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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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假装平静,拿出了日记本写下:

2018819 晴朗

今天我照常去上班,随后照常买了饭去医院和妈妈一起吃。

结束。

我合上日记本,放回病床旁边的柜子里。

仰头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怔怔出神地看着天花板。

半晌,我重新拿出了日记本,在下面加上一句。

还见到了裴书。

我是个给老板开车的司机。

老板是个抠门的人,所以炎炎夏日我通常等他的时候都不开空调。

今天的日头异常的毒,我等了不到十分钟已经汗流浃背,无法,只能打开车门出来。

没一会,我都来不及逃。

一个声音就叫住了我。

是很温和的声音,我很熟悉,但多年未曾听见,此时恍惚像闷在水里的声音,沉重而模糊。

是那颤抖的声音,带着点兴奋的难以置信把我从模糊中唤醒。

他说。

“平安,是你吗?”

我转过去,看清了老板身边的人。

裴书和以前不一样了,从那个开朗乐观的翩翩少年变得成熟儒雅,相貌俊朗。

也是。

我算算日子,十一年没见了。

可我此刻不需要镜子也知道,我一定很狼狈,因为我身上洗得发黄的白T恤被汗水浸透,没有修剪出形状的头发也湿答答的往脖子滴汗,我自己都能闻到发酸的汗臭味。

我还喘着粗气。

本来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

我慌乱地点头。

他走向我,说:“真的是你。”

我无法,抬起头看他。

他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整个人洋溢着知识分子,成功人士的味道。

和我天差地别。

一如当年。

哦不对,比当年还更加离得遥远了些。

我鼻子发酸,往后退了一步,才说道:“是我,好久不见。”

他激动地想牵我。

我又退了一步。

还好老板救了我,拉着他进了车。

我开车的时候听见他说和我是高中同学。

我送他们去了饭店后正想走。

裴书喊我,说让我给他个电话号码吧。

我慌乱地念了一串号码,开着车落荒而逃。

我写完今天发生的事情,心口空空的,有点想掉眼泪。

但是我已经好几年不哭了,所以想想也就算了。

待会还要去兼职呢。

医院的空调打得很冷,我伸手帮妈妈掖了掖被子,对她说:“我去上班了,今天会晚点回来哦。”

病床上本就张着嘴的女人又流了点口水,半晌才像是刚听得懂一样眨了眨眼。

凌晨两点

怎么会这样,想东想西的,砸碎的盘子要赔,少赚了三十多块。

明天早饭就不吃了吧。

我看着这本厚厚的日记本。

硬邦邦的,泛着黄褐斑。

自从记事开始,我就不爱跟人说话。

害怕。

因为我爸爸说我和我妈身上都有穷酸味,沾上就倒血霉。

但我又有很多委屈想说。

我本想跟妈妈说,但看着妈妈疲惫麻木的眼睛,我说不出口。

于是我便有了这本日记本。

好烦,都三点了我还睡不着。

明天八点还要起来呢。

我强迫自己睡觉。

三点半,我从弹簧床上起来,打开了我日记本的前端。

打开了我尘封的过去。

我看见那青涩的,歪歪扭扭的字。

今天爸爸又打妈妈了,见血了,我鼓起勇气推开了他。

他很生气,狠狠甩了我一耳光。脑袋顿时嗡嗡作响。

我吓得呆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又踹了我一脚:“你和你妈一样窝囊废,破胆子只知道哭,跟个姑娘家似的,丢脸。”

我也不想。

今天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说我的校服都破了,脏了,过几天学校有领导要来,她让我去买新的。

我站在她面前低头咬着嘴巴。

我不敢。

家里就妈妈赚钱,而且钱都会被爸爸抢走去赌。

老师推了推我,问我听见了没。

我真的不敢。

我急得直哭。

老师问我怎么像个小姑娘。

我也不想。

我不喜欢和同学说话,他们叫我穷人家的孩子,还说我身上有穷酸味。

我很害怕,他们真的能闻到?

爸爸说的是真的。

我更沉默了。

今天有几个别班的同学和我说话,问我是不是三班那个穷孩子。

我没说话。

他们抢走了我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了。

他们说:“怎么一个子都没有,还真穷。”

然后他们拿了我的练习册和课本。

我很着急和生气,哭着要抢,被打了好几下。

他们把我的练习册撕烂了。

好贵的。

是妈妈偷偷在爸爸钱包里拿出来塞给我的,她脸上还有巴掌印。

我不敢和妈妈说。

今天是儿童节,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好多同学都是父母一起来接,还有礼物。

可惜,妈妈在厂里还没下班,爸爸不知道在哪个麻将摊里。

我的眼泪怎么把纸滴透了,可别坏了,我只有这本日记本了。

晚上点。

妈妈晚回来了一个小时。

她把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糕点塞在我手上。

妈妈说这个叫做钵仔糕,是她多上了一个小时的班花钱跟巷口的婆婆买的。

我知道那个婆婆,她女儿和儿子都去大城市了。

消失了,不要她了。

妈妈说节日快乐,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我咬了一口。

好甜。

可是不好吃。

爸爸喝醉了。

妈妈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我也是。

好冷,爸爸把我赶出了家门。

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校服。

老师说只能穿学校的棉袄。

可是我买不起。

我只能多穿点衣服塞在校服里面,很滑稽,像颗球。

同学笑话我。

我不理他们。

妈妈很忙,没时间常常洗衣服。

我们家没钱,不能常常用水洗衣服。

我又哭了,他们说我好臭。

爸爸今天不回家,我和妈妈一起睡觉,妈妈身上香香的。

我们才不臭呢。

今天回家,家里一片狼藉,妈妈头皮被扯得流下了血丝。

我惊慌失措。

妈妈一直哭,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理我。

怎么办。

我跑去巷子口。

阿婆还在那里卖钵仔糕,我怯懦的说,我可以帮忙干活,可以给我一个钵仔糕吗。

阿婆笑着说不用,给我吃没事的。

我摇头坚持。

我帮阿婆把推车收拾好。

揣着钵仔糕就回家了。

我给妈妈:“妈妈, 吃个甜的吧。”

妈妈抱着我直哭。

她说她对不起我。

我不明白。

明明是她被爸爸对不起。

再说一遍。

钵仔糕不好吃。

我不喜欢。

爸爸说,一切都没法好起来了。

我不懂。

钵仔糕不好吃。

我初三了,岁。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在学校都不说话了,还总是被欺负。

今天又有同学翻我的书包。

不过没关系,他们撕掉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

因为自从上次,我把练习册偷偷每天都塞在衣服里,用裤子系上,固定住。

嘿嘿,我还挺聪明的。

老师说要中考了,我好兴奋。

开心离开这里,期待新的学校可以有朋友。

天气好热。

衣服变薄了,练习册被看见了。

这一页纸被我哭湿了,不写了。

今年没有钵仔糕了。

巷子口的婆婆。

嗯。

街坊邻居说出车祸了。

子女打电话都互相推脱。

人已经走了。

我说了。

钵仔糕不好吃。

爸爸输了这个月妈妈的工资,又打了妈妈,怪她晦气。

我哭着求他,他连我一起打。

我想我一点都不平安。

临近中考。

紧张,期待。

爸爸在外面被人打了,他很生气。

我右手小拇指被他打肿了。

今天中考了。

写作文的时候小拇指好痛。

出成绩了,我考的很不错。

妈妈很开心。

爸爸沉默了。

爸爸已经五天没回家了。

爸爸被打了。

头上包了好多纱布。

我好害怕。

可是妈妈抱着他哭。

我看见妈妈手上攥着一个厚厚打信封。

我看见上面有爸爸的笔迹。

安安的学费。

妈妈说爸爸本来想送我去深圳打工的。

幸好。

期待高中。

爸爸又打了妈妈。

然后抱着妈妈哭。

睡不着,明天开学了。

期待。

我想,想有个朋友。

今天在新的高中,新的班级里。

看到了以前的一些同学。

有点害怕,不是很期待了。

他们果然把我初中的事情传播出去了。

大家都对我避之不及。

我身上真的很臭吗?

看来,我还是没有朋友。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爱说话。

钵仔糕不好吃。

新年了,岁。

同桌说我很臭,要老师换座位。

老师让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

我不明白。

我成绩挺好的呀,而且我上课从来不说话,我也不调皮。

难道老师也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了?

我有些难过。

坐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的字。

妈妈哭了,不知道因为什么。

爸爸也哭了。

然后又打了我和妈妈。

我高二了。

班里来了一位转学生。

长得真好看。

像语文课本里描写的温润如玉一样。

我今天上了个厕所回来,原本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就安静了。

我觉得挺莫名其妙的。

突然我前面的一个男生转过身来:“嘿!平安,放学一起回家呀?”

我不敢说话。

那个男生再凑近了一点,向我伸出手:“我能和你当朋友吗。”

我身体稍稍往后仰。

我怕我身上的味道会熏到他。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伸手。

男生没有放弃,就这么伸着手等我。

我鼓起勇气看他,他的眼睛和我对视,我觉得挺真诚的。

我慢慢的,怯懦地伸出手。

就在我的手要触碰到他和他握手的那一刻。

他收回了手,戏谑的看着我说,你怎么配和我们当朋友。

周围起哄了,嘲笑声和谩骂声此起彼伏。

我脸红了。

也哭了。

我低下头,无声地掉眼泪。

然后世界就好像安静了。

有个人如神降临。

我的面前多出了一张面巾纸。

我抬头。

是那个很好看的转学生。

他很霸气的替我出气,帮我骂回去,没有人敢回应他,他仿佛是天生的领导者。

我好羡慕他。

我放学是和他一起走的。

他说他叫裴书。

他说我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被欺负,他说我硬气一点。

他还想上手搂我。

我说我身上不好闻。

他说很正常,年轻男生都是这样。

他还说明天要和我一起上学。

我喜欢他,我决定和他当朋友。

当最好的朋友。

我今天才知道裴书是学校领导的儿子,好厉害。

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

裴书今天和老师说要跟我坐在一起。

我有同桌啦!

今天裴书拉着我打篮球,我好累。

裴书说我太瘦了。

我回家照了照镜子,确实。

有点不开心,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裴书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他说要养胖我。

我喜欢他。

妈妈说我好像变得开朗了一点。

她很开心。

我也是。

我想我是因为有了朋友。

今天裴书给我带了一个苹果。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苹果。

圆润鲜红,饱满好看。

他说今天说平安夜。

我眨了眨眼睛,没听过。

他告诉我,平安夜吃苹果会平平安安。

我说,平安在平安夜吃苹果保平安。

我们哈哈大笑。

我在学校把苹果仔仔细细洗干净,回家用刀切开,我和妈妈一人一半。

会平安的。

我充满希翼的吃下苹果。

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苹果。

我把另一半放在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

妈妈吃!我同学说,不对。

是我的好朋友说!会保平安!

我睡醒了,客厅一片狼籍。

妈妈坐在沙发上哭肿了眼睛,满身的伤痕。

我知道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我看到地上那一半苹果已经氧化变黄,上面还沾着血渍,烂透了,和昨天不是同一个样子,那纸条也早就不见踪影。

我又哭了。

我去了学校。

裴书说今天说圣诞节,他和我说圣诞节快乐。

第一次有人祝我节日快乐。

我喜欢他。

我今天照了一下镜子,我好瘦弱,头发也枯燥,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一点也不好看。

我又不高兴了,我还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今天我和往常一样和裴书一起回家。

路上裴书碰见朋友,两个人在一起说了会话。

我看到他朋友高大帅气的样子,和裴书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好像。

好像就是一个世界的人。

都那么好看。

我好像知道我在不开心什么了。

我看着那个人,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

我想变成和裴书是一个世界的人。

今天是我放寒假第一次见到裴书。

因为家门口有好几个垃圾桶,街坊四邻的垃圾全都丢在那里。

很臭。

所以我和裴书一起回家都是在巷子口就分开的。

我不想裴书闻到臭味。

我在我妈打工点厂里帮忙后回家,就看见裴书穿着外套在巷口冻的直哆嗦。

我喊他。

他一下就看到我了。

我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想安安了。

我脸红了。

他以为我冻到了,连忙把他点围巾给我围上。

我喜欢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带我去玩,去吃东西。

一切都很新奇。

回家了。

被爸爸打了。

我又哭了。

今天和裴书一起去玩了。

他问我为什么叫平安。

我说因为我爸爸姓平呀。

他笑我傻。

我突然就回想起以前。

爸爸妈妈抱着我,其乐融融的样子。

说希望我平安喜乐。

回不去了。

钵仔糕不好吃。

今天裴书邀请我去他家玩,他说他爸爸升迁了,全家去了北方,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可以玩游戏玩的很晚。

开心。

今天又去了裴书家,真好,我能在他家把作业写完再回家,不用担惊受怕。

今天不小心在裴书家睡着了,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我的心脏跳得好快。

怎么回事,最近看裴书心脏老是乱跳。

今天裴书一脸愁苦地说,安安你怎么还是瘦瘦弱弱,长不高也长不胖。

我不开心地低下头。

他连忙说没事没事,裴哥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哦对,已经好久没人欺负我了。

心脏又乱跳了。

妈妈又挨打了,我像裴书保护我一样保护我妈妈,期待我妈妈像我一样好久没人欺负了。

爸爸很生气,连打带拽,我的脸被他按在地上,我哭了。

妈妈一直求他。

爸爸说我这辈子就是这样窝囊废了。

我顶着鼻青脸肿哭着跑去找裴书。

裴书吓到了,下一秒他脸色阴沉地吓人,像是憋着极致的怒火,他问我是谁欺负我。

我没说话。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

我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眼泪无声颗颗滚落。

裴书的气焰像是被我的眼泪浇灭。

他肩头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半,却还在安慰我。

我哭了很久才抬头。

我问他,我会一辈子这么窝囊吗?

他说怎么会呢?

他说我们快高三了,到时候高考一起考出去。

他说考在同一个学校或者同一个城市,然后学好多东西,毕业了一起工作,一起变得牛逼哄哄。

我很期待。

比中考那段时间还期待。

如果我变得牛逼哄哄了,我是不是可以保护妈妈了。

是不是可以,跟裴书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早上裴书塞了一个钵仔糕给我。

我说,钵仔糕不好吃。

今天有个女生递了情书给裴书。

她说喜欢他。

我有点害怕了。

我我不轻易说喜欢裴书了。

我们都是男孩子。

可是我心里真不舒服。

不知道裴书喜不喜欢那个女生。

好丢脸,今天我上课在发呆,裴书推了我好几下我才反应过来。

他问我想什么呢。

我下意识说想你喜不喜欢那个女生。

好丢脸。

可是,裴书说他不喜欢耶。

他还说

还说比较喜欢我。

心又乱跳了。

这个暑假过得很开心,爸爸不怎么回家,妈妈过得很轻松,我早上去帮妈妈打工,下午去裴书家里玩。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

高三了。

我和裴书高三了。

我们要高考了。

好期待。

一切都在变好!

爸爸想抢妈妈的钱包。

妈妈不肯,被爸爸抓着头发往墙上撞。

我打了爸爸。

他很震惊。

我们互殴起来了。

我请假了,因为浑身是伤。

不过爸爸也是。

我好厉害,我现在就已经能保护妈妈了!

如果我和裴书一起读了大学又出来工作,我一定能过得更好!

身上好痛,可是很开心。

裴书偷偷拿了北京的图片集给我看,说他爸爸被迁在这里,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这里发展未来。

我说好。

但是我很害怕。

可是我看裴书那么开心。

我也就不怕了。

甚至非常期待。

爸爸看我在家,好像也不怎么打妈妈了。

真好,日子越来越好。

这段日子很开心,爸爸似乎对上次的互殴有所顾忌,家里平静了很久,今天晚上居然三个人还能一起吃个晚饭了。

久违。

我不禁想,看来我强大起来真的很有用。

如果家里能一直这样,他以后也不会丢弃爸爸,他希望家里像以前一样温馨。

平安,做得好。

我悄悄给自己鼓掌。

裴书和我说小镇上开了一家电影院,邀请我圣诞节和他一起去看电影。

我还从来没看过呢。

好兴奋!

裴书一来就塞了个苹果给我吃。

平安在平安夜吃苹果保平安。

嘿嘿!

我觉得我还是喜欢裴书。

但是我不是很明白,但是裴书很聪明,我要告诉他,他会给我解释的。

裴书拿出了电影票。

我一张他一张。

我回家随便吃了点,就在我那堆陈年旧衣里面挑挑捡捡。

今天就是想好看一点。

我磨蹭了很久才满意,虽然跟平时好像差不多,但是又好像不太一样。

就在我揣着电影票要出门的时候,我妈工厂的工友跑来。

告诉我。

一件令我天旋地转的事情。

我爸拿刀把我妈砍了。

警察把我爸带走,医生把我妈带走。

我的未来好像破碎在我的面前。

还没构建完的五彩世界转眼间灰败黯淡。

我没去赴约。

错过电影,错过说喜欢你。

做梦了。

梦见了家里以前温馨的一切。

梦见了妈妈的笑脸。

梦见了爸爸的慈爱。

然后梦见了那一天。

爸爸抱着他去公司,路上给他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糕点。

爸爸说让我在这里等他。

我点点头。

吃着糕点等着他。

香甜粘糯,可好吃了。

我一下就吃完了。

然后爸爸就出来了,脸色阴沉的很,

他很害怕。

后来我听妈妈说,公司的资金链断了,合伙人卷款跑了。

自从那天起,家里就变了,爸爸就更疯了一样一直在家谩骂殴打我们。

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那个糕点的错,如果我那天不吃,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都说了,钵仔糕不好吃吧。

我不喜欢。

我其实,很恨。

我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也很久没见裴书了。

妈妈这些日子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手术,医生告诉我情况很是不好,因为致命刀伤砍在脑袋上,随时可能人就没了。

爸爸还在警察局里,警察和我说,肯定是要坐牢的。

我知道这个家就这么散了,没有未来了。

我再牛逼也没用了。

我把房子卖了,支撑着医药费,然后收拾了东西在医院门口买了个弹簧床就住在了妈妈身边。

白天我去给人端菜刷盘子,晚上就来医院陪妈妈。

妈妈不理人。闭着眼睛。

很久了已经。

很久了,我不敢经过那个巷子。

我怕面对裴书。

妇联和居委会还有我班主任一起在医院找到了我。

他们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东西。

反正意思是会补贴我,我还是有义务要回去上课的。

我其实很迷茫。

她们给我这条路,我不知道对不对应不应该,但是至少有一条路。

让我不至于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我把打工时间调整到晚上,我就去上学了。

裴书很不高兴。

一正眼看我都不肯,而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也就随他去了。

放学后裴书拽着书包就自己走了。

晚上十点

下班太晚了,我急着赶去医院,于是抄了近路。

我看见裴书在巷口等我,一如当初。

我惊讶。

他看见我,很生气。

我没动,他更生气了,向我走过来。

他问我是不是在躲着他。

我摇头。

他说我为什么消失那么久。

我说家里出了点事,对不起。

他问为什么不找他。

我不说话。

他问我。

是不是一起去大学的事情不作数了?

我眼眶瞬间湿润,鼻腔和喉咙酸疼的要命。

我也想作数,可是我不知道如今要怎么作数。

我忍着心脏处传来的阵阵疼痛,不肯说话。

裴书低吼着让我说话。

然后声音颤抖。

我看着他的眼尾也变得模糊起来,心疼地直掉眼泪。

我不知道怎么说,从哪里开始说,说些什么好。

他说我是骗子。

我最后还是和他说,没有不作数,我会努力的。

他才笑着把我搂入怀里,说我怎么瘦了那么一大圈,比以前还可怕。

我在他温暖的怀里,温暖的哭不出来的怀里。

贪恋着。

爸爸判了十三年。

妈妈还在手术,没有醒。

二模成绩出来了。

我和裴书的成绩都很好,基本都可以去北京。

裴书告诉我他高考完就得先回北京找他家人了,让我开学再过去。

我哭了,偷偷躲在妈妈病床边哭的。

裴书问我兴奋吗。

我说嗯。

钵仔糕不好吃。

妈妈最后一场手术。

妈妈醒了,人留住了。

只是医生说妈妈只能眨巴眨巴眼睛了。

其实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知识,我没听懂,我只知道医生问我要不要,如果不行的话,可以拔氧气管。

我说,不知道。

我明天要高考。

我回到病房,妈妈睁着眼睛,但是一片死寂。

我坐在她旁边,抓着她的手抵在额头上。

我说。

妈妈,我就差一点点,就一点点我就可以出人头地保护你了。

我说。

妈妈,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只有你了,我唯一的朋友也要走了。

我说。

妈妈,我不喜欢钵仔糕。

我说。

妈妈,我们家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说。

妈妈,我不是叫平安吗?

我说。

妈妈,我明天高考了。

妈妈眼角潺潺流淌泪水。

我伸手拭去。

好。

还能听得见我说话就好,我没理由放弃我的妈妈。

裴书一大早就在巷口等着我,见我来了还给我开早餐。

我笑了笑。

他问我怎么黑眼圈那么大。

我说紧张。

他笑着摸我的头。

我们时间充足,一路慢慢悠悠地走去考场。

裴书一路上说了很多东西。

他说我们在大学怎么样怎么样。

去北京怎么样怎么样。

毕业了怎么样怎么样。

我没听清。

我不敢听。

我怕我会忍不住掉眼泪。

考场入场的广播已经响了。

我的考场在一楼,他在四楼。

裴书拉着我,对我说加油,不要紧张。

我说好。

他转头要上楼梯时,我叫住了他。

我说我家里人这三天都要来接送我,不能和他一起走了,等九号最后一场我再找他。

裴书嘟囔着嘴说,可是他九号晚上就要飞去北京了。

我差点冒出眼泪。

我咬了咬舌头。

说。

九月份我就去北京见你了。

他说好吧。

摸了摸我的头发,转身爬上了楼梯。

我盯着楼梯发呆许久,直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得萧条,直到周围安静,直到广播宣布正式关闭考场。

直到广播说开始考试。

我一步一步走出考场,走向医院。

我还是哭了。

平安,你真没用。

我回到了医院。

我帮妈妈擦拭身子然后喂早饭。

十一点半了。

语文考试结束了。

我弄完医院的事情,就去医生那里说要继续维持妈妈的身体。

然后就去再找一份工作。

照顾妈妈需要工作时间支配的自由度,所以我只能找些零工兼职打。

护工我是根本请不起。

下午五点了。

数字考试结束了。

又一天结束了。

我看到裴书了,他看见我兴奋地跑来。

他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说很好。

他的开心溢于言表。

我陪他去家里那行李,再送他到了车站。

他很舍不得,抱着我。

叫我安安。

他说要九月才能见到我。

我想。

可能一辈子不会再见了。

我说。

九月很快的。

他笑着塞了一张纸给我。

他挠挠头,我高考后我妈就给我买了手机,号码第一个给你。

我说好。

他说暑假要经常给他打电话。

我说好。

他说到时候到了北京,他第一个来接我。

我说好。

车站的广播在催了。

他依依不舍地走了,看着我还比了个电话的手势。

我笑着说好。

他也笑了。

他拥簇着人群走,一步三回头。

在进车前,他在人群中朝我挥了挥手。

我掉了眼泪。

也挥了挥手。

当作是告别了。

车走了。

我的心,我的未来,我的希望,我的喜欢。

全都丢了。

我还是哭了。

我没有办法。

哭吧哭吧。

反正我从来没有办法掌控自己。

对不起,裴书,我是骗子。

我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日记本睡着的。

只是脸上干涸的泪痕提醒我昨天晚上梦见了那个挥手消失的少年。

今天裴书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吃饭。

我拒绝了。

他又打。

我没敢接。

我又哭了。

因为我找到那张手机号码,他的号码没有变过。

他没打电话。

发了消息给我。

他说他难以释怀,需要一个解释。

我不敢回。

他打电话给我。

我接了。

我说,对不起。

他说他要的不是这个。

我们见面了。

约在一个咖啡厅。

他落落大方,我局促不安。

他说你尝一口,这家咖啡是我来这里出差喝过最醇香的。

我喝了一口,直皱眉,咽下口中的苦涩。

我说,对不起。

我没喝过,喝不惯。

这次轮到他皱眉了。

他手指不停敲打桌子,就像敲打在我的心上。

他看了我良久,问我为什么。

我说。家里没有条件。

他说为什么不找他帮忙。

我说。我不愿意。

他说他这些年一直在找我。

我说。对不起。

他问我为什么不联系他。

我说。不小心弄丢了。

他生气了,他好像看得出我在撒谎。

他问我有没有想过他会有多难过。

他眼尾红红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说,对不起。

他叫我骗子。

那天他很生气的走掉了,我们从此也不再联系。

我在公司见到他了。

他一眼都没看我。

我也强忍着不看他。

心脏好痛。

我在公司楼下被他堵住了。

他一身酒味,猩红着眼。

他说,骗子,你没读大学。

我落荒而逃。

我们在一起吃饭。

他问我为什么没读。

我说来说去还是说家里没条件。

他很生气,但他又很忙,期间电话一直进来。

我趁着他忙,我才看他。

他斯文尔雅,谈吐得体,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金融技术。

而我,只是一个高中文凭的司机加服务员。

我再一次明白,我们已经是云泥之别。

我不再可能成为他那个世界的人。

因为能追随他步伐的机会已经过去,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他忙得不行,我偷跑了。

再一次逃避。

他和我说他要回北京了。

我没什么表示。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喊我安安。

这次我没哭,他先哭了。

好像破损的盔甲,节节败退。

他抱着我哭。

他说他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等我去北京。

他说他这些年一直都在找我。

他说他不怨了。

他说我是骗子也好。

他说我不告诉他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也行。

他说要带我走,像十一年前说的那样。

可是我明白,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摇头。

他很失望,很生气。

他一拳打在我右肩上,问我到底在装傻什么。

我闷哼一声看他。

他哽咽的说,难道不知道他的心思吗?

我说对不起。

他抱住我说,安安,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我喜欢

我心惊胆战得打断他,不要乱说了。

我这样的人,再多个污点什么的。

无所谓的。

但是,裴书。

不行的。

我舍不得。

我说我不是同性恋,你也不是,你现在一切都好,不要被年少懵懂无知的悸动蒙蔽了,盲目追求不该选择的。

裴书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强忍着疼和他对视。

眼神坚定。

他走了。

他泪眼婆娑看着我,说我是窝囊废。

我是。

一开始我爸爸就说了。

都养成习惯了。

我嘲笑自己。

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

酸涩。

平安在平安夜吃苹果保平安。

我又哭了。

我哪里会平安。

手机响了。

有人说,安安,平安夜平安。

除夕夜

窗外的天空全是烟花,电视上的春晚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

病房死气沉沉。

我坐在妈妈旁边。

我说,新年快乐。

妈妈,我三十了。

一事无成。

监狱的人和他说,爸爸死了。

我还是哭了。

我半夜晕倒在兼职酒店的后厨。

医生和我说,我劳累过度,有点肾衰竭了。

我说,好。

我收到裴书发来的消息。

他说他大概年一月份会再过来,说让我想清楚,最后一次机会跟他走。

我给自己买了一个钵仔糕。

妈妈不说话,肯定是嫌弃我买的太少,她不肯吃。

我吃了。

难吃。

我又晕倒了。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爸当初的其中一个合伙人。

他说有个我爸和他的生产车间,问我要不要,想卖给我。

我突然去问医生,我妈可以去北京吗?

医生说那边医疗设备更好,不是不可以去。

日子过得飞快,我有了目标。

我流鼻血了。

生产车间弄得不错,虽然很多事情我都不清不楚,但是有希望的生活我很喜欢。

十一年不曾有过了。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年。

我有了点生机。

我大胆地回复了裴书一句。

我在考虑。

他回我一句。

安安,十一年太久了。

我哭了。

我又晕倒了。

医生要我治疗。

生产车间设备恢复的差不多了,我想到时候把他交给裴书处理。

这样子我也不算什么都没有吧?

至少我和我妈妈不算寄人篱下,我可以和裴书稍微拉近距离。

我可以再勇敢一次。

距离年越来越近了,我心里居然越来越雀跃。

明天想去车间看看。

歪歪扭扭的字体,用左手写的。

不去了。

我的右手被车间的老旧设备砸断了。

没人在里面。

我喊了很久。

我等了太久。

已经没救了。

截肢了。

不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我。

我该死。

买生产车间花了很多钱,现在报废了,他想转手也不行了。

他的手开不了车洗不了盘子了。

没有钱了。

妈妈,我撑不下去了。

没有希望了。

我真的努力了,真的一直很努力。

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妈妈看着我,眨了眨眼。

我又哭又笑,喉咙酸的能呕出酸水。

平安夜

我编辑好了短信,设定了号发送给裴书,他说的对。

我需要给他一个解释。

我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将喜欢宣之于口。

最终我删删减减,打下了一句。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看了看妈妈,说。

对不起。

我拔掉了氧气管。

妈妈有些难受,虽然动不了了,但是瞳孔在无限放大。

我拿手掌覆盖在妈妈眼睛上,心脏疼得快承受不了了。

妈妈闭眼了。

我走去了楼顶

手机响了,是裴书的短信。

他说。

平安在平安夜吃苹果保平安。

我笑了。

他又说。

裴书会来接平安。

我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给裴书发了消息。

对不起啊裴书,北京我就不去了,祝你平安。

意识模糊之前,我好像还看见少年和他身后美好的未来在朝我挥手。

只是,很快又看不见了。

消失在人海之中。

如果,当年。

没有错过电影,没有错过说喜欢你。

就好了。

平安在平安夜。

平安夜的平安。

平安想平安。

平安,下辈子一定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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