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眠无期

精彩段落

我第一次见到秦敛,还是在刚刚那个公园里。

那时候他才七岁,个子才刚刚到我腰的位置,一脸鼻青脸肿地坐在花坛上发呆。

天气很冷,雪也下得很大,雪花扑簌簌地落了他满身,冻得他浑身发颤。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挪动位置,仍然坐在那里。

他穿得很少,一件半高领的薄毛衣毛衣,配一件长得过分的旧外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七小的校服,我之前去七小晃悠的时候看到里面的小孩都穿着这身。

我看他可怜,走到他身后用手在他头顶挡了挡雪花。

他看不见我,仍坐在那里发呆。

我心里发愁,以为他真要冻死在这里的时候,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也许是坐得太久,又太冷,他刚起来时膝盖有些撑不值,差点一个趔趄倒下去。

我有些担心,没忍住跟着他离开了公园,我想,如果不看着他安全到家,我今晚大概是睡不着的,虽然我本来也不用睡觉。

七绕八拐地走进一条窄巷,最后在一幢旧筒子楼前停下。

秦敛仰着小脸往上看,也不知道是在看哪层楼。

我从来没在一个小孩子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冷漠没有生气的表情。

有一瞬间,我竟然怀疑他才是死掉了的那个。

直到我跟着他走上那幢楼,看到他敲着一扇打不开的门。

房子的隔音并不好,能听到屋子里电视机播放新闻的声音,至少说明屋里应该有人。

厚重斑驳的铁门,对他来说是就像一道无法走入的绝路,而对我来说,进去只是一个迈步的动作。

我到底还是没忍住好奇,走了进去。

并没有想象中酒瓶满地的杂乱和醉醺醺的男人女人,假如不是屋外小孩可怜的模样,我甚至会以为自己只是进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里。

男人正坐在沙发前看着电视,剥着花生,女人则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准备着晚饭。

唯一不正常的,大概就是没有一个人准备去打开门,即使他们都听到了那不间断的敲门声。

我又来到秦敛的身边,他已经停下了敲门的动作,背靠着墙在门边坐下。

我明明知道他看不见我也摸不到我,却还是蹲了下来,抬手虚虚抱住他。

也许就是这一刻的心软,秦敛对我来说,从一个普通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对我来说,最特别的小孩。

我就这么抱着他,一直到屋里的人终于舍得开了门。

我听到秦敛喊男人爸爸,喊女人阿姨。

然后男人重重打了他一巴掌,让他喊女人“妈妈”。

秦敛垂下眼睫,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但他到底也没喊出那两个字。

最后他被男人拽进了屋里,门关上的那一刻男人又狠狠往他腿弯里踹了一脚。

我愣在原地,一时竟真被门隔在了外面。

那天起,我开始对自己只是个没有实体的阿飘而感到难过。

我在心里狠狠臭骂那个男人,我真想钻进他脑门里狠狠搅上一搅,给他编一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在梦里揍他个十顿八顿的。

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我除了穿墙什么也不会。

秦敛睡在阳台上隔出的一个小空间里,里面除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外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床,也只是一块搭在椅子上的长木板,被子很薄,阳台还时不时漏点风进来。

我跟了他好几天,才摸清楚状况。

男人是他父亲没错,而女人是他的继母。

我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能对自己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像对待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的粗暴残忍,而转身又可以满脸笑意对另一个人和声细语,温柔相待。

秦敛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只有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两只胳膊端端正正搭在一起时的样子像个小孩。

我第一次那么不希望冬天过去,不想一个人消融在春日的阳光下,随着冬天而离开。

我日复一日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挨打,看着他受冻,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倔强地忍住眼里的泪水,看着那双清亮漂亮的眼睛里带上愈发浓稠的恨意。

直到那年除夕夜里的一声巨响。

秦敛好像没有朋友。

这是我跟着他一周以后得出的结论。

也许是不愿意回家面对那样的家人,放学后的秦敛常常会一个人去附近一家废弃的蜡烛工厂里,我猜测那是他的秘密基地。

工厂里被留下的废弃机器早已锈迹斑斑,角落里堆积着许多不知何时制成的红白蜡烛,这里没有通电,没有灯,所以秦敛习惯在晚上点一根蜡烛来照明。

不得不说,第一次跟着他在这点着蜡烛过完一夜的我实在吓得够呛,荒无人烟的废弃厂房,一点隐隐约约的烛火,要不是我自己就是阿飘,我一定没有勇气在这陪他。

除夕前一晚下了一场大雪,路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秦敛一早就被继母叫醒出去买菜,提着一个大篮子出了门。

雪没过他的脚踝,很快就打湿了他那双薄袜,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练地奔走在菜市场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菜篮。

篮子该是很重的,我看着他回去的步伐变得缓慢,每隔一会儿就会停下来喘几口气,一双小手很快就被勒出了红痕。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很白,还有些透明,但看得出来是双没怎么干过活的苦。

看来我活着的时候,应该过得还不错。

回到家里,依旧是被催赶着做各样家务,墙上的挂钟刚刚过了九点,秦敛已经连扫带拖将家里的地板弄得干干净净了。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看着满桌丰盛的菜,他却只能捡着跟前的那一盘子青菜过完了一整碗米饭。

晚饭后看电视的休闲活动是没有秦敛的份的,他自己也不愿意在这挨脸色,把碗洗碗就扯上自己的书包出了门,我知道他一定又要去蜡烛厂了。

也许是因为除夕,夜里外面跑动的孩子多了不少,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几把鞭炮,偶尔扔几个小炮仗吓吓过路人。

秦敛没钱买那些东西,也没有作伴的朋友,于是在昏暗的傍晚一个人在蜡烛厂的院子里堆起雪人。

他堆了很久,堆出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大雪人,又从之前烧得火堆里翻出两块木炭,掰成合适的大小当做雪人的眼睛,拿一根小小的红蜡烛做雪人的鼻子。

我看得出来,秦敛很喜欢这个雪人,整个过程里,他的表情都很温柔,给雪人装眼睛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了他轻轻地哼了个小调。

他把屋里一张竹椅搬了出来,从带来的书包里翻出自己的小毯子盖在身上,就那么坐在雪人旁看着天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想他一定是很累了,做了一天的活,又费大劲堆了雪人。

不过这个天在屋外睡觉实在不是个好选择,我盯着他睡着的小脸又发起愁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醒过来回到屋里去。

这时候屋外传来孩子嬉闹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我寻声出去,看到一个小孩在点火,手上是一个婴儿拳头大的水雷,我正震惊于这孩子的大胆,就看到他往跟前蜡烛厂的破窗里扔进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和小孩恶作剧得逞的大笑声。

我被这声音吓得一颤,正想着秦敛会不会被这声音惊醒,就看到一阵冲天而起的火光。

着火了。

火焰从那间堆砌着废旧蜡烛的房间里熊熊燃起,几个小孩被吓坏了,一下跑了个没影。

我转身就往秦敛那里跑,身后伴随浓烟和火光又炸起几声巨响,可我满心只有那个睡在雪人身旁的小孩。

糟糕的是,秦敛竟然没有醒,我站在他身边喊他的名字,伸出去推他的手一次又一次穿过他的身体。

他紧闭着眼睛,眉头微皱,大冷的天,额头却密密地浮起小汗珠。

火光越来越盛,周围的温度也越来越高,雪蒸发后的水蒸气和蜡烛厂里的蜡烛加剧了火灾的蔓延。

浓烟四溢,如果我还活着,也许此刻秦敛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声。

我又一次伸手去抱他,即使知道这是枉然。

然而出乎意料的,我触碰到了他的体温。

透过衣服,一点淡淡的温暖。

我抱住他了。

真奇怪,我竟然感觉到了温度。

我没有犹豫,用毯子包着他的身体,抱起他就往外跑。

好热,火焰燎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灼痛感,久违的,让我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

我抱着他,一路往外跑,直到我感觉不到那股灼热的温度。

不知不觉跑到了秦敛家楼下,我正想着是不是直接带他上楼,一低头就看到秦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一双带着高热的潮湿感的眼睛正牢牢盯着我看。

“你醒了?”我于是把他放下来,让他靠着墙站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还是很热。

“我在做梦吗?”秦敛看上去有些茫然,下一秒又带上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正困惑他在诧异什么,就看见自己的手竟然又变得透明起来。

“……”

我看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他好像被我吓到了,也是,任谁见着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变成透明的,都会被吓到吧。

真糟糕,要不骗他就是在做梦吧,反正他发烧了,说不定睡一觉醒来就会忘记了。

正要开口,就听他说:“你是我的雪人吗?我的雪孩子?”

我哑然,想笑又不敢笑,想说我才不是孩子,转念又觉得他这样想好像也不错。

于是干脆认下,就让他觉得我是他亲手做的那个雪人吧!

可他听我这么说,却好像并不太开心:“你救了我,所以你现在要融化了是吗?”

我想起了前几日在门口小卖铺的电视机上看过的那个动画片,雪孩子好像的确是在救了小男孩后就融化了。

这也太巧了吧,怪不得他看我变透明了就以为我要融化了。

唔,但其实好像也没错,也许这场大火透支了我这次冬日假期的额度,我预感我将提前沉睡,说是沉睡也许并不确切,毕竟阿飘不需要睡觉。

我只是总在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临时出现在那个花园的某个角落,又总是在春日的第一次日出时失去意识。

我存在于冬日,某种角度来说,也许我的确是个雪人。

“别走。”

在失去意识前,我听到秦敛对我说。

于是我说:“还记得那个你常常路过的公园吗?明年下雪的时候,你再堆一个雪人吧。”

后来我常常后悔,我总觉得,如果不是这句话,也许秦敛不会一年又一年地等待,一次又一次地尝那等待的苦涩。

从秦敛的七岁到二十七岁,与我而言,满打满算不过五年,于他,却是十五年的等待。

最开始的那几年,秦敛从不过多询问我的来历,一开始我以为他天真地相信了我的玩笑话,后来我才明白,一个人越是太在意一件事的时候,反而会刻意地去忽视它。

第二年的冬天,我真的见到了他为我堆起的雪人,他没有忘记我随口的承诺。

奇妙的是,我也真的再一次以实体的方式出现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失去了我唯一的穿墙本领,以后是没法再偷偷跑到秦敛家里跟着他了。

我仍然记得秦敛看着我一点点又半透明变不透明时那惊诧的表情,我猜测他一定已经很努力在故作镇定了,但毕竟这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于是不得不庆幸秦敛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童话故事还不只是谎言故事,所以奇妙的雪人朋友的出现,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

有了身体以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多了许多新的烦恼,虽然不需要和活人一样吃喝拉撒睡,但总不能再继续和以前一样白天黑夜地都坐在公园的树上晃了,而且私心来说,我好想也开始有了一些活人的欲望,比如,我想有个遮风挡雨的家。

毕竟,有了身体以后它不透雨了!

但是秦敛很开心,从我出现在他眼前后,他一天里笑的频率都高了不少。

我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很乖很可爱。

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了磕磕绊绊的养娃生活,我太想把秦敛带离那样的家庭了,可我也知道,我实在是个不稳定因素,没办法真的给秦敛一个家。

我想,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我开始在秦敛上学的时间里寻找一些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工作,大多是一些临时工作,比如在饭馆里打杂,派发传单,扮演商场门口的玩偶招揽客人,甚至还跑去过附近工地搬水泥,但第一份工作,是和秦敛学习的捡废品。

拿到第一份薪水的时候,我攥着手里的五十块钱,跑了好几条街,买到了一根冰棍,然后跑去七小门口找秦敛。

他接过冰棍的时候很惊喜,拆开包装后却并没有吃,而是递到了我面前。

我笑着蹲下来仰着头看他,说:“阿敛吃,小眠哥哥不吃。”

他是知道我吃不了东西的,只是一时高兴忘了,这会儿想起来不免有些失落。

“不用啦,我看着你吃就很开心了。”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

他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我看着他时不时被冻到发出嘶嘶的声音,又好笑又心酸。

其实冰棍还是应该夏天吃最合适吧,可是没办法,我没办法陪我的阿敛一起过夏天。

秦远林还是经常打他,最严重的一次,是秦敛十一岁时,他的眼眶上被瓷片拉出一道三厘米长的伤口,左手小臂骨折,身上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淤青红肿。

我抱着他一路跑去最近的医院,手上都是他身上留下来的血。

有一瞬间,我其实想过要不干脆去买把刀把秦远林砍了吧,反正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是看着缝针时痛得连声都喊不出来的秦敛,我又觉得不行,万一我真做了,老天收回我的身体,秦敛就又是一个人了。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六十块钱一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床上,我抱着身体小小的秦敛,我问他:“你是不是很恨你爸爸。”

我以为他会说是,因为我见过他挨打时候满眼恨意的模样。

可他说没有。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他把头靠近我的胸前,沉默很久才说:“因为你是补偿。”

第二天,我拿出这几年冬天存的钱,租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一居室,里面只放的下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卫生间小得只能站下一个人。但对那时候的我和秦敛来说,足够了,无论如何,我们有了第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秦敛上初中后,成绩越来越好,偶尔参加一些比赛得奖还有奖学金,而我也开始尝试一些来钱更快的工作,比如画画。

我想我应该是学过画画的,尽管我对活着时候的记忆没有任何印象。

一开始我只是在广场上给人画点素描,后来又拓展业务去帮人做一些难度不大的墙绘,再后来学会了电脑作画,就开始在网上接一些画画的单子。

生活渐渐开始有了起色,唯一让我还有些忧心的,是秦敛的个子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营养跟不上,本该抽条拔高的年纪,秦敛始终不见长个,甚至连肉也不怎么长,只有一张小脸倒是出落地越来越好看。

秦敛嘴上不说,心里大概也有些着急,这点从他终于肯听话地把我每天早上倒给他的牛奶喝完里可以看出来。

索性现在存款还比较充足,我咬咬牙换了个带厨房的出租屋,开始学做菜,每天换着花样给秦敛做营养餐。

比较难为情的是,我大概没什么厨艺天赋,能把菜做熟已是谢天谢地,好在秦敛不挑食,并且很快发扬了他的家务才能,接替了我做菜这一工作。

那段时间,我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秦敛可以吃好睡好穿好,希望他快快长高长壮,能够有力量反抗来自那个家不时的暴力。

我希望他能安稳地长大,我愿意做他的哥哥,做这一棵小树的护养人。

秦敛上高中的时候突然个子猛长,初雪那天穿着去年我们一起买的羽绒服站在树下时,我差点没敢认。

不仅个子高了,身体好像也比去年冬天我走时壮实了许多,晚上洗澡的时候,我还发现他腰腹上覆了层薄薄的漂亮肌肉。

我低头捏了捏我自己的小肚子,悄悄嫌弃了一下活着的时候不好好锻炼的自己。

高中的学业比初中更加繁重,除了一天高强度的课程外,秦敛读的三中还要求高一高二的学生上两个小时的晚自习。

秦敛和我说起时脸臭得不行,我知道他在难受和我相处的时间被学业挤压了,但我也不希望他为了我不去上晚自习,一是怕他在学业上落后别人,二是怕他不合群。

是的,尽管我一直鼓励他要多交朋友,多和学校的同学来往,但效果甚微,小学初中这么些年下来,竟然一个能带给我见的朋友都没有!

无奈我只能又当哥哥又当朋友,偶尔还要充当一下业余心理辅导师。

不知道是不是这次他真的听进去了我的话,还是终于遇到了合得来的人,高一期末考试后我去学校接他,正碰上一个男生和他挥手再见,临走前男生还喊了句:“别忘了时间!”

“阿敛,他是谁?你们刚刚是约了去哪玩吗?”我捺不住好奇,往那人走得方向多看了几眼,拉了拉秦敛的衣袖问道。

“前桌。”秦敛抬手捏住我的脸掰向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有些头大,我怀疑秦敛到了青春期的叛逆时刻,不仅现在不爱叫我哥哥了,还总是对我没大没小的,尤其他现在已经比我高了,做起这些小动作来我真是防不胜防。

“你们要一起出去玩吗!”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松开我的脸。

秦敛于是把手转了个方向,搭在我的肩上,揽着我往外走去:“不算,明天要去二中参加一个竞赛的初赛,他和我一个考场,又刚好顺路。”

好吧,我有些失望,但很快开解自己,愿意和人约着同行,对秦敛来说已经是个巨大的进步了,于是我当即决定今晚下厨给秦敛做顿好的。

当然,最后是我选菜单买菜,秦敛来做。

高二那年冬天,我再次回来的时候,秦远林死了。

就在我回来的前一个月,因为闯红灯被一辆大卡车撞死的,丧事是秦敛和何敏一起办的,何敏就是秦敛的继母。

我回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何敏把家里的房子低价转卖了出去,自己则把户口迁回了老家。

她没有给秦敛留下一分钱。

而秦敛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说他原本想在离开时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却发现那个房子里早就没什么自己的痕迹了,除了阳台那一张床一张桌子,而那些也无须带走了。

从此以后,秦敛只剩下一张孤零零只写着一个人的户口本,和一个一年三季里都空荡荡的出租屋。

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好像并不为此感到多难过,但夜里睡觉的时候,他把我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

他睡熟后,我悄悄爬起来,借着手机灯光翻看柜子里的几张存折。把上面所有的数字相加后,我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远远不够买下一套房子的钱,但起码在秦敛读大学前,租房子的钱还是够的,至于学费,这个冬天努努力应该也能存一点下来。

哎,时间,时间,我再一次意识到,我的时间这么短暂。

我真是太困惑了,哪有鬼像我这样,来世上飘还带限时的呢?

这年除夕,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准时吃年夜饭,没有任何人的打扰。

吃完饭我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秦敛面前,让他拆开。

“这是什么?”秦敛拨了拨礼盒上的蝴蝶结问。

我满脸期待地面对着他坐在茶几前看着他,说:“过了年你就该十八了,这个就当新年礼物和成年礼物送你了。”

秦敛的生日在四月份,按照一般规律来说,z市的四月已经是春天了。

往年我都会在三月初,冬天的末尾把生日礼物给他,这次我等不及了,所以决定提前当做新年礼物一起送给他。

他当着我的面拆开了礼盒,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地拆着包装上的彩纸和蝴蝶结。

“手机?”他拿出里面的智能手机,摩挲了一下屏幕。

“嗯!我看现在大家都在用这种手机了,听说功能很多,而且听说可以拍很清楚的照片!我们还没一起拍过照呢!”我现在的工作不怎么需要出门,所以我没给自己买手机,而秦敛现在用的,还是好几年前买的小灵通。

听到我说可以拍照,秦敛眼睫闪了闪,虽然嘴角仍然平平,但我看出他其实也有些跃跃欲试了。

秦敛装好电话卡,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手机里的相机功能。

我兴奋地爬上沙发在他旁边做好,心里之前明明已经想好了许多种拍照姿势,这会儿对着手机,却只呆愣地露出一个傻笑。

未调整的相机仍然保持着原定的后置摄像头,我们也没有多想就反过手机对着那个小小的黑色摄像头按下了拍摄键。

听着“咔嚓”一声落下,我迫不及待地拿过手机,想要看看效果如何。

然而,我并没能在上面看到我的模样。

手机界面停留在刚刚拍下的照片上,而那上面只有秦敛一个人的脸,我的位置则是一团灰黑色的阴影。

秦敛看到我突然发愣,皱着眉头把手机拿走,看到那团阴影后,他的嘴角绷得很紧。

他举起手机对着我,却始终没有再按下拍摄键。

于是我明白了,虽然我有了实体,看似和普通人无异,但我到底已是不该再出现于这世界的存在。

屋子里一时静的只剩下秦敛的呼吸声。

很慢很轻,让我几乎以为他在屏气。

许久,我叹了口气,上前抱了抱他,他反应过来,抬手反抱住我。

“看来我的脸更适合出现在画里,要不你和我学画画吧?我收藏夹里之前存的网课还好几个g呢。”

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有些低哑地应道:“好,我给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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