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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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方形的屋子,叫方形的箱子围住了。方形的箱子,也围住了方形的床。

盛南诗站在屋门外,一时间有些局促。黄念更窘,记错南诗来家的日子,预备好的摆设不曾拿出来,连新屋都还不是现成的。此时也只有低敛着两痕水湾眉,柔声赔不是:“一时来不及收拾,天晚了,床铺倒是新换的。”

南诗素爱洁净,又在盛家做惯大小姐,往常卧房地面,凡有些微浮灰,不等人打扫,宁肯自己先弯腰擦拭了,也不愿有片刻不整洁。现今看这间屋子,箱子叠箱子,报纸摞报纸——还说是给自己预备的呢!怎么就此肯将就一晚。

但南诗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才不做盛家的大小姐,没有办法才跟着黄念回家,当然也就没有办法立马跑出去,不住在这房子里。我正在寄人篱下呢。南诗这样想着,问黄念另要了一床被褥。

“睡哪去呢?”黄念打开次卧里一扇衣柜门,搅动起一阵浮尘。日头由南向窗户落进来,恰好打了一束光似的,尘粒轻飘飘亮晶晶地起舞。黄念先挑了一套自己用过的家常被褥,想想不妥,南诗见是旧物,心里更不好了。于是拿出一套新的,递给南诗。

南诗接过来,转身向客厅望了望,皮质沙发大而干净,不像常有人坐,进深又深,单人床一样。南诗径自走过去,捡地方铺开薄绒毯子,并不看黄念一眼,背过脸躺下去。睡不着的,南诗知道。但是睡不着也要睡,硬要睡,不睡只会更加无措,更加尴尬,不去管黄念怎么想罢,睡我的。

黄念见南诗自己找好地方躺下,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她背着自己一副翻身便睡的模样,想见是不愿同我啰嗦了,那便不要管她,这样反而自在。于是也不说话,进了自己卧房。

南诗才等到黄念走开,心里暗说不好,光顾着躺下,脸都不曾洗一把。别的不管倒罢,脸是自己的,难道因为换着环境,就不管它了么。暗暗咬了一回牙,还是要洗脸,还没坐起来,听得黄念卧房里也窸窸窣窣,赶紧不动。见黄念已经走到客厅,手中掌着一盏细瘦的弱灯。

“要夜灯不要?”

南诗初见黄念时,便察觉她的声音与众不同。低沉缠绵,虽然是寻常讲话,却也有似梦呓,叫人不自觉便去倾听,去怜惜,去答应那声音里的一切。此时临睡,黄念问话声愈发低沉,缠绵中带了倦慵,南诗只感连耳朵也饧了,忘记拒绝,唯有讷讷接过夜灯,安置在手边小圆几上。凑着灯亮,南诗看到黄念两条光着的腿,赶紧别过脸去,问她:“您冷吧?不冷么?”

黄念知道南诗哪是问自己冷暖,轻轻笑说:“我这就去睡了,你掖好被子罢。”

这笑容南诗在昏暗中是瞧不见的,南诗只感到黄念的关心如戏谑,简直拿自己当小朋友。但南诗没有办法,自己正盖被躺着呢。于是依言,把被子直拉到鼻子底下,双手扒着被沿,竖起耳朵听,听见黄念离开客厅,听见黄念上了床,这才大着胆子去想刚才她那两条光着的腿。

一张纸也算不了什么,南诗想。我不是为了那一张纸才跟到这里来的。南诗想着那双腿——笔直纤美,膝盖骨泛着微光。这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腿,自己也长着这样两条腿。也有不同,那不过是年岁的不同罢了:南诗的腿瘦而结实,是最标致的青年的证明;黄念的腿纤瘦则纤瘦,嫌单薄,膝盖骨的微光也不及南诗那般夺目。然而,那能说是妇人的证明吗?不能罢,南诗心想,那不是妇人的腿,那更像少年的腿,黄念有一双少年的腿,一副少年的身子架。

只有这点不同,那么,一张纸便算不了什么,我们相像的地方,绝对越过那张纸,绝对比那张纸能显示的多了去,我也不是为了一张纸才到这里来。南诗在心里反复念那一张纸,一双腿。渐渐的,一双腿跨过了一张纸,跺碎了一张纸,只剩下一双腿。南诗连腮带耳热成一片,只说是被子拉得太高,捂住了,又不肯松手,在宽大的沙发里,自己跟自己较劲,不知不觉在一片热潮里糊里糊涂睡去。

盛春良在九月末一天下午去世,秋分后天气转凉,那天却热得出奇,连带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也显得粗闷了。

南诗拿来热手巾把给父亲擦脸,春良閤眼静静睡着。南诗动作轻柔,从额头开始擦拭,顺着春良笔直的鬓发往下,忽然感到不对,仿佛正在擦拭的不是父亲,而是某个陌生男人,甚至也不太像是人本身,南诗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然而房间内太过寂静。春良一向是最能忍耐的,铁骨铮铮,尤其是染病后,从不让病痛在自己身上有分毫表现机会,即便到最后,情况沉重到卧床无法起身,春良也只是偶或蹙眉,间有叹息。透过插在春良口鼻内的细管子,南诗能看见他的病痛在内里汩汩流淌,那管子不是为输氧输液的,而是为春良悄悄递出他那不屑宣于表面的痛苦的。

可当下南诗却感到几根细管子全都冷了下来,往常总是热的,痛苦的温热,缓缓输出,当下全然静止,解脱一般。

“爸。”

南诗唤了一声,跟着珠泪便滚滚涌出,无意识间,将那条热毛巾把下死劲抵在胸口,潮湿的温热透进肉里,沾湿了骨头。

黄念从北方赶来,帮衬春良的葬礼。南诗原本没预备她能来——她来做什么呢?无非是图自己跟她回去。作为生意人的女儿,南诗自信能够独当一面,她早就为春良打点好后事,特别是那件为此专门裁量的葬礼服:漂光羊毛料黑西服,领子浆挺的雪白衬衣,系着镶突厥玉的白银袖扣,是春良有一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南诗知道春良有多得意她这个女儿,生前尽着她打扮,身后她更要风光送他。

南诗心里不要黄念帮衬,然而她毕竟年轻,真的办起事来,里外都有考虑不周的地方,难免慌了爪。葬礼上客人有条不紊进出,筵席素整利落,随份钱物明白记在薄上,干干净净收归起来,其实都是靠了黄念打点。南诗心里愤懑多过感激,想黄念不过头回跟自己一起经历事情,像是故意显示她年长能干,压自己一头,她多得意呢!

但那天黄念始终低敛着两痕水湾眉,脸上淡淡的,既不望向南诗,也不主动同哪位宾客寒暄,仿佛只是一位经年经月的老管家,兀自本份工作。南诗心里不免窝起火来,这分明不是黄念的本份。

葬礼后,南诗望着曾经戏称为“盛公馆”的别墅,家里还有宾客所剩的一片狼藉,还有未及辞工的保姆,还有自己,还有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的黄念,但父亲不在了,南诗对其他一切视若无睹,站在满当当的家里,像置身荒原中的垃圾场,南诗坐在垃圾场上嚎啕大哭,哭湿了羊毛料的黑西服。

黄念走到南诗身旁蹲下,始终不发一言。南诗一边哭,一边又希望她能开口,开口但不要安慰自己,只需要她说那句“跟我回去罢”。但南诗没有等到,黄念只是陪在身边,等着她哭完哭够,像一团安静的、从容的气息。你不说,难道还要我说?南诗在心里恨了一声,丢下黄念回到自己房中,她赌气似的径直打开行李箱,由衣柜内一股脑把衣服摘出来往里扔。黄念算什么,谁又稀罕她什么,反正自己已经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先出去散心,到时候直接去学校报道。

然而南诗心里清楚,她是没有地方去的。她提不起任何情绪去散心,大江南北,随父亲去过多处,经过任何一地,都会勾起伤心之情;她更没办法一个人住在这幢二层洋房里,去世的父亲,昔日的欢乐,都会化作亲切难缠的幽灵,夜夜霸住她的梦乡,禁锢她、在她要踏出门时逼退她。南诗要那幽灵,却只要那幽灵在自己心底安家,不能住在幽灵为她预备好的温巢里。

黄念如果不说话,不开口让自己跟她回去,就是在把自己往那温巢里推。南诗觉得身子已然悬在半空里,忽然没了主意,望着敞开的箱子和繁乱的衣服,又跌坐余地,攀住床尾哭了起来。正自饮泣时,有一只手轻轻落在肩头。“跟我回去罢。”黄念蹲着身,低沉缠绵地恳求。

南诗是叫晨风冷醒的。

黄念家里的沙发摆在西窗下,窗子是故意做旧的棱格框,空有样子,窸窸透着微风。南诗睡惯了太平觉,睡相恣意些,两条青玉般的胳膊总搭在外头,早间就受了寒,幽幽转醒。

朦胧间,南诗以为自己还在杭州的旧家里,伸手去够往常放在床头的水杯,却捞了一个空,这才想到,这是黄念的家,是“别人”的家。黄念大约还没有起床,屋内幽静杳然,却不孤寂,而是清晨特有的、涌动着某种新鲜感与希望的幽静。

然而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南诗这样想着,按开小圆几上的夜灯,南诗凑在暖黄色灯光下,看她那只细金链的旧式样梅花表:才五点过一刻。南诗索性又躺回沙发里,扭脸去看那透着窸窸晨风的窗子。

窗边垂着墨绿色法兰绒窗帘,平整的下沿一弯一弯,随着微风,海浪般起伏,风中也含着咸湿气息。南诗此时已经完全醒过来,明白自己果然不住在那二层洋房里,果然辞了杭州北上。现在身处北方海滨城市,客居在黄念的公寓内,依山望海。可是,这能算是客居么?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

黄念由大门进来,倒把南诗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她,见黄念穿一身浅灰色运动服,干净利落,短发细碎的刘海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前。

“我去晨跑,这里环山修了一条柏油路,又新又平,山上风景很好,人倒不多了,跑到山顶,看海上日出。你愿意也可以去,其实我也是才搬来,对这里不比你熟悉多少……”

黄念絮絮叨叨,却并不让人厌烦,她那梦呓般的声音,如烟似雾,在屋中轻飘飘弥漫开来。父亲去世后,南诗觉得自己从天上跌下来,甚至有一度,她故意闭起眼睛,想赶快落下来去吧,跌到地上算了。但此时,她觉得黄念那轻飘飘的声音在空中托住了她,她没有径直跌下去,可悬在了半空里,不上不下,什么也抓不住。

南诗很觉得这会应该起身,也许问黄念早上好,也许关于晨跑的话题答她一两句,可南诗实在张不开口。怎么称呼呢,难道,南诗觉得,有这念头都是罪过,难道要叫她一声妈?

南诗从没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会是黄念,可那张亲子鉴定是板上钉钉的,一想到当初与黄念见面,南诗就咬着牙。约莫两年前,盛春良当着南诗的面吐了一回血,才终于瞒不住,将自己癌症晚期的事情告诉女儿,南诗那时又是不敢信,又是不敢想,又是恨,又是哭,一时忘了父亲身患重疾,滚在春良怀里捶他抱他,哭得震天动地。

“我早有这病了,瞒着你,”春良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打南诗发颤的背,“本来想再熬一熬,熬到你考大学。今天既然你知道,索性全告诉你,大夫说,我最多只有一年,你还这么年轻,我怎么能放心……”

南诗哪里听得这话,抬起头想要争辩,叫春良安抚住:“别忙,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想这一年,别的都不敢,也无论如何得给你找着妈。”过去,春良亲友见他生意做得虽好,却总是独身一人,没少张罗为他介绍,有两三位女性,春良欣赏,想要继续发展,无奈她们都与南诗不大合得来,春良怕委屈女儿,干脆不再提结婚。南诗见他不顾自己的病,重提此事,就躲开春良拍在背上的手,压着火气说:“都这样了,还提!”

“不是,不是。”春良知她误会,“我不是要找对象,是要给你到亲生母亲。”

南诗心里滚过一个雷,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春良捡来的。“那时才刚开春,街上冷得要命,不知道谁这样狠心,把你撇下。”南诗想,同龄人中,自己恐怕是少数几个,从父亲口中反复听说自己来历的。“不过呢,倒是蛮聪明,知道放在我这个开珠宝店的门前。”春良偶尔饮酒,酒酣便讲起如何机缘间捡到弃婴,“哎呀,本来人家都给我说好亲事了,一听有个孩子,躲都来不及,你奶奶呢,一面抱怨,一面帮着我照顾你,到现在,哈,最亲的还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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