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30 来源:书耽 分类:现代 作者:小字昭昭 主角:何先 彻明
和卓交兵投降的军报传来时,何先已在御书房当了半个月的差了,他是个顶顶伶俐利落的人,纵使是调任的命令这样突然,纵使是他旧伤未愈便随着彻明上了几次朝堂,纵是几个得脸的大太监极力想要捏出他的错来,他也是顺顺利利地挨过了这十几天。
总管和乐心已年余四十,最厌那些凭借着色相得了要职的太监们,只是对何先,他知道此人有些智谋,多少是抬了抬手,在他被潘鬓百般刁难的时候为他出过几次头。
何先的伤渐渐有好转之势,这几日在御前侍驾,虽未再得皇帝青眼,却对皇帝跟前的这几位得势的太监有了些了解。
宫中除了总管,第一个得宠的便是那名唤潘鬓的,他曾在戏园子里唱过昆曲,在宫中如日中天,恩宠无人可敌;另外还有几位略有姿色的,尽干一些闲事,只等着侍奉皇帝做些榻上枕边之事。除了这几位,也就是总管的几位徒弟各管一处,几乎将御前的差事包揽干净,何先由此猜着,皇上要么是及其信重和乐心,要么是不爱在这些寻常琐事上留心费神。
他的出现打破了一贯保持着的平衡,竟难得地让几路势力团结起来,一心一意地对付他。
彻明议完了事转回御书房时,正见到何先在擦拭笔架,他纤白的手指头细长得如嫩葱,抓在紫檀的笔架上,真真是一副上好的风光,彻明难免贪看了片刻光景,半晌才迈步进去,轻轻掸了下袍子。
何先听见脚步一动便只是彻明回来了,连忙放下东西转身跪拜行礼,他今日穿暗红色的下等官袍,上头静默的没有一丝花纹,只是这样静态下那一点的波痕,都衬得他这个人格外地惹人怜爱。
彻明望他,面色突然冷了下来道,
“起身。”
何先便起,他这几日伤势好转,面色不再是一副冷白的颜色,唇角总是带着些谦和的笑意,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皇帝知道这亦是宫里下人们的规矩,不管有多么委屈难过的事,主子跟前不许无故掉眼泪哭丧脸,脸上总是要带着笑,却又不能笑得让人察觉,总要做出一副随时随地打心坎儿高兴的态度来。
他坐于案前,何先便自然地走过来要磨墨,彻明由袖管看他的腕子,见他右手的手腕处有一道不大明显的肿痕,心里也隐隐知道他在御前的这段日子不甚好过。他知道自己身边那几个人个个是镇山太岁,专是会往要紧的地方下手,在面上又叫别人半点察觉不出来,譬如何先,素日有磨墨的差事,他们就在他的手腕上下功夫,叫他时时刻刻地遭着罪,又无法言说。
此时总管和乐心趋步入内,把一碟油茶放在了桌子上,
“和卓亲王已经走了,周将军来信回报,说是十日后,便可领兵回京了。”
和卓终于肯降,这是皇帝和朝臣们期盼已久的结果,众人心里皆清楚,战事就是吸血的魔窟,拖得愈久,国库就耗得愈多,彻明如今新朝未稳,若是不能平民心,只怕以后就很难服众。
几位言官今日在朝上称颂了他好一番,彻明自己心里亦是模模糊糊,他不是很清楚自己带着何先宴请了和卓的亲王和王妃一场,第二日他们的纳降书便递了上来,难道真是因为他宽待了一个小小宫奴?
他慵懒又傲慢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捏着墨条慢慢打转的何先,悠哉地揣度着该怎么处置他。
“主子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这几日真是累坏了,奴才看着都心疼。”
和乐心是见自幼彻明长大的,皇上受他服侍惯了,对他总算是有点除了主仆以外的亲人情谊,因而心情好时,也愿意和他说上几句体己话。
他喝了油茶,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笑意,想了想道,
“有些饿了,你去拿些点心来吧。
总管得令出去,屋内便只剩下皇帝与何先二人,皇帝取了一只狼毫毛笔来,慢慢地在那墨盘里刮,待笔完全浸湿了后,又慢慢地在纸上描了描,半晌幽幽开口道,
“这墨太涩,你研得不好。”
何先等着这么一刻等了很久了,他知道皇上的责问早晚会下来,因而早有准备一般地恭恭敬敬放下手中的活计,收敛了唇边笑意,端正跪下。
“奴才不擅研磨,请皇上处置。”
彻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本以为他一定会搬出自己的功劳来为自己求情,他也早有打算,只要何先提起,就立即要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竟然没有为自己分辨,乖乖认错,这极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人。
他满可以立刻叫人进来拖他下去了结此事的,但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没有。
转过脸来,他缓缓开口道,
“既不擅长,为何还不上心研习,哪有人是生来就会的?”
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陈秋柳听到这句时,不由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他杀人不眨眼的万岁爷?跟一个下等奴才讲什么“哪有人是生来就会的”的道理,他们若是有哪一次差事当得不顺主子的意,保管两条腿都被打折十次了,还能巴巴地跪在毛毯子上听主子讲规矩?
真是同人不同命,他咬咬牙,怪到师父常说,干得好不如长得好。
何先肩膀轻轻抖动了一下,连忙叩首称是。
于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场寻常对话,但其中深意,只有他们二人清楚,彻明没有提任何条件,没有威胁,就打算这样饶了他,且还打算让他继续留在御书房伺候,这是何先怎么也没想到的。
但也许……
这并非恩典,而是他自己已然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呢。何先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意僵住,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入了夜,王府内人声渐止,几个小内侍们一盏一盏地点着灯笼,将硕大的王府之中映射得几乎有种水一样荡漾着的柔情。
内室之中,有一个黑色身影破帘入内,进门便跪道,
“请王爷万安。”
王爷放下手中的《史记》,缓缓立起身来,他声音里带点南方的软调子,语气亲昵诚恳地道,
“快起来。”
黑影便直起身,向着王爷的影子迈进了两步,轻声道,
“何先照主子教的回禀,现下已脱困了。”
灯花一爆,像是映衬着喜讯,他抬起脸,又笑盈盈地补上一句,
“主子聪明睿智,无人能敌。”
王爷亦抬眸看了看他,轻轻地笑了笑,他倒并不为这句奉承高兴,他只消想到何先那月一样清亮的光影也照耀到了这位皇兄身上,就觉得有种如沐春风的美意。
“还有十日便是小年了,到时候王爷便可入宫与太妃相见了。” 皇帝少年登基,正是诸事待兴之际,这一日早朝时,群臣俱在,前朝的遗老颜廷甫却又一次无故旷朝。众人起先七嘴八舌议论着,直至皇帝现身时才又鸦雀无声。
彻明今日身着玄色朝袍,周身打扮利落雍贵,腰间琳琅坠满了金银玉饰,可仰头去看,分明只是一个才及二十的冷面少年。
他两道刀裁般的眉毛微微一抬,一股冷冽之意便贸然而生,直唬得人纵有十分的理,也只有在他面前赔笑躬身的份儿。
他的俊美直爽却并不畅快,脸色总是透着一种病态的青白,薄唇利齿,分明一股狠厉做派,连素有银面骑将之称的少将韩庭在他面前也不免被压下三分。
“众卿平身吧。”
依旧是波澜不惊,可言语中分明有不愿掩饰的傲然态度,众臣起身,他也随之落座,端起茶盏来缓缓品着。
众人本以为定然又是雷霆之威,正惴惴不安,不料皇帝眸子一转,淡淡笑道,
“朕虽新朝,根基不稳,难得众爱卿都这样勤恳致诚,连日以来无一缺漏,朕深感宽慰。”
大家只顾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只听他又缓缓道,
“既然大家都这样勤勉,朕自当严加约束,从明日起,凡有迟到缺席者,职降一品,罚杖一百。”
一时殿内寂静无声,众人连互递眼色也不敢了,半晌方齐声回,
“臣等自当严守宫规,不负陛下隆恩。”
而后议事只如平常,兵部提及南境的津密本应纳贡却迟迟未缴,几位老臣沉默不语,都觉得心中有不详之兆。和卓一事才平,另有一波又起,大约是新帝好男色,又无子嗣,在京中名声不好,又是少年,因而那些边陲小国也敢如此冒犯。
彻明听着众人议论两句,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慵懒神色,不多时便下令退朝了。
小年前十日广安王自封地返京,依例入宫来觐见,阖宫皆得了信儿要仔细准备今日的晚膳,广安王宸成在一众王侯之中最得重用,因此总管喝令众人早早就准备起来,光是菜谱便向上呈了三次,一直改到最后一次才算称心。
何先因腿脚不便不跟着去,不过这日御书房的人全部去安排宴席上的事,养心殿独独剩了他与几个打杂的小太监守着,约摸着宴席将尽,他早早燃上了几个炭盆子,把屋子里烤得暖烘烘的,预备着皇帝回来可以歇息。
坐在案下的小几上,何先也难得地觉得有种节日里的欢喜气,暖意里他缱绻地舒展着肩膀,懒懒地有些犯困。
熬过今日,明天就要见王爷,他眯着眼想,像梦一样的不真实。
此时外头正逢风雪絮絮扑起来,何先正欲关紧门窗,便看见远处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何先认出那是胜春,连忙敞开门迎他,寒风里他脸冻得通红,身上有未干的酒气,何先知道他素来高傲寡言,正赶着上前搭话,他却抢先一步,直挺挺跪下道,
“何爷救命。”
“好好的是怎么了?”
何先伸手想拉他起来,但胜春坚持不肯起身,他脸色煞白,牙齿咬在嘴唇上,咬出一排苍白的牙印。
“皇上和潘爷闹别扭了,正发脾气呢。”
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红的袍子,这一跑,头发有些散乱,配着慌慌张张的一张脸,在黑夜中越发如同鬼魅一般。
何先和他没说上过几句话,但对于他一股脑冲进来向自己求救这回事似乎觉得很寻常似的。他立刻接着问道,“为了什么事?”
他面色沉静如水,两手温柔却很有力量地把人从地上拉起来,顺手为他拍了拍膝上的雪印子。
“为了王爷的事……”
胜春慌慌张张地,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皇上出去醒了趟酒,回来看到广安王和潘爷拉着手,便发起火来了。”
其实算上胜春在内,整个御前的人对何先都不算友善,但潘鬓素来为人骄矜跋扈,仗着皇帝盛宠,从来不把何先放在眼里,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这是胜春也知道的事,但眼下他心急如焚,也顾不上想许多,冥冥之中便觉得何先会有法子。
何先果然有办法,只见他眼睛一转,
“快去桌上,把皇上下午新写的字拿来。”
他伸手推了下胜春的肩膀,情急之下动作大了些,便觉得腰腿间又有一阵撕裂般的酸楚。
他的疼痛尚未自己缓解过来,便听见一阵嘈杂又慌乱的脚步猛地撞进门来,不是别人,正是狼狈地被推倒在地的潘鬓,他那猩猩红的外袍上有一道粗粝的破口,露出里面白绒绒的棉絮来。
皇上随后便入内,手里提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剑,何先见他们两人的光景,顷刻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皇上,”
周围人都七零八落地不敢上前,何先却迎着皇帝走了过去,拦在两人中间,他刚一跪下,那剑便直直地冲他面前来了,几乎近在咫尺。
“闪开!”
“皇上醉了,奴才给您拿一盏醒酒汤来。”
何先声音颤颤的,却没有躲闪。
彻明必然是不喝,他一对桃眼此刻闪着危险的寒光,接着半醉的酒劲,何先一时无法辨别他脸上的两块红晕,是因为愤怒还是酒醉。
“此事与你无关,若是不想死,就赶快滚。”
剑光在他眼底一转,紧紧地抵在了他的下巴,何先恭顺地受着,拾起那张宣纸来,轻轻地捧到头顶。
那是下午皇帝读《中庸》时临摹的句子,何先记得他当时还因为心中烦躁,一直也写不好来着。
“皇上素日喜欢中庸之道,奴才斗胆,请您在做决定之前,先将您临摹过的句子读上一遍。”
彻明接过那张纸,上面赫然是锋刃的瘦金体,他盯着那字,看了几眼,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涨,明明是下午才写的,现在就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你想说什么?”
他眉心一跳,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
“主子如此英明睿智的人,尚且有酒后困顿之时,更不必说寻常人等,一时饮酒后行事莽撞也是有的。”
和乐心此时入内,颇为赞许地看了一眼何先,小心翼翼地递了一碗醒酒用的甘草酸梅汤。
何先乘胜追击道,
“大冬月里闹了这么一番,想必您也乏了,不如解了外袍,好好坐下来喝一盏茶吧。”
如此不像劝谏,倒像是亲昵的商量,何先壮着胆子站起身来,伸手为彻明解了领子上的盘扣,轻巧地把那棉衣从彻明身上剥了下来。
彻明筋骨一得舒展,似乎怒气也有消解,拿过酸梅汤来饮了一口。
只是片刻的安宁,他像是临时决定似的,顺手拉住了何先的袖子,玩味地道,
“今晚你留下。”
是啊,十日后便有一场家宴,宸卓闭着眼想,想着那把高高在上的椅子旁边,有他朝思暮想的妙人,便觉得这十年也不算是太久。
炭盆拢了四五个,潘鬓仍然嚷嚷着身上发冷,他闹得彻明有些烦躁,放下折子看着他。
“有完没完了?”
潘鬓冷着脸,两颊上散落着几根碎发,整张床上被他揉得乱作一团,他却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肆无忌惮地发着脾气,
“主子答应过的,说过了这段日子便处置他的,为什么不动手?”
彻明本来是生气的,但看见他两腮胜雪,唇如春樱,怒意便消解了,反而有点赔笑的意味,
“他总算是有功劳的人,立刻处置他,你不会觉得朕心太狠了吗?”
潘鬓不理会这个,他满不在乎地推开了皇帝,
“皇上不就贪恋着他比我小几岁吗?果然你们男人都是一样,朝三暮四的。”
这话是很放肆的,但皇上受着他温柔的推搡,捏起他的下巴,玩味地道,
“傻话,你不明白,朕留着这个人,”
他吻上那双唇,
“是有大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