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周存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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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沈昳接到秦姝电话的时候,正在教室里自修。

“喂,姐。今晚吃饭?哦。在家......好的,我现在回来。我骑了自行车,路上要我带点什么吗?”

沈昳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单手收拾笔盒和习题册,前面几个自修的女生偷偷转过半张脸来看他,“烧鹅是吧。嗯,好。奶茶?四杯吗?行。”

沈昳等秦姝挂了电话,才拎起蓝色单肩包往肩上一甩,从桌肚里掏出自行车钥匙,从教室后门放低动静离开了。

春三月,风息被拖得很长,北方雾霾重,托这两天接踵的政治经济峰会的福,天空难得见了蓝。

沈昳骑着那辆有了点年份的捷安特,从附中一路向东,过了五个红灯,经过商圈,买了四杯奶茶一一挂在自行车龙头上,像个招摇过市的奶茶贩子。又排队买了只老字号烧鹅,古朴的油纸包好,塞在书包里,怕它冷了太油腻。

沈昳推着自行车进院子的时候,正是傍晚六点半。

邻居养的那一窝白鸽心不在焉地追着天边最后一点光,从这家的屋顶盘旋几圈,又落到别家的屋顶上,投下浅灰色的阴翳。

三进大院落前几年大刀阔斧地整改过,木门全换成整幅的全景玻璃,光线敞亮,叠床架屋似的又造了二楼,钩出角楼,更具有现代气息。

踹了一脚脚撑,自行车刚挺稳,正屋里出来个明艳美人,大眼秀眉,穿修身的浅色毛衣裙,曲线婀娜动人,

“小师弟回来了?”秦姝懒懒地叉腰,“诶,乖,给我拔两把葱来。”

沈昳应一声“好”,把自行车龙头上挂着的那一排奶茶撸下来,递给秦姝,又抱着书包进屋,把烧鹅拿出来,才跑到院子角落的菜畦里拔了两把葱。

正蹲下来拔葱的时候,有人冷不丁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沈昳半个趔趄,身体失衡地向前扑倒,下意识地用手撑在地上,沾了一手潮冷干湿的泥。

沈昳脸色通红地吼:“向小园,你有病?”

向小园立在院子里,瘦娉娉,脸盘瘦白,有种男女莫辨的烟视媚行。他的细短眉毛挑着,很有种飒佻的劲儿,很讨人厌地笑:“沈昳,你那屁股撅得老圆,还不让人踹了?”

沈昳把带着泥的葱往他脸上一甩,睚眦必报地冷笑:“滚。”

向小园年纪比沈昳大不了几岁,今年也就二十二,北电大三,心性幼稚。他追着往屋里走的沈昳,跟在后头絮絮叨叨:“诶,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啊?你艺考还是高考啊?周老师给你安排好了吗?我等你来当我学弟。”

沈昳把葱送进厨房,反手合上烟火气缭绕的厨房门,后背抵在玻璃上,抬眼,冷淡地看着向小园。

向小园怔愣半晌,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得说不出话。

“我说真的。”向小园语气突然有点扭捏起来,“我看了你那部《春潮》了,你把丁录一演得还真......”他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真挺好的。就是比我还差那么一点儿。”

沈昳嗤笑一声,不知笑向小园哪一句。

向小园没来由地就想去拉沈昳的胳膊,沈昳脱了外套,穿着件简单干净的白毛衣,跟青春画报上的封面少年似的。

向小园拽着他往客厅里走,念道:“春声哥真偏心,亲自带你去试镜。哼,你能得到这个角色,没准儿还是董导看孟春声的面儿的。”

孟春声是连声剧团的成员,早些年跟着剧团演话剧,后来进军影视圈,这几年连着拍了几部叫好又叫座的文艺电影,势如长虹。秦姝、向小园、孟春声都是连声剧团的人,还有在海外访学的葛纯,这几个人是剧团的核心。

连声剧团这五年来声名鹊起,不仅是因为出了个当红花旦“小青仪”秦姝,也不单单是出了个风流文雅的“孟公子”孟春声,而是因为五年前横空出世的周存瑛。

“小园,你又跟一一闹什么?”垂花门下匆匆走来西装革履的孟春声,风流蕴藉的眉眼实在出众,唤沈昳一一。一一是沈昳的小名。

孟春声和沈昳亲厚,他从向小园手里把沈昳救出来,随他坐到沙发上。

沈昳有点黏孟春声,喜欢贴着孟春声坐,他也不介意,笑着说:“《春潮》你看了吗?”

沈昳想起自己人生中第一部,或许,或许也可能是最后一部电影。他的脸很短暂地红了一下,如实说:“没呢。我不想看。”

“为什么?”

向小园也凑过来,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沈昳却只是很短促地摇了一下头。

孟春声拍拍他的肩膀:“观众都夸你的丁录一演得好呢。你真的不去看看?”

沈昳却说了一句让孟春声奇怪的话,“他们喜欢丁录一,又不是喜欢我。”说完,又干巴巴道:“哥,我给你倒杯水。”

沈昳快步离开,只剩下向小园和孟春声。

等开了席,几个人坐上桌,却没人动筷子,刷手机的刷手机,喝奶茶的喝奶茶,静悄悄的,都等着那人来。

沈昳问:“师父还来吗?”

孟春声说:“你师父他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能来。不过他说话不太算数,事情太多,估计又被绊住了。”

“哦。”

沈昳淡淡声,也听不出情绪。这孩子,有时候不像个十七岁男孩儿。

又等了片刻功夫,晴空下引擎轰鸣,燥得人心口烧慌,沈昳率先站起来:“来了。”

一辆体型粗犷的路虎越野车开进院子,雪亮车灯像两只野兽的眼睛,扫了一圈门扉,晃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车灯熄灭,后座上下来个很高的男人,单手紧着长大衣的领子,微微低着头,风尘仆仆,像是赶路。

“我迟到了。”周存瑛并不如何歉意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坐到了主位上,喝了沈昳倒在他手边的一杯水,又调整坐姿,微微向后仰着,倚靠在软靠背上,两条长腿交叠着,姿态闲散无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玉溪,修长干净的手指抽出一支,没点,干咬在嘴唇间。

“吃饭吧。”周存瑛又说。

秦姝笑道:“大家尝尝我做的麻辣小龙虾,够不够味?”向小园很给面子,急不可待地夹了只龙虾放在自己的碗里。

秦姝买的是小龙虾中的青龙,个顶个的大,肉肥紧实,钳子里也能刮出两口肉,酱汁调得很浓,学的是盱眙小龙虾的做法,鲜香咸辣。

向小园诚心夸道:“太好吃了!”

但是他吃不了太多。他是表演系的学生,第一注意的就是自己的形体容貌。

重油重盐又重辣的东西,他不敢多吃。

在场的清一色都是演员,除了一个沈昳。

不过,沈昳现在又多了一个身份,丁录一的饰演者。

周存瑛却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跟沈昳说,只和孟春声聊新电影,偶尔和秦姝说两句话,也肯跟小辈向小园搭个腔。

可是,他连一个词,一个字,一个顿号,一个叹音都不给自己的徒弟沈昳。

沈昳捏着杯子,修长手指上指关节绷得发青。头顶的吊灯光线柔和,沈昳却觉得它讨厌,好像它单单照到自己身上,把他雪白面孔上近乎狰狞扭曲的表情纤毫毕现地照亮,又一一放大,裸呈在周存瑛眼前。

他演得很差吗?他不知道。可是导演夸他天生是吃这一口饭的,春声也说观众评价很好......可是他们也不能尽然相信。

我就相信周存瑛。周存瑛说好,那才是好,才是真的天然美质,金玉良材。周存瑛说不好,就是垃圾,就是人工造作,朽木难雕。

沈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有点儿神经质地反复反复地逆时钟转动自己的杯子。

“沈昳。”

周存瑛突然喊他名字。

沈昳抬眼看他,眼眶一瞬间湿了,灯下黑白分明的清水眼水意弥漫,萎顿地可怜,却那么倔,直勾勾,像是要讨回公道。

周存瑛有点想笑。

周存瑛说:“好好吃饭。”

沈昳彻底泄了气,“哦”一声,捧着碗扒饭,没滋没味的。

“周老师,你看沈昳那个角色,丁录一怎么样啊?”向小园说这话的时候,沈昳浑身紧绷,“我们老师昨天给我们放了《春潮》这部片子。”

周存瑛的眼神在向小园和沈昳之间淡淡逡巡。

荧屏情人周存瑛的脸不是偶像小生式的,他的五官单拣出来看,并非是惊为天人型,也不是精致漂亮挂的。

那一张典型的东方式英俊面孔,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浓淡皆宜,该浓的地方浓,该淡的地方淡。一双眼睛是真出彩,标致窄双,瞳色深亮,眼尾挑长,点睛之笔地带点邪气。

被那样一双曾经在影片里反复出现加之不厌自烦特写的眼睛盯着,人是很容易陷入虚假的故事性情绪的。

沈昳有点出神。周存瑛也越过餐桌淡雾似的热气,望见沈昳的失神。

“你自己看过了吗?”这句话有点严厉。

沈昳干咽口唾沫,双手缩在桌下抓住桌布垂下来的藕色流苏,“没。”

周存瑛又调转矛头直指孟春声:“孟春声,你厉害,不动声色拐走他,跑到浙江拍戏。他今年十七,快升高三了,请了大半个月的假吧,你几岁?沈昳不知道事有轻重,你也不知道?”

孟春声吃了枪子儿,公子也臊红了脸,“哎,一一以后就该吃这碗饭,提前让他感受感受而已。你生那么大气干什么?”

“谁说,他以后就吃这碗饭?”周存瑛声调沉郁,吐字很慢,压得饭桌上的人喘不过气。

沈昳的脸在灯下雪白,几乎没有血色,弯唇笑了笑,“没人说过。我,我自己缠着孟哥,想去片场看一看,试镜也是意外,选上......也是意外。”

周存瑛喝掉玻璃杯杯底最后一滴酒液,起身拍平大衣褶皱,单手按在桌子上,“我上楼睡觉。”说完就上了楼。

沈昳露出一副魇着的痴愣表情,对上孟春声关切的眼睛,很淡地笑了一下,也起身:“碗我会洗的。你们慢慢吃,我先回房间了。”

沈昳躺在床上,天花板好像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吊灯咕噜噜地转着。他半张脸闷进枕头里,弓着腰。

“一一。”孟春声敲门。

“请进。”

沈昳保持那个姿势,很任性地没动。

“老周就是这样的。他这张嘴,能蹦出什么好话来?诶,一一,你得演戏,继续演戏。你在剧团里也待了八九年......”

沈昳八岁那年被周存瑛从浙江海滨小渔村带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周存瑛既不像个当哥哥的,也不是个当爹的料。

那年周存瑛才二十三,心性浮浪,一顶一狂傲,估计把沈昳带回来也是一时冲动,认徒弟的新鲜劲过去,很快就想当甩手掌柜,沈昳生了病,周存瑛直接把人扔医院,转头又骑摩托去了剧院排戏。

孟春声那时候年纪也轻,天生菩萨心肠,在剧团里拉扯小沈昳长大,检查作业,背书,买衣服,看病。既是沈昳的半个爹,又是沈昳的半个妈。

糊里糊涂的,时间的笔写下杂乱的诗行,落下狂迷的墨点,十年岁月匆匆带过。周存瑛功成名就,影帝头衔加身,电影和话剧花开两朵,成为苛刻的文艺评论家的新缪斯,也成为大众眼中时代性的热恋情人。

沈昳悄无声息地长大了。

孟春声坐到床上,轻声说:“董导让我问问你,后天北京站的宣传活动参加吗?”

沈昳脚垂在床边,穿了只白袜,脚很瘦,像只饿瘦的白鹭。

“师父会不高兴的。”

“我去说服他。”孟春声打包票。

沈昳下楼洗碗,秦姝和向小园已经打车回家。厨房里新装了洗碗机,他把碗盘放进去,杯子亲手洗。

厨房的门推开,沈昳听到哗一声,肩膀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条件反射后又觉得自己这反应太娘。

“我杯子呢?”周存瑛在沈昳身后转,找自己专用的杯子。

“在洗。”沈昳三两下把那只玻璃杯洗出来,快速沥干了,递给周存瑛。

周存瑛估计刚醒,外套没穿,只穿着件灰色薄线衫和黑色长裤,漆黑短发有些凌乱。

周存瑛身高一八三,站在一七五的沈昳身后,有远超于8公分身高的压迫感。

手从沈昳身侧伸过来,接过杯子,倒了杯茶。周存瑛却没走开,好像等沈昳开口说话。

但是沈昳一直没说话。

周存瑛:“你长高了一点?”

“嗯。一公分。”

“哦。”

周存瑛其实已经蛮久没见沈昳。他一直在拍戏和排话剧,一般住酒店,很少回四合院。其实也没有很远吧。沈昳心想,有时候在北京,他也懒得回来。

“压岁钱给你压在枕头下,看到了?”

今年年过得晚,二月中旬才过新年。周存瑛在海外拍戏,没回来,只是让孟春声塞了个红包。

沈昳哑声道:“嗯,谢谢师父。”

周存瑛又问了两句,端着杯子上楼了。

沈昳心想,太敷衍了。

他没那么在意那个红包里有多少钱,他甚至没拆开。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过年。

北京全是团圆的人,月团圆,人团圆,电视节目也团圆。

落地窗外远远看到特许的烟火表演,光焰如数坠落,照亮沙发上坐着的沈昳。

又一年。

沈昳不知道孟春声是怎么说服周存瑛的。总之,周存瑛第二天早上起来,在厕所里对着镜子刮胡子,像闲聊似的说:“我下午带你去买套西装。”

“啊?”

“你打算穿校服,还是运动服去宣传?”

早饭吃的是豆浆包子。周存瑛不吃肉馅儿包子,挑嘴地拣了个鱼香肉丝的和豆沙的,又喝了一碗豆浆。

他亲自开车带沈昳去王府井。周存瑛戴着口罩坐在西装店的vip室里,指使沈昳:“脱。”

沈昳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听话地把自己的棉袄脱了,但还不够,周存瑛继续说,脱。

沈昳咬牙,当着男店员的面,干脆利落地把自己脱干净,剩下条内裤。

周存瑛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电影杂志,嘴里催命似的让沈昳脱,其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像戏弄。

等抬头,看到男店员微微痴迷的眼神,顺着那眼神望去,几乎全裸的沈昳立在灯光下,左右都是整面落地镜,多角度全方面地映出十七岁少年鲜美青涩的身体。

沈昳虽然只有一米七五,但是比例相当优越,腿长腰细,在荧幕上都不露怯的肉体线条,陡然在人肉眼前展露,让人不真切地咂舌。

“噫。”

周存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沈昳的身体,盯着周存瑛深刻冷峻到近乎锋利的目光,沈昳的腿都软了,扭扭捏捏地,膝盖并拢,别过腰,不愿意正面朝着周存瑛,却又显出一种因羞怯而模糊性别的美,有点女孩儿样。

男店员讪讪道:“小朋友,不用脱那么干净。”

沈昳“啊”一声,看到周存瑛戏谑的目光,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莫名其妙的羞辱,咬着嘴唇,背过身去,急匆匆把衣服套了回去。

尺寸量了个大概,店员选了一套黑色西装,款式偏休闲,剪裁年轻。沈昳试了试,周存瑛说可以,然后买下。

沈昳拎着纸袋,跟在周存瑛身后去取车。

周存瑛开车很猛,也许是因为技术过硬,有时候横冲直撞,不过北京路况不常允许他这么干。

小高峰的时候,两人被堵在路上,周存瑛打开车载电台,听里面电台主持人装疯卖傻,咋咋呼呼让人头疼,立刻关掉,换到莎翁电台。

电台里的人正在读朱生豪译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两个人默默听了一会儿。

沈昳说:“连声剧团是打算排罗朱?”

周存瑛承认:“下面几个新进团的年轻人想排。这几年其他剧团排罗朱也没什么突破。拨点钱,让他们自己闹闹看。”

“师父,你呢?今年排什么?”

“上半年老样子,几场《雷雨》。下半年没定,看葛纯能不能写出好本子。”

周存瑛说完,一副耐心告罄的样子,又把软玉溪掏出来,抿着烟嘴,懒得开口。

沈昳识相地没再攀谈。

沈昳回校上课。他没关注过《春潮》的排片率和票房,也没有搜过影评。对于这部片子的好坏,他的定位是,不至于是部垃圾,但也应该没好到那里去。

但是他回到学校才知道很多事情变了。他的班级外面每逢下课和午休时间,总是有人三五成群地假装路过偷看他,胆子大的,直接扒着窗户和门,问,沈昳在吗?能认识一下嘛?

对这群青春无匹的少年少女来说,跟一个演文艺电影的同学做朋友,是一件脸上有光的事情。

沈昳不堪其扰,跟班主任说,结果一进办公室,就有几个女老师拍拍他的肩,像摸一件稀罕物件儿,看他的眼神,更像看故事里的虚构人物,有非常陌生而纯粹的喜爱,她们喊:“诶哟,这是我们的丁录一回来啦?”

沈昳觉得一切都失控,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不是丁录一。”

她们理所当然地笑了:“你演得很好的。沈昳,虽然你成绩也不错,但是以后要不要去拍戏,当明星?我们附中好多年没出过明星了。”

沈昳下课后就跑到科技楼的厕所。

他一个人坐在隔间里,烦得要命。背靠着厕所壁门,雨前厕所泛起浓浓潮臭,沈昳单手捏着鼻管,单手刷手机。

手机震了一下,一条新短信进来。

孟春声:【一一,下午两点我来接你。】

沈昳回了一句:【好。】

《春潮》。丁录一。明星。宣传。还有周存瑛。

这几样东西,被一只暴力的手揉成一团,像儿童时代的彩色橡皮泥。金黄的是闪光灯下的梦。灰绿色的是丁录一。周存瑛,周存瑛是什么颜色?

沈昳觉得惶恐。他小声说,我不是丁录一,我也没那么好,没那么勇敢。我只是被周存瑛救走了。我不是自己走到天安门的,是周存瑛,周存瑛开着越野车带我去看天安门。

沈昳恍惚,他好像偷走了世人给丁录一的爱。

沈昳深吸一口气,踩着上课铃,在长廊和楼梯间狂奔回教学楼。

沈昳放学后都在学校自修。临近和孟春声约定的时间,他去校门口便利店买了份日式便当,坐在窗边吃饭。

他肩上背着书包,左手拿着本手写的单词本,吃饭时脖颈微微伏低,头发有些乱,除了过分好看的一张脸,他跟普通的高中男生没什么两样。

他等孟春声来接他,在车上换好西装。穿着黑色西装的沈昳坐在后座,有些局促和矜持,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

孟春声笑了,“老周眼光不错,你这身西装很衬你。”

“我觉得有点别扭。”

“第一次穿西装,都这样。”

“......师父也这样?”

沈昳又笑了,“你觉得他会别扭?”

“......不会。”

孟春声一路开到会场门口,临下车前,他给沈昳打气,没事儿,跟着我走就行。

车门打开,脚下是红色长毯。

沈昳随着孟春声走进会场,十七岁俊秀爽脆的少年,穿着人生中第一套西装,被自己各种意义上的教父领进罗马柱环绕的会场。

闪光灯太亮,沈昳被旁边的工作人员提醒,诶,不能老是眨眼睛的呀。万一被媒体拍到闭着眼睛流泪的图,多不好看。

沈昳更茫然,随着黑压压的人声,一会儿是一一、录一,一会儿是沈昳,亲切一点,就是弟弟,他们喊他看过来,他就机械性地转过头。他们让他看上面,他就是夏夜里看星星的孩子。

采访环节被压缩过,第一个环节,几个主演站在台上说片场上的趣事。

轮到沈昳,他只是说,丁录一打工的公共浴室里,真的有红豆汤供应。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半月,喝了起码三十碗红豆汤,再也不想喝了。

台下媒体和粉丝哄堂大笑。

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流水线一样进行。到最后的采访环节,沈昳已经有点疲惫。

一个娱乐记者急步上前,话筒险些怼在他的脸上,声音很刺耳地问:“沈昳,你是第一次演戏,你能把丁录一这个角色诠释得那么好,是因为你们有某些共通的经历吗?听说你双亲去世,请问是什么原因呢?你是否遭受过家暴?丁录一和你,是不是一对虚拟与现实的双生子?”

几十双眼睛近在咫尺地盯着他,哄他,说吧说吧,我们会记下来。

沈昳心里一记钝痛,心里说,我想走。立刻就走。

但是沈昳听到自己口吻冷静得像另一个人:“不好意思啊,事关我的隐私,我无可奉告,我只能说,我的经历和丁录一不同,也不存在命运的双生子一说。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也谢谢大家喜欢丁录一这个角色。”

跌跌撞撞被孟春声带到后台,门一关,声音消失。

沈昳脸上的淡妆未卸,五官在灯下如梦似幻。他喝着孟春声递给他的矿泉水,狠灌了几口,看向孟春声,依赖又无措,“哥,我有搞砸什么事情吗?”

“没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就好。”

沈昳又沉默了一会儿,一门之隔,外面是声色犬马的造梦群声,里面是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的十七岁少年。

“哥,之后也会有人这么问我吗?”

孟春声坐在他身边:“周存瑛五年前的时候,因一部《匿名信》声名鹊起,他也被这样层层盘问,他的家庭,他的情史,他所有与角色共鸣的历程。”

“那他......”

“周存瑛就笑笑,你的问题太难,答不了。”

媒体没对他口诛笔伐,可能是因为他们把他和《匿名信》中放浪形骸却痴情绝望的李容画上了等号,对他有莫名的宽容。

“好点了吗?我们回家?”孟春声问。

“嗯。”

他们从会场里出来,钻进深阔车后座的时候,沈昳往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投去最后一瞥。

孟春声调试着车载音乐:“春天真的来了。”

沈昳说:“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昳会乘势出道,甚至媒体都准备好相关通稿的时候,沈昳从媒体的眼中消失了。

没有电影,没有采访,沈昳也没有微博。

单方面的,沈昳和丁录一切断了所有联系。

学校里找沈昳的人渐渐少了。只有几个人依然关注着沈昳,有时候会偷偷拍他的照片上传社交平台。

大多是坐在座位上写作业的沈昳,有时候是懒洋洋啃着面包的鼓着包子脸的沈昳,偶尔是趴在座位上似乎补觉的沈昳。

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是快。日新月异已不足以形容。每天在娱乐圈里冒头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今天有某选秀偶像,明天就有某横空出世的某某女郎,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青春和美丽。

沈昳的生活回到正轨,早上五点半起床,上课,中午很少睡午觉,放学后自修到六点,在便利店买一份便当吃完,然后回家。

时间转眼到了四月。

沈昳的头发太长,和朋友梁凭周一起去理了发。进到理发店里,他们坐在软皮转椅上,液晶电视上放到电影频道,正好是周存瑛。

周存瑛穿简单的立领衬衫和西裤,单手插兜,闲逛似的从对面走过来,旁边跟着孟春声。

孟公子虽然姿容雅致,尤其是春水眼,凝睇含情,可是同周存瑛走在一起,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周存瑛。

周存瑛天生有让人侧目凝视的禀赋。

梁凭周没注意到他的目光黏在屏幕上,剪头发的时候说:“我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封闭式集训了。”

“哦,好的。”沈昳问,“去多久啊?”

“半个月。”

“哦。”

电影频道又在放《匿名信》。沈昳其实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但是当李容出现的时候,他依然挪不开眼睛。

“我跟皮皮说了,他陪你吃午饭。”

沈昳还盯着屏幕里的李容,此刻也笑出来:“吃个午饭,我一个人也行啊。”

梁凭周瞥他一眼:“你行?算了吧。”

理完发,两人去王府井逛了一会儿,各买了顶棒球帽,摘了标签,直接扣在脑袋上,然后在春意渐浓的地铁站分道扬镳。

月末的时候,学校里月考。考试结束那天,学校放了短假。

皮皮是个可爱的小胖子,不知从哪儿搞来两张票,塞给沈昳一张,是《雷雨》。

沈昳心口一跳,凑近了看票,票面上有周存瑛,长衫扮相的周萍,票面设计上,他站在周朴园右边,脸英俊而灰暗,略低着眉,神思躲闪,像是周朴园的一道阴影。

沈昳没来由得地快活起来,把票举高了,说:“他一直想演周朴园。但是他就是长了一张太像周萍的脸。”

不过等周存瑛四十来岁,他肯定能演周朴园。

但是他又突然沉默下来。

周存瑛又快一个月没有联系他了。

他再看这张《雷雨》,觉得周存瑛心真狠。

如果他能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知道沈昳的处境是多么尴尬和孤独,然后对他心生怜悯。可是周存瑛永远不可能换位思考。

他习惯一个人的世界,挤进一个无亲无故的沈昳,已经是大发善心。要把沈昳当孩子一样照顾和爱,两个字,做梦。

皮皮又听到沈昳说:“我看周存瑛演周朴园也没什么违和。语文书里写,周朴园这个人物,虚伪的真实,真实的虚伪。他也一样。”

皮皮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脑袋。

两个人放学后坐地铁去连声剧院。

剪票的是个新面孔,认不出沈昳,公事公办地剪了票。他们走进去,漆黑的空间里,戏开始了。

沈昳一直等到那一幕——中门大开,周萍进来了。

约莫二十八九,面容苍白秀美,穿着藏青绸袍,西服裤,漆皮鞋,穿得虽一丝不苟,但是神情有些疲倦,打着呵欠。

周存瑛就是周萍。

一出戏,序幕,尾声再加四幕戏,将近三个钟头。

沈昳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皮皮敲着自己的酸胀的腰:“诶,看话剧太累了。早知道请你去我家打游戏。”

沈昳立在连声剧院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对皮皮说:“你先回去吧。”

“你呢?还不走啊?要跟那群小姑娘一样,找周存瑛要签名啊?”

沈昳干巴巴:“不是。”

“诶,行吧。搞不懂你。”皮皮双手揣在兜里,移动间像个条纹图案的皮球,滚下了台阶,继续往地铁站走去了。

将近十点,沈昳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周存瑛,倒是先等来一群青春少女,估计都是大学生,有时间追星,手里抓着一排的扇子,上面印着周存瑛的照片。

“存瑛今天也好帅!”

“我看到他掉眼泪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周萍,那一刻他就是我的崽!”

“周老师最近在拍新戏吧,有消息吗?行程没出来啊。排完《雷雨》,不会又要消失了吧。”

“哎,反正我今天搞到他的签名了,得亏我勇猛,那么一堆眼睛发绿的女人我都不怵,我冲得最快!”

一个姑娘眼尖,看到沈昳,开口:“诶,你不是丁,丁......丁什么的,你不也是个演员吗?”

沈昳神色平淡,“我不是。”

“哦,那我认错了。诶,你是来看周老师的吗?我们都是他的影迷。”

沈昳没否认,一把印着周存瑛照片的扇子就塞到他手里,女孩儿热切地说:“送你!”

沈昳拿起来细看,不是周存瑛的角色照,因为他没见过,那估计就是杂志封面。

等这群女孩儿走干净,剧院彻底安静下来。

沈昳摸进后台,工作人员认识他,也没拦,他就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周存瑛的休息室。

周存瑛没换下戏服,绸衫西裤,倒是把皮鞋蹬了,赤脚踩在地毯上,窝在椅子里,神情懒怠地抽着玉溪烟。

周存瑛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没课?”

虽作周萍打扮,但是眼前这个人,的确又是周存瑛了。

“月考完放假。同学有票,我就来看了。”

“哦。”

周存瑛咬着烟,自顾自吞云吐雾,刚刚卸了妆的脸有种细瓷质地的白润,鼻梁投落的阴影糅杂在白色烟雾中,恍惚不似真人。

沈昳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看周存瑛手边没水,又知道他不喝矿泉水的习性,凳子还没坐热又起身去找电热水壶,烧了一壶水,给周存瑛倒了一杯。

周存瑛嫌烫,没喝,换了个坐姿,更落拓散漫,和台上的周存瑛完全不一样,像是两个人。

“你翻翻看,柜子里还有罐头吗?”

沈昳就蹲下去翻柜子,找到两个海鲜罐头和一个黄桃罐头,还有一袋素食鸡胸肉。

“师父,吃什么?”

“黄桃罐头吧。”

银色金属环很轻易就被拉开,饱满肥厚的黄桃果肉露出来,沈昳在休息室里翻出根塑料叉子,一齐递给他,让周存瑛吃。

周存瑛一点都没有役使小徒弟的羞愧,被伺候惯了的少爷命,难怪之前有爆出过他片场耍大牌的事情,不过最后真假难辨,也不了了之。

估计也不是空穴来风。

周存瑛用叉子叉黄桃吃,太甜腻,吃了两口就放下,让沈昳把鸡胸肉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最后吃了块椒盐味的鸡胸肉当夜宵。

周存瑛坐在梳妆台前就着盘子吃鸡胸肉,侧着身,很不认真地吃东西,像是随时要直身离开,浑身上下都是躁动不定的因子。

他对吃没太大兴趣,全把进食当生理强制规定的任务。沈昳猜,他也许小时候还厌食。

休息室灯光明亮,罩在周存瑛身上,他的头发因为涂抹的定型摩丝有种丝绸般光滑的质地,发尾安静地贴在侧脸上,略过靠近耳边的一颗小痣。

一颗痣。

沈昳知道周存瑛身上有不少痣。他看过他所有的片子,周存瑛不是吝啬于奉献荧屏肉体的人,他有不少大量裸露的镜头,不害臊,不扭捏,近乎冷漠地用自己的肉体贡献热情的情节画面。

沈昳也许能在这具身体上连缀出一片星河。

沈昳按兵不动,看起来依然是个过分安静乖巧的孩子,拿过周存瑛吃剩下的黄桃罐头,含着那枚潮湿的勺子时,说不清楚什么感觉。

周存瑛完全没在意,很快地吃完鸡胸肉,把玉溪最后一截烟吸完,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对沈昳说:“送你回家。”

沈昳站起来:“你呢?”

“都送你回去了,顺便睡觉。”

周存瑛说完,站起来。沈昳一时没明白他要干什么,怔怔的,看到周存瑛面对着他,单手抓住绸衫的后领片,手臂伸展,衣料上滑剥落的时候露出一大片惑人的胸腹肌肉。

沈昳立刻把头别开,周存瑛已经开始脱裤子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挠着沈昳的耳朵。

“走了。”

周存瑛已经穿好自己的衬衫和休闲裤,把戏服挂回去,等明天工作人员拿去清洗。

沈昳终于回过头来,视线落在周存瑛第二颗纽扣上,“师父,你第二颗扣子没扣。”

周存瑛淡淡道:“热。”

沈昳没来由地也热起来,近乎雀跃地抱着周存瑛的灰色风衣外套跟着他走出休息室。啪的一声,声控灯灭了。

凯迪拉克行驶在北京的大路上。

周存瑛单手把着方向盘,单手倚在窗上,没控制住,打了个呵欠。

春夜的风从沈昳这边的窗户,涌向周存瑛那边的窗户。太暖和太温柔,难免催人欲睡。

窗外车流如水,两旁大楼林立,北京的夜晚太亮。路过商圈的时候,一栋大厦外挂的电子屏上正播放周存瑛近期的杂志拍摄视频。

沈昳的眼睛不受控制地黏在屏幕上,一个坐在狭窄船只上的周存瑛,船身划开涟漪,远处没有聚焦,仿佛没有终点。而他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开车的周存瑛。

一时高台上的封神偶像和一个困倦的平凡人重合,却有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

“师父。”沈昳突然喊了一声。

“嗯?”周存瑛目视前方,又打了个呵欠。

“......”沈昳忘词,没话找话,“你接下来什么工作安排啊?”

“拍戏。”

“拍什么?”

“......”周存瑛一时没说话,可能是觉得沈昳多嘴聒噪,但是又说:“还在看本子。”

等开回四合院,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周存瑛上楼洗澡睡觉,沈昳把阳台的衣服收进来抱进房间。

一墙之隔,沈昳躺在床上,听到周存瑛在打电话,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几声。

沈昳烦躁地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心想,周存瑛这么不容易笑的人,不知道是被谁逗笑。

第二天早上沈昳起床去学校自修,推着自行车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白鸽扑棱翅膀逗点一样上下翻飞。

他习惯回来的时候没有周存瑛,因此不会再抱什么节外生枝式的希望。

“谁?”沈昳晚上回家,远远的看见灯下站着个人,瘦高个,身段惹眼,凑近了,才发现是扎起了辫子的向小园。

向小园穿孔雀蓝色衬衫,叉着腰,怪有风姿地站着,又是一种男色无边,“快开门。是我!我路过,懒得坐半小时车回家,借你这儿睡一觉。”

“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沈昳皱眉。

“打了!好多个,你自己翻翻!”

一翻开记录,八个未接来电。但是沈昳没开手机提示音。

“哦。”沈昳掏出钥匙开了门,让向小园进去。

向小园却不让他睡,拉着他看自己最近拍的一部古装偶像剧。挺大的制作,班底阵容豪华,这阵子宣发营销铺天盖地。

沈昳班级里有向小园的粉丝,每天兴致勃勃地讨论他。

“哪个是你?”沈昳突然觉得有点脸盲,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从眼前滑过,终于定在一张格格不入风情殊胜的脸上,是向小园。

“你演什么?”

向小园盘着腿,笑嘻嘻:“我演正道纨绔公子。”

沈昳看了一会儿,觉得向小园这个角色好妖好娇又好作,不像正道公子,像魔教圣女。慢慢的,沈昳觉得不对味了,“诶,你跟这个魔教的教主......”

“他是我cp。”向小园说,“看起来挺正派一人,妈的,一天到晚跟剧组里的小姑娘开黄腔。不过,”向小园想起一件趣事,“我那天把他揪在厕所里,正预备揍他,他,他特么竟然脸红了!靠哈哈哈哈!”

沈昳看着向小园这张雌雄莫辨的秾艳面孔,换位思考,一般人都得脸红。不过沈昳又回过神来,“你这个是男男......男男恋爱的剧?”

“傻子,这叫耽美剧。耽美剧容易爆,现在大大小小三十几个剧组在拍呢。”向小园斜眼看他,凑近了,欺负小孩儿似的,“乖一一,春声跟你说过,什么是男男恋爱,什么是同性恋吗?”

沈昳躲开向小园的目光:“我知道。”

向小园盯着他皱起的眉毛,轻声问:“恶心?”

声调太柔,带着某些比羽毛深重的情绪,让沈昳一时受不了,别过脸,“喜欢就喜欢了,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恶心别人?”

沈昳这时候没读懂向小园的眼神。向小园难得沉默,沉默得有点可怜,垂下的脑袋像夜里的玉兰,柔柔地枕在沈昳的肩上。

“......向小园,你不会喜欢我吧?”

“?滚蛋!”向小园尖叫。

北京的春天太短。夏季又太长。

沈昳很快就换上夏装校服,早上骑自行车时,阳光透过雪白衣料晒得他背部皮肤发烫,后脖颈也染上玫瑰色晒痕。

离梁凭周去封闭式集训正好半个月。

一进教室,梁凭周已经坐在座位上背英语语法点。

沈昳在他旁边坐下,递给他一杯巷口买的豆浆,“怎么样?”

“还行。”两个话都不多的少年,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知道说的是集训。

梁凭周咬着吸管,又开始背英语。

沈昳喜欢心无旁骛的人。

上午的课结束,到了午休时间,梁凭周和沈昳去学校外面的便利店买午饭。

沈昳弯腰看货架上的便当,每一种口味,他都吃过很多很多次。

梁凭周手里拿着一份照烧鸡排饭,还有一瓶苏打水,看着弯腰认真挑选口味的沈昳,突然开口:“皮皮带你看话剧了?”

“嗯。”沈昳很快选好便当,又要了一罐芬达到柜台结账。

坐在窗边吃饭的时候,梁凭周问:“这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春潮》。”

“啊?”沈昳觉得奇怪,不知道效率至上的学神梁凭周为什么肯浪费周末的时间去看一部已经上线挺久且明显不对他胃口的小众文艺片,开玩笑似的:“不用。我不差你那两张票房贡献。”

梁凭周也勾了勾唇角,没再说话,让沈昳觉得满足了他突如其来的体贴愿望。

两人吃完饭,沈昳又买了盒小熊饼干回去。梁凭周对形状可爱的东西敬谢不敏,还嘲笑了沈昳,跟小学生一样。

沈昳没反驳,直接把饼干怼进梁凭周嘴里。

沈昳心里有一沓厚日历,每天撕掉一张,不在意吉凶忌宜,也没有标注任何一个特殊的节日。他一页一页地撕掉日历,偶尔会在半夜发疯,想要立刻撕掉十几页,想要时间的指针拨快很多很多圈,想要立刻到暑假,想要立刻见一见周存瑛。

沈昳有时候骑车回家的时候会多绕行几圈,路过附近的古旧城楼,数每一块牌匾,有时候停在夕阳清凉的斑斓阴影里,又有点神经质地追着渐渐消失的太阳。

他在过去的九年时间里,自己一个人坐地铁逛遍了北京。他现在还能熟练地说出每一条路线,怎么转乘,步行几分钟,地坛,玉渊潭,潭拓寺,亲王府,故宫,他都烂熟于心。

他是路过北京的旅人。在这场暂时停留的旅途中,他居无定所似的穿越城市,看到总是在某个角落不期然出现的周存瑛。

购物中心的巨幅海报,大厦上循环播放的杂志视频,报刊亭里厚厚的娱乐杂志,小姑娘嘴唇里吐出的名字,不经意走进某家小店,电视里就在放周存瑛的电影或者活动采访。

他倚在柜台上买关东煮,收银的姐姐会说,你也喜欢周存瑛?

沈昳故作冷漠,跟每个倔强少年一样保持如金沉默。

七月上旬,沈昳考完最后一场,收拾书包,把试卷资料一股脑全塞进桌洞,和梁凭周匆匆告别,背着只装着几本暑假作业的书包,在灿烂的盛夏阳光下蹬着自行车往连声剧院赶。

整个北京的蝉鸣如同按下某个开关,喧阗吵闹,比一支盛大的交响曲还生命隆重。沈昳在马路上穿过一辆又一辆的车,不觉得累,越骑越快,臀部脱离车身,直起上身,少年线条的身体起伏晃动,逃命求生一般亢奋,不知不觉的,向东背离了太阳。

沈昳拎着书包跑进连声剧院,后台挤着不少话剧演员,一个个盯着这个穿校服的脸颊绯红的男孩儿,听他说:“我师父回来了吗?”

几个认识沈昳的演员狭促发笑,哄小孩子似的:“来了,在休息室。”

沈昳就别过肩贴着冰凉的墙面往更深处的休息室钻,跑过长廊,又猛地停在门前,喘匀气,下意识地扒拉了一下头发,才敲门:“师父,在吗?”

“进来。”

沈昳开门进来,休息室里只有周存瑛一个人,化妆台上放着碗冰粉。不知是谁先抢了沈昳献殷勤的机会。

周存瑛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叠装订好的纸,另一手拿着笔圈画,宽阔的肩膀低低起伏,群山一样峻峭沉默。衬衫绷出背后肩胛骨的凸起弧度,线条华丽如一对初成的雄鹿角。

周存瑛停下笔,扭过脸看沈昳,看到年轻男孩儿发红的面颊,颧骨上镀着太阳沙金色的光,好像很柔软。

“放假了?”

“嗯!”

沈昳一屁股坐在他身旁,这个习惯沉默佯装乖巧的孩子这时有点令人不安地亢奋,清水眼水洗过似的亮,眸光晃荡,“师父,今年暑假排什么!我,我能有个角色吗!”

周存瑛抽出张化妆台的湿巾,很不温柔地按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舒服。周存瑛翻了翻,沈昳凑得很近,而且越贴越近,光裸洁白的小臂贴在周存瑛的手肘上,泛起潮湿的亲昵。

他的眼珠子就黏在上面,热切地盯着每一个人物出场和台词字眼,投币许愿一样,希望自己能有个有趣的角色。

“师父?”沈昳看他没再翻页,以为角色定下来。正探头探脑看,被周存瑛一根手指按在肩膀上,定定地不容拒绝地推开了,“靠这么近干什么?”

沈昳愣了一下,被周存瑛触碰过的那一块皮肤泛起类似于烫伤的痛痒,失落,却很乖:“哦。”

冷气开得很低,出风口的绿带子像风中的青蒿摇晃。

两个人并肩坐着,沈昳微微悬着腰,坐不安稳似的,似乎随时会摔进周存瑛怀里。

“这个。”周存瑛指着【卖货郎】。

沈昳接过剧本看了两眼,脸渐渐红了。

【卖货郎姓崔,有姓无名。年十八九,走南窜北,形貌昳丽,又对胭脂水粉、脂膏铜镜之类的女子闺阁物什颇受精通,嘴甜心狠,极善调情,曾经勾得几个村女私奔。虽年少,胯下器物雄伟如椽,精于房中术,兼卖壮阳药和春画。】

开头:【崔货郎挑担入,抬手拭汗,方巾樱粉,赫然是女子巾帕。】

沈昳虽羞臊,但是又觉得这个崔货郎下流坦荡,不至于猥琐,的确有趣,就应下这个角色。他兴冲冲地去讨了一份剧本,从包里掏出荧光笔开始做笔记。

孟春声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对师徒窝在休息室里看本子,一大一小,坐在两张桌子旁。沈昳跪坐在地板上,下面垫着个蒲团式枕头,伏在低矮的茶几上翻剧本,嘴唇抿得紧紧的,神情严肃,读剧本时却好像灵魂分裂似的,脸上表情转换丰富迅速,一时是衙门监牢里的无赖哭诉,一时作和小姐调情的嬉笑状。

“难得见你们坐在一块儿呢。”孟春声笑。孟公子今天一身水绿色衬衫和长裤,清爽极了,色泽柔雅如一尊美人瓶。

周存瑛看他一眼,抬起下颌点点手边冰粉,“吃吗?”

孟春声看已吃了一半的冰粉,斜他一眼,“你吃过的东西让我吃?”

他们大学时相识,一个剧社里的前后辈,还跟着相同的老师上专业课,排戏拍片也混在一处,躺在一张桌子上对付过一夜,也一起见过凌晨三点的月亮。别说一碗冰粉,一瓶矿泉水也是凑合着喝过的。

说起来也唏嘘,年少时亲昵无间,功成名就后反而横生罅隙,再也做不出分食一碗冰粉的事情了。

周存瑛想起什么,说:“沈昳就不介意。”

沈昳听周存瑛说这话,弓着背,像只小水龟,缩头缩脑的,又红了耳根。

孟春声白他:“你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徒弟了!”呛完,孟春声坐到周存瑛身边,闲聊起来:“你之前那部片子杀青了?我怎么没见剧组微博发杀青视频?”

周存瑛翻了页剧本,“我还剩最后几组镜头,得去西南拍。剧组里现在在补拍其他人的镜头,我得空才回来。过两天又走。”

“诶,秀海导演五年磨一剑的片子呢,周存瑛,你真刁,一挑就挑走最好的。”话虽如此,孟春声却明白其中缘由,“这剧本是看了你的李容写的。这个角色不给你倒奇怪。”

周存瑛笑:“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占李容便宜。”

在《匿名信》诞生的那一年里,周存瑛等于李容。观众动情,媒体入戏,李容死了,但是周存瑛活着,像是一个诡诞却温柔的奇迹,他们爱李容而不得,所以更爱周存瑛。

这样说来,周存瑛的确占了李容无穷无尽的好处。

沈昳还念念有词地看剧本,念过去,读过来,品了又品,不清楚的地方就打个问号。

他脑袋聪明,记性又很好,背词很快,口条被周存瑛训得一流。

沈昳不是偷懒的人,暑假的时候依然能坚持六点起床。他坐在院子里一个人背词,等周存瑛睡醒下楼。

后来沈昳常常能回忆起那个夏天。

院子里满缸的莲花开放,榆钱树的阴影里有珍贵的清凉,手里的剧本画上五颜六色的荧光笔记,楼上的周存瑛马上就要醒来。

吃完早饭后,周存瑛开车带他去剧院。沈昳到的时候,其他演员也零零散散到了。

他们打算排一出短剧《婴娘》,挑大梁的是几个话剧经验丰富的年轻演员,二十六七,从大学开始一直在排话剧。

周存瑛不参演,在一旁看他们开演员小会。

“《婴娘》悬疑和恐怖色彩浓厚,时代在明清之间模糊不定。节奏第一要紧,故事一定要讲清楚,不然看到最后只剩下一头雾水。剧本是从葛纯老师箱底里翻出来的,我们边排边改。”

沈昳在这群话剧演员里格格不入,太年轻,太稚嫩,捧着剧本,眼睛明亮清澈地听他们说话。

他要怎么演崔货郎?

第一幕戏开始。

官家小姐婴娘失踪了。

丫鬟春莺上:【小姐!小姐!春莺进来了!】

春莺找遍整座绣楼,边找边喊,可是小姐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嬉笑着出现。

春莺急:【莫不是掉到井里去了?】

婆子上:【贱丫头!大清早的,浪叫些什么!】

春莺哭:【小姐,婴小姐找不着了!】

衙门里的新上任捕头很快确认了几个嫌疑人,分别是书生,大盗,衙役,和尚和货郎。

监牢阴冷,风声如哭,虫蚁肆虐。

货郎上,被捕快拖行十数步,发髻散乱,衣襟半开,胸口红痕漫漫,哭嚎道:【冤枉!我好冤!怎么平白无故抓我!我不过一卖胭脂水粉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犯了何罪!】

捕快狞笑:【崔货郎昨夜在何处?】

货郎:【自是在家中。】

捕快:【在家中作甚?】

货郎斜头轻笑,状若好女,调笑无度:【在家中,自然是睡觉。睡觉也犯法吗?】

一众人在台下观看。周存瑛站在高处,孟春声也来了,两个人看着台上的沈昳。

“一一这......”孟春声瞠目结舌,“风情万种啊。”

周存瑛说:“货郎在勾引捕快了。”

“周存瑛,你给一一安排这个角色做什么?”孟春声有点不高兴,“他还是小孩儿,没必要,给他一个性符号那么明显的角色。”

周存瑛皱眉:“他不合适吗?”他环视台下的演员,“这个角色最青春烂漫,也最风骚勾魂,又要是个男子,你看看,下面的人,谁比他合适?”

孟春声:“新进团的于歌可以演,他很年轻,长得也漂亮。”话虽如此,孟春声却知道,于歌不是最合适的。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

捕快厉声追问,货郎插科打诨,几个来回,捕快挥出沉黑刀鞘打在货郎臀上,货郎打蛇随杆上,膝行而上,步步紧逼,又泣泪涟涟,怨怼缠绵道:【你再打!】

孟春声噤声。

周存瑛笑了一声:“沈昳之前跳过舞,他的腰很软,身形可以很媚。”又顿了顿,“可是腰背还是挺得太直,太清高,这个货郎就不够市侩低贱了。”

对戏对了三十分钟,负责的导演喊停,一群演员又聚拢,七嘴八舌商量剧本。

沈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把自己被扯歪的领口扯回去,敛住一片晶莹雪色,脸上有点干净的笑意,神情恢复孩子气的故作沉稳,也挤进讨论里。

“一一以后必须吃这碗饭。”孟春声突然说,“我们看着他,他不会在这个圈子里吃亏。”

“春声,不要自欺欺人。”

孟春声失语,讷讷的,想起久远的尘封故事,偏头看周存瑛,周存瑛远远地望着沈昳,孟春声一时生出许多难言的爱恨。

休息的空档,沈昳自告奉勇给所有人去买饮料喝,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回来,分给每一个人,又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往二楼看台上看的时候,一眼望见周存瑛还有孟春声,眼睛被点亮,笑着跑上来,“喝饮料!”

周存瑛接过拧开瓶盖的乌龙茶,很冰,冷气在掌心凝成水珠。

短暂的休息后,台上的戏很快继续。

捕快一一审讯了这五人,每个人的说辞都不相同,却找不出漏洞。

捕快夜梦——婴小姐面容婉娈端庄似菩萨,从一只小瓶子里钻出来,云遮雾绕,全身不着寸缕,浑身洁白,唯有肩上披覆的乌浓长发。

崔货郎上,抚婴小姐肩头,好似情人,低耳呢喃,却又猛地推至墙上。

“停!”导演上去拍拍沈昳的肩,“货郎,猛一点!”

穿着裸色长裙的女演员还贴在墙上,笑嘻嘻,“小朋友,不用那么害羞。”

沈昳有点脸红。

“货郎,是你要吃了婴娘,可还不到婴娘吃了你的时候!”

沈昳又试了一遍,力道虽猛,表情却太生涩。

问题出现了,沈昳年纪太小,不足以演出男人急色却游刃有余的情态,无法表现男人对女人象征意义上的征伐。

沈昳急红了脸,有些无措地抱着台本,导演耐心疏导,沈昳的状态却越来越不对。

“你先休息一下,没事。”导演拍拍他的肩膀,“你去看点......看点《动物世界》,看看老虎和狮子是怎么猎食的。”

演和尚的演员笑嘻嘻,开腔:“还可以看点片儿,揣摩揣摩。”

沈昳捂着耳朵钻进后台。

手机里播放着《动物世界》,狮子躁动地低吼。沈昳用嘴唇杵着饮料瓶口,有喝没喝地润着唇,身上那件水灰色的短衫剥下来挂在腰上,露出两条微微汗湿的白胳膊。

周存瑛走进来,看了一眼《动物世界》,有点想笑,“你怕婴娘吗?”

“怕。”

沈昳没说谎,他已经看过整个剧本,婴娘是欲望和死亡,纯洁与背德的结合体,她鬼魅又妖艳,一个一个杀掉了那些欺骗过她的男人。

“怕那个女演员吗?”

“......也有一点。”

“你不应该怕女人,你应该爱女人。”周存瑛语气沉郁。

沈昳听到这句话,惊讶胆怯地说不出话来,又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崔货郎。

周存瑛低头看到沈昳雪白臂弯里垂挂着的水灰色短衫,层层叠叠,像脱了一半的绉纱裙。

沈昳看到他的视线,“师父?”

周存瑛向他靠近一步,短暂而清晰的对峙后,猛地伸手抓住他的短衫,一寸寸收紧,眼睛阴鸷又含笑地盯着他,对于沈昳惊恐又温顺的表情感到愉悦,因而生出几分虚假却引人堕落的温柔。手继续收紧衣料,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剥落。

短衫滑落到地上,沈昳的腿也软了,向后仰靠在软椅上,脸红心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存瑛把短衫捡起来扔回他身上,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淡,“明白了?”

沈昳反应过来,被剥夺的感官和性自尊开始觉醒。就是这样,性之间的剥夺,一个紧逼,一个让步,一个亮出牙齿,一个引颈受戮。

男人和女人之间。

沈昳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他突然有点恨周存瑛,却觉得自己好没有道理,说:“明白了。”

等他再出去,导演又给他一次机会。

周存瑛单手插兜倚在红色幕布后,看着崔货郎终于像个好色的男人,像只饥渴的野兽,像只繁殖期的昆虫,用性的角力推倒了婴娘。

排练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一点半,导演说午休。周存瑛从休息室探出身,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细黑框的眼镜,有种近乎青春无邪的书生气,文质彬彬,“中午请大家吃火锅。”

“谢谢周老师!爱你,周老师!”

一行话剧演员去了附近商圈的四川连锁火锅店,浩浩荡荡坐了五桌,左右是周存瑛请客,预算无上限,说几句周老师真阔气,心无芥蒂地点了一桌菜品。

孟春声、周存瑛还有沈昳自然坐一桌。听说能蹭周存瑛的火锅,闲在家里的向小园开着电光蓝保时捷冲到火锅店,拼上最后一个位置。

向小园最近风头正盛,一身漆黑的朋克风打扮,腰上晃晃荡荡一条银链子,冷冰冰扫在半截露出的雪腰上。一副巨大的黑墨镜遮住大半张巴掌脸,只露出个尖小玲珑的下巴,特务接头似的缩在角落里,还是孟春声把他的墨镜摘了下来。

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此刻肿大如粉桃,中间裂开一条细眼缝。

“嚯!”沈昳愣住,“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向小园挠了挠自己扎起的朝天小发啾,语气飘忽,“看电影了,我泪点低,哭得止不住。”说完捞起筷子,“诶,肥牛呢,被沈昳吃完了吧!”

周存瑛坐在孟春声旁边,红白两色鸳鸯锅,筷子只伸进过辣锅,清汤锅都没看一眼,“向小园,在家里休息几天了?”

向小园讷讷:“没......没几天。”

“下午来报到。”

“......哦。”

吃完火锅,一群人回连声剧院休息。

周存瑛没有午睡的习惯,坐在休息室里看剧本。一沓剧本摊在梳妆台上,A4纸厚沉滑腻,任他挑选的奢侈。孟春声坐在一旁的贝壳沙发上,也不避讳,抄起一本看起来。

东边角落里,一排排戏服衣架和白墙之间架着一张行军床。周存瑛侧目望去,一双脱了鞋穿着白袜子的脚搁在绿色床尾之外,脚趾沟缝微微汗湿,写意地勒出脚趾的弧度,一颗一颗,小而细,像半椭圆的发育不良的珍珠。

旁边还有一双向小园的脚。

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一个十七,一个二十二。向小园的手大喇喇横在沈昳腰间,沈昳弓着腰面对着墙,发丝凌乱地覆在额头上,呼吸很浅,已经睡着了。

孟春声顺着周存瑛的目光,看这俩孩子,难免眼神温柔,“小园和一一很要好。”

孟春声言语间有淡淡艳羡。

周存瑛:“羡慕?”想到这儿,他声音低下来,“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孟春声脸色微微发白,心知这个“他”指的是谁,秀淡的眉微微向下,显得落寞怨怼,语气却很坚决,“没了。别问了。”

周存瑛冷声:“断干净。”

周存瑛对他来说,的确是像个兄长的。孟春声厌恶他的训斥,却又喜欢他的训斥,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是有人管的,在外面受气遭罪,回来还能有人诉苦。

过了一个钟头。

沈昳定的闹钟闹起来,他脑袋昏沉地睁眼,对上一面墙,后面还贴着个人。他用肩膀别开那人的肩,划领地似的蛮横,转过身来,对上向小园玩手机的侧脸,再抬头,满幅的戏服,全是周存瑛穿过的,绸衫,长袍,短衫,卫衣,西裤,绸裤,工装裤,零零总总,银灰,靛蓝,本白,水青,晃花沈昳的眼睛。

一个个周存瑛演过的角色在眼前晃过,比梦还不真切。

“醒了?”

隔着重重的戏服,沈昳听到周存瑛的声音。

沈昳翻坐起来:“嗯。”

他坐在床尾系鞋带,向小园从后面攀过来,故意压在他肩膀上使坏。

“别烦。”沈昳皱眉头。

向小园调笑:“一一好冷酷啊。”

沈昳拍开他的手,和周孟两人说了一声,推门出去排练了。

演员先在台下背十分钟的词。都是专业演员,背词的时候已经有演的成分,举手抬足和表情,全都浸在角色里。

沈昳睡懵了,还没从酣甜的睡意中醒来,从天灵盖连着脚趾,每一根神经都懒散。还没念两句词,被卷成春卷样的剧本抽在腰侧,啪的一声,不疼,惊得沈昳站直了。他悻悻地回头,果然是周存瑛,冷眼盯着他,有些凶。

“对不起。”沈昳乖觉地站直了,顶着周存瑛的目光,像没复习完考试范围的学生,无措又忐忑,提笔乱答。

“停。”声音逼得太近。

周存瑛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沈昳纤瘦,被动地笼在周存瑛的阴影里,周围都是说词的演员,声色轰隆,只有他们这里,寂静得吞咽声都乍然突兀。

手掌突然按在沈昳的腰上,隔着薄薄的夏季T恤布料,掌心温度不打半分折扣,烫得沈昳尾椎骨连片地发麻,嗤一声,好像被热油浇出粉色水泡。

“没睡醒?大点声。”

周存瑛大拇指按在沈昳腹腔发声的部位,剩余四指松松地扣在他的腰上,合拢,像是一把锁。

少年人的身体像新制成的竹笙,颜色青嫩,滑而润,拨弄一下,就会发出清亮的声音。

沈昳音色漂亮,似乎没经历过变声期,也可能经历过,但是周存瑛不知道。总之,他这把沉润如珠玉的好嗓子,低可低哑嘶鸣却不断气,高处又不至于轻浮单薄,已经初具叙事能力。

“好。”

周存瑛把手松开,又走开了。

沈昳的腰刚刚被掐着,有种悬空的飘忽感,陡然一松,好像又落回地面。再偷偷看周存瑛,周存瑛已经走到嬉皮笑脸的向小园身后,冷着脸抬手用剧本拍了他一下。

排练继续。

五人审讯已经结束。

但是迟迟没有找出犯人。

就在所有人都默认婴娘死了的时候,婴娘在某个深夜突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绣楼里。

婴娘倚在绣楼上,没穿鞋,一双绣花鞋滚落一旁,连袜子都没穿,绸裤挽高了,露出一双雪白的脚踝,脚踝上却捆着一条男人的裤腰带。

她在飘,好像浑身骨骼都被碾碎,又被简单缝合,在风中像是一张惨白的巾帕。

县令看到婴娘:【孽障,你何不死了干净?】

婴娘懵懂:【爹,婴娘已经死了呀。可是婴娘死不了啊。】

婴娘望向捕快,情态缠绵:【聂哥,来扶一扶我。我身上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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