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03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怠惰鱼 主角:顾晏 齐君修
安始元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稍晚一个月。已是春柳飘絮的季节,却任由寒风肆虐,不日前还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雪,落在宣武门外的月台上,化作刽子手脚下带着血的泥。
寒气压住了春天的暖风,带着干凛的肃杀,冻得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顾晏靠在石壁上,双目微合,端坐在枯草席上,耷拉着两条腿,手腕垂落在大腿上,带着沉重的镣铐,腕间的血肉被镣铐扯得渗出血来。
他微微上仰着头,像是在做一场悲悯的早祷。
人头攒动的大牢里,拥挤着蓬头垢面的罪人。这里的人大多因家族获罪,而被牵连其中,虽并未受重刑,然而春天湿冷,身上的鞭伤却久久未愈,腥气混着汗臭的酸味,熏得人作呕。
阳光透过天窗被割裂成方形,打在顾晏不远处脏乱的空地上,照得地上石砖缝隙里的尘垢无处躲藏。
顾晏逆着光,沉没在阴影里,将囚衣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翳。
“用饭了!”
朝食比往日里丰盛,狱卒将饭菜碗筷分发到每个人手里,厚厚的油脂,只见肉不见素,满满的一大碗,盛得冒了个尖头。
饭分到了顾晏面前,他抬手接碗,沉重的镣铐在地上摩擦发出窸窣刺耳的声音。
分饭的狱卒离开后,死牢里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没有咀嚼声,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顾晏睁着一双棕褐色的眼瞳,眼里承载着饭菜支离破碎的倒影。
不知何时,四周开始响起了压抑的哭声,渐渐地,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有人将饭菜夹着腥咸的泪水塞进嘴里,因来不及嚼咽而发出一阵猛烈地咳嗽。
也有人吃不下去,捏着碗底的指节都泛出青白,却只空洞地凝视着这一碗丰盛的朝食。
顾晏掀起干涸起皮的嘴唇,消瘦骨立的手拿着筷箸,一口一口把饭菜细嚼慢咽地喂进胃里。他吃得认真,在好好地祭奠五脏六腑,因而未曾发现角落里有那么一双艳丽的眼睛,已经盯了他许久。
眼睛的主人欺身上来,挥手将顾渊之的饭碗打翻在地,铁镣在空中哗哗作响,与坠落的碗筷一齐发出悲鸣。
顾晏扭头看向那人,蓬头垢面的形象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他已经记不起这人是谁了,只觉得面熟。
那人歇斯底里,嘶吼着:“你还好意思吃,都是你,都是你们,丧门星,祸害,害了我全家,害了我——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全家给你们陪葬。都是你那该死的爹……!”
尾声逐渐低沉下来,只留下低声的哭泣,直至最后戛然而止。
父亲没错。
在这牢狱中的二十七个日夜里,顾晏如同这里每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一样,都在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盛机构冗沉,税赋繁重,父亲所作所为只是想为百姓谋福,父亲又有何错?顾氏全族上下又有何错?
那人骂累了,捂着脸跪坐在地上,从脏污的指缝和佝偻的脊背里迸发出低沉的喁喁。
顾晏在这二十七个日夜里,对这些人的哭泣、指责、怒骂早就司空见惯。如往常一般,他不再争辩,只撑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重镣早已磨破了他的皮肤,嵌进血肉里,每一个动作都撕扯着他的灵魂,疼痛,让他忍得牙龈发酸。
他深深地弯下腰朝那人行了一礼,挂着镣铐的手在半空中控制不住地轻颤,顾晏低下头颅,温声道歉:“对不起。”
四周围观的众人统统扭开头,那人也撇开头,不肯受他一礼,复又擦干眼泪,坐回自己的位上端着饭碗发呆去了。
顾晏艰难地直立起身,顺着石壁跌落在地,就这么一会功夫,双手已然鲜血淋漓。
众人坐得离他远了点,腾出一片空地,打翻了的饭菜,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晶莹温润的油光。
忽然一道身影遮住了阳光的照射,阴影吞没了饭菜的光,一只锁着铁镣的手朝洒落一地的饭菜抓去。铁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顾晏跪在地上,眼中一片平静,他将饭菜和着鲜血,一口接一口的坚定咽下。
牢房寂静,只有碗筷相撞的声音,偶尔伴随着一两声从嗓子眼里逸散出来的破碎的哀鸣。
午时的骄阳挂在透蓝的天幕上,用它灼白的光鞭挞戮着世间众生万物。刽子手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鬼头刀迎着太阳,反射出幽冷刺目的寒光。汗水从刽子手的领口滴落,也从罪人的鬓角顺着脖颈往下滑。
顾晏的父亲顾韫是被人架上来的,他早因受刑过重,不良于行,此刻不过短短数十步,却已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淋漓。风过,却见那双腿膝下早已白骨森森,甚见腐肉,顾韫跪不住刑台,脚腕上也刑具也只虚虚地挂着,扯着皮肉,他歪在刑台上,满脸血污,像是从地狱挣扎而出向人间的恶鬼。
斩首,总是在午时,刑官们觉得这是在行“阴事”,若阳气不足,会让刽子手被罪人死后的魂魄所扰。有刑官认为,午时艳阳高照,令人迷蒙,人犯若能在朦胧中死去,未尝不是大盛刑律的一种仁慈。
但顾韫却觉得这世间阴阳相冲,若人死后真有灵魂,魂魄属阴,被正午的阳气灼烧,死不超生,又岂不是另一种魂飞魄散的残忍。
大盛刑律,本为上位者对叛逆者的惩戒,又从何来仁慈之说。
刑台周围观刑之人对他指指点点,也有柔弱妇人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顾韫闭目喘息,监刑官见他实在跪不住,挥手让差役下去,任由顾韫趴在地上。
可顾韫平息片刻,却撕扯着嗓子朝人群喊:“世道昏庸……政弊沉疴,君父不思政变……纵阉人障目,偏听偏信……我……我今日身死,仍有遗憾……今生国事无成,唯恐无后继者在……望舍我血肉,醒天下士人,吾道不孤……”
今生国事无成,唯恐无后继者在。
望舍我血肉,醒天下士人,吾道不孤。
两句话,听得在场人无不心神一震。
“惨啊……”有人如是说,声音缥缈得像隔着一层纱。
然而谋逆罪人,竟在刑前大谈“吾道不孤”,监刑官大怒,责令顾韫跪直。
但他的腿早已无法承力,差役想了许多法子都没办法让他跪住,最终心一横,把他狠狠一按,两条腿往地上一矗,顿时鲜血染红了地面,血腥扑鼻。
顾韫浑身上下一阵猛烈地颤抖,花白的头发下,只有那双看着远方刺目欲裂的眼睛却依然神采奕奕。
文死谏,武死战,谋逆者死于不得善终。
“时辰到了。”随着斩令的落下,硬生生地割裂了整个昏沉的空间。刽子手们举起磨得锃亮的刑刀,不过一瞬,血如倾盆,润湿了整个刑台,在低洼处汇成一汪血泊。
受刑之人应声倒下,刀切皮骨的声音让人胃里酸水翻腾,有人受不住,捂住嘴蹲下身,地面蒸腾起的热浪更叫人一阵翻江倒海。
“……一百零九、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四十五、一百四十六。诶,冬瓜冬瓜,这咋还少了个人哩。”
“不会吧,这哪能少个人,你不会数错了吧?”冬瓜捏着口鼻,嫌弃的瓮声瓮气道,“早知道你蠢笨,若不是你那在宫里做女官的大娘,你哪能得这么个轻松活计?……一百零三、一百零四……一百四十四、一百四十五……”
午后的热浪蒸腾起铺天盖地的腥气,王冬瓜抬起头与李四对视,四目相对眼里俱是惊赫。
李四张嘴无声道:“真少了一个。”
王冬瓜神色凝重,眨眼间便拿了主意,僵硬着唇舌吐出两个字:“报官。”
安始元年,三月三十,刑杨闵余党,共一百四十六人。
同日,清河顾氏,公子晏,逃。
“……我们的人到的时候,公子晏已经不在狱中了。”有人悄声低语。
“也罢……”那人叹了口气,侧身站在屋檐下,身影朦胧,“只望那顾晏既已逃出生天,便莫再回来……你我终究还是欠了他顾韫的。”夜色苍茫,藏青色的天幕低垂,与远处的街道将这片天地划做一方闭合的圆。
“与我们的人说,若是凑巧碰到顾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吧。”
“城防司那边……”
“那边不用管,一帮子酒囊饭袋,能做成什么大事。”
“是。”语罢,躬身行了一礼,便匆匆隐进墨色。
人之所以囿于人身,区别于飞虫走兽,无非在于他们拥有一般事物所没有的情感。正是这些情感,往往驱使他们,在面临抉择时,能够违背生存的本能,而做出以人的身份来讲,最优化的处理办法。
例如殉国,殉家,殉道。
宫中奴婢囿于家人,无法自裁,算不得人,故称为奴。
而在其中,有一种侍奉性(和谐)事的奴仆,最为卑贱,喜怒哀乐、生死衣冠皆由不得自己,是为王公贵族间的玩物。
前朝享淫乐,曾以好男风为雅性,盛太祖废男风,却屡禁不止,后便逐渐放开对世家贵族间狎玩男宠的辖制,直至盛高宗时已蔚然成风。
“杨闵谋逆,顾家叛乱,其家眷分别判了斩、流之刑。三月三十,顾韫之子,晏,逃。”气息喷薄在脸上,透过肌肤直钻进人的身体,字字句句,将人钉在这张雕花大床上,动弹不得。
“可怜清河顾氏,满门清贵……哦,不,如今再也算不得清贵了。”齐君修语气轻佻,眼底却藏着几分顾晏看不懂也道不明的冷意,“可怜顾家满门,其中竟出了个贪生怕死之徒,你说是吗?公子晏。”
顾晏中了药浑身乏力,听齐君修如此侮辱家族,却还是强撑起一口气来为自己争辩:“晏……未曾逃。”
“没逃?哈,公子晏,你的通缉令可早就从上京贴到了岭南。”齐君修不屑地嗤了一声,抬起顾晏的下颌,强迫他抬头与他对视,“没逃?谁信你。”
窗外夜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月光羞答答地露出半边角,屋内燃着不算上品的檀香,香烟从炉子镂空的雕花逃出来,袅袅升入半空,而后消散。
齐君修诛心的话,也随着青烟一同逸散:“只可惜了那顾韫铮铮铁骨,君子仗节死义,公子晏……你竟自甘为奴。”
顾晏气极,也无心去想他话里的破绽。撇开头,逃过齐君修的桎梏,不言不语,他浑身只穿着轻薄的纱衣,在这春末的夜里,冷得让人发颤。
齐君修见他不说话,垂眸打量起顾晏来,顾晏身形消瘦,锁骨上蜿蜒着一道明显的刑伤,单薄的纱衣,领口大敞,腕上的伤用白布裹了,透出药香。
他对顾晏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以前。
彼时他尚未成年,君父为三个未成年皇子挑选侍读,众人之中唯顾家长子学识最好,虽然年幼,却熟读四书,君子六艺亦有涉猎,其中弈之一道更是惊艳四座。
顾晏皮肤生的极白,纵是在死牢里消磨数月,依旧不减半分妖孽,显得勾人。
齐君修起了坏心,指尖从下颌滑落,抚摸着那雪白肌肤上的刑伤,诱得那人阵阵战栗。
那时,是顾晏挑中的他。
父皇信奉道教,常请仙师于宫中布道。他出生那日正逢彗星扫月,仙师说是霍乱之象,因而惹得圣上不喜,一出生便得了圣上厌弃,母妃位份低下,并无抚养权利。
他被父皇厌弃后,众高位妃嫔都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久而久之圣上便把这件事忘了。
齐君修在宫中蹉跎数载,起初贵人宫里还常常接济,后来母妃因病撒手人寰,日子便越发难过。
但也没难过多久,他初熬过最难的一年,顾晏便刨除两位前途无量的皇嗣选择了他。直至今日他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幼时岁月犹如一梦黄粱。
但若真的是黄粱一梦,他只愿沉溺梦中,再也不醒。
奈何好景不长。
齐君修垂眸,敛去心下感伤,目光一寸寸仔细端详着顾晏那张,虽然因病虚弱,却又透着艳色的脸。
天姿国色。齐君修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么个词。
他看着便入了迷,忍不住俯身下去,准备小撷一口,却见后者削薄的唇角忽然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伸手去卸他下颌,扭头便朝门外大声喊:“来人,传太医——”。触手温润,他回头,只见一股鲜血涌出。
顾晏微微仰起头,言语虽因下颌被卸而囫囵虚弱,但那双棕褐色的眼眸却亮得发烫,他像一只斗胜归来的孔雀,语气平和:“晏,未,逃。”
夜静谧,月光在庭下绣了一幅山水图,清浅又浓稠。
太医到时,不过将将半盏茶的光景,齐君修伫立在旁,站得远远的。
顾晏依旧清醒着,视线凝固在齐君修身上,脸上的表情从讶异到归于平静。太医给他上药时,他也配合得紧。
是了。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能将自己从死牢里劫出。
眼前这个皇子殿下,早已不是当年他记忆里那个,任人欺辱、任人宰割的孩提。
太医是跟着司礼监的胡秉笔来的,并不多言语,全程低眉顺目,安静诊脉上药。
送走了太医后,胡秉笔从袖笼里掏出一捆麻绳,递给齐君修。
“殿下。宫里的奴婢若是失了礼数,有损一宫主位的颜面。宫里头对于不听话的奴婢,向来是不用留情的。”胡骏道。
麻绳从未愈合好的伤口上轧过,顾晏吃痛,眉头紧皱,整个人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齐君修当着胡秉笔的面,又取来布条慢条斯理地封他的嘴:“公子晏,既自甘为奴苟且偷生,又清高些什么?这宫里规矩我看您都忘得差不多了,宫人自裁乃是大忌讳,罪及家人。”
胡秉笔悄声退下,齐君修翻身上床压在顾晏身上,小心翼翼避开他身上的刑伤,眼睛一眨不眨地与顾晏对视:“噢——本宫倒是忘了,公子晏您如今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顾晏撇开视线不看他。
齐君修浑然不觉,他压低声音,鼻息扑打在顾晏脸上,在他耳鬓呢喃:“顾晏,我不欠你的。你就是想死也别死在我宫里,平白连累了我。以后若有机会出了这文承殿的宫门,往直房边的护城河里一跳,死了谁也不赖着谁,您说是吗?”
说完,他又站起身来紧了紧绑在顾晏身上的绳结,冷哼出声,端的是隐忍怒意。
周遭静默。
“奴婢给老祖宗请安,哎哟,老祖宗您可真是神了。”胡骏双膝跪地,给何勉请了个安,撑着膝盖起身,双手在半空中比画,“四殿下宫里那小子,果然抱有死志。幸好老祖宗您了料事如神,早算准了他这茬呢,这不,奴婢刚请到了太医,甫一到廊下便遇上了四殿下宫里头的人。”
“那可是清河顾氏顾韫的崽,”何勉笑笑,并不意外,逗着笼里的蝈蝈,余光瞄了一眼胡骏,“且看着吧,也就这些时日刚烈了些。不知道今后做了这宫里的贱奴,他那一身的文人气,还能剩下几成。”
“都在老祖宗的掌握里头,翻不出老祖宗的五指山。”
“对了胡骏,殿下对顾晏是有那——个意思的吧。”何勉放下手里的蝈蝈笼,看向胡骏。
“祖宗神通。”胡骏笑道,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
殿中檀香仍在徐徐地烧着,将触碰到的万事万物染上自己的气息。
“顾晏。”齐君修忽然唤他。
求死未成的顾晏戒备地抬了下眼皮。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顾晏。谢谢你当年,能够选择我。”
顾晏讥讽一笑,闭上了眼。
安始元年,三月三十日。大盛编年史上,对这一天的记载很奇妙,历史上的顾晏是在这天活下来的,但也同样于这一天死去。
待到顾晏睡熟,已是深夜,顾晏睡相老实,纵是束身就缚仍半点难受也不显。齐君修放下手中装模作样的书本,翻身上床,偷偷在顾晏的额头上方嗅了嗅。
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这双眼睛。
那双棕褐色的眼瞳里总蕴藏着齐君修自己所不拥有的东西——坚定、执着,还有那天生带着书卷气的悲悯。
幼时的顾晏懂得很多,总能在课上与夫子对答如流,甚至还懂得一些连太子殿下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理。
而他齐君修,只知道如何讨宫人欢心,如何在太监手下过活,他和他全然不同。
后来书院停学,宫闱深深,他便再难见到顾晏。
只是偶尔能够在皇家的夜宴上,远远地瞧见一两眼——瞧见他与别人言笑晏晏。
随着他长大,司礼监为了加深对他的控制,更是常常算计于他,算计着让他失去圣心,算计着让他只能依靠司礼监。
再后来,这些都不能满足司礼监的欲求,他们甚至开始算计着强塞给他一些,他无法推拒的把柄。
就像这次一样,直接将人送到了他的床笫之上。
收容叛党,已是死罪,遑论劫狱。
他不该怨他的,齐君修想。
文承殿与太医院离得有多远,顾晏不知道,可他却心知肚明,太医来得如此之快。
自己关注顾晏多年,从不懂得如何保密的年纪开始,想来早就为他惹了祸端。司礼监此番算计,是示好,是威胁,又与顾晏有何关系。
顾晏睡得并不沉,齐君修不敢靠他太近,只这样虚虚地靠在床沿上,贪婪地凝视着顾晏的脸。齐君修有些后怕,他真的差点就失去顾晏了。
芝兰生于幽林,可一花独放,又或是碾作尘滓,却不应执于人手供人把玩。
他差点就失去他了。
劫后余生的感觉,却让他不由得开始怨恨自己,无能,懦弱,一次又一次地被司礼监算计,被何勉玩弄于股掌之中。
老祖宗?干爹?齐君修心底轻嗤,阉人本不过是皇宫内庭的一条狗,狗若是掀起两条腿走路,便是目无纲纪,颠覆伦常,是有辱斯文的事。
齐君修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从记事至今,他又有哪一刻不曾,不曾对着大内的那群卑贱阉人卑躬屈膝,斯文扫地。如今看来,就连顾晏怕也是他们救下来的。顾晏入狱,他纵然心急如焚,却不敢有半点奢求。
索性。还好。
齐君修痴痴地看着顾晏睡得并不熟的脸,也罢,人活着,什么都可以从长计议。
好好待他,齐君修暗暗下定决心,就像当年宫闱里,他护着他那样。
顾晏醒来时已是清晨,窗外的柳絮飘进屋里,宫人洒扫的声音令人心头安宁下来。齐君修坐在尺牍旁温书,书案左侧的香炉燃起袅袅青烟。
似乎是看累了,齐君修放下书本抿了一口茶。
顾晏这才发现自己口中布条换了新的,剧烈的疼痛过去,只剩下难以言喻的顿痛在舌根处与舌上的新药温存。原先压在刑伤上的麻绳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锁在臂弯上的细链,虽让他有了活动的空间,却将他锁在床头,哪里也去不得。
他仍旧穿着昨日的轻薄纱衣,绣着花纹的被子将原本乍泄的春光裹得严严实实。
“醒了?”齐君修注意到他的动静,放下手中的书本,走过来。
顾晏眼神戒备地看着齐君修,后者却自顾去拉床边的床幔,将自己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趁着围床的空档儿,齐君修又道:“换件衣裳,就在你枕头边上。”
顾晏视线挪到床边叠的四四方方的衣裳上,湖蓝色的宫绦躺在葱白的纱衣上,底下压着的是一件素白的织锦中衣。
《大盛内训》中记:内廷奴婢,又以性侍最为卑贱,喜怒哀乐为主所愿,生死衣冠皆由主赐。
顾晏早在幼时入宫之初,便背熟了这大盛皇宫的条条律令。只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内训》竟会用到自己身上。
看着枕边叠放整齐的衣物,顾晏垂眉,纱衣长袍,虽无内里,却也算得尚可蔽体,已是性侍能穿得最好的衣服了,真是莫大的恩赐。
顾晏边想着,边将手背到脑后去解封住唇舌的布条。
“别动!”齐君修似乎有所感应,哗地拉开床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晏一惊,浑身汗毛竖立,僵在原地,手腕上传来的钝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齐君修这才发现握到了他伤口上,他缓慢而小心地松开手,声色厉茬:“顾晏,你要做什么!?”
顾晏疼得小口喘气,瞥了他一眼,眼尾有些泛红,并不言语。他慢条斯理地将布条取下来放在一旁,又扯来被子套在身上。
见齐君修睁大眼睛看他,忍了又忍才道:“我更衣。”
见他不动,又道:“出去。”
“好,我出去。”齐君修在顾晏温怒的目光中,将床幔重新放下来,围到一半时,他突然又把头探了进来,“顾晏,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顾晏怒道:“滚出去!”
“诶……你别气。我出去,我这就出去。”齐君修见顾晏疼得脸色发白,连忙把头缩了回去。不过两句话,却让顾晏张着嘴巴伸直舌头缓了好半天,闭目平息了好一会才勉强压下舌根处的那股剧痛。
床幔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齐君修站在床脚端详着厚厚的床幔,视线在床幔上织进织出,开出了繁复而幽怨的花。
有小太监来传何大绊的话,齐君修扬声应了。
“齐……四殿下。”
听到顾晏喊他,齐君修麻利地掀开床幔,只见顾晏裹着一身素白的中衣柔和地窝在被褥里。
左臂没有穿进衣袖里,而是高高抬起,眉头因为舌头疼而紧皱,不说话,只用眼神示意齐君修解开他臂弯上绑着的细链。
齐君修被雪白的手臂晃花了眼,却不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给顾晏解开束缚,又重新把帘子拉好。
“殿下,老祖宗请您移步。”屋外小太监还在没眼色地催促着。
齐君修心里知道他得快些去何勉那边,何勉从来不是个等人的性子。但顾晏这边又牵绊着他挪不开身,正琢磨着应当如何回绝,却见顾晏已经穿戴整齐,从拉开帘幔翻身下地。
“你去。”顾晏道。
“可……”齐君修看向他,后者正因袍下衣裳的缺失而无意识的双腿交叠,透着不安。
顾晏的目光却是平静的,棕褐色的眼瞳里一如既往地承载着他这十几年来所熟悉的神色,全无昨日的惨烈决绝。
“我很快回来。”齐君修向他保证,牵起床头的细链又重新锁在顾晏左臂上。
齐君修被顾晏平和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可还是坚持扣上了最后一颗锁扣。
他赌不起,昨天不过气极了,才口不择言叫他从护城河上跳下去。但万一这人真信了怎么办?他这文承殿里可没人能拦得住他。
“老祖宗,四殿下到了。”胡骏脸上掬起一朵菊花,跪地叩头行了礼,蹑手蹑脚地给何勉斟茶。
杨柳飘绿,润尽天际碧色。顾晏抱膝而坐,齐君修走后,顾晏便保持着这个姿势,长久地凝望窗外的一方光景,目光遥远而迷离,像是跨过了千山万水,空灵而沉寂。
大盛刑牢严密,有重兵把守,杨世叔谋逆后,更是层层封固,别说是人,就连一只老鼠都难逃出来。
可他却逃过了层层封锁,苟且得活。
那些暗处的人,甚至不惜冒着极大的风险,将自己送进宫里,送到齐君修的床上。一个曾在他记忆中,一个没有母族支持的,不得势不得宠的皇子。
他离开这座漂亮的囚笼已有八年,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这里。
风拂过轻纱,鞭打在这具清瘦的躯体上,顾晏突然面色一凝。
何勉坐在主位上,端着茶盏,吹拂上面的浮沫,并不起身,也不抬眼:“春宵一度,殿下起的竟这般早,咱家听闻今儿个鸡鸣三声的时候,殿下还命人赏了那人衣裳。”
“嗯,昨日的衣裳撕烂了,今日穿不得。”齐君修找了个位置坐下。
“既是撕烂了,便应赤裸跪身殿中,遵守本分。不过左右殿下喜欢这人,恩赐衣物,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何勉抿了口茶又道,“殿下应勤于学问,勉于修身,切莫因这玩物丧志,误了圣眷。”
“本宫省得。”
何勉将茶盏搁在案上,立刻有小宫女上前捏肩:“咱家今天请殿下大驾,原本是为了皇上主子的事。”
“月前青云观遭了雪灾,前殿压塌大半,这底下人报上来啊,按理说就该立即书呈陛下,请陛下圣裁。但这不是正逢那逆贼叛乱,余党未清,咱家这心头,就是再急,也得分清轻重……这不?如今尘埃已定,老奴琢磨着,也是时在皇上主子面前提上一提了。”
齐君修闻言抬眸,看着何勉道:“年前工部刚上书奏请加修黄河两岸大堤,陛下已经准了,此时修观,怕是国库吃紧……人手上也来不及。”
何勉道:“黄河大堤几年才决堤一次,哪能那么巧,延一延也没啥干系。再说了,他工部修不了,不还有咱司礼监的人么。”
“这青云观可是出了仙师的人,耽误不得啊。”见齐君修不接话,何勉又道,“咱家突然想起,这宫中内侍,按律可都要去根的。这皇宫大内,可容不得一个有根的侍宠。殿下既喜欢宫里那人,不如就近日里将他送咱家这来,净了身,也过了明路。趁这天凉快,也省得后面天儿热了再挨这一刀,遭罪。”
“殿下好生想想。”
近侍宫女低眉垂目的撤走早膳的盘子。
虽用的流食,顾晏却也遭了大罪,淋漓的冷汗打湿了浑身轻薄的衣衫,清瘦的身形被勾勒的清晰可见。他窝在被褥里平息舌根处的剧痛,正百无聊赖,目光乱瞟时,忽然瞥见了齐君修散落在尺牍上的书。
《朋党论》,为北宋年间欧阳大家所作。
以往习之,上有一句,顾晏至今未忘,上曰:“……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
顾晏不知不觉便想到了这儿。又自嘲地笑了笑,笑他自己如今道义无存,忠信不在,名节皆毁。
他又想到,自己只怕等到新选侍入宫,就得随同一起,将这副身躯置于阉人刀下,变成一只在皇宫之中,摇尾乞怜的狗。
叹他顾晏自少时便誉满上京,学富五车,如今所为真是枉废光阴数载,辱没天下士人。
“殿下既然能替陛下分忧,陛下若能早日知晓定当喜悦。咱家这还有杂务,不便起身恭送,殿下自便。”何勉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乐呵呵地道。
齐君修步出殿外,太阳在天际露出顶端,朝着整个巍峨皇宫眺望。整座皇宫拢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下,氤氲出晕黄的光。
阳光温润,他却觉得有些冷。抬手遮了遮眼睛,有小太监小步追赶上来,跪地行了个礼:“给殿下问安,老祖宗让奴婢给殿下带句话,老祖宗说‘请殿下晓得,那人虽不去势,但终究是个内廷奴婢,配不得衣冠’。”
“本宫知晓了。”齐君修说。
齐君修回来时已过了好些时辰,他手里提溜着几根竹篾,和着一扎竹纸一股脑地递到不知在想什么的顾晏面前。
顾晏仰头看他:“?”
“我想放风筝了。”齐君修解释道,一脸苦笑,挠了挠头,“本想做好了带你去玩,但又实在是做得不好看。”
顾晏瞥了他一眼,又望了望窗外晴空:“这个天……?”
窗外无风,柳梢低垂在地面上与蚂蚁说着悄悄话。
最终齐君修还是哄到了顾晏给他做风筝。
齐君修叫人在书案旁设了一张小案,顾晏便盘膝坐在那给他做风筝,腿上压着一条薄薄的素色毯子。
目光在那张白皙的脸上勾勒轮廓,又在顾晏修长圆润的手指见跳跃翻飞。纱衣碍事,齐君修亲自取了绶带来,为他轻轻绑上。
晃眼间,仿佛忽见顾晏抬头一笑。
那年母妃忌日,他偷偷在文承殿后门烧纸。
仙师却带着大批人马闯了进来,父皇罚他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宿。
第二日他一瘸一拐地去听学,齐君修心里烦闷,什么都听不进去,于是先生问话他也接不上来。正想向顾晏求救,却见往日里最是正经好学的顾晏,在偷偷编彩翼风筝。
就这一愣神的工夫,他又惹得先生好一阵骂。
散学后,顾晏拦下他,举着风筝笑意盈盈:“放风筝吗?四殿下?”
他心情不好,自是不愿意放风筝,可耐不住顾晏却拽着他的袖摆,硬生生将他拖进了学堂里。
顾晏将笔塞到他的手中,握住他的手道:“四殿下,顾晏曾闻人死后,会去往两处。好人会去天上享福,坏人会去地下赎罪。琪妃娘娘那么好的人,现在定然在天上做仙女呢。殿下若是想她,便在这风筝上写下些想说的话,风筝飞得高高的,琪妃娘娘一定会看见的。”
母妃是否看到他不知道,但他的心却随着那风筝一起被顾晏带回了家。
顾晏手上动作极快,齐君修回过神来时,已经在修整彩蝶最后的尾巴。
齐君修撑着脑袋歪头看他,顾晏收了个极精巧的线尾,用牙齿咬断。彩蝶风筝怼到齐君修脸上:“好看吗?”
齐君修身子往后稍微退了退,顾晏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里沉着墨,面色平淡,像是并不想得到人的夸奖,问这一句不过是例行公事。
齐君修并不接话,将风筝接过来放在案上,拿惯用的笔润饱了墨,又在砚台上捻了捻,递给顾晏。
“什么?”
“题字。”齐君修解释到,他撑着扶手起身,绕到顾晏背后,略有些薄茧的手握住顾晏的手,将笔杆塞进顾晏手里。
“放开我。”顾晏平声道。
“顾晏。”齐君修辖制住他的挣扎,轻声道,“顾大人那么好的人,死后定然会到天上。你把想说给他的话写在风筝上,等日后风筝飞得高高的,顾大人一定会知道的。”
顾晏安静下来,垂眸凝视着这只张着翅膀的蝴蝶。笔尖点在蝶尾上,任由墨汁在纸上泅出大团的墨泪。顾晏直到此时才知道,那些小时候自作聪明的安慰,不过是自己感动自己罢了。
“殿下。顾韫乃是谋逆罪人,他不在天上。”顾晏听到自己这么说。
“顾晏!”齐君修闻言揪心的疼,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由顾晏逃出他的束缚,头也不回地赤脚往室内走去:“晏乏了,殿下请自便吧。”
悲哀笼罩着顾晏,阳光打在身上,在他背后拖拽出一个清冷而纤细的影。
那日以后,齐君修便再也没见过醒着的顾晏。
顾晏似在与他赌气,又像是在与自己过不去。终日窝在床上,又或是蜷缩在榻上。
齐君修来看他时,不论顾晏前一秒在做什么,下一秒总会把头一歪装作睡着。齐君修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那腕上的钥匙从侍女处收回来。
吃饭可以吃一半装睡着,看书可以看一半去睡觉,更衣洗漱总必须得找他了吧?
可他不敢,他只敢守着他,终日惶惶,唯恐顾晏半分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