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无燕

精彩段落

莲心湖的春光无限,去游船赏景再是好不过。堤边悠悠绿草依依杨柳,百花争放,骄阳之下皆被镀了层柔和的金光。

湖中自在荡着几叶扁舟,我盘坐在船尾,双手撑着两腮,低头默默看着船身划过水面时翻起的涟漪。

一只手从后伸了过来,在我嘴里塞了一颗水润葡萄。我措不及防的朝后看去,就见身后的晏熹正歪头笑看我,说我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去船内玩乐赏风景。

我咬碎了汁水甜腻的葡萄,咽了下去。垂着眼捷,没有回话。

晏熹坐到我身边,轻声问我:“是不是觉得不好玩?”

相比待在晏家,我很喜欢在外面,很喜欢和晏熹待在一起。只不过,这里还有那个讨厌我的崔林晚。

我指了指水面不时冒出的泡泡,答非所问道:“阿姐,这里有鱼。”

晏熹看了过来,顺着我说:“还真是,想吃吗?今晚让李婶给你做鱼吃好不好。”

我没想晏熹居然会认为我是想吃鱼,但是还是回了句:“好。”

崔林晚弯腰从船内探出身,拿了两杯酒过来,一双含情眼里盛满笑意:“看什么呢两位?”

她已经对骑马一事向我道过歉了,但那毕竟是碍于晏熹的面子,我知道她不是真正想跟我道歉。

崔林晚将其中一杯酒递给我,说:“晏妹妹不进去肯定还是在生我气呢,来,这杯敬你,改日姐姐我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可好,到时候还望别驳了我的诚意。”

晏熹将酒挡了回去:“她还小,不能喝。”

崔林晚大惊小怪:“哎呦,这是果酒,小孩子都爱喝的。”

她再次将酒递在我眼前,深色瞳孔里笑意更甚。

我犹豫一瞬,接了过来,闭着眼睛一饮而尽。甜辣辣的酒水灌入喉中,我低咳了声,然后仰头朝她扯出一抹笑,道:“没生崔姐姐的气。”

倒是崔林晚提醒了我,自从有了晏熹护着后,我还真以为自己成了晏家的二小姐。而一旦离开了晏熹,我就仍旧还是那个可怜虫,还是那个任人可欺的晏知悔。

所以,我得罪不起她。

“妹妹真是海量。”崔林晚夸了我一句。

晏熹脸色不太好,她正欲对崔林晚说什么时,我站起身将她向船内拉去,说果酒好喝,想再去喝几杯。

……

天上几只青燕倦飞回巢,游船依旧随波逐流,缓缓飘荡,荡进夕阳薄暮。

崔林晚与张青玳喝酒谈欢,偶尔也听见晏熹的只字片语。

她不让我多喝果酒,但我还是有些喝醉了,侧首远看水天交接的残阳,双颊被漫天晚霞映得一样红。

晏熹是将我背回去的。

我趴在她清瘦的背上,感受着晃荡,思绪沉沉的,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踏实觉。

再醒时,人就已经被脱光丢在了浴池里。

水雾不断漂浮上升,朦胧了我双眼,差点儿以为是跌入了梦境之中。

晏熹与我同浴,正帮我洗澡擦拭着身体。

跟前的她肌肤胜雪,美人香骨,玲珑有致的身姿被我一览无余,小小年纪的我也知羞耻,被吓得立即闭上了眼睛。

察觉她继续靠过来,我本能的把手挡在胸口,纤弱的心脏在砰砰震动,好像只受惊的兔子。

头顶传来一阵浅笑,听那声音道:“你我亲姊妹,害羞什么?”

“况且阿乐还是棵小豆芽菜。”晏熹打趣我。

借此余醉,我大了几分胆子,把手放了下来,不满的朝她仰高了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向她无声抗议着自己才不害羞,才不是小豆芽菜。

晏熹顾及到我小小的自尊心,忍着笑,继续用帕子给我擦拭,擦得我脖颈痒痒。

沐完浴后,晏熹还真让厨房的李婶给我炖鱼汤喝。鲜美鱼汤让我彻底醒了酒,喝完躺在床上,举着手里的两个小木头人细细把玩。

夜幕深沉,除了微弱烛火的跳动声,还伴随着晏熹时不时翻阅的书卷声。她有每日睡前看会儿书的习惯。

我盯着雕花床顶愣了许久神,没注意晏熹来到床前,拉过被子,将我露在外面的脚丫掩得严实。

我不听话的挣了挣,她就用手轻轻给我摁住。

“阿姐,我是不是在那天就已经被冻死了?”

我忽然问了她一声。

晏熹蹙了眉头,坐在床边,朝我倾过身时,中衣微松里面滑出一段纤美锁骨,我看到了她戴在颈间的一把长命锁。

“胡说什么,你活的好好的。”她认真看着我的眼眸,好似被我的话吓到,“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一切对我来说,都太过于梦幻,让人难以分辨真假。

我将小木头人紧握在胸口,沉溺在晏熹眸中的温柔关切里,几乎就想对她倾吐出曾经所有让我难以经受的苦楚。

可我没有,我一直都选择沉默。

“因为,你对我很好很好。”

晏熹确实对我很好。整个晏府,唯有她才拿我当亲人。

我侧蜷缩着身,听着枕边轻语,晏熹宽慰的话如流泉细水,源源不绝灌入我贫瘠的胸腔,使我不由自主拉住她一角袖袍,来抓住这从未感受过的踏实之感。

案上留了盏小烛,微微火光,以不至于让屋里彻底陷入黑暗,只因晏熹知道了我怕黑。

后来她又提及了我们的娘亲,闻婧纭。

晏熹说她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就是娘留给她的,而我也有一把,问起我时,我也只说是忘了,不知是丢去了何处。

她语气略有遗憾,却也不曾责怪我一句。

我脑海里找不出半点关于娘亲的映象,奶娘说她是生下我以后,在我还未满岁的时候走的。

可晏熹见过她,她的眼里,娘是一位温柔至极的母亲,也是位出身名门贵族,京城中有名的美人。

嫁给她们爹晏义年后,伉俪情深多年,始终恩爱如斯。只可惜的是,那时的闻婧纭腹中难出一子,寻遍无数名医也看不好。

但她想要孩子心切,便时不时就上山烧香拜佛,虔诚叩愿。许是心诚侧灵,某次回来途中,就在山道上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晏熹。

她们都猜测大概是附近山民遗弃在此处的。但派人询问无果,闻婧纭便正好欢喜的收养下来,将这孩子视如己出,疼爱得紧。

闻婧纭还在时,晏义年从未纳过妾,直到她走后一年,才开始不断的往府里纳了一位又一位妾。

府上老人都私下说,那些夫人身上,都有几分与大夫人神似的地方……

我一语不发的听着有关娘的过往,也在脑海里幻想勾勒出她的模样,可是心中依旧沉郁,掀不起半分波动。

毕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晏熹也是侧着身,注意到我的情绪。她沉默良久,微叹了口声说:“她的离开……对我来说确实不能接受。所以我才随我师父远赴边疆,与你生了隔阂。对不起,晏乐。”

她跟我诚心道歉,我讶异一瞬,捏着她的衣袖不禁紧了紧。

“你是她的孩子,而我做为你的长姐,却没能护好你……该认错的是爹和我,晏乐,你没有错。”

“从来就没有错。”

我忽而翻过身去,捏着木头人缩紧了自己,眼眶徒然涌出的酸涩让我瞪大双眼,不敢轻易去眨。

多荒唐,我怎么会没错呢,晏熹定然是在哄我。

与她在一起日子,总是我最惬意自在的时光,不用怕着怕那。而每当晏熹带我出去玩时,我便发现,她再也没有过应好友之约。

我以为,晏熹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会一直待在我身边陪我。但当春花落尽时,晏熹与我告别,说她要去北疆了,去她师父那。

我顿时感受到一阵深不见底的恐慌,躲在看晏熹每日练功的小亭子后面,心不在焉的摩挲着手里的小木头人。被晏熹找到时,泪水早已经糊了满面。

她用柔软帕子卷走我脸上的湿润,蹲在我身边,眉目疼惜,安慰我好一会儿,才跟我解释为什么要去北疆。

因为她见过风沙恶劣之地的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见过无数将士百姓的森森白骨残尸,被入侵的敌人踩在脚下。

那笔笔血仇与屈辱,像是她梗在她心中的刺。

她眼神里透出我从未见过的愤恨,切齿声中又流露出几分痛心。

我终于知道了她爱武成痴的原因,原来是为了保护天下的黎民百姓。

晏熹这般小的年纪就有如此抱负,我该是理解她的。

于是我将刻了“乐”字的小木头人分给了晏熹,让她保重,千万千万别忘了我。

晏熹收好,答应我一有时间就会回来,叫我不要担心,她只跟在师父身边,不会多有危险。

还说府中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如果还有,就等她回来告诉她,然后替我狠狠出气。

晏熹走的那天我没有相送,一个人倔强的藏在柜子里偷偷抹泪。还是晚茵将我找出来,照顾我好好洗漱吃饭。

她是晏熹留下来照顾我的,后来还把奶娘也一起安排进院照顾我。

春去秋来,一载又一载。

从有了晏熹的庇护,府里不再任由我自生自灭,而是严加管束起来,我被放到四夫人的名下管养。因为晏熹,爹爹也最大限度的对我视而不见。

四夫人不好相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买通了教书先生,逼我去与别的弟弟妹妹一起学书,而每次都是我被教书先生挑刺处罚。

四夫人会在这时握着我打的通红流血的手,笑盈盈的告诉我下次要好好听先生的话,不许哭,不许再调皮,是为我好。

四夫人那么爱笑,却笑得我头皮发麻,害怕得紧。只能弱弱的低头应是。

大字没学上几个,身上伤倒是没断过。奶娘只怪我做事永远不谨慎,鬓间白发又多了几根。而晚茵会替我上药,忧心得提醒我万事不要惹四夫人不快,毕竟她最得爹爹宠爱。

日日被针对没有喘息之机,让我疲惫不堪。晏熹终究善良,相信只要告诫全府上下就不会有人欺负我,可人心与偏见怎么会因三言两语而彻底改变。

晏家从商,世代积累的财富在京城屈指一二。晏义年也有不少时间是在外经商。

只有他不再府里时,我才敢大着胆子逃出去。

回来不过挨一顿毒打,换得再外的几日安宁,我认为值了。

我想去北疆找晏熹,找我长姐。

第一次逃出府,我孤苦无依,去将军府找张青玳,才知道他也随晏熹一起走了。

只有崔林晚没去。

我找到她时,忍着心里的惧意,站在崔府门口讨好她,大着胆子拉上她的手,装可怜乞求她带我去北疆找晏熹。

崔林晚没有第一时间甩开我,而是将我拉近,俯首笑着掐我的脸,嘲弄道:“小扫把星想姐姐了吗,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她去那里都是谁引起的?”

“别跟我装模作样,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坏种。”

她掐的我脸好痛,眼角疼得泛出泪水,我顺从道:“是我的错,是我……我是坏种。崔姐姐您发发善心……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好啊。”崔林晚像是被我谄媚的模样取悦了,答应我。含笑眼中透露出几分残忍,继续道,“跪下来给我磕头,我就带你去。”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跪下去求她。对我来说,这有什么难的呢。我年纪尚小,谈不上有何自尊。放在晏家,跪谁又不是跪。

崔林晚还特地让我坐上马车随她去。我以为北疆会有多远,没想到一会儿就到了。

崔林晚外面骑着马,对我说到了,下来吧。

我掀帘一看,抬头看到“晏府”那两个金灿灿的大字时,浑身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她在戏弄我。

被晏家人拉进府里的那刻,我回头恨声问崔林晚:“明明无冤无仇,你为何厌我至此?”

崔林晚抓着缰绳,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笑了,理所当然道:“讨厌一个人也有理由么,你本就任人可欺啊。”

我记住了崔林晚给我的羞辱,记住了回去后四夫人给我的那顿皮开肉绽的毒打。

恨意开始滋生,我开始知道了仇恨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后来逃出去,我只在外如孤魂游荡,看山水人间,再也没去找过崔林晚。

晏熹不在我身边,我仿佛又变得愈加沉默。她很少回来,是个惯会用温柔哄我的骗子,可我还是很想她。

想她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十三岁那年,大楚打了场大胜仗。晏熹在那一战打响名号,再加上主帅张冠倾大将军的大力鼓动下,成为了人人皆知的巾帼英雄。

彼时的她不过十八岁。

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高兴得我好几天睡不着,晚茵给我留了盏小灯,劝我快快睡觉,别熬坏了身子,不然明日大小姐回来就不能好好的见到她了。

我闭上眼睛点头,让她也去回去休息,脑子里依然十分清明,想着只等明日就可以见到了。

屋外风骤云集,叶落秋凉,转眼间就忽然变了天。

后来回头想,要是那日没有传来晏熹行程耽搁的消息,没有撞见经商回来,喝得微醺的晏义年。

那么会不会,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四夫人见不得我高兴的模样,少见的冷着脸叮嘱我莫要失了仪态,却并未再难为我,毕竟晏熹要回来了。

我守在门口,迎着秋风,黑压压阴郁的天气也影响不了我心中的喜悦,一直从早等到天黑,才有人来报大小姐行程耽搁,晚几日回来的消息。

我又看到了四夫人重新展露的笑颜,手里的木头人早已被摸的光滑温润,我并未就这样消散期待,不过是再晚几日罢了,她迟早会回来的。

待回去时,身后传来遥遥的马蹄声,我回过头去,看到了驶来的一辆马车。

我以为是晏熹回来了,一边想着她定是要给我惊喜,一边心喜的跑上前去,笑着大声唤了句,“阿姐!”

可接着挑帘而出的,是我这一生都惧怕与憎恨的人——我的爹爹,晏义年。

对上他目光,我的笑容瞬间僵住,全身热血都在这刻冷了下来。

我已经许久未见到爹爹,除了生了些白发,并无多大区别。可是这次他见到我,眼中没有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震惊。

晏义年紧紧盯着我,半晌从喉咙挤出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名字:“婧云……”

我吓得后退,险些跌倒在地。还是四夫人见状不对,立马凑上前来,笑盈盈的对爹爹嘘寒问暖,说他在外受累了。

继而偏头瞪了我一眼,冷声让我快滚。

我跑了回去,越跑越觉得后脊发凉,那名字是谁都不敢在晏义年面前提的禁忌,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心病,是他的悔恨。

突然提起,只怕他会如当年一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夺取我性命。我缩进被子里,一遍又一遍的祈愿晏熹快点回来,求她快点回来……

晚茵见我害怕成这样,以为我是没等到晏熹而伤心,扑在床头不断安慰我,可我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我猛然想到了什么,坐起身看向站在一旁始终沉默寡言的奶娘,明明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咬齿颤声问她:“……我长得像谁?”

霎时白光一闪,映得屋子亮堂,天上传来声沉沉闷雷。

奶娘哽住,抬头看我。眼神里永远是不变的忧愁,这次竟然微微泛起了红。

我思绪混沌,吃不下晚茵端来的清粥。正欲推开,门外有人来传:“老爷请二小姐过去。”

我怔住,惶恐得失手打翻了那碗粥。

我不想去,往后缩了缩。奶娘见状立即朝外说我体弱受了凉,怕是见不了人了,劳烦他回去禀报。

可外面小厮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重复了一遍,那声音像是催命的符。

我宽慰着自己,晏熹就快回来了,爹爹定不会在这关头要我命……

随那小厮去时,晚茵想来陪我,就被立马拦了下来。小厮斥她道:“别没了规矩,老爷只见小姐一人。”

我心中愈加不安,顶着瑟瑟寒风随行,被带去了爹爹的书房。

小厮走之后,我被关在里面。空气冷郁凉薄,还参杂着丝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屋里未点灯,只从窗棂外投进来一点幽光。

我害怕的紧紧挨着门,想着如果爹爹真的恨不得要杀我,希望自己能逃出生天,能再去见晏熹一面。

“晏知悔……”晏义年从暗中走出来,冷冷的盯着我。

周遭酒气渐浓,我佯装平静跪下给他叩安:“爹爹找我……找我是,是有何事。”

我冷的唇齿打颤。

“别叫我爹!”

“你这孽障怎么配,怎么配和她生得那么像!”他勃然大怒。

原来真的是因为我长得想娘,难怪越长大,奶娘见我就会忧愁更甚。

“如果不是你,她又怎会离开我……十多年,是你索了她的命,是你这孽障!”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窒息,晏义年双手掐着我的脖子,眉目狰狞可怖,恶狠狠地,想要就这样把我给掐死。

力道之大让我挣动不了一分,我被掐得额头青筋暴出,死命拍打他的手,试图让他看在晏熹的面上,饶过我一命。

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没有见到她,我不想死……

案桌上的书被掀翻一地,我像一条砧板上的鱼,被摁在上面拼命挣扎,也仍旧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宿命。

雷声骤起,闪电不断。

如果我知道接下去会发生的一切,我大概会想,那时,还不如掐死我。

我成了晏义年的心魔。但我娘的死,真的全都怪我么……

可晏熹说不是的,只有她说不是的。

阿姐,救救我。

阿姐,救救我救救我……

阿姐,救救我吧。

“婧纭,婧纭……”房间里,晏义年醉意弥散,一声声低沉呢喃。

雷声愈演愈烈,一道闪光而下,云层堆积许久的暴雨倾势而落,凶猛的冲刷染尘的一切,外头红花绿叶都被打落一地,掩入尘泥。

淅淅沥沥的雨如弹珠击落,砸得我身体疼痛欲裂。

泪水滑落在桌案,汇聚成滩,疾风暴雨中,我被掐哑了所有声腔。

突然有物体掉落的脆响,是木头人随着衣衫摔落到凌乱不堪的书卷上。我伸手想去捡,却如弱小伶仃地一叶扁舟,瞬间就被巨浪吞吃入腹,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

阿姐……

阿姐。

阿姐,我喊了你好久,你怎么现在才来。

晏熹回来了。

我坐在铜镜前,把自己收拾干净,不再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整日里都缩在被子里不肯见人,不知晨昏。

我往脸上抹厚了胭脂,怕晏熹看出我的憔悴。奶娘说,我与那女人有四五分像,这幅模样确实生的好,可我却无比痛恨,甚至觉得厌恶至极。

是这张脸毁了我,毁了我差点儿就能好起来的一生。

见到晏熹时,她神情明显怔愣一瞬。我们许久未见了,我知道她那刻在想什么,同晏义年一样。

晏熹身上早已没了年少时的稚气。容颜依旧清绝丽质,只不过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沉稳与果决。

“怎么消瘦许多?”她来到我跟前,蹙着眉头问我。

她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我须得仰头才能看她。

我说是因为想她了。

晏熹牵住我的手,肌肤相触那一瞬间,我极力压下心中的恐惧与颤抖,不断说服自己,眼前的不是别人,是我心心念念的长姐。

我踮脚主动抱住了她,整个人止不住的在她怀中轻颤。我鼻尖酸涩,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阿姐,你回来的好晚,我等了你好久,下次早点回来好不好。”

晏熹敏锐察觉到我有些不对劲,以为我是被人欺负了。没有立刻戳破,而是抚了抚我的背,低声回应我道:“好,以后一定早点回来。”

每当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时时刻刻想到的,还是那些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的,令我痛不欲生的场景。

暴雨那日,我浑浑噩噩的走了回来,站到门前时,已经被雨淋透全身,散落的长发一缕一缕黏腻的贴在我苍白的脸颊,整个人如同阴气沉沉的鬼魅,渗人得紧。

晚茵的惊叫将我喊回神,奶娘震惊之余,瞥见了我洁白裙边被雨水晕染开的几点血迹。她瞳孔震颤,神情似乎是不可置信到了极致。

再次有知觉时,我已经坐在了浴桶里,热腾腾的水包裹着我,奶娘看见了我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尤其是脖子上被掐出的红痕,她举着帕子迟迟犹豫,没有下得去手。

我夺了过来,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自己的身子。到了最后水花四溅,我开始狠命的用指甲刮破薄薄的一层皮肤,道道血痕触目惊心,恨不得能重新换上一张皮。

奶娘急忙抓住我的手,阻止我的动作,让我千万冷静下来。

可我冷静不了,我恨到快要死了。我恨她们每一个人,恨到快要死了。

“大小姐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你答应过她,要等她回来。”奶娘只好拿晏熹来压我。

我气息急促,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又狠狠推开她,厉声叫她滚。

“……你满意了,你们满意了吗。我现在这幅鬼样子你高兴了,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那个女人……我不是,我恨她,我如今所受的一切皆拜她所赐!”

“装什么假慈悲,你给我滚远点,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宣泄出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怒气,声嘶力竭,眼底赤红一片。

奶娘第一次见我失控,不如以往那般唯唯诺诺。她嘴唇嗫嚅半晌,看着我,眼底情绪晦涩不明,最终没再开口,转身关上门离开了。

直至今日我也没见过她一面,晚茵说奶娘好像又回了那座破落小院。

我整日都黏着晏熹,比小时候在一起还要黏人,无法,只有待在她身边我才能好受一点。

不过有时我也不黏着她,比如她去见晏义年的时候,我就绝对不会跟去。晏义年对我做的事我没有告诉晏熹,我不忍她难过,只好将全部苦水往肚子里咽。

晏义年见晏熹,无非是叮嘱她将要进宫,去面圣受封的事。

“宫中不比家里,需谨言慎行,说错话都怕是掉脑袋的罪过,尤其是在圣上面前,虽是受封,也得万事小心。”

“知道了。”晏熹听他教诲。

与晏义年相谈完,晏熹并未直接回自己院里,而是脚步一转,往四夫人的住处去。

“呀,真是稀客,大小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让人通报一声,我也没好好准备准备。”四夫人见到晏熹,先是愣了瞬,接着笑着迎了上去,吩咐下人赶快端茶倒水。

晏熹落座,饮了她的茶,才慢条斯理笑了笑,道:“叨扰四姨娘了,今日我来也并无大事,只不过耳边总有风声,说是府里那位教小姐公子学书的先生贪得无厌,总收了不该收的钱,本来也没什么,让人教训一顿赶出府就好了……可是啊,他居然一口咬定是姨娘您的亲信,那些银钱都是你给的。”

四夫人脸色一僵,手指攥的发白。她正要解释什么,晏熹继续道:“这般血口喷人,敢往晏家夫人身上喷脏水,我自然不可轻饶他,于是就只好把他带过来,让姨娘亲自教训。”

“带上来。”晏熹不给四夫人半分反应的机会,朝门外招手,喊了一声。

那教书先生被打得半身是血,灰白的胡须上也都是结痂的血迹。

“夫人……夫人救我,快救救我。”他苍老的眼珠含泪,嘶哑着对四夫人大喊。

“放肆!”四夫人故作冷静,铁青着脸道:“好你个老东西,我与你素不相识竟然敢诬陷我,来人,割了他的舌头,拖出去乱棍打死!”

教书先生一惊,见四夫人翻脸不认人,顿时也恼怒起来,“……毒妇,毒妇!明明是你让我针对二小姐,让我挑她的错,打她手板子,不让她好过……都是你让我做的,都是你!”

四夫人拍案而起,指着他,慌忙对下人吼道:“还不拖下去,堵住他的嘴,别让他再胡言乱语了!”

场面一度混乱,晏熹看够了热闹,这才站起来叫停了这场闹剧。

“四姨娘,我也就爱舞舞刀弄弄枪,这勾心斗角的事我不爱管,也不爱玩。”

晏熹负手笑看她,眼眸中逐渐浮现出几分淡漠与警告:“但别牵扯到晏乐,前些年战事吃紧我分身乏术,今日我最后一次告诫你,再有下次,我爹从哪儿带你来的,我就送你回哪里去。”

四夫人瞳孔瞪大,望向晏熹离去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也不敢再吭声一句。

晏熹此人,向来说到做到。

她这辈子最在意她的身份。卑微的渔船歌女,是富贵人家最嗤之以鼻的村姑。穷字几乎贯穿了她的前半生,若不是遇上了行商在外乘上她船的晏义年,看上了她的模样与嗓音。大概这辈子,她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知为何,我变得越来越易怒,自从骂走奶娘的那日起,我就像是打破了这么些年压制脾性的枷锁,索性一股劲儿的,全都要宣泄出来。

晏熹虽然平时纵容我,但是不会让我在大是大非上面犯错。

所以我对晏熹也是愈加的依赖,以至于我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全部,一点儿也不想别人从我这分走她。

比如她的好友,她的青梅竹马,甚至是那素来看不惯我的妹妹晏盈。连她叫声晏熹阿姐,我都会吃醋似的,烦闷半晌。

屋角檐铃就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庭中大树落叶声簌簌,连同卷起尘埃,枝桠都尽被吹低。

突然刮起了大风,晚茵从屋里出来唤我,让我别坐外面等晏熹了,快起身回屋,当心着凉。

我从石阶上站起来,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树下好像掉下了什么一小物,隔了些距离,也没来得及看清,晏熹就从门口回来了。

她经过树下时弯腰小心的捧起了那小物,走到我跟前,摊开手给我瞧,微笑道:“阿乐,快看。”

我一看,晏熹手心里轻拢着的,竟然是只羽翼未丰的乳燕!

被风从树上吹下来,摔的颤颤巍巍,那模样好不可怜。

“阿姐,你快将它送回巢里吧。”我心微有不忍,劝她道。

“不急,正刮风呢,它又受了伤,不如把它养好了再送回去。”

她伸过手,用指尖慢慢抚平了我的眉头,知我从她一回来便脾气不好,哄孩子的说:“你跟我一起照顾它好不好?”

我落入她温柔的眸,心中更加厌弃自己至深,垂头掩了掩,涩了涩声,才应了句好。

到了进宫受封那日,全府上下都还在高兴紧张的忙着张罗。张青玳与崔林晚也来府上找晏熹,想跟随她,打算去送她一路。

崔林晚见了我不免阴阳怪气的一番,可我全然不听,目光只死死的盯着张青玳轻搭在晏熹肩头的那只手上。

“二妹妹果真年纪小,见长姐要飞黄腾达了,怕是高兴傻了吧,怎么叫人也没点儿反应。”崔林晚笑道。

晏熹将我拉至身边,道:“何故寻她打趣,她又未曾招惹过你。”

崔林晚道:“这哪里话,我不是喜欢你这二妹妹才忍不住多说几句的嘛。”

我见状不动声色的隔开了张青玳,拉上晏熹的手,说她胭脂淡了,在圣上面前可不能失了仪容,带她回房重新上上妆。

房里没了别人,离了外面的热闹,我才得以缓口气。

“阿姐此去,必定前程锦绣,平步青云。”

晏熹任由我给她描妆,听我一言,笑道:“你几时也学会了这奉承的话了?”

“没学,都是肺腑之言。”

我与她边浅声说着话,边用手指固住她的下颌,使之微仰头,细细为她点画朱唇。

那红唇一张一合,勾起的弧度都甚是动人,我看得入神,心里想着的都是总有一日我的阿姐会被别人夺去,会被别人占有的场景。

我不愿,晏熹是我一个人的,她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于是魔怔般的低头凑了过去,堵住了晏熹欲张的唇,柔软相贴,气息交织。烦刻间,两人皆是瞪大了双眼。

“阿姐,我,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我连忙退后,吓得心头一阵慌乱。

晏熹缓缓眨了下眼,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过了会儿,她才起身过来安慰般摸了摸我的发,也是略为慌乱,说了些该走的话,让我好好在家待着,便转身离去了。

我惊魂未定的碰了碰自己的唇,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站在原地懊恼半晌,等想到要追出去送晏熹时,大门外就只剩下马蹄奔过扬起的尘烟了。

我不敢再前院久留,顾不得心中难受,又提裙一路跑了回去。

想着晏熹应该不会怪我的。

结果半道上跑的急,不慎踩空摔倒,扭伤了脚。还未等我呼痛起身,迎面就遇上了慌里慌张跑过来的晚茵。

“二小姐,二小姐……”

她一边跑来,一边唤我,嗓音里含着几声哭腔,扶我起来时,紧紧抓着我的衣袖,未等我问她发生了何事,就见她眼眶红红的,告诉我说:“二小姐,奶娘她,奶娘她死了。”

晚茵说奶娘是死在晏义年的院里。我赶过去的时候,她正被几个下人从池塘里打捞出来。

我与晚茵躲在远处的假石后面窥瞧,不敢惊动。其余几房夫人也在,都在指着奶娘咒骂什么,人群纷乱中,也没看见晏义年的身影。

听说是因为奶娘给他下毒未果,被人当场发现了,所以就被捆住丢进了池子里活活淹死。

至于为什么她要突然下毒,没人知道。

“这狗奴才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把她丢去乱葬岗喂狼喂狗!”二夫人发话说。

“都听着,谁要是敢有跟她一样的害人心思,下场就是这样!”

一众下人跪着,都颤颤巍巍的低头称是。

我浑身发冷,崴了脚都感觉不到疼了,明明我也讨厌奶娘的,却还是跟着那几个抬的人去了乱葬岗。

那里阴气森森,寒鸦幽鸣,尸体飘散的腐烂味道令人作呕。几个大汉把奶娘丢进土坑里就一脸晦气的走了。

晚茵跟在我后面拉住了我,让我别上前去。我知道她是害怕,便让她就在这里守着,别跟过来。

我缓步走到土坑旁,奶娘被丢在了不知是谁的烂棺材板上,她的面容已经泡的发肿发白,看起来实在是渗人可怖,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吓得失声,不禁腿软得一下跪倒在地。

我知道她是为了谁才丢命的,也很难相信,她会走到这一步,甚至是在晏熹刚离开,她就等不及对晏义年动手了。

我以为奶娘与她们一样,待我从来都是刻薄的,是有恨的。可是,她居然也会为了我不顾自己的性命。

她是因我而死。

我伸手拽住奶娘的胳膊,想把她拉上,可是太重太沉了,无论我怎么使劲,都拉不动她半分,奶娘是个爱干净的人,睡在这里,她一定会难受的。

动啊,怎么不动,为什么拉不动……

一瞬失了力,拽她的那条胳膊重新掉了下去,她紧握的手心里银光一闪,好似是抓着什么东西。

我费了好大劲也掰不开,晚茵过来告诉我,强掰是掰不开的,这种情况或许要很奶娘说些什么,她才肯放开……

我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只一遍一遍的喊着她,让她走得好些,答应她会给她找个好地方落葬。

突然间,那块银色东西就从她手心里掉出来,掉地上,我目光随之看去,瞳孔一下怔住,心底顿时百感交集。

那是五岁那年,我挂在她门环上的长命锁。

……

我让晚茵悄悄去找人去料理了奶娘的后事。回去时,手里的银锁如一块烙铁,烫得我掌心生疼。

这边悲事未尽,那边晏府的喜事就已经传遍了。

晏熹加官进爵,一旨封侯,号为宁平。不仅有了自己的封地,还被皇帝身边的王公公亲自送回来的。

对于这等大喜之事,前脚死了个奴仆根本就没人在意。我自然也是为我阿姐高兴的,只是悲喜交加,实在是笑不出来。

那日府里设晚宴,本以为晏熹应该也不会回来同我一起用膳了,却没想到,晏义年把我这个不受宠的女儿也叫上了,派人来请我,说王公公是贵客,理应让我也去拜见拜见。

虽有满腹疑惑,但事到如今,再如何不济,我这一辈子都已是毁在晏府里了。可就是这天,奶娘死的这天,晏熹封侯的这天……竟也是晏义年算计我的一个局。

深秋露重,寒蝉凄切。

被我与晏熹救了的那只小燕已经能够活蹦乱跳了,羽翼也丰满不少。我给它挑了个大笼子,想让它觉得自由些。毕竟凛冬将至,晏熹说等到初春时再放它走。不然这时候放了它,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去。

“阿姐,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我逗弄着小燕,给它喂了点食。

晏熹坐在一旁,仔细地擦拭着她的佩剑。闻言抬头,笑了笑:“它总有一天是要放走的,你给它取名字,以后感情深了,它飞走了你怎么办?”

我不以为意,转过身,坐去晏熹身边,双手撑着脸嘴硬道:“相识一场,就是有缘分。天下也无不散的宴席,我不会舍不得的。”

晏熹道:“是吗,那你想给它取什么名?”

我想了想,冷风吹的我打了个寒颤,又往晏熹和火盆旁靠了靠,道:“不如叫小春归吧,希望它以后能在春季来临的时候,也回来看看我们。”

春归春归。

望来年绿酒春浓时,燕子犹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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