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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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沈怀被晏回带到了清云山。

凡人之躯本就虚弱,破败的根底终究被折腾坏了,再承受不住太多灵力妖泽,如今一口气全靠仙药吊着。卸下的手脚虽已接上,却因伤势过重落下病根,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宛如抽筋断骨的疼痛折磨。

初时,晏回日日都陪着他,一面将药仔细吹凉了喂到他嘴里,一面絮絮地同他讲话,讲他们在从前瑜州生活的旧事。

可沈怀从不应,常低垂着眼发怔,不知在想什么。

喂下的药不过片刻就吐出来,他一闻着那味儿就记起被人按在地上凌辱的景象,胃腹与心口都开始翻滚抽搐,直将自己呕得面色惨白最后吐出混着血丝的清水,饶是如此,也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他安静得太过不同寻常,又乖顺得几乎过分。

这个人就算痛得再狠也是容色疏淡的模样,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若非被褥下抖如筛糠的身形和一层层几乎将衣衫能浸得拧出水的冷汗,压根儿瞧不出他到底有哪里不适。

实在疼得受不住时,他不知从哪里学的,拼了死地去咬自己舌尖,把自己咬得满口是血,在寂静昏暗的房间里,和着他散乱干枯的长发与灰白惨败的面色,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有几回被晏回察觉,慌忙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疗伤,他无力的头颈仰在那人臂弯处,无神黯淡的眼睛半睁,眉头都不曾蹙一下。倘若晏回低头亲吻他的面颊与嘴角,他就将眼睛闭上,不躲也不挣扎,顺从地任他肆意求取。

就仿佛,被抱着的是具真正的尸体

晏回其实说不大清自己喜欢沈怀什么,从前的沈怀总是笑意温和眉目疏朗,虽不会说话,却处处都妥帖耐心,像壶干净清淡的温水。而今,温水被冻住了,成了一块冰,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后来时日长了,待确保沈怀性命无虞以后,他便很少来了。他怕把这块儿冰碰碎。

是以他从不知,被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的沈怀,其实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因为他一闭眼,那些残忍可怖的噩梦就向他压过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恨不能立刻拿刀把心捅烂。他极力把自己蜷缩起来,恐惧地睁大眼睛,一遍遍去掐还未结痂的伤口,颤抖的指尖用力抠进鲜血淋漓的新肉里,越痛就越清醒,只有清醒,才不会听到耳边无休止的笑声与辱骂。

所以他的伤总不见好,晏回还以为是他身子太弱的缘故。

沈怀终于肯张口说话那日,外头梨树簇簇新雪正开到盛时,软烂的花瓣儿打着转从枝桠上落下来,铺得厚厚的,怎么也扫不干净。

晏回才给他喂完药,正要起身,不防手腕被人攫住。他诧异地看过去,自来到清云山后从未真正理睬过他的人,此时竟半靠在床头定定地望着他,眼底温润柔和,甚至带了清浅的笑意。

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接着便听到那人沙哑温柔的声音:“小回,今日陪陪我,好不好?”他说得十分自然,亲昵得就仿佛先前那些足以迫使他们形同陌路不复相见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晏回骤然听得他的请求,惊讶过后,心中欣喜雀跃还来不及,哪里有不依的道理,立时坐回到床边儿,放轻声音将他愈合缓慢的伤势从头问到脚,怕他哪处难熬还不肯说。沈怀瘦得太厉害,仿佛被人一箍就能散了架,晏回丁点儿力气不敢使,只敢虚搂着他,不放心地又问了许多遍。

沈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大抵觉得此种状况不免有趣得厉害,伏在晏回怀里闷闷地笑出声来。

“小回,”他笑够了,懒洋洋地用胳膊环住晏回的腰,闭着眼睛梦呓般喃喃,“我想去晒晒️太阳。”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日光底下好好睡一觉了,他几乎忘了太阳照到身上暖融融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子。

多可悲,分明于他混乱糊涂的一生当中,随意拎出任何一件事放到阳光底下,那些藏匿其中的丑陋愚蠢肮脏都会无所遁形。

可他却偏爱阳光。

窗外日头很好,晏回暗金色的眸子被照得浅淡剔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怀里人的额头,而后用细绒毯子将男人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穿过他的膝弯,甚至没怎么使力,就将他抱了起来。

他们就坐在那树梨花下,晏回不肯放手,更不肯沈怀下地,有些执拗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沈怀不欲与他争执,于是都随了他。

沈怀仍旧睡不着,直到日光将他半边面颊晒得滚烫,才慢慢掀开眼皮,有些恍惚地看着上方晏回凌厉利落的下颌,薄刃般的锋利唇线。

他发痴地伸出手,细白虚软的指尖一点点划过男人硬挺的面容,最后留在他紧抿的嘴角处,细细摩挲。

“怎么了?”晏回捉住他的手指,幽深的眸子垂下,里面是显而易见的担心忧虑,“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是舒坦的,沈怀笑了一下,眼底泛上层朦胧的水色,安慰他道:“没有不舒服,只是想看看你。”

晏回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还未待反应,沈怀已反手抓住他的掌心拽下来,将他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望着他不可置信的神情,弯起眼睛问道:“小回,你心里曾有过我么?”

他病中憔悴,已瘦得不大好看了,此时却眼角湿润面颊绯红,微微上挑的眼尾生出一点儿媚意,没骨头似的仰在晏回的怀里,黑发朱唇颜色昳丽,仿佛是只勾人魂魄的魑魅。

晏回见过沈怀许多样子,温和的青涩的愤怒的害羞的,却从未见过他这般主动放浪的模样。他在凡间做小晏回时,每每与沈怀行床第之事,无论第几回,男人耳根总是会悄然爬上红晕,他爱极了男人难堪又无奈的神色,愈发激起他的蹂躏凌虐,从不怜惜。

他皱紧眉头抽出手来,喉头苦涩得厉害,说不出话,胸膛剧烈起伏。

然而被他下意识甩开的人并未有半分生气,好像早料到了他的反应,也并未真正要等他的答复。

沈怀不在意地支起身子,未拢紧的衣衫顺势散开,露出他凹陷下去的锁骨与上面还未消褪下去的青紫瘀痕。那些伤疤大喇喇露出来,将晏回刺得心口一痛,他苦笑着将怀里人的衣服系好,“沈怀,你还在恨我。”

沈怀怔了怔,眼底的水色忽地破碎开,晕出片茫然涣散来,又在瞬时消失不见,他似有些失神,半晌,敛下眼睫极认真地摇了摇头,“小回,我从没有恨过你。”

“其实啊,”他顿了顿,垂着眼睛轻轻勾起唇角,没头没脑地道:“我很不喜欢春日……”

如今正是初春,暖风徐徐吹来,处处都很好,温暖和煦,没有什么值得厌恶。

“小回,我从没同你讲过,从前我不是个孤儿。我有个很好的娘亲,她性子软,同天底下所有的娘亲一样,会怕我疼怕我病,用攒下的工钱给我买糖吃,也会把我抱在怀里哄我睡觉……”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了想才继续道:“然而那是很少的时候,她在别人府里做工,只有我病得极厉害了才能回来。”

晏回身子一僵,试探着去握住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出乎意料地没有被挣开。

沈怀浑身都在发抖,可他面上仍旧平静,过了很久,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和缓道:“她走的时候,正是春日,我被爹送到了坊子里,没见着她最后一面。”他笑了笑,仿如在说什么不打紧的事情。

晏回将他搂得更紧了,他其实不能明白凡人所谓母子之间的感情,因为他生来无父无母,生命太过漫长,已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没由来的,他觉得沈怀很难过,难过到他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烦躁。

“我还有个弟弟,”沈怀被他握住的手湿凉粘腻,怎么也捂不暖,“我弟弟也对我很好,会给我银钱,还将我从那种地方救出来,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事事周全,心地善良,真正待我如亲人。”

“可他也死在春日。我亲自烧了他的尸骨,将他洒在冰冷的江水里。那水很凉,我几乎想要跳下去,但我没有。”

他还想笑,这次怎么也笑不出,于是疲惫地闭上眼,如喟叹般问道:“春日实在不是个好时节,小回,你说是不是?”

晏回张了张嘴,翻涌的话语滚到嗓子边儿就散了,最终只是喊了声他的名字。

沈怀伤痕遍布的手指慢慢扣住晏回的手掌,许久,他睁开眼睛仰起脸来,飞扬的眼角嫣红如抹了朱砂,湿润的瞳仁儿有些发亮,“小回,你呢?你也会在春日将我丢下吗?”

晏回拧着眉,在他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里,犹豫着摇了摇头。

他还想说什么,眼前却倏地变得漆黑一片,沈怀用那只没有紧紧握着他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紧接着温热的气息凑近,苦涩干枯的唇瓣堵上了他的唇。

他吻得急切而热烈,滚烫咸涩的泪水自紧闭的眼睫汹涌而下,是晏回这么多年来从未见到的热情亲密,迫切主动到,几乎让他以为,如果他不肯给些回应,那么攀住他身子将自己悉数送给他的这个人,就会因为绝望而彻底碎掉。

晏回抱住怀里不断发抖的身子,抚慰般摸上他尖利单薄的肩胛骨,他其实想同他说一句,“沈怀,我不会离开你”,可他觉得自己不能再骗他了。

他似乎从没想过,当身为凡人的沈怀寿数将尽时,他们又该如何。

于是他继续沉默下去。

晏回这些年头一次像待真正的爱人一般待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如同珍宝。这是场不能再温柔的情事,温柔到沈怀在意识涣散时甚至有些不解,那么先前无数个好似酷刑折磨令他哭着崩溃的夜晚,为什么他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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