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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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国王整日昏睡,每日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会杀死他的是疾病而非子嗣,在半睡半醒中时常念起多年前被他丢弃的七个儿子,还有一次召来了宫中的乐师,要他演奏先王后在时常常唱起的那支曲子。那是希尔达克岛上独有的乐调,乐师无能为力。国王怒不可遏,挥手打碎了侍女手中盛药的碗盏。

这样的闹剧近日里多次上演,巫师来不及换下面见使者的装束便从议事厅匆匆赶来,戴着温情的面具收拾残局。他挥退内间的侍者,轻声安抚国王,直至他再次入睡,而后从国王的枕下寻出了钥匙,如愿拿回了被他关锁了多年的魔镜。

它看起来像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似乎除了使人知晓自己的面容以外别无它用,只有巫师能催动它的魔力。他将它带回寝殿,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颤抖着向它问询。

——魔镜,魔镜,请告诉我,这个国家的下一任国王,至高的统治者、无上权力的拥有者、所有财富的继承者会是谁?

他没能得到他预期的答案。

——这个国家的下一任国王,至高的统治者、无上权力的拥有者、所有财富的继承者,是国王的儿子,住在森林里的王子。

他如遭雷殛,兀地瘫坐到椅子上。

不,不,这怎么会……

他一遍又一遍地向魔镜问询,却一遍又一遍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是真的。

他没死,他还活着……

那猎人骗了他。他没死,他住在森林里,他还活着。

猎人想必已经告诉他一切了,他一定都知道了,他的恋人以一颗宝石作定金交换了他的生命。等他回来,会杀了他的,一定会的。

一切都会毁了。

绝不能再让他活下去了……他必须赶在那可怕的一切到来之前杀掉他。

亲手杀掉他。

于是,他将自己化妆成一个老妇人,让一头白发盖住了满头金发,让脸上生出皱纹、暗斑和一切苍老的痕迹,略略弓起身,挎上一个装着各色小东西的竹篮,选了天气晴好的一日踏进了森林里。

他在曲曲折折的林间行了足有半日,衣裙被路旁的荆棘划破了几道,这才远远地看到了那幢小木屋。

他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看见白雪从屋子里走出来,攀上竖立在房子一侧的梯子,在房顶上敲敲打打。他行动一如既往的矫捷,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地束了起来,穿了一身乡下男孩的粗陋衣服,由于衣料过短而露出了半截小臂和一段细瘦的脚踝。

好一会儿,他才挎着篮子走上前去,佯作一副苍老的嗓音轻声唤他:“年轻人,能给我一口水喝吗?我太累了,在这林子里走了好久……”

“噢,当然。”他闻言露出笑容,从梯子的第三级上跳下来,转身走进屋子里,招呼道:“请进来吧。”

他依言走了进去,在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这是个窄小的屋子,客厅与厨房并作一间。白雪往一旁炉灶中添了些柴,准备为他烧一壶茶。

他向他搭话,解释自己是要穿过这片森林,到那边的小镇上去看望自己的女儿,但在林间走了些岔路,这才走到了这里来。

茶壶里的水沸腾起来,白雪拿起一块粗亚麻布垫在手里,将茶壶从灶台上取下,斟满了一杯,转身端到他面前来,轻声道:“那么,您是从王城里来吗?”

“没错。”他点点头,对着茶杯轻吹了吹,猜测他或许是要探询一些王宫里的状况,因而循循道:“就住在集市西边那条巷子里。最近王城可乱得很呢,集市里总有人说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王城里怎么了?”

他果然问了起来,眉头蹙起,上身前倾,是一副再明显不过的紧张姿态。

隔着一层薄薄的茶烟,巫师望着他拢起的双手,出神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么?也对,你住在这森林里……国王生病了,病得很重,公主……据说公主失踪了,说是去森林里打猎,一直没有回来,这么多天了……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说着,观察着白雪的反应,试图察觉他眉梢或眼角的一点变化,但他只是低垂着眼,一语不发。

他只得继续道:“现在朝政几乎都被国王的一个男宠把持了,听说那男人来路不明,会用巫术,也不知是怎么蛊惑了国王……”

他佯作一副市井妇人对宫闱艳事惯有的鄙夷姿态,细数那些所谓从集市上听来的,有关那佞幸的种种事迹——据说正是他的出现让国王变了心,才致使先王后含恨而终;他一定是极尽所能地向国王献媚,才会拥有了比其他男子更多的宠幸;国王身体一向康健,突然的疾病或许正是他诅咒所致……如今国王卧于病榻,他如愿获得了一切权力,大约早已为自己寻了几个漂亮的情人,整日寻欢作乐了。

即使是以往服侍国王时,巫师也没做出过比现下更好的表演。他编造着种种流言,极力诱导他,希望听到他对此说些什么,什么都好,附和地表示厌憎或是嫌恶地皱眉,什么都好。任何人在听到他讲述的这种种不堪后作出这样的反应都不足为奇,遑论白雪。

但白雪仍旧沉默着,他侧过脸望向窗外,长久不言。巫师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注意到屋外开着大片的花,明艳绚烂,他来的时候只顾看他,竟全没发觉。

好一阵子,白雪才转过头,大约终于回过神来,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于是生硬地切换了话题,“您的女儿是在森林那边的小镇上生活吗?”

巫师回答是的,而后向他讲起预先备好的说辞,像一个真正的老妇人那样,提及有关女儿的诸多琐事,这些东西向来是没有人愿意听的。但白雪微笑着听他讲下去,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

他讲得冗长而细碎,连自己都感到厌烦。他原本只预备了一些被他问起时回答的说辞,绝没打算说上这么多。他在下意识地拖延时间,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但所有能说的东西终究还是说尽了,他虚构了能虚构出的一切,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日影偏移,巫师饮尽了杯中残余的茶。他称赞白雪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就像我女儿一样”,而后从篮子里取出一把漂亮的梳子,亲切地提出为他梳一梳头发。

他记得白雪曾语带怀念地说起小时候母亲为他梳发的情景,这一定又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白雪有些羞赧的神色,但还是顺从地坐到了他面前的椅子上,解开了自己的发带。背对着他,毫不设防。

巫师握住那如绸如水的长发,在心底无声地叹息。

他竟全没得到教训吗?他已经因为轻信他人而险些丢了性命。

这样的人要如何成为国王啊……他会轻易被看似和善实则各怀鬼胎的人蛊惑,会全无所察地落入权力相争的陷阱之中,被撕个粉碎的。

森林的确比王宫中要适合他得多,他为自己选了个好去处。他住在窗外开满了花的小木屋里,穿着粗糙却轻便的衣服。他再也不需要用手套和衣领遮住自己的手臂和脖颈,再也不需要一举一动严格遵循宫廷礼仪,不需要向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可以用一整个午后侍弄花儿或是追逐野兔,可以信任森林里来往的动物和路过的老妇人。

将他安葬在这里,也一定要比在王宫中更好。

他望着手中的梳子,它自上而下穿过白雪的发间。从植物中提取的毒被涂抹在了锋利的齿尖之上,他只要稍稍地、轻轻地向下一按,刺破他的皮肤,顷刻之间,附着其上的毒就会渗入他的身体,夺走他的性命。

一切是那样轻易,只要短短的一个瞬间。

他会喜欢这里的,他可以睡在四季的呼吸之下,与漫山遍野的花儿同眠,这一切都会很快结束,他甚至来不及感到痛苦。

但是、但是——

他的长发这样美,柔顺地垂卧在巫师手中,那柄发梳一次又一次从中穿过,像穿过一首铺陈的诗。

他记得它带来的触感,它曾几次伴着缱绻的吻垂落到自己颊侧,发梢勾起不合时宜的痒意。

他想起那些轻微的痒,那些在清晨,在午后,在静悄悄的夜里缠绵的亲吻。白雪偶尔会谈起未来,尽管他的命运从未握在自己手中。他讲起这一切的不确定,讲起每一种可能或不可能,每一种都会提及巫师,每一种都会。

他从来都在想着与他一起的未来。

他想起白雪曾在落日下提议的,让自己有过一瞬动摇的私奔,一起逃到邻国的小镇上去。那或许会是一种美好的可能,那会是的。

他们会磕磕绊绊地学习邻国的语言,相互用自己不怎么样的水平来评判对方的学习成果;会尝试着在灶台上煮熟一些食物,却弄了满头满脸的灰,相对捧腹;会为对方缝补磨破的衣服,悄悄在衣角上绣上一支小小的玫瑰。

哪怕是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白雪杀掉国王,继承了王位,一切也一定不会像他曾经想的那样糟糕。白雪会坦荡地让他跟随在侧,会郑重地向外国的使臣介绍他的身份,不会允许王宫中任何侍者在背后诋毁他,会在每一个重要的仪式前夜神色紧张地询问他的建议,忐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而他则会为他整理衣领,梳理头发,送上宽慰的吻。

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这一切,毁掉了所有美好的可能。

他应当杀了他的,他应当这样做,魔镜早已给了他最明确的预言。从他交出那颗宝石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失去了一切退路。

但他终于只是为他梳好了头发,感谢他的招待,而后与他告别,离开了这里。

换个方式吧,或者换个时间……随便怎么样都好,只要别在今天,别让自己看着他死在面前。

离开的时候,白雪摘了几支花放进了他的篮子里,祝他今天心情愉快。

他回到了王宫中,回到自己的寝殿,将它们插进装着清水的花瓶里,放在了床头。

瓶中的花只消短短几日就变得干枯发暗,花叶凋零,再悉心的照料也无济于事。从它们被从花枝上折下的那一刻起,这就是注定的结果,谁也无力改变。

魔镜的预言也是一样。

决不该再拖下去了,时间的流逝只会愈来愈加重他的危险。

巫师将那萎败的花从瓶中抽出,失去了水分的花叶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而后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他重又做了那副老妇人打扮,经由与先前相异的小路进入了森林。白雪正在溪边洗刷他的马,发梢和脸颊被溅上了水珠,在晌午的日阳下闪着细碎的光。他远远地望见了他,脸上露出笑容,起身招呼道:“您是才从女儿家回来吗?”

那副笑容明艳而纯粹,不含一点杂质,几乎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巫师减少了与他寒暄的时间,尽量避免同他交谈下去,推却了他“喝杯茶歇息一下”的邀请,说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必须尽快穿过森林,赶回王城去。

“那么,您多保重。”他笑笑,望向他的马,说可惜林间路窄难行,骑马并不比走路省时,不然他还能送上一程。

巫师感谢了他的好意,而后将一个漂亮的苹果送给他作礼物,道别后匆匆离去,逃也似的没入了树林里。

他莽莽撞撞,一路疾行,顾不上避过拦路的荆棘或生长的花丛,裙角被划破了一道又一道,腿上被划出血来也浑然不觉,只拼命地向前跑着,妄图快些离开这里。

他决不能再因为心软而白白放过一次机会了。他敛起衣衫在林间穿行,跨过灌木,绕开枝杈,撇开一切往昔的回忆与旧日的情愫,直到气喘吁吁、喉间腥甜才停下,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已经快要跑出这片森林了。树木不再遮天蔽日,晌午的烈日不遗余力地在他面前铺展,几乎令人晕眩。

他在这令人目眩的明亮之中恍惚起来,一瞬想不起自己奔波这一路究竟是朝向何处。是了,是了,等待他的是无上的权力和崇高的地位,是国家一切的财富与万人的景仰。

这一切唯一的变数——他旧日的恋人,则会在吃下那个毒苹果后静悄悄地死去,而他只需再走上短短的路途,回到王宫中,这一切就会稳妥地、毫无偏差地属于他,再无任何被夺走的可能。

这是个完美无缺的未来,他曾费劲心力,穷极一生地追逐它,现在终于要得到它了。

这远比那些稍纵即逝的感情要好得多,远比那些不可信的誓言、那些月光下的吻与年轻人眼中跃动的光亮可靠得多。

他应当感谢自己的理智,他做了最好的决定。

等待着他的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这一切是多么好啊,好得令他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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