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今日善良否?

精彩段落

“你是何人?”

问话的,是寻壑涧出岫芦首徒奚悲,年近十六,他抱着药舂出门拿药材,迎面撞见这位不速之客。

来者身高七尺有余,利落书生打扮,青色腰带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是位模样俊俏的郎君。俏郎君浑无半点不请自来的自觉,施施然登上木阶,两条长腿大摇大摆在庭前东走西顾。

奚悲警惕地打量他,脸没花,衣摆未脏,全须全尾地立着,他怎么进来的?

白皙的手指在篾簸箕边沿划过,不小心扎进去一根倒刺,那厮立刻娇气地“嘶”一声,忙缩回手,把金贵的手指举到一双桃花眼前瞧了又瞧。

无甚大碍还是叫这天生娇生惯养的玩意儿龇牙咧嘴半天,一双剑眉快拧成了一字。

此人名唤林晚雨,对外自诩是位古道热肠的大善人。

林大善人站在水中央的木楼前庭,鼻间尽是药香,煞是好闻,他旁若无人一般在木架最高处找到香味的源头,随手掐起一根干枯了的“树枝”,在鼻尖嗅了一嗅,立刻遭了报应,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

“阿嚏!”这位多动症高龄患者搓搓鼻尖,无视奚悲警告的眼神,没有半点儿“客人”的礼数,也不怕被主人拿扫帚赶出去,径直大剌剌晃到门前,一手抄起木制卷帘,一手自然捡起立在门边的一把蒲扇,来回逡巡了好几圈,未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甚至也并未觉得自己孟浪,没骨头似的往那门上一靠,“笃笃笃”敲了三下,扭头问正瞪他的奚悲:“苏澈不在?”

乍看之下,姣好的皮囊,天生的笑眼,眉宇之间藏着说一不二的英气,和他家先生,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又张口喊他家先生的大名,莫非真是他家苏医师的故人?

“先生外出采药,归期不定,这位郎君请回吧。”就算是先生的旧相识,没有先生准许,他也万万不敢将人留下来,只得下逐客令。

看人对他有所防备,林晚雨不急不恼,放下蒲扇,慢悠悠开始解袖口,奚悲以为他想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林晚雨压在了柱子上:“你想打架?”

林晚雨掀开他:“在下可是斯文人,不兴舞枪弄棍,我是要给你看这个——”说着,他扯开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手腕上松松挂着一支手钏,缀着颗晶莹剔透的红珠子,散发着清幽的松香,他看着珠子露出个稍纵即逝的笑容,屈指用指腹在珠子上捻了捻,“你可认得?”

奚悲当然认得,这支手钏,与他家先生左手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他家先生视其如珍宝,连沐浴都不曾摘下来过。

见少年不说话,但眼底的敌意明显弱了几分,林某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补了一句:“这颗珠子,和你家先生手腕那颗,是一对。”

听到这话,奚悲一张素白的脸立刻红成柿子,他不敢也不会对先生的私隐加以揣测,但眼前之人,确乎其事是先生的“旧相识”,更有可能比“旧相识”更甚,因此不敢怠慢:“我信你,只是先生出谷在外,并非我存心拦你。”

林晚雨倒也不恼,眯起眼睛,莫名其妙问:“你跟着他学了六年,可通望闻问切之道?”

望闻问切是岐黄之基,也是岐黄之本,奚悲不敢说精通,但至少不会给他家先生跌份儿丢脸,他承了师父的性子,为人低调,不喜过于招摇,因此淡淡回了一句:“略通一二。”接着在心里想,难道俊俏郎君是来求医的?

“既如此,有劳随我走一趟。”千言万语,一言以蔽之成一句劳驾,可这位少爷打小是个不求人的,又揣着点儿不可言说的小心思,不拿自己当外人,没凭没据就让人跟他走。

奚悲短暂挣扎片刻,认为帮他等于帮自家先生,竟然将他家先生“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私自出涧”的圣旨当作耳旁风,掀开门帘,叮嘱里面的人:“梨生,我出去一趟,你看着他们,不得胡闹懈怠。”

不等梨生问上半句,奚悲拎着一只大布袋,与林晚雨一同消失在寻壑涧中。

奚悲视若神明的人,名唤苏崇光,山中闲云野鹤般的人物,此时正在江陵当地一间颇负盛名的小酒馆里用饭。

小酒馆热闹非凡,是他云游回寻壑涧时,经常下榻的地方,每到晌午时分,用饭喝酒的济济一堂,大堂里一层半之处,搭了个台子,常有说书的,绘声绘色演上一回,引得满堂喝彩,酒菜也卖得翻倍。

苏崇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天儿还早,离午时差了大半个时辰,说书的没来,旁桌不甘寂寞,讲起了朝中大臣的秘辛。

教养他的人,虽在千里之外,可君子行径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本不欲多听,奈何那两人说起的,是他日思夜想恨得牙痒痒的名字——林晚雨!

“听说这位户部尚书,十九岁高中状元,被主君钦赐二品户部尚书一职。”

“十九岁就当上了二品官?”

“谁说不是呢。说是家里生意做得大,每年给昌都不少赋税,昌都那位卖官鬻爵,荒唐笑话还少?”

“你小点儿声,当心掉脑袋。”

“哟,你瞧我这张嘴,还别说,笑话归笑话,那位户部尚书能耐也是真能耐。”

“年纪轻轻,手段狠辣。他可是扳倒不少人,上任第一年,就把三朝元老沈思明送进了天牢,说起来还是个笑话,他不知道怎么哄得中书令马致和给他撑腰,二人逛着青楼,就把差事给办了,那人怎么都没想明白,一个酒桌上刚喝完酒,被窝还没躺热乎呢,就被押进了大牢,到死都没想明白是林晚雨和马致和联手请君入瓮。”

——林晚雨!

苏崇光不由得心下一惊,哪个林晚雨?蜀南郡林晚雨?

除了他,还能有谁?试问这世上,哪个林晚雨有这样偷天换日的本事?

“叩叩叩——”

苏崇光顿时食不知味,更无心听话本,他自问冷静自持,一朝破功,若那些人口中的林晚雨,真是他认识的那个林晚雨,该如何是好?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恨不能立刻飞奔到昌都问个究竟,“小二,结账——”他出了酒馆,坐了船,往寻壑涧赶。

在彭荷码头下了船,天色已晚,进山危险,他打算在彭泽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寻壑涧安置好弟子们再前往昌都去寻那阔别六年的人。

木道年久失修,夜色浓重,月光羞涩藏进云间,苏崇光一脚踏空,摔进了泥潭,他从未如此狼狈过,“魂不附体”这种懵懵的词一向与他无关,可他直到摔疼了才醒过神,与其揣测,不如亲自去验证。

虽一直避之不及,可现在,他无比坚定,他要去昌都!

出了寻壑涧,林晚雨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折扇,步履匆匆,也不耽误他潇洒瞎讲究,扇子扇着,手绢擦着,时不时还能变出个精致的糕点,大方地分给同路而行的人。

奚悲一路上都在悄悄瞧他,看他一言一行做派倜傥,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半点苦头没吃过,是位金贵的大少爷,跑到荒郊野岭,难不成只为游山玩水顺便济世救人?

日头隐在城门西边的城墙后,他们行了近十里山路,终于到达目的地,站在城墙根下,仰头便能瞧见硕大“彭泽”二字,毫无生气立在城楼上。

暮色低垂,城门大开,不见守城兵,林晚雨大摇大摆地进了彭泽内城,奚悲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你寻我来,究竟是给何人看病?”

林晚雨收起扇子在手上慢悠悠地边敲边吐出四个字:“彭泽镇上的人。”

什、什么?奚悲以为自己听错了,“郎君此话何意?”

彭泽镇与一般小镇不同,乃是非之地,虽住着些人,但大多为戴罪之身,时常有强盗出没,别说半夜三更,就算是大白天,也没有人敢在彭泽正街上闲逛。

他们此时站在坑坑洼洼的主街上,竟不见半点灯火,宛若空镇,“彭泽之地,岂有半个好人?”他虽第一次出涧,可在入寻壑涧前,他对彭泽之地深恶痛绝,若不是看他家先生的面子上,他根本不会踏入这是非之地。

闻言,林晚雨那原本和颜悦色的脸上露出骇人的寒光,就连声音,也似一把尖刀,刺向奚悲:“你家先生是这般教养你的?”

奚悲一听,连忙解释:“与先生无关,是我不喜欢这里的人。”

林晚雨倏地笑了,脸上的阴冷荡然无存,“啪”地一声,扇子再次展开,卷起一阵清风,林晚雨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先找家医馆问问,路上我再与你细说。”

他们沿着正街一路向东,路上荒无人烟,不见半盏灯火,林晚雨也不再卖关子,将他昨日所见详细说予人听:“昨日途经此地,见天色已晚,本想到彭泽镇住上一住。结果刚踏入彭泽镇的城门,便被守城兵劝住了。守城兵说,前两日,彭泽镇突发不治之症,让我有多远走多远,我林晚雨长到二十又一,从来没被人像赶狗似的驱逐过,你都想象不到那守城兵的不耐烦的眼神”,他说着,学了起来对方瞪着眼对他摇手,让他赶紧走的动作和表情,那架势,饶是奚悲再稳重自持都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不满意地问道:“你笑什么?”

奚悲见他像是真气不过,忙敛了笑,一本正经地问:“既然人赶你走,你还回来做甚?”

手无寸铁的公子哥,大概从来没受过这等气,奚悲福至心灵地想,难道他是想把镇上的人治好了,再把受过的气气回去?可真够无聊的!

对方有读心术似的,看穿奚悲的腹诽,咂咂嘴,给了个颇高的自我评价:“别用那种眼神瞧我,我不图名不图利,只是个见义勇为的大善人罢了。”

奚悲不置可否,等那大善人言之凿凿絮叨完,往长街一指:“走这边。”

暮色渐浓,他们穿过正街,走出约摸二三十米,长街转角出传出急促的犬吠,林晚雨闻声望去,有人从墙后走了出来,几只流浪狗缀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没命似地咬。

不知谁家点了灯,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那忽然冒出之人的脸,林晚雨脚步一顿,连呼吸都快了几分。

那人径直走向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站定,隔着十几块青石板,隔着横亘六年的岁月,隔着几盏灯火,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苏崇光。

林晚雨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六年了,终于,再次相见。

周遭的一切连同心跳都隐匿在黑暗中,油灯的火光倒映在苏崇光的黑亮的瞳孔里,让他本就幽深的眸子,看上去格外烫人。

林晚雨按捺不住砰砰狂跳的心,舔了舔唇缝,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苏崇光应到:“阿昀——”

远山影绰,乱世孤城,可林晚雨却觉得,他好像在那一瞬,回到了悯星山,他们相识最后又分别的地方。

悯星山,坐落在东魏西陲,隶属于蜀南郡,与昌都相距千里,是真正意义上“山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

苏崇光打娘胎起,便住在悯星山上。

生母江昭雪,是悯星山药人李老先生的传人,李老先生精通医理,因妻重病药石无医,从陇南迁至蜀南郡,隐居悯星山,一晃几十年。

李老先生有一子,唤作李乘风,年少时考取功名,在东魏都城昌都当了个不大不小的从三品文官。

李乘风情出众,思想超前,见识卓群。初入朝堂,行事做派轻狂,东魏主君郭之远一容不下真话,二容不得忤逆,再加上李乘风本人纵情恣意的性子,很快便将贵胄得罪了个精光,顺理成章坐了冷板凳。

他眼里却见不得藏污纳垢的官场,朝堂之上,也不再有他安身立命的位置,他便自愿请辞。

请辞之后,李乘风心中愤懑难平,便没有直接回蜀南郡,而是一路南下,三月到了洛阳。

洛阳牡丹极富盛名,正巧是花开时节,风雅之人云集,李乘风便在洛阳城遇到了十八岁的苏相言,也就是苏崇光的生父。

李苏二人从行兵打仗谈到户籍管理;从江山美景谈到诗词歌赋。

两个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苏向言比李乘风小七岁,可他言谈犀利,举止老练成熟,两人志趣相投,于是开始结伴而行,游历人间作诗饮酒赏美景,十分惬意。

三月洛阳赏牡丹,四月开封赏杜鹃,五月西湖采荷花,六月泰山晨观日。

两人这一游,便入了冬。

那时的苏向言正愁前路无知己,碰上李乘风,几月发展成莫逆,难分难舍,李乘风便邀请他去家中做客,苏向言欣然前往。

二人辗转多地,再次回去了悯星山,苏向言被眼前的景致吸引,只见篱笆围城了院落中央是个茅草门楼,门楼上挂着个小小的牌匾,“悯星居”镌刻其上却并不显得局促,反而与茅草和篱笆相得益彰。

走进去,院里多了好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分明入了冬,却长得枝繁叶茂,有的绿叶中蹿出大朵大朵颜色艳丽的花朵。

悯星居有四间屋子,挂着丹药、寻仙、齐歌、鲁酒几个门头,分别坐落在悯星居的左右两侧。从丹药房侧门出去,有一间小屋,是李乘风少年时的书房——听雨轩。

而那一扇对着后山溪流的窗,也有了名字——听雨窗。

推窗听雨打芭蕉,坐看风吹闲云。

苏向言被听雨轩——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所吸引,正式住了下来。

李乘风师承蜀南郡有名的教书先生冯云蠲,适逢冯老先生病重,李乘风便带着苏向言前去探望,原本聊发少年狂的冯老先生,如今拖着病体,有气无力,见到李乘风前来,表现出了难得的开心,扯了扯脸,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半躺在床榻上的他伸手,似是想摸一摸李乘风的头。李乘风会意,低头,冯老先生的手轻放在了他肩头,孱弱道:“乘风,你可愿替我做一件事,我那一群学生,自从我病了之后,已有多日不上学堂了,你可愿带着他们?”

这时,一位年轻女医师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进了屋,这位医师,便是江昭雪。

李老先生年迈,腿脚不便,悯星山山路难行,江昭雪便日日下山照料冯老先生。

苏向言对江昭雪一见钟情,可苏向言并不是不知名的小门小户,他家世清白,世代为官。高堂健在,婚姻大事,当有父母双亲做主。

苏向言与江昭雪情浓至此,一刻也不愿分开,苏向言自作主张,修书回洛阳,告知婚事,便在悯星居和江昭雪成了婚。

李乘风感念恩师年事已高,缠于病榻,应下了冯老先生的嘱托,和苏向言一起,当起了教书先生。

成婚两年后,江昭雪有了身孕,苏向言喜极而泣,他急于带着江昭雪认祖归宗,可江昭雪妊娠初期,胎像不稳,只能作罢。

转眼,江昭雪即将临盆,苏向言却收到了家丁报丧的噩耗。

苏向言长兄洛阳知府苏向安遭贬,全家受到牵连流放彭泽。苏家前脚刚到彭泽,后脚便爆发了时疫,一家老小,死于不知名的疫疾。

苏向言沉痛万分,赶去彭泽为亲人敛葬,没等亲人入土,他却不幸感染。

江昭雪对苏向言情深义重,生下苏崇光之后不顾李老先生阻拦,毅然决然赶去了彭泽。

可惜,苏向言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拖了三个月,终于熬不下去,在一个深夜,永远闭上了眼睛。

江昭雪大受打击,从此再没回过悯星山。

苏崇光出生在午夜,那夜,悯星居的灯火亮了整宿,院子里的海棠开了满树,婴孩的啼哭在悯星山谷里回荡。

苏向言提前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姓苏,名澈,字崇光,寓意崇雅黜浮,光明磊落。

苏崇光出生未见过双亲,世人听说他的身世,难免扼腕叹息,他自己并不在意。襁褓中丧父,没和生身母亲亲近过半刻,可李乘风对他视如己出,来自长辈的爱护,他得到的并不别人少。

他在李老先生的溺爱下长大,李乘风一度担心他长歪。

苏崇光十岁时,李乘风把这些年江昭雪寄来的家书一并拿给了他,他一一看完,把家书和《九章算术》放在了一起,正如家书中所诉关于生与死,与寻常之事,并无不同。

李乘风不想让苏崇光认为自己是被抛弃的,他怕苏崇光对父母怀着恨意,于是让他早早理解了生死。

“苏澈,无论别人怎么说,你要知道你并没有被抛弃。你父亲、叔伯、祖父母罹难,你是幸存者,天生带着比别人更多的运气。你永远不可以忘记他们。”李乘风这样对他说。

关于生死,苏崇光见得不多,理解得也并不深刻。

李乘风在他牙牙学语时,便把苏向言编纂的诗集拿给他看,听雨轩里,挂着苏向言和江昭雪的画像,要求苏崇光每日必须要去请安。

虽与父母未曾谋面,但他一直对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心存敬畏和感激,让他能有机会,坐在院子里,听着齐歌居里朗朗书声,望着丹药房的烟囱冒出的一袅炊烟,他得以真切地感受属于人间的冷暖。

即使人不在,只要心里记着,那便是如同活着,没什么两样吧。

这是苏崇光以为的生死。

冯老先生膝下无子,将江昭雪看作亲生女儿,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捧到苏崇光面前。苏崇光也很喜欢和这位博学的祖父交谈,十一岁生辰那天,冯老先生过世的消息传到了悯星山。

众人前往吊唁,丧礼很风光,老先生的学生来了满屋,哭声持续了几天。

苏崇光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直到折腾几天再次回到了悯星山,他翻开枕头——下面什么也没有,才终于无声地留下了眼泪。

往年生辰时都会收到一包他喜欢的花生酥,被偷偷藏在枕头底下,从此再也不会有了,疼他的人,又少了一个,而他竟然不肯为慈祥的老爷爷掉一滴眼泪。

苏崇光彻底崩溃,他跌坐在地上,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欢来未觉岁华晚,醉后能令秋气春,苏崇光仿佛一夜长大,他不再是悯星山的“小霸王”,摇身一变,当起了循规蹈矩的小大人,在齐歌居里闹声一片,为一个话题争的面红耳赤的时候,他还能心无旁骛地作画写诗,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老先生为此忧心忡忡,可懂事总比野孩子强,未免矫枉过正,李乘风便主张不要过于干涉他,一晃,过了五年。

苏崇光十六岁这一年的夏天,遇见了林晚雨。

惟“蜀”有才,于斯为盛,蜀南郡人才辈出,郡城每年都会举办斗才大会,当地财主附庸风雅,为在斗才大会获胜者提供丰厚的奖金,以此让这场本就热闹非凡的盛会更加盛况空前。

苏崇光在悯星山出了名,悯星山那些年长于他的少年们回到家中,无不对他赞不绝口,名声传到蜀南郡当地一个恃才傲物的秀才耳中,秀才不服,想要和他在斗才大会上比试一番,争个高下。

苏崇光不喜欢凑热闹,对这种出风头的斗才大会更是避之不及。秀才请了一帮人去悯星山敲锣打鼓吆喝,闹得李老先生发怒:“苏澈,你招来的人,赶紧群打发走。”

苏崇光无心理会,对篱笆外的动静不闻不问,秀才着了急,扬言若是斗才大会当天,苏崇光不出现,他便放火一把烧了悯星山。

“苏澈,为师知道你不喜自降身份与这种人斗才,但这人是这十里八乡著名的无赖,你若不去,他必然不依不饶闹个不休,你且当去寻个乐子吧。”李乘风这般说道,既如此,苏崇光也不好端着架子了。

第二天,苏崇光便和李乘风一起下山,来到了斗才大会的现场。

市集中心搭着擂台,铺着喜庆的红毯,中央摆着一张大鼓,大鼓上赫然写个“斗才大会”四个大字。

四四方方八张木制书案,分成两列,一列四张,整齐地在擂台上摆着。每一张书案左上角,笔墨纸砚样样齐全。

擂台严阵以待,擂台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唯恐错过什么,争前恐后往前挤。人山人海中不乏不少女子,为觅才情出众的郎君争先恐后往前挤。

欢呼、尖叫、鼓哨,喧嚣声不绝于耳。

苏崇光穿着一身素布白衣,扎人山人海中,秀才一眼便瞧见了。

那秀才带了七八人挤散苏崇光周围的人群,团团围住了他。

苏崇光不悦道:“你这是作甚?”

“怕你不敢,跑了”,秀才大言不惭。

苏崇光不与他争辩,径自走上了擂台。

第一轮比试的八个人落座,抽签出题。

第一回合秀才出题,秀才心下一动,有意为难,问:“今有良马与弩马发长安至齐。齐去长安三千里。良马初日行一百九十三里,日增十三里。驽马初日行九十七里,日减半里。良马先至齐,复还迎驽马。问几何日相逢及各行几何 ”。

秀才得意洋洋,这问题光是听数字,就要反应好半天,没有半柱香,怕是答不出的,他不信十几岁的小子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答出来。

秀才正沾沾自喜,只见那边苏崇光不紧不慢地答道:“十五日、一百九十一分日之一百三十五而相逢。良马行四千五百三十四里、一百九十一分里之四十六。弩马行一千四百六十五里、一九十一分里之一百四十五。”

苏崇光临场反应极快,说话却慢条斯理,围观的人群拍手称绝,顿时掌声雷动。

苏崇光不动声色,即使答对,也没有露出骄傲的神色,反观秀才,先前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色瞬间如丧考妣,他本有意为难,将杀手锏放在了第一环节,没想到出师不利。

秀才心虚得满头大汗,他以为苏崇光只是虚有其表,没想到确有其才。可怜他现在进退维谷,只能不死不活地厚着脸皮继续丢人。

第二回合是考官出题,以画为题作对。

画上明月藏于黄昏后,破石枯木,人乘黄鹤去。

秀才沉思良久,终于落笔:“石破木枯,惟有黄鹤依旧;魂归泪尽,徒留空楼如故。”

算得上工整,意境上有些牵强,可他早已使出浑身解数。

关于人生的见解与看法在这一刻分出了胜负,苏崇光洋洋洒洒,利落挥笔而下:“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千里重意若,永言咏黄鹤,士心志未已。”

高下立现,苏崇光的对联巧妙结合画中景物,比秀才那副对子大气许多,妙不可言。

秀才输得难看,继续下去,恐难在蜀南郡立足,他匆匆站起来,不顾主考官的提醒他离开座位等于弃权的警告,强行下了擂台。

在人群的哄笑声中,秀才撞见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足足高出他半个头的少年。

这位少年便是林晚雨。

林晚雨身后围着几个黑衣人,是常年走江湖的行头,而林晚雨穿着精致的蜀绣薄衫,抱臂立于人群中,等秀才撞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把人往后一推,秀才没防备,被撞跌在台阶上,少年人见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秀才被激怒,指着林晚雨的鼻子破口大骂:“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你笑什么?”

林晚雨无视秀才怒不可遏的诘问,看向缓步走下比试台的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苏崇光一身白衣,发丝如瀑垂在身后,头上绾着发髻,干净利落;面白如玉,眼弯若月,眼神清冷,与人世间喧嚣格格不入。

苏崇光和林晚雨对视一眼,没有多做停留,在林晚雨的注视下大步离去。

那长愁忽作鹤飞去,一片孤云终于有了归处,直到苏崇光的背影模糊成看不见的一点,林晚雨才动了动唇,对爬起来想要揪住他衣襟叫嚣却被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反手擒拿住的秀才道:“你再学二十年,也比不上他,别白费力气了。”

林晚雨抻平衣襟,对黑衣人道:“竹清,放开他,我们走。”

|注:“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千里重意若,永言咏黄鹤,士心志未已”引自南宋人刘一止《志士诗》,收录于《茗溪集》,《四库全书》可见。|

翌日,苏崇光照常去齐歌居修学,远远听得齐歌居门口闹声一片。

走近一瞧,齐歌居大门紧闭,众人围堵在齐歌居门口,瞧门缝趴窗户,宛若做贼。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挨挨擦擦,为看热闹争先恐后,在学堂里尊师重教、谦卑礼让的礼节忘了个干净,全然不顾君子风度。

“哎别挤别挤,我脸都贴门上了。”

“啊——痛痛痛,踩我脚了,让我出去喘口气。”

“闻所未闻,千古奇才,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

“......先生好像输了一个子。”

“哦不,现在是两个了......”

“.......”

众人只顾着吵吵嚷嚷看热闹,全然没发现危险正在悄然靠近,“你们在干什么?”

冷冰冰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众人犹入寒冬冰窖,后脊骨遽然凉了半截,等反应过来后,立刻噤若寒蝉。

自从冯老先生去世,李乘风继承师业,彻底把先师基业搬到了悯星山,既还了冯云蠲的遗愿,对他自己来说,也算得偿所愿,一身才气能有用武之地。

李老先生喜闻乐见,从前悯星山人丁稀疏,如今逐渐有了人气,苏崇光也能和同龄人相处,不必在他和李乘风面前,像个大人一样,拘着自己。

李老先生单方面以为苏崇光越长大愈发不苟言笑是缺乏同龄人陪伴,然而他逐渐发现,年纪相仿的半大小伙子在悯星山闹腾个不休,苏崇光从不参与,甚至有多远躲多远,他不是不合群,只是有些过分正经。

半年前,他揭发赵千夜爬墙,李乘风罚赵千夜抄了一整本《礼记》。

四月前,刚入春,封冻了一冬的河水破了冰,彭凌然修学时间做尿遁跑到河边撒网抓了一箩筐螃蟹河虾,被苏崇光逮个正着。

李乘风丢给彭凌然一本《仁义》,不抄完不许出门。

李老先生对这一群学生视若己出,常常端着药罐让他们喝各种各样苦不堪言的药,冬天驱寒,酷暑消暑,冬天进补,老先生之关爱,是生命无法承受之“苦涩”。

苏崇光自己不喝本就招众人非难,他偏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偷偷记下喝不下偷偷倒掉汤药的人,第二天,那人便会被变本加一碗苦口良药。

这还不止,李乘风当起了帮凶,罚倒汤药的人抄《道德经》。

如此一来二去,苏崇光不仅没交上朋友,还把这群身娇肉贵的公子哥们得罪了精光,可他们敢怒不敢言,谁还看不出来李乘风偏袒苏崇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因此,在悯星山上,没人敢去招惹苏崇光。

偌大的山上,比起李乘风,他们更怕的是苏崇光,对他的态度毕恭毕敬到了敬而远之的地步,生怕一不小心什么把柄落到了他手上。

苏崇光这一喝,众人呆若木鸡,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再去李乘风面前“搬弄是非”,他们最近的日子本就不好过,经不起任何波澜。

这一群人中,总有那么一个不怕死的,王昱平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悯星居里年岁最小的,又是家里的独子,上房揭瓦的事没少干,打不怕,骂不听,是个二脸皮。

王昱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苏崇光扯到了他们趴窗户窥墙角的战壕,引诱苏崇光和他们同流合污:“快快快,苏崇光,你快过来看。”

被按在窗缝边的苏崇光:“......”

王昱平年纪小,个子也小,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压制住苏崇光的腰,让他使不上力,有一个起了头,其他人的顺理成章顺势而为,苏崇光迅速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他进退两难,强行参与其中。

窗缝里是另一番天地,那人侧影翩翩,背窗席地而坐,苏崇光看见李乘风面色凝重,坐在那少年的对面,两人正在对弈。

里屋的人,侧影翩翩,看不清面眸,背窗而坐,李乘风坐在他对面,对弈。

苏崇光头一次见到李乘风这副模样,胜败乃兵家常事,师长也并非大罗神仙,偶尔输一局棋,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种为自己师长落败而感到开心的情绪,与“小人”无异,他转头,沉着眸子,冷峻道:“放开,让我出去。”

“你不看了么?”

苏崇光本来也没想看,王昱平不知死活继续招惹他,让他有些烦闷,他道:“想看正大光明进门,听墙角算什么本事?”

一听这话,赵千夜不乐意道:“苏崇光,我们知道你是太子爷。可你也不用总是一副自诩清高的样子,居高临下的对我们说话吧?”

彭凌然立刻附和道:“就是,我们本来是在屋里围观的,是先生将我们赶了出来。”

众人趴窗户围观前,确实齐刷刷在屋内观战,李乘风对他们鞭驽策蹇,虽然知道是为自己好,可是他们心里难免委屈,长此以往,众人被折磨得“心术不正”,想看李乘风输一次。

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狂傲小子,初来乍到,夸下海口,和李乘风打赌,若是他在对弈中赢了李乘风,他要李乘风答应他三个要求。

“第一,我要在悯星山修学。”

“第二,我可以自主选择修学时间,不必与鸡同起,与星月相眠”

“第三——”,他故作神秘,“待定”。

李乘风发誓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他拉开棋盘,接受了这场赌局。

一开始,李乘风还处于绝对优势地位,二人你来我往,十余子交锋后,李乘风的优势被追平,这样下去,不过三子前后,李乘风就将落入下风,事实上,战局确实如他所料,局势急转直下。

他定神,纵观棋局,试图找出这位夸下海口的少年人的破绽,却意外发现,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算,让李乘风掉以轻心,失了先机。

他开始力挽狂澜,暂时堵住了白子的攻势。

白子只要继续攻击,他便能从外围包抄,杀他个片甲不留,只见那白皙的手指夹住一字,不偏不倚,落在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西南星位右下角。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

李乘风不知白子买什么关子,只得去堵,可下一刻,白子就从方才李乘风围追堵截的地方杀出了一条生路。

观棋的众人一会儿惊叹、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垂头丧气,李乘风心烦意乱,无处撒气,亲自动手将一干人等全撅了出去。

苏崇光沉思了片刻,语气听不出情绪道:“我并非居高临下,只是你们身在悯星居,拜在先生门下,就要守他的规矩。”

众人被教训,自知理亏,不敢辩驳,臊眉耷眼正要散去,倏地,齐歌居大门被拉开,李乘风站在门口吼道:“外面的人给我滚进来!”

一帮人讪讪地进了屋,除了苏崇光。

他气定神闲,走到棋盘前,匆匆扫了一眼,胜负已定,白子犹如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将黑子的地盘烧得寸草不生。

对决惨烈,苏崇光抬眸,看清了和李乘风对弈少年人的模样——是他!

他身着绯色薄衫,衣摆被压出浅浅的折痕,他从容地站起身,朝李乘风拱了拱手,道:“先生承让,学生冒犯了。”

李乘风拂了拂衣袖,丢下一句“今天抄《尚书》”飘然而去。

“不是吧,这也怪我们?”

“还有没有人性,苍天啊,我们做错了什么?。”

“《尚书》抄了十几遍了,抄得都会背了。”

“......”

怨声载道中,迈出门槛的李乘风突然停住脚步,对里面的人说道:“苏澈,你也抄。”

唯一没有抱怨的苏崇光应声道:“是,先生。”

众人:“......”

不管怎么说,他们热闹没看够,还领了罚,和新同窗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而那新来的,显然找死没够,他喊住李乘风,道:“先生,赌局的第三个条件,我想到了。”

这是打算蹬鼻子上脸,众人顿时心下一慌,生怕他继续惹怒李乘风他们日子难过,便齐声劝他“点到即止,知足常乐”,可他怎么会听。

他笑眯眯踱步到李乘风面前,指了一指苏崇光,微微一笑道:“第三个条件,我要与他同住。”

苏崇光:“......”

李乘风:“......”

看热闹的众人:“......”

李乘风扫了一眼苏崇光的反应,摆手道:“随你。”

李乘风丢了面子,短时间内不想见人,而他的那句“随你”等同于默认,众人都等着苏崇光发作,谁知他一反常态,对新来的人道:“走。”

那人攥着他一截手腕,把人拖到了人群中央,而后,恭恭敬敬弯腰拱手行礼。

“在下林昀,字晚雨,林晚雨,幸会各位师兄。”

与其说他在和众人行礼,毋宁说他在朝苏崇光行礼,他站在苏崇光面前,缓缓起身,微微笑着看他。

他面如冠玉,肤若凝脂,唇红似桃,翩翩少年初长成,闯入人间动扰人心。

院子里,柿子树上蝉鸣聒噪,屋内寂寥无比,苏崇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战鼓,砰砰作响,气势如虹,霎时乱了呼吸。

苏崇光呢喃着他的名字,林间晚雨微微,半落红衣燕归,藕花深处迷人眼,花人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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