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

精彩段落

温淇只在医院待到吃完晚饭,她原打算问护士要张毯子,留下守夜。

“你回去吧,我没事的。”

“但是……”

“待会儿我把新的人物小传发给你,梗概和详纲你看着改。”苏让正低头在手机端的WPS里打字,从护士站借来的超长充电线绕在床头,“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和我沟通。”

“老大不是说缓缓也没事儿的吗?”

项目贵快不贵精已是常识,即便工作室还算有点儿底子,汪林远也不想在任何一个项目里拖拉太久,这次松口不过是在苏让这里卖个好,可惜苏让并不怎么愿意领情。

“平台那边编审会议的时间是固定的,错过了这次,就得等到下个月月中。年前如果不开机,很多事儿都得往后延,夜长梦多。”

吃定温淇不会懂得那些不曾摆在台面上的弯弯绕,苏让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这只小菜鸟。温淇自觉被委以重任,不疑有他,叮嘱几句后,总算离开了医院。

能够安静独处,苏让打字的速度快了一倍,手机固然比不得电脑方便,现下条件有限,也能应急。到护士进来例行检查时,苏让已经将文档导出来,用微信传给温淇。

“奇怪,怎么量不出来?”护士拍了拍电子血压测量仪的显示屏,“难道又坏了吗?就说电子的不靠谱。”

苏让胳膊上紧紧地套着血压仪的腕带,任由护士摆弄。

“你等下,我去换台机器,这个可能出问题了。”

护士嘀嘀咕咕地离开,两分钟后又带着另一台差不多样子的血压仪回到病房,还是没能量出苏让的血压,一拍脑门,恍然意识到仪器没有任何故障。

“怎么搞的,一大小伙子,血压低到机器测不出来。”

“我没事。”

“有没有事医生说了算!”护士恪尽职守,提笔把真实数据记录在案,“就仗着年轻可劲儿造吧。”

苏让懒得辩解,那几年朝不保夕的生活不足为外人道,如今也算渐渐稳定下来,有份能糊口的工作,还能在剧组里过年……

想到过年,一团黏腻发苦的东西虬结在苏让胸口,他起身下床,打开一旁的柜子,里面放着昨天夜里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苏让拿起卡其色外套,无视上面的污渍和血痕,将它裹在浅蓝色病号服外面,转身往病房外走。

夜间的304医院依旧人来人往,没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单薄的身影从住院部大楼出来,穿过小花园,顺着门诊部前面的水泥路,走进医院南门边上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店员并不多事,即便苏让这幅打扮,面无血色地来买烟和打火机,他也只是机械地输入价格,让苏让扫码付款。

从便利店出来,苏让走到路边的垃圾桶旁,将烟盒拆开,塑料纸扔进垃圾桶,抽出一根烟来,倒放回烟盒里。这是烟民们没来由的一种迷信,把那根倒插回去的烟叫做许愿烟,苏让不是合格的烟民,只在情绪极度混乱或者熬夜撑不下去的时候才抽上两根,他也会把一根烟倒插回去,却从来没有许过愿。

这次,苏让突然想到了一个愿望。

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嘴里的烟,苏让轻轻地吸了一口,火星子眨了眨眼睛,烟雾在面前翻转腾挪,他没注意到马路对面停着的一辆黑色奥迪。

萧钺没有带老康,自己开车来的,他坐在车里,看着苏让掐灭一个烟头之后,又点燃一根。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足以把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苏让曾经最讨厌烟味,走路上遇见正在抽烟的人都会绕道,苏让曾经有些洁癖,衣服上沾了一点儿污渍,都要立刻脱下来扔洗衣机。他女朋友看起来挺好的,为什么不管他?都不给他带身干净的衣服吗?萧钺轻轻皱起眉头。

抽了小半包烟,苏让成功用足量的尼古丁把自己搞得晕晕乎乎,无法正常思考。缓步走回病房,脱了外套,倒头睡去。

翌日上午,温淇提着几个牛皮纸袋准时到病房报道,苏让误以为温淇来医院之前还抽空去逛了趟街。直到温淇将衣服拿出来递给苏让,他才发现袋子里装的尽是些并不便宜的男装,面料款式,甚至是颜色都很符合自己的审美。

“这是?”

“你朋友让我带给你的。”

“我朋友?”

苏让没有朋友。

“对呀,我刚一进住院部大楼,他就叫住我,说有急事来不及看你了,托我把衣服给你提上来。”

“他长什么样?”

“唔,样子嘛……”温淇斟酌着用词,“长得挺像托马斯小火车!”

刚坐回车里的老康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抬手揉揉圆滚滚的鼻子,一无所知地赶回去复命。

“我直接交给那小姑娘的。”

“嗯,辛苦了。”

“萧总……”老康欲言又止。

萧钺从堆积如山的待审核文件里抬起头,怀疑老康是被陈锋传染了话说一半的毛病。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

“我觉着那姑娘吧,看着不像是……”老康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不像是他的女朋友,应该就是同事或者普通朋友。”

“陈锋跟你瞎说什么了?”

萧钺神色如常地翻着手里的文件。

“陈助理啥都没说。”

但我慧眼如炬,老康想。

“知道了。”

萧钺将一份投资可行性分析报告放到已处理文件里,被投资方是国内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三的视频平台——山楂视频。

关于山楂视频的市场调查是从一年前开始的,那时候萧钺尚未回国,更不可能知道苏让的职业。凭过去的了解,萧钺以为苏让会选择从事生物化学方面的工作。

所以,只是天意弄人。

萧钺并不会因为苏让而对任何事物怀有恶意或偏见,他只会爱屋及乌。

不到三天,山楂视频的几个高层就听到风声,宏奥集团内部已通过了投资提案,效率比原想的快了半分,而这种提前漏风的做法,明显是要给山楂视频吃定心丸。谁都清楚,网生态视频平台虽然生长迅猛,但国内用户的付费习惯尚未养成,前期就是个砸钱圈地的买卖。

“宏奥不是一直做实业的吗?”王飞从工作室的雪茄柜里拿出一支雪茄来,递给方义。

“王大导演你是在剧组关傻了吧,宏奥早好几年就开始往这块伸手了。”方义斜瘫在沙发里,嘬着雪茄,“越是那种家大业大的,就越是眼光长远,我还听说他们的接班人年轻着呢,刚从国外回来,也不跟那帮二世祖胡天胡地,也没买新闻通稿漫天瞎吹,安安静静地待在鹏城搞事业。”

“哪儿比得上你方大制片人消息灵通。”

“你这话说的,好歹算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我就不信他们山楂的人不查咱们。”

方义的话勾动了王飞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咂摸片刻,开口说道:“你那边人靠谱吗?”

“什么靠不靠谱?”

“帮你打听消息的人。”

“哟,想查你的小情人们有没有背着你找别人?”

“不是,我想查一下苏让。”

这几天,王飞总是忍不住想起地下车库里发生的事情,多年的江湖经验提醒着他,这事儿还没过去,还没完,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底下潜藏的危险也就越大。

“你还惦记着呢?”方义将雪茄放到一边,懒懒散散地伸了下腰,“汪林远不是说了吗,估计就是个以前认识的人,觉得样子太惨,随手救下了。”

王飞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别瞎琢磨了,苏让的事儿我还真知道一点,不多,也是汪林远那边的人传出来的。说苏让念大学前儿,他妈带着他四处躲债,大过年的,开车撞死在高速上了。”方义用有些轻佻的语调说着,“你说他要真跟什么大人物很熟,还至于惨成那德性?”

这话不是没道理,王飞记得苏让在他组里的时候,大编剧是个从韩国回来捞金的,别的本事没有,韩国人那套高低尊卑的玩意儿倒是学得很好,几个敲键盘的小喽啰里,就苏让熬到了最后,要不是为了挣钱,谁愿意忍那种气?

王飞替方义重新点燃雪茄,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心里却仍惴惴不安,又很快打定主意,决心自己找人去查查苏让。

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尚无知觉的苏让刚从医院回到住处,锅里的几个饺子已经发酸变臭,长出斑斑点点的霉菌,苏让清理了厨房,洗完之前用过的咖啡杯和摩卡壶,正要拖地,又接到汪林远的电话。

“苏让,后天山楂那边的项目会,你带着温淇去吧。”

“时间提前了?”

“是啊,山楂可能要融一笔比较大的资金,就急着攒内容呢。我也刚知道,这边组里的事情还得忙几好几天,我赶不回去。”

苏让知道汪林远这一年来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往制片人方向转,不再多问,答应下来。能直接接触到平台方,对苏让来说是件好事情,但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厕所里拿出拖把继续打扫卫生。直到狭小的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清理的东西了,苏让才坐到桌前,打开电脑。

平台过会需要三集样稿,因为苏让住院,温淇又暂时没办法承担完整剧本的写作,所以到现在,满打满算,剧本也才只有一集半。

苏让补全了半集,发给温淇做格式调整和校订,扭了扭酸痛的脖子,窗外已是灯火通明。首都的云层很薄,光污染严重的情况下,也能看到几颗星星,苏让习惯性地去拉窗帘,刚抬起手,怔了半晌又放下,也不开灯,只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开会前,苏让熬了个通宵,把所有材料整理完,做了备份,又灌了杯很浓的咖啡,才提着电脑出门。

温淇到得比苏让更早,站在山楂视频办公楼的大厅里,提着两杯刚买的豆浆冲苏让招手。

“谢谢。”苏让从温淇手里接过还有些发烫的豆浆,不忘嘱咐温淇,“待会儿平台的人说什么,你听着就好,不要去解释。”

“我保证,没你的示意,绝不开口。”

再是不谙世事,温淇也明白苏让不让她说话,是在护着她,心里一暖,乐呵呵地跟在苏让身后进了公用电梯。

编审部门的会议室在六楼拐角处,是用整面的钢化玻璃隔出来的,苏让背对着走廊坐下,打开电脑,将编剧阐述的PPT投到会议室的幕布上——网络剧《青春回响》,编剧:汪林远。

到这会儿温淇才开始紧张,在椅子里坐立不安地扭动了几下,终于还是站起身,跟苏让交代过之后,从会议室出来,去找卫生间,七弯八拐地找到了地方,门上却挂着“维修中”的提示牌。

“这里坏了,大家都去四楼上厕所。”清洁阿姨操着河南口音友善地提醒道。

温淇点头道谢,转身去乘电梯,抬手按下十楼的按钮,心里还嘀咕着,山楂视频内部还真是磕碜,拉屎撒尿还得上总裁办公室旁边,她刚刚等苏让的时候,看过大厅接待处后面挂着的信息牌,知道十楼是大老板办公的地方。

不同于下面几层的喧闹忙碌,这里清静得看不到人影,温淇东张西望地找寻厕所,转头却瞧见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带着助理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同他握手告别的是山楂视频的总裁童喻。托隐形眼镜的福,温淇瞬间认出了萧钺,站在原地愣了几秒,不再犹豫,追了过去。

萧钺和陈锋刚要走进电梯,身后却传来响亮而急切的声音。

“等一下!那位帅哥!等一下!”

随后,温淇慌慌张张地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有些紧张地开口。

“对不起,麻烦您稍等一下,就几分钟。”

萧钺看着温淇,有些疑惑,只见她激动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按住语音输入键,兴奋地对着手机话筒说道:“苏老师,你快上来,我把你的救命恩人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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