉下来,露出侧颈一条不明显的黑痂。

伍凤荣客客气气地敲桌面:“老人家打牌小声点,其他人都不用睡了。”

那老太太眼睛一瞪:“关你什么屁事?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伍凤荣呵斥:“您大声喧哗严重干扰其他旅客,被多次投诉,我作为列车长提醒您这是公共场合,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有下回,可就不是我了,得是乘警过来和您谈话了。”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老人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恨不得往天上冒的气焰立刻消了下去,她不甘心地把脑袋往回缩了缩,还想说些什么,旁座的一位伙伴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伍凤荣换脸似的变出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指着她的领口:“早上还凉,窗子别开那么大,免得寒气进来招病。老人家身上带伤就更应该小心点,领子捂好,一会儿该咳嗽了。”

老太太被他说得脸又红又紫,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她一手捂着领子一手去扯窗户,玻璃窗又厚又重,年轻的乘务员还要两只手合力往下按,在她手上刷地就合上了。伍凤荣要查她的票,她也没多耽搁。票面上写着名字“刘湘群”,目的地是白河,但座位号错了。

本来人少的车上,要是有空座乘客自己想调个舒服位置乘务是懒得管的,但这几位为老不尊的既然已经落在伍凤荣手里,没有再行方便的道理。伍凤荣于是以“对号入座”的名义把这个牌局搅了。他满意地从桌子边绕开,眼神来回扫动,人家都以为他只是列车长巡车查看,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一会儿,车厢里又恢复到正常的秩序里。

10号车厢尽是学生,人多气氛活跃,车厢里开着六台便携式的暖风机,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大多数人都把外套脱了,露出里头的单衣。伍凤荣得幸亏这是十月初,还没正式入冬,要是再过一个月,车厢里的温度也难保在十度以上,到时候四五层这么裹着,查得出鬼才怪。

从10号车厢出来,伍凤荣往返向餐车走。早餐时间餐车里人不少,厨师见到他来给了他一杯豆浆,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他道过谢把纸杯揣在手里,见乘务员经过转手塞给了对方。

受了豆浆的乘务员对他挤眉弄眼指指身后:“你晚点过去吧,正在热乎头上呢。”

伍凤荣朝他身后望,餐车与6号车厢连接处一对情侣吻得正难分难舍。男孩把小女朋友压在风挡箱上,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要是在别的地方就算了,车上多的是鸳鸯,野起来直接在卧铺上办事的伍凤荣都见过。但风挡这个区域太危险,不仅容易夹伤人,而且箱体受力不均容易导致火车连接不稳,搞不好车厢和车厢脱节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乘务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劝过,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过头来又缠在一起了。”

伍凤荣冷笑,三两步上前把这对焦渴的情侣拉开。女孩子见是个男人,羞得往男朋友怀里躲,但伍凤荣看见她脸上分明还有没干的泪痕,一半藏在阴晦的伸缩夹缝里。男孩子将她护在身后,朝伍凤荣道歉:“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她闹情绪呢,我安慰安慰她,不好意思啊。”

“给姑娘擦擦。”伍凤荣掏出纸巾:“漂漂亮亮的丫头,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谢谢。她有点不舒服,没事的。”

“要不要叫医务员看看?”

女孩子一直没有接话,怯生生从男朋友的肩膀旁边露出半张脸。看年纪可能是个大学生,她的发尾烫了卷,脸上画了妆,左眼的假睫毛大概没有粘好,被眼泪一泡,胶水都化开了,睫毛从眼皮子上翘起来,她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伸手要把睫毛摘下来,谁想两只手指往眼皮子缝里一戳,又把那片睫毛塞回去了。这个动作看得伍凤荣心惊胆跳,怕她把眼珠子戳坏了。他暗暗感叹,这姑娘了不起,天大的事情没有脸上这副妆面重要。

这时候女孩开口了:“您别怪他,都是我不好,我们马上就走了。”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尽管低着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礼貌。伍凤荣见她这副样子,脑子里想起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那句:“你这人擅长低头。”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呢?连伍凤荣看着都想怜惜。

票还是要查。男孩把票根掏出来,他的手背上四个突出的骨节包着一圈纱布。伍凤荣刚接过票,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

“这是打架了?”

“唔……嗯……”

伍凤荣调侃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打架,打完就算,别往心里惦记。女朋友这么漂亮,打两场也值得嘛。”说完他一边朝女孩子吹了声口哨,一边记下了“何佑安”、“石小冉”这两个名字。

小情侣刚离开,乘务员追上来悄悄在伍凤荣耳边说,荣哥今天的豆浆很新鲜,你怎么不喝?

伍凤荣的目光还停留在小情侣的背影上。他不爱喝豆浆,一喝豆浆脸上就长痘,三十多岁了还这样。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满脸痘痘模样很不好看,也妨碍找女朋友。他听别人说,喝豆浆导致雌性激素旺盛就会长痘,伍凤荣为这件事他真的跑到医院去做检查,医生说喝豆浆和长痘没有必然关系,可能只是内分泌不调。但伍凤荣注意自己的脸,还是过不去心理那关。这件事被赵新涛也笑话过,只要伍凤荣认定的事情,科学也纠正不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没说话,眼角的余光扫到车厢第一排,一个赤膊男人歪着脑袋对手机粗声讲话,他脚底下放着油漆桶和工具包,能看出来是务工人员。见到列车长经过,他满不耐烦地把票掏出来扔给乘务员,嘴里用方言对着电话抱怨。人家乘务也没说要查他的票。伍凤荣见他胳膊上全沾着石灰,手背皮肤皴裂出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现在坐绿皮火车最多的就是劳务人员,有些线路因为票价太低、地处偏远已经入不敷出,线路仍然保持运营,大多是为了让这些劳务人员继续享受低价便利的交通。作为乘务,伍凤荣反而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最多,故事也听得多,久而久之很难不产生亲切的感情。

正查着票,副车长赵新涛正面走过来。伍凤荣打发了乘务员,两手摊开,露出顽皮的笑容。

“不好意思,来晚一步,不然我还有杯热豆浆能给你,便宜人家了。”

赵新涛唉声叹气:“我还能贪点豆浆?你那边怎么样?”

伍凤荣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把人拉到车厢边上,找了个干净角落里说话。赵新涛大感不妙,伍凤荣每次搞这套神秘阵仗总没好事。上次他贼眉鼠眼地拖着人讲悄悄话,就是撺掇赵新涛接受媒体采访。本来人家说好来采访英雄列车长,他自己不愿意去,不爱抛头露面,又觉得太高调了容易惹麻烦,就想找人代替。赵新涛给他唬得迷迷糊糊的,去了才知道哪里那么简单?那是中宣部牵头请央视带着四十多家地方媒体组成的记者团,各个牙尖嘴利、七窍玲珑,按正常规格该是局长去接待的。回来的时候他把伍凤荣撕了的心思都有。

只剩车长二人,赵新涛打算先下手为强:“你别打歪主意,我不吃你那套了。实话实说。”

伍凤荣笑得妖里妖气,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撑着腰,作出个恶霸调戏小姐的样儿。赵新涛被他笑得脸红,伍凤荣是长得好看,他一笑人心都热了,男人哪能笑成这样呢?多不成体统!

“新涛,其他人我不放心,但是对你,我一句假话不敢说。你要信我。”伍凤荣说。

赵新涛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话:“你说,只要……只要你说我就信。”

伍凤荣不打算真的瞒他:“事情有点出入,倒也差不太多。杀人犯的确在车上,但不是新闻里的人,是另外一个。这案子有冤情,姓周的是被栽赃的。案子的资料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看,你能明白的。我现在正在排查乘客,已经有点线索了,这事你要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不然我做不成。”他三言两语给侦探游戏做了个介绍,只是没说厕所里的事。

又担心赵新涛有疑虑,他真真假假地解释:“姓周的现在就在我车厢里,你要想见我就带着你去见,要问什么你也尽管问。我是亲手处理了他的伤,那刀口看着的确是挺吓人。要是联络警察,我担心人还没到警察手里,再给捅一刀,命都没有了,怎么说理?他的命究竟怎么样还应该交给法官,不能是随随便便让个张三李四就结果了。万一真的弄错了,白搭了人进去,这车上还剩下两个犯罪分子,我吃不了这份惊吓。”

光是他这番话就足够赵新涛惊吓了,一时间没有把千头万绪理出来。他眨巴眼睛,脑袋空荡荡的,好半天憋出个“唔”,“唔”完了又没有了。伍凤荣倒是耐心,索性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等他。隔壁厕所换了两拨人,赵新涛的脸色才慢慢回上来血。

“所以,咱们这车上到底有几号危险人物?”赵新涛吞了口唾沫。

伍凤荣比了三根指头:“算上姓周的,最多三个。”

赵新涛丧着脸:“荣荣,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有多大把握他说的是真的?你别犯糊涂啊,谁犯糊涂你不能啊。我知道你淡泊名利、高风亮节,那什么狗屁英雄金徽你不在乎,但现在是三百多号人的安危,你玩儿得起吗?”他挥手把烟气打开:“你别对着我抽,祖宗!哎呀……等我说完,要我帮你没问题,我赵新涛认你这个车长,你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不说一个不字。但是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你得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伍凤荣把烟拿开,好半天没说话。

赵新涛感觉到了他的压力。伍凤荣压力大的时候就不爱说话,闷头干活。列车长这个活不好干,既不算个官,责任又大,保障好一趟车子平安顺利到达目的地,其中的曲曲折折只有乘务明白。做好了人家感觉不出来,只当是应该的,要是出了纰漏,哪怕只是混账乘客瞎投诉,奖金说扣就扣了,完全不容情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赵新涛也是自己当了副车长才咂摸来。

多年的下属经验告诉赵新涛,也许列车长有列车长的考虑,他不说以后赵新涛也会明白。总之,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行,你给我派活儿吧。”赵新涛拍他的肩膀:“我也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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