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07 来源:常读非 分类:现代 作者:刑上香 主角:姬云羲 宋玄
吉祥客栈迎来了几位财神爷。
吉祥客栈位于安定城边,正是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界,城内外方圆百里,也就这么一家客栈。
平日里落脚的,只有几个落魄潦倒的行脚商,一角银子、几个铜板都要扣扣缩缩计较上半天,连店里的戥子都落了灰。
今儿个来的这几位却大气得很,且不说身上的锦衣华服、金玉配饰,就连那侍从随手一出手,都是一整锭银灿灿的银锭子。
那店小二用牙咬了好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收到箱笼里,点头哈腰地谄媚:“几位爷,打尖还是住店?想吃点什么?”
那侍卫挑剔地看着店面:“有什么像样的饭菜,都端上来。上房要五间,外头还有几匹马,你们记得喂些草料。”
店小二连连点头间,另几个已经簇拥着为首的公子坐到店里最僻静的位置去了。
那公子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生得一副好相貌,瞧着有几分羸弱。神色淡淡,颇有几分贵人的倨傲。
他独自占了一桌,身旁一动不动地立着一个侍卫,仿佛是在警戒,周围几个侍卫零零散散地坐着,虽然是几个大男人,客栈里却鸦雀无声,压得那店小二大气都不敢出。
这财神爷虽然有钱,可也忒吓人了些。
店小二在心里头嘀咕着。
偏偏这季节生意清冷的很,店里头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这几尊煞神搁这呆着,好好的客栈仿佛地窖一般阴冷,让人难过的很。
这时,打门口进来一个人。
这人打扮得有些奇怪,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直缀,踩着一双麻鞋,头顶却挽了个道髻,插着一根榆木簪,手上的拂尘掉了一半的白缕,稀稀疏疏得好不可笑,也只有一张脸生的颇有几分仙气,尚算俊逸。
店小二一见他,便高兴起来:“先生回来了?今个儿算了几卦?”
那人笑着掸了掸拂尘,开口却是生意经:“只一挂,安定城生意难做得很。”
“先生是有真本事的,哪里怕生意难做。”店小二高兴地凑上去。“先生今天吃点什么?”
“给我包只烧鹅,今日给人合了一对八字,得了些赏银,正可以分你一条鹅腿。”那人神色颇为懒散,嘴边却不离荤腥,倒引得那边一个侍卫嗤笑了一声。
那侍卫见他看了过去,索性道:“这安定城也是个奇处,算命的喝酒吃肉,一身铜臭味儿,我倒是开了眼界了。”
为首的公子淡淡一声:“祝阳。”
那侍卫噤了声,脸上却仍是一副嘲笑的样子。
那小二忙道:“这位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宋玄先生是有真本事的,在我们北地几城那都是顶顶有名的宋半仙……”
宋玄被小二报上了名号,倒也不急着附和,只细细瞧着那为首的公子,从头顶玉冠打量到脚下云履,忽得神色认真了起来。
“印堂发黑,两颐灰暗,观色靡,观气阴……”宋玄的嘴里吐出一句经典台词来。“这位公子,你怕是有不测之灾啊。”
“哦?”那公子抬了抬眼皮,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用扇柄敲了敲桌面。“先生有何高见?不如坐下说说。”
宋玄面不改色,慢悠悠地将那拂尘一甩:“公子既然不信,不说也罢,只等公子有难,再来寻我便是。”
那公子淡笑了一声:“装神弄鬼。”
只是到底自持身份,倒也没有再为难他。
宋玄待那烧鹅上来,便真分给了店小二一条鹅腿,又用纸裹了二两油饼,自提着走了。
临走前,那店小二悄声道:“先生莫跟他们生气,这些人不晓得先生的神通广大,把先生当作了江湖骗子,是他们吃亏了。”
宋玄脸上不变,心里却是哭笑不得。
他本就是个江湖骗子来着。
没错,安定城神机妙算的宋玄宋半仙,打一开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别说相面算卦了,他连风水堪舆都不甚懂得。
宋玄打十二岁就在四处流浪讨生活,先头做过一阵子的游侠儿,见多了市井百态。
后来年纪大了些,仗着自己的模样颇有几分仙气儿,手上又有一门颇为奇异的本事,便假作算命先生哄骗钱财。
他早些年见过老骗子数不胜数,竟自己也琢磨出一条装神弄鬼的路子来,两年前来到安定城招摇撞骗至今,也未曾被人揭穿过,反倒成了这北地一块算命的铁招牌。
像是刚刚宋玄唬那公子的一下,便是放饵,这些富贵人总会有个三灾五难的,尤其是那公子,瞧着便是个体弱多病的。只不准吐口血,染个风寒,那也都算在“不测之灾”之内的。
若是这阵子没撞上,那公子转头便走了,也不会记着他一个江湖骗子。
若是撞上了,那便少不得要上了宋玄的套,让他多添上一笔外快了。
宋玄回到山上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
那山里头有个破庙,曾是和尚住着的,只是连和尚都嫌安定城香火寥落,便弃了这破庙投奔他处去了,倒让宋玄捡了个便宜。
宋玄就着油饼将烤鹅吃了半只,又留了没腿的那半只放在了院子里,自点了一盏灯,从炕褥下摸出了一本话本来,直读到灯芯燃尽大半,才放下了这书册。
待到月上中天,宋玄才微微有了几分困意,隐约要睡过去,却听见门外连番响起了动物的嚎叫。
宋玄起初不想搭理,却听见那嚎叫愈发地急促响亮,便隐约觉得不对。
他披起外裳,透过窗户破洞一瞧,外头竟有个人影,与一道雪白的、动物的身影相互纠缠,登时吓出了一声冷汗。
“二狗,回来!”宋玄推开门厉喝一声,那雪白的身影便窜到他的脚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那被扑倒在地的人影惊魂未定,挣扎了好几下才爬了起来,见他大骇:“宋、宋先生!”
宋玄仔细瞧那人,却见正是在客栈见到的侍卫,曾嘲笑他喝酒吃肉、一身铜臭的那个。
那侍卫起身后才微微清醒过来一些:“不知先生还豢养了这样一匹……”他想起宋玄叫那白影“二狗”一时之间又有些茫然。
“二狗是这山里的野狗,只是跟我有缘。”宋玄想伸手去揉二狗的头,被他一撇头躲过去了,便笑道。“我分他些烧鸡烤鸭,他便帮我来看家护院。”
侍卫瞧着二狗嘴里的獠牙,忍不住心惊肉跳,心道哪有这样的野狗,却又惦记着正事,没再继续。
“先生,在下祝阳,深夜叨扰是为我家公子而来。”侍卫恭恭敬敬作揖,再没了白日里的傲慢气盛。“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宋玄慢悠悠地说:“令公子深夜来请,想必是我白日里说的应验了。”
那祝阳愈发地恭谨:“先生神机妙算,白日是祝阳无礼了。”
“那先等着罢,”宋玄懒洋洋道。“待我更衣才好去见令公子。”
宋玄倒不是有意刁难,只是他这些年早就摸出了经验,他若卑躬屈膝,对方便拿他当江湖骗子,他若是不以为然,对方却当他是世外高人了。
也不知是世人的共性,还是这些贵人眉高眼低的本事。
只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宋玄正担心这个月的生计,便有一只现成的肥羊落在了他的嘴边。
况且他只白天一句套,那公子晚上便遭了难,可见是天意使然,也是合该让他宋玄剐一层油水下来的。
彼时的宋玄还没有想到,他在客栈随口的一句套,竟把自己整个人都套了进去。
宋玄还没进客栈房门,就瞧见白日里那位公子正坐在案几旁,微微皱着眉头,与侍卫低声吩咐着什么。
那公子本就年纪不大,轮廓相较成年男子颇为柔和,
如今他身着一件家常的淡色长袍,长发漆黑如墨,披散在背后。他本就气色羸弱,如今不只是受了惊还是发了病,脸上的血色褪去、皮肤苍白,便愈发显得那眉眼精致艳丽。
没错,宋玄竟将“艳丽”这两个字安在了男人的头上。
宋玄记得他在曾听说过,盛京的万花楼头牌就是一病弱美人,每每发病,其状如西子捧心,便有了一外号叫“小西施”。
白日里宋玄不曾注意过,如今这公子披头散发坐在灯火旁,宋玄忽得生出一个荒唐的心思来:不知这公子较那小西施,哪个姿容更胜一筹?
那公子见他目光停滞,便问他:“先生看什么?”
宋玄张嘴仿佛不过脑子:“看公子天人之姿。。”
这话说完房里的空气凝结了三秒。
“先生请进。”那公子沉默了片刻,也从不知是不是忍着气,才没将他乱棍撵出去,缓缓道:“先前不知先生神通,对先生多有怠慢,还望先生海涵。”
宋玄面上嬉笑如常:“哪里哪里,一江湖方士罢了,在下不能呼风唤雨,公子却可呼来喝去,偶尔怠慢也是应当的。”
那公子捏着扇子的手紧了紧,神色却不变:“先生说笑了。”
宋玄刚一走进这间屋子,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血腥气。
他隐约觉得不对,定睛去瞧,只见那角落里有一黑衣人,正倒在血泊之中,双臂被连根截断,只有身躯时不时地挣动几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嘶哑声响。
宋玄背后一股冷气窜上,哪还有方才的懒散,连声音险些打了颤:“公子,您这是血光之灾啊。”
那公子虚弱一笑:“多亏先生提醒于我。”却忽得皱眉咳嗽了两声:“留着做什么?没得扰了我与先生的清净。”
话音刚落,只听“扑嗤”一声,侍卫上去便是一刀,利落地插进了黑衣人的心脏,再没了半点动静。
宋玄心底那股凉气更甚,只是强作着镇定,坐在那公子对面。
“先生果然神异,”公子轻笑一声,将桌上的檀木盒子向他推了推:“此番请先生前来并无他意,这里有在下的姓名八字,不知可否劳烦先生为我算上一卦?”
宋玄瞧过了那字条,又将那盒子微微一掀,便被那满满一盒的银锭子晃了眼。
只是他再怎样,也晓得这钱并非是那么好拿的:“这卦我算不得。”
那公子问:“先生尚不知我所问何事,怎么算不得?”
宋玄将那字条一推:“公子的姓名是假的,如何算得?”
宋玄不晓得他的底细,却明白自己这回怕是牵扯上大人物了。
遭了暗杀,连名字都不敢透露,处理刺客的手段又利落至此,只怕这位少年公子并不是一般的人物。
那公子的笑容终于散去了些许,他微阖着眼拿扇子一下一下扣着桌面,半晌才道:“我名有一字,为羲,取自羲和,如此,先生可否知我此行安危?”
宋玄心道,我哪里知道你的安危,我只晓得如今我危险的很。
脸上却安之若素,神神叨叨地掐着手指,天干地支胡乱溜了一圈,再睁眼已是算命先生的陈词滥调:“依在下之间,羲公子这一劫只怕还没过去。”
房内诸人神色皆有些难看,只有那公子神色自若:“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宋玄心中喜悦,暗道总算到了我设计好的章回,便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来放到桌子上,道:“这锦囊是我亲手所制,本为挡煞避灾,公子携带可保平安。只是公子此劫凶险,能否平安度过,还要看公子的运道了。”
公子伸手一捻,那锦囊颇大,里面沉甸甸、硬邦邦的一片,倒也不像是铜钱。不知是什么东西,却也并不质疑,只将那桌上的木盒向宋玄推去:“如此便多谢先生了,些许敬意,还请先生不要客气。”
宋玄哪里会跟钱客气,伸出手就去接那盒子。
手背上却忽得多出冰凉的触觉,宋玄低头一瞧,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正按在他的手上。
公子按着他的手,一双眼睛中的笑意却明明灭灭,好似风中残烛:“我信先生,还望先生不要辜负于我。”
宋玄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性子,只是这一刻竟也感到了些许的不对来,他只抱着那盒子,顶着一张仙风道骨的脸再三感谢。
他手里抱着银子,心里却暗自盘算,只怕这安定城是住不得了。
他有眼力的很,白日便瞧见那位公子腰间有块云字纹案的玉佩,便觉得这公子所说名姓是假的,果不其然。
再思及他左右的侍卫个个气度不凡,出手便是重金,瞧客栈里残余的血迹,只怕今夜是有人想要谋害于他。
这样的人,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富贵人家罢了。
此行这位公子若是平平安安,倒也还罢了,他只扯是自己的锦囊避了灾祸,可若是这位公子有了万一,只怕自己再留在四方城,就危险了。
如今他得了一大笔银两,在哪里都可安生立命,倒不如卷了这笔银子,跑得远远的,天大地大,谅这些贵人也没有兴致去寻他。
宋玄算计得明明白白,却不想刚走到房门口,便听里头那位公子忽得道:“宋先生。”
宋玄停了脚步,转身笑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我与先生……可是在哪里见过?”
案几旁坐着的人苍白孱弱,脸上殊无笑意,只有一双眼睛探究似的瞧着他,仿佛要他的骨头血肉都挖出来仔细观察似的。
宋玄定定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才道:“许是我与公子前世有缘,这才让公子眼熟。”
“罢了,”公子听到他敷衍的回答,蓦地勾起了自嘲似的笑。“罢了,我听闻先生居处简陋,不如留在此处暂住些时日,如何?”
宋玄再三推拒,却瞧见那公子的笑容似有几分冷意,不由得心底一沉,知晓这位公子是不打算让他走了,无奈之下只得点头:“公子盛情,倒是在下却之不恭了。”
走出那房间,宋宣的一个头早就变做了两个大。
果然这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烫手的很。
而宋玄避之不及的那位公子,半依在床头,若有所思。
祝阳躬身问他:“殿下,刺客身上并无线索,尸首该如何处置?”
公子眯了眯眼,笑了起来:“剁了喂狗。”
祝阳毫不意外,只躬身吩咐下去,又给公子重新开窗通风、收整屋子,便听身后公子慢悠悠地念叨着一个名字:“宋玄……宋玄……”
“疯疯癫癫,口无遮拦,一身的铜臭味儿,这等人,却敢自称通晓天机。”公子的语气不知是褒是贬。“祝阳,你怎么看?”
“属下也不明白,想来他本就是奇人异士,有些怪癖也是正常。”祝阳低头道。“只是……这个宋先生,只怕有些神通。”
公子来了些兴致:“怎么讲?”
祝阳低声道:“我去山上寻他的时候,见他庙里养了一匹雪狼。”
公子的声音微微一顿:“雪狼?你可看真切了?”
祝阳点头:“是,属下险些被它所伤,那的确是雪狼的模样,只是宋先生却说它是一条狗。”
雪狼在大尧一直有通灵一说,据闻数十年前曾北地曾出现过一匹,伤人无数,最终被人活捉,在进献的路上自己活活将自己饿死了。
从此只有便只有书上写着它的模样了。
祝阳忍不住说:“殿下不如信他一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能让殿下此行平平安安,倒也值得。”
祝阳话音刚落,便感到公子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忍不住心头一跳,暗悔自己又没管住自己的嘴。
那目光仿佛是一把冰冷的刀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他的皮肉上剜去一块,祝阳也再不敢多说,只闷头做自己的事。
“这个锦囊拿去查,若是没有问题,我便暂携着”公子指了指桌子上的锦囊,慢悠悠地说:“至于这个宋玄……给我看好了。”
公子的眸色渐深:“我不管他是江湖骗子,还真是有什么本事,你只把人给我看牢了,待我回了京城再做处置。但凡有所闪失,你也便提头来见罢。”
祝阳低头应是,心中却隐约一跳。
公子的行事手段他也有几分了解,却不知为何会对这宋先生这样感兴趣?
公子此行凶险是早有预料的,宫里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都希望他死在外头。
是以这位宋玄宋先生,倒是分外的可疑起来。
只是如果是被人安排来的,那也该安排个更有些仙气儿的,而不是这样一个喝酒吃肉、见钱眼开的货色。
公子究竟是信了他,还是准备秋后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