怂包和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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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晚上九点,赵钦州正趴腰忙着,冷不丁被人拉了一下椅子,他吓一跳,平板上的画笔跟着擦出去老长一条,但他顾不得心疼,先把面前的台式机屏幕给关了,这才挪椅子回头。

“有,有事?怎么不先,先敲门?”

赵钦州问完,自己先红了脸。他耳朵有问题,听不见,实在没理由怪赵晋州不敲门。

“电脑我用下。”赵晋州不耐烦,“我敲了,你听得见吗?”

赵钦州头往左侧歪了歪,他有助听器,但助听器年代久远,现在时灵时不灵的,他在家就不怎么戴,所以刚才也就没听到动静。

“你自己,不是有,电脑?”

虽是这么问,赵钦州还是从椅子上起来站到一边,把位子让给弟弟。

赵晋州没理他,打开电脑,屏幕还停留在视频直播界面,ID旁边显示的粉丝数少得可怜,更没人留言,他顺手点了关闭。

他确实有电脑,但因为只是突然想查个资料,懒得开机就过来借用一下。

没几分种,赵晋州用完关闭网页,起身出去时倒是记得带上门。

赵钦州重新坐下来,刚打开视频又被吓一跳,赵晋州去而复返,往桌子上丢过来一碟西瓜,话都没说一句又走了。

赵钦州愣了楞,回过神往门口看,赵晋州住隔壁房间,人一闪就进去了,他还是冲门口喊了声谢谢,声音高得离谱。

耳朵不好就是这样,为了不吵到人,总是会刻意压着嗓子,但一旦放松,音量就会失控。

赵晋州当然不会回复,赵钦州也没等,坐回身重新连接视频,也不关心对面有没有人看,埋头继续画画。

这是个主播盛行的时代,赵钦州一不小心也成了万千主播中的一个,不过相比别的主播百色武艺样样精通,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技能来吸引观众。

或者说,赵钦州其实是个异类,不唱歌不跳舞,不做任何奇形怪状的举动,就连一声礼貌问候也免了,但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镜头前,这一点比任何主播都敬业。

其实镜头对赵钦州来说只是一个记录的作用,与其说是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倒不如这是一面镜子,照映他工作时的样子。

如此独树一帜画风清奇,也难怪赵钦州那个“寂静无声”的ID即便已经存在两年,粉丝数却始终没破一百,而峰值恰恰出现在他刚开通直播的那天,不少人冲着他的脸关注过他,后来放弃却是因为他的无趣和无聊。

赵钦州确实无趣,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的初衷就不是吸引谁的注意。

他是个极度内向的人,现实里几乎没什么朋友,与人交往这件事是他跨不去的鸿沟,网络社交却不一样,电脑屏幕犹如一道保护屏障,将他从一切不友善的目光里隔离开,又不至于与世隔绝。

所以对他而言,直播其实是一种克服社交恐惧的自我治疗,并不能以此谋生。

相比主播,赵钦州真正的工作是给一些和他一样不知名的杂志书刊画插画,偶尔也画没人看的连载。

算下来他已经二十五了,没有独立生活的勇气,当然也没这个能力,就不得不靠着爸妈的照顾,弟弟的忍耐,以极低的存在感生活着。

晚上十一点半,今天的直播该结束了,因为是爸妈下班的时间,赵钦州要忙的事情很多,给他们热饭菜,准备换洗衣服和热水,尽管没人这么要求,但事情一直都是他在做,久而久之就真成了他的责任。

不是不乐意,相反,赵钦州几乎怀着感激的心情,日复一日重复这些琐事,他自知对家里贡献有限,但凡能帮得上手的从来不敢推诿。

时间到了,赵钦州收拾好桌子,端着忘记吃的西瓜从房间出来,却差点跟刚洗完澡准备回房间的赵晋州撞满怀,好在赵晋州身手敏捷,身体一侧躲开了。

“干什么你?”赵晋州皱眉,语气不善,“走路不看路!”

赵钦州还是没戴助听器,但离得近,赵晋州声音也不小,他听得清,顿时成了犯错被家长训斥的孩子,低着眼道歉:“对,对不起……”

他不是结巴,就是反应慢,不急的时候还好,一旦急了,脑子跟不上,嘴巴又不肯配合,就越发显得他笨嘴拙舌。

况且此时面对的又是赵晋州,虽然是弟弟,他却比他高了半个头,体魄强健,智商也是赵钦州可望不可及的,他上本地最好的大学,拿的奖学金不但可以应付自己的生活,还能给家里添置家用。

赵钦州对赵晋州没有嫉妒,只有羡慕和崇拜,以至于面对弟弟的优秀,他的七分笨拙被生生衬出了十二分,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

“……我……我……”

赵晋州却没耐心往下听,往门里一垮进去了,顺手撞上了门。

赵钦州在巨大的声响里瑟缩了一下,顾不上多想,匆匆进厨房把冰箱里的饭菜拿出来热,他做这些已经非常熟练,有条不紊,饭菜刚好,爸妈也到家了。

赵钦州迎到门口,爸爸赵承德走前面,看也不看人,甩掉两只胶鞋就进了屋,妈妈苏荷跟进来骂他没个当爹的样子。

“妈,”赵钦州拦住他妈,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小声问,“今天生意,还好不?”

“怎么不好,暑假哪,谁家没个孩子,都趁这个时候大鱼大肉地补呢。”苏荷抬手往赵钦州脸上掐,啧道,“我们家也该补补了,看这脸小得,猫似的。弟弟呢?不会睡一天没起吧?”

“怎,怎么会。”赵钦州往赵晋州门口看一眼,灯是亮着的,人应该还没睡,“晋州,买西瓜了……刚洗澡,我去叫他。”

那边赵承德已经脱了一身衣服,只穿了条底裤大剌剌站客厅里,粗着嗓门问:“要不要给你拿个喇叭,怕楼上楼下听不到你说话是不是?”

他声音更大,但他就是可以理直气壮呵斥,赵钦州脸发白,抿着嘴不开口,苏荷伸手拍拍他,冲赵承德回骂道:“你声音小啊?摆什么老子谱!我问你,咱们儿子一天到晚能说几句话?”

“妈……”

“不说了。”苏荷转头就笑,“你爸就那破脾气,别理他。”

“我破脾气你不也跟着我几十年!”

赵承德五大三粗,的确脾气不好,外头谁都不怕,偏偏怕苏荷一张利嘴,被噎得无心恋战,嘟囔着进浴室洗澡去了,苏荷笑笑,也跟进去。

赵承德跟苏荷结婚二十多年,日子过得算不上好,但两人感情却不差,日常拌嘴,转头又是恩爱夫妻。

吃饭时赵钦州作陪,他跟赵晋州早吃过了,赵晋州这会儿可以待房间里不出来,他却要等着收拾碗筷,不过他也是真喜欢这个时候,毕竟一天里能跟爸妈坐一起的机会不多。

爸妈照例边吃饭边算今天的进账,他们在菜市场做小菜生意,是十几年的老档主,上他们铺位上买菜的大多是熟客,人家来帮衬生意,他们也少不了送些小葱蒜瓣,生意看着不错,其实挣不了几个钱。

赵钦州对生意上的事懂得不多,但听得多了,也知道爸妈不容易,再想到家里四口人,唯独自己是个只出不进的米虫,不禁偷偷自责。

“想什么呢?“妈妈总能捕捉到赵钦州的黯然,用筷子往耳朵上戳戳,说,“快过生日了,给你换副好点的助听器?”

这话妈妈提过好几次,赵钦州次次都拒绝,他把脸往妈妈这边凑了凑,没听完就摇头:“不,不用换……”

“还能用换什么!”赵承德喝着小酒,眯眼看人,“家里样样都花钱,该省不省,一辈子受穷。”

赵钦州心里发颤,小声笑道:“能,能用的,我没想换。”

“能用你怎么最近老不戴?”苏荷问,“我忘了问你,楼下王阿姨昨天从市场回来,看到你在前头,想叫你帮忙拿个东西,喊半天你都不理。”

“昨天?我,没听到……”

苏荷看着他,眉眼里都是担心。

“那个王阿姨就是事多,管他干嘛?”赵晋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端着杯水冲这边不忿道,“又不是七老八十,自己能做也不做,总想让别人给她当苦力。你下次就是听到了也不要理她,反正你做不做都不落好。”

“还不是你妈人缘好,这楼里谁有个什么事不找她。”

苏荷不理赵承德的讥讽,看看赵晋州又看赵钦州,笑道:“我也不是白帮的,咱们家万一有个需要,人家也会帮忙。”

“我看未必。”

“那是你眼睛有问题。”

夫妻俩你来我往,拌嘴当乐趣,赵钦州安静看着,那边赵晋州突然问:“喂,你那破直播,有意思吗?”

赵钦州回头:“什,什么?”

“我说你那直播,又没人看,天天开着,不浪费电吗?”

赵晋州是学理工的,对赵钦州的这些玩意没兴趣,也不理解,只是觉得他那数据太惨淡,他都看不下去。

“一天几个小时,有那时间做点别的不好吗?”

“我有,做别的。”

赵钦州嗫嚅着,他画画啊,每天都画,赵晋州又不是不知道,这样说其实只是看不起他的工作而已。

“就你那……”

“臭小子!”苏荷打断赵晋州:“你哥就是一天开二十四小时又能费多少电?再说浪费又怎么了,要你掏钱了?”

“我又不是那意思……哎,跟你们没法说话!”

赵晋州受不了地回房间,苏荷还不饶地冲他笑喊:“你当然跟我们没法说,我又没上大学,要不回头我也去考个?但你明天先来市场跟我学学怎么卖菜,别一天到晚缩家里,又不是闺女。”

赵晋州头也不回,赵钦州接了他妈的话说:“妈,我去。晋州要读书,他也,挺辛苦。”

“读什么书!放假了还不知道替把手。”苏荷声音大,但也不是真生气,继而又抱怨赵钦州,“都是你惯得你弟,饭来张口,真成少爷了。”

”我没有。”

“傻子。”

苏荷又掐赵钦州的脸,他不躲不闪,虽然不好意思,心里却满满都是妈妈指尖传来的温暖,受用极了。

苏荷因为常年干体力活,一双手每到冬天就反复皲裂,以至于手指十分粗糙,落在赵钦州的脸上有微微的刺痛感。

相比苏荷的手,她的脸要好很多,不常保养,但底子好,杏眼瓜子脸,弯眉小嘴,皮肤不说白嫩,至少光洁无瑕疵,看着怎么都不像已经五十出头。

赵钦州算是完全遗传了苏荷的样貌,小时候尤其是小可爱一个,大眼睛里透着机灵劲儿,嘴巴也利索,逢人叔伯婶姨地叫,哄得邻居总说老赵家祖上积德才得了他这么个宝贝。

赵承德的确有福气,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能娶到苏荷这样的美人胚子做老婆,四年里生俩小子,赵钦州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头几年真是独得赵承德的疼爱,走哪带哪,说没有炫耀的意思都没人信。

不过好光景也就持续了短短几年,老赵家积德不够,荫佑不住赵钦州,他五岁多时出了一场意外,命运从此急转直下。

那次是弟弟赵晋州周岁,苏荷带他回娘家小住,把已经上学的赵钦州留给赵承德独自照看,但赵承德这人心大,白天忙一天农活,晚上就要跟人喝点小酒吹吹牛,对花骨朵似的赵钦州就没那么留意。

赵钦州呢,从小就是个懂事孩子,能不麻烦大人的事都会尽量自己搞定,就比如生病,他天生体质弱,大小毛病不断,时间长了他也看得出赵承德不耐烦,往后有个头痛脑热都都不敢在他面前表露。

到底还只是孩子,没有危险意识,赵钦州这一忍就忍出大问题,连着发烧几天,要不是突然爬不起来床,赵承德都还不会发现,可谁知急病又赶上庸医,一番折腾下来,赵钦州命是没丢,后遗症却是永远留下了,右耳失聪,大脑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以前那个小机灵赵钦州就成了半聋半钝的赵钦州。

赵钦州的遭遇很难说清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赵承德最初或许还有那么点自责,但一家生计主要靠他操持,有限的精力和感情都不足以长时间维持他对赵钦州的耐性,反而小儿子赵晋州因为像极他,越来越得他的欢心。

家里还能一如既往爱护赵钦州的只有妈妈苏荷,大概因为愧疚,她对他的偏爱较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都不算夸张。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讽刺,苏荷再怎么小心看护照顾,也扛不住赵钦州的倒霉体质,本来右耳朵已经毁了,结果十二三岁时因为跟人打架-准确来说是赵钦州挨揍,从大病中幸存下来的左耳朵也没能幸免于难。

其实爱跟人打架的人是赵晋州,他从小就脾气暴得像只喷火龙,因为不喜欢被人说是傻子弟弟,言语不合就挥拳相向的事没少发生。

那次也是这个原因动手,赵晋州以一敌多落了下风,赵钦州被多事人拉去凑热闹,看到弟弟吃亏,也不管会不会打架就冲上去帮忙,却不知道赵晋州根本不想跟他并肩作战,混乱中丢下他一个人先跑了。

赵钦州被揍得口鼻流血,还被灌了一肚子泥水,他无力反抗,硬生生挺到人家打得败兴才停,拖着一身伤回家,赵晋州理都不理他,赵承德只当他在外头惹事劈头盖脸就一顿责骂,苏荷倒是问东问西,可他什么都不肯说。

赵钦州默默扛着伤痛,却还是没扛住,一段时间后他开始频繁头晕,被苏荷强拉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耳朵出问题,头晕倒好治,听力减损却不可逆转。

原本读书就困难,听力残障简直雪上加霜,赵钦州几乎九死一生才勉强读个中专,到他毕业时,小他四岁的的赵晋州都已经考上本地最好的大学。

毕业后赵钦州其实正儿八经上过一年多的班,托关系才进到一所幼儿园当美术老师,他反应是比别人稍慢些,好在外形条件优越,几年苦学下来的绘画技巧也不差,完全可以胜任他的新工作。

可是好景不长,一封匿名信被寄给园长,投诉赵钦州又聋又傻不具备做老师的资质,赵钦州忍着委屈申诉,得到的答复却是被人从耳朵里摘下助听器。

所有人都只关心结果,没人问他事情的起因,赵钦州想不明白这一点,园长却看得很清楚,只是不忍心告诉他,耳朵残障不是原罪,最大的罪恶是他占用了某些人的位置。

园长是苏荷朋友的朋友,跟苏荷和赵钦州的关系远没有到可以为他得罪人的地步,不过也算厚道,在赵钦州离开的时候给了一笔人道主义补偿。

离职那天,赵钦州在外面晃荡一天才回家,他想不好怎么跟家里解释,但苏荷其实早就知道了,特意提前收摊回家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担心什么?!”苏荷满不在乎,俨然一副母鸡护仔的架势,“你就是什么都不干,妈也养得起你!再说今天不是他们开除你,而是你开除他们,不懂尊重人的地方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赵钦州不想妈妈担心,强作笑颜说:“我没有不舍得,只是可惜……”

“可惜不能当老师?”苏荷了解赵钦州的心思,安慰道,“工资又不高,教那些小屁孩儿还累,反正都是画画,自己画不是更自在些。”

赵钦州被苏荷一句话点醒,他喜欢画画,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坚持十几年还没有厌倦的东西,他压根没想过停下不画的可能,于是就有了之后的直播,并且延续至今。

赵钦州到底没让赵晋州去市场,那地方吵吵闹闹脏乱不堪,跟弟弟的身份气质实在不搭,所以他宁愿自己去帮忙。

“早饭,记得吃。”赵晋州刚起床,赵钦州堵在洗手间门口叮嘱,“东西不用收,衣服已经洗好了,午饭我回来……”

赵晋州洗完脸,边甩手上的水,边不耐烦道:“你烦不烦,我是小孩吗,要你啰哩啰嗦?”

赵钦州知道弟弟脾气,不敢多说,出了门还有点怕,倒不是赵晋州会把他怎么样,而是他生气的样子太像赵承德,光是这一点都让他胆怯。

暑假市场里生意确实比平时好些,但卖菜最忙也就一阵子,赵钦州实际帮不上多少忙就要回家做饭,除了放假在家的赵晋州,爸妈的一日三餐也得他张罗好送过来。

赵钦州习惯了倒不觉怎么样,苏荷晚上回来却骂赵晋州,她对这个小儿子一向没有对大儿子的宽容,骂起来不留一点情面。

“放假几天看你都做了什么,吃了睡睡了吃,人家养猪还能图口猪肉吃,你哥忙里忙外伺候你能图个什么……”

赵晋州不跟苏荷顶嘴,但转头就找赵钦州算账,门都不敲,气势汹汹冲进去,也不管赵钦州的直播还开着,从他手上一把夺过画画的平板电脑,怒目而视。

“干,干什么?”赵钦州吓得舌头打结,但平板电脑被抢,他顾不得害怕,推开椅子起身往赵晋州手上抢,担心抢坏又语无伦次地求饶,“有什么事,你直说,别动手……”

赵晋州把手举高,咬牙切齿问他:“你什么意思!想在妈面前表现是你的事,谁叫你给我做饭洗衣服,你是女人吗,这么喜欢做这些?”

赵钦州听了个大概,但还是不懂,结结巴巴商量:“你别,别生气,电脑很贵的……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了,行吗?”

赵晋州正在气头上,但赵钦州就是有这点本事,因为蠢,随时能把人气炸,可是他又蠢得特别无辜,软趴趴的,让人憋一肚子火发不出来。

”……把电脑,给我,好不好……”

赵钦州没赵晋州高,现在惦着脚抓他的手,急得发白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满是请求,真是越看越来气。

“放手!离我远点。”

赵晋州抽手扣住赵钦州的手腕往一边扭,没怎么用力就把人推回椅子里.

赵钦州身体失衡,差点又摔下去,好在及时扶住桌子,因为舍不得他的平板电脑,忍着痛回头看赵晋州。

赵晋州也不是真要动手,气头上没忍住而已,现在对上赵钦州有些受伤的目光,心里还是有火,却又没了底气。

他从没跟人说过,但不否认,赵钦州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多少跟自己有点关系,对这个哥哥的感情也因此变得复杂,有时候是真气恨,有时候又难免愧疚。

“少惹我!”

赵晋州狠狠瞪人,转身大步出了门。

赵钦州没往门口看,低头坐了会儿,把左手抬起来看了看,赵晋州手劲儿很大,仿佛能把他手腕捏碎,一看果然皮肤发红,过不久大概还会青。

他把袖口往下拉了拉,准备继续画画,才猛然发现电脑屏幕一直开着,刚才发生的事毫无疑问已经全程直播了。

一股血直往头顶冲,脸上火烧火燎,赵钦州本就脸皮薄,尽管知道直播没人看,还是羞愧得手忙脚乱就要关电脑。

“嗨,小可爱。”屏幕右下方一个头像开始频繁闪动,“我关注你很久了,很喜欢看你画画,觉得特别好。”

赵钦州的直播里从没有人说话,他不说,那几十个不知道是不是系统配置的僵尸粉当然也不会说,突然有人开口,他惊了一跳,手也顿住了。

“看我的ID。”对方提醒。

赵钦州点开对话框,只见对方ID写的是“小可爱今天说话了吗”,但马上就变成了“小可爱今年终于说话了”。

赵钦州愣住了,脸热难当,他虽然迟钝,却只是反应慢,不是真蠢到什么都不懂,被喊作“小可爱”让他窘迫不堪,一时间不知道是走还是留。

“刚才那人是谁啊?身材好像不错,但也太粗鲁了吧,怎么能那么对小可爱……”

赵钦州准备回复,才打了几个字,就看到系统提示,“小可爱今天终于说话了”打赏一艘游艇,下一秒又是一颗火箭……赵钦州最早收到礼物还是在开播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过,时隔一年又有人打赏,他既感激又窘迫。

“您别破费了,”他打字还挺快,“我不是什么小可爱,请别这么叫我,很奇怪。”

“小可爱今天终于说话了”又打赏一架飞机。

赵钦州有些急了,赶紧再补一句:“您真别打赏了,我还不了您……”

对方却不听,又接连打赏两艘游艇后,突然发语音过来,竟然是个女声,听着挺年轻的,语带笑意说:“嘿小可爱,跟我做朋友好不好?”

赵钦州彻底愣住了,甚至心跳都小幅度乱了一阵。

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愿意跟他做朋友?而且对方显然根本不了解他,什么小可爱,现实里除了妈妈,没有人会觉得他可爱。

“为什么?”虽然不能理解,但朋友两个字的神奇魅力,让赵钦州心酸之余又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犹豫着回道,“我真不是什么小可爱……”

“在我看来你就是啊!”

“知道我为什么提这种要求吗?因为我发现我关注的主播实在太温柔了,让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想跟你做朋友的冲动。”

“怎么样?不回复我就当你同意了哦。”

“小可爱今天终于开口了”打赏游艇x2。

赵钦州对粉丝的有限认知在这一刻被反复刷新,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俨然把打赏当成一种发泄方式。

她也许不在乎花费多少,他却不忍心,咬牙回复:“做朋友可以……”

电脑另一端,某高档公寓里,刚刷完一个火箭的姚乐乐心满意足把平板丢开,开始一心几用涂指甲油,一边歪脖子懒洋洋讲电话。

“……我看你跟你哥是上辈子有仇吧,两天不吵架你妈都要烧高香……说吧这次他为什么又收你卡……”

门铃响了,姚乐乐直觉地看过去,没忍住笑,朝电话里问:“裴二少,你要不要这么惨啊,半夜三更上门求收留?”

姚乐乐下床开门,不待嘲笑几句,裴展已经挤进来,自在地把自己丢进沙发里,枕着胳膊说:“给我弄点吃的,饿一天了。”

姚乐乐噗嗤一笑:“裴渊这次来真的?没钱吃饭你不会回家找你妈啊,上我这干嘛?“裴展扭脸看姚乐乐,眼神不善,过几秒坐起来,两手扒拉几下头发,理直气壮道:“不是你我还不来。我问你,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赶紧把裴渊弄走我好回家。”

“那你还是别回吧,”姚乐乐靠坐在沙发扶手上,一副莫奈何的表情,“你跟裴渊要能互相中和一下多好,他不会只知道工作,你也不会……”

“大姐打住!”裴展不耐烦,又倒回来躺着,把胳膊横到眼睛上,不忿道,“老子胃病,消化不了你这鸡汤。”

姚乐乐不说了,对着裴展的头顶若有所思。姚裴两家算世交,她跟裴展只隔了一岁,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什么脾性再清楚不过。

她是家里独女,父母忙生意,对她从来都是放任不管,裴展也差不多,上头有个大他七八岁能力超群的哥哥,他就注定被娇生惯养出一身臭毛病,小时候读书不省心,后来被丢去国外独自生活,几年下来非但没改过,反而变本加厉成了一众纨绔里的核心,人称风流不羁裴二少。

裴二少天不怕地不怕,但对他大哥裴渊还是有几分忌惮,那是因为裴渊是裴家老爷子在世时就大力栽培的接班人,前几年老爷子一走,裴渊上位成了裴家大小产业的掌舵者,顺带着也接过管教弟弟的责任。

裴渊教得不多,管得倒宽,而且深谙没钱寸步难行的道理,动辄就冻结裴展的账户,裴展屡屡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裴展落魄了就找姚乐乐并不奇怪,除了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姚乐乐还是裴渊未过门的未婚妻,有她从中斡旋,裴展才没有跟裴渊真正翻脸。

“上次裴渊生气是因为你被小明星爆料传了绯闻,这次又是为什么?裴渊对你虽然严厉,但不会无缘无故就断你经济涞源……”

“你问他去!”裴展要死不活,倒是突然想到别的,又来了兴致,挪开手往上翻眼看姚乐乐,“昨天约你出来你说看直播,前几天也是,到底什么直播这么好看?还是又看上哪个小白脸了?”

想到几分钟前才收获的“友谊”,姚乐乐笑了,从沙发扶手上起身,走去酒柜里取来一支红酒,自斟自酌渴完一口,神秘笑道:“直播不好看,人好看,不过你不会懂。”

裴展嗅到不寻常的气息,翻身坐起,惊道:“不是吧你,又来!你可是裴大总裁的神秘娇妻,别……”

“闭嘴!”姚乐乐最烦裴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叱道,“一没结婚,二没恋爱,就一破戒指而已,我自己难道买不起吗?”

这是笑话,姚乐乐父母做的就是珠宝生意,她自己也早出来挣钱,从最初的模特到如今三不五时就有作品上映的非著名演员,一只戒指真不算什么。

裴展笑笑,不跟姚乐乐斗嘴,单纯好奇,他也认识不少主播,男男女女好看的不少,有意思的却没几个,这个能被姚大小姐看上眼并且护着的,想必总有点不一样。

裴展就是闲的,问来问去,姚乐乐都爱理不理,最后干脆丢一句跟他无管,彻底把裴二少的劲头勾起来了。

姚乐乐这边敷衍裴展,转头又到直播里的小可爱聊上了。镜头里赵钦州大概是睡不着才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却也无损他那张清秀的,有着跟年龄不符的懵懂纯真的脸。

赵钦州确实是失眠了,跟赵晋州的拉扯没什么,倒是晚一点妈妈过来聊的那几句,让他心里很不安。

妈妈说市场那边最近有新政策,赵承德担心摊子被撤所以心情不好,赵晋州又突然提出继续读研究生,父子俩谈不拢已经吵了一架。

原来家里这么多事,可是除了妈妈,不会有人主动跟赵钦州说,他就什么不知道,妈妈刚才也只是因为发现赵晋州动手所以来安慰他而已。

赵钦州没把弟弟动手的事放心上,却又着实无法忽略自己一直处在这个家的边缘境地的事实,他对家里贡献小,惹的麻烦却不少,虽然这是一直都存在的问题,这一刻却格外直观地摆在他的面前。

睡不着就起来画画,开视频只是一个习惯动作,没想到那个奇怪的人还在线,像等着他似的。

“小可爱!咱们好像很有缘,不早不晚,我刚上来就又看到你了。”

赵钦州是看不到对方的,不过这会儿也没心思关心这个口口声声喊他“小可爱”,缠着要跟他做朋友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只礼貌地回了个笑脸。

姚乐乐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眉头皱起来,点开私聊频道:“你看起来不开心。我一直看你直播,很少见你这个表情,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钦州低着头给之前画的画涂色,没听到消息提示音,等再抬头时,被十几条留言下了一跳。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如果不介意可以跟我说,我很乐意做你的听众。”

“我们是朋友,你不会不记得你已经答应了吧?”

“想聊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我叫姚乐乐,这是我的号码。”

……

姚乐乐刚把一串数字发出去,就被裴展出其不意抢了手机,但屏幕里只有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头顶上的漩都一览无余。

“就是这个人?”裴展语气不屑,“我看看叫什么来着,‘寂静无声’?什么破名字!”

姚乐乐恨得瞪眼,伸手要东西:“给我!”

“男的女的?看这身板真不好说。”裴展把手机丢回给姚乐乐,大惊小怪道,“姚乐乐你该不是突然转性了吧?裴渊怎么办?我妈可是等着抱孙子……”

姚乐乐太了解裴展无聊时的德性,都懒得生气,随口回他:“人家是男的。”

裴展越发来劲儿,怪腔怪调:“哦哦,男的!寂静无声!我记住了。”

听出不寻常的意味,姚乐乐赫地抬头看过来,眼冒凶光,警告道:“什么意思?这是我朋友,你要闲得慌,就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疯去,少给我搞那些乱七八糟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我做什么了就乱七八糟上不了台面?姚乐乐你变了,真给这半男不女的什么破主播给迷住了啊,这么对你小叔子。”

姚乐乐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能把姚乐乐气到,裴展特别有成就感,不以为意地大笑:“谢谢夸奖!”

姚乐乐不理裴展,可那头小可爱好像也不打算理她,发了那么多信息,就回了一句“晚安”。

赵钦州是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事。

他没有太多与人交往的经验,尤其是女孩子,过去读书时的女同学,一个个都特别能说能笑,他很怕自己在她们面前闹笑话,所以通常都会自觉躲开。

但这个姚乐乐似乎并不准备放过他,赵钦州不回应,她还是每天到直播间里刷礼物,火箭游艇随便送,跟不要钱似的。

人家不心疼,赵钦州却替她心疼了,一来他跟平台没签约,粉丝送的礼物并不会给他带来收益,另一方面他就算能收,也绝不会让人这么大手笔地破费,因为他挣钱少,才更知道挣钱的难。

赵钦州犹豫几天,到底还是给姚乐乐发短信,言辞恳切:“您好,请不要再给我送礼物了,您说做朋友,朋友不需要这样客气。”

姚乐乐几乎秒回信息,字里行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小可爱,我们见个面吧,像朋友一样。”

赵钦州从没有被女孩子约过,姚乐乐是第一个,虽然前前后后已经说过几句话,可毕竟还是陌生,被拗着答应见面,可一想到那种场景,他提前几天就紧张得坐立不安,一边懊恼自己为什么不狠狠心拒绝。

赵钦州的忐忑没能躲过赵晋州的眼睛,赵晋州通常不管他的事,但大概是自己太反常,住在一起少不了妨碍到他。

晚饭桌上只有兄弟两个,赵晋州如果不开口,赵钦州也断不会说,但赵晋州突然问起他这两天怎么没直播。

赵钦州一愣,陪着笑:“嗯,没开。”

“为什么?”赵晋州目光犀利,“打算放弃了?”

“不是。没放弃。”

赵钦州说话慢,尽量控制音量平稳适中,但赵晋州还是皱起了眉头,显然又有什么不满,他不由得紧张,不知道怎么解释。

赵晋州沉默了一会儿,没等赵钦州松一口气,又提起来:“被人骂了吗?那么无聊的直播,有人愿意上来骂应该是好事啊,你逃避什么?”

“真,真不是。”

赵钦州撒谎是没那个才智了,被问多几句就什么都说了,断断续续,支支吾吾,总算能说全了,却见赵晋州脸色阴沉,一颗心怦怦直跳,斗着胆子替自己辩解。

“我没想,图什么,就觉得她不是,坏人……”

“这世上有你认为是坏人的人吗?”

“晋州,那我……”

赵晋州看他一眼,赵钦州就打住了,垂下眼吃饭。

他本来还觉得为难,不想见面,可赵晋州的反应让他心里难得生出逆反,他们都觉得他愚蠢又懦弱,不该去接触外面不安全的世界,就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赴约。

“随便你。’赵晋州吃晚饭离开桌子前突然说,“想去就去,一个花痴的无聊大小姐,难道还能吃了你。”

没想到赵晋州的回答跟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赵钦州有些喜出望外,羞愧又兴奋地问:“那,我要准备,什么?”

“脑子。”

赵晋州下了桌子头也不回,赵钦州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只有苦笑。

他倒是想有拿东西啊,不说比赵晋州的好,至少不像现在这样,可那个被称作聪明的东西,在他五六岁时就被老天收走了。

跟姚乐乐的约会定在某条以帅哥美女著称的网红街,离家有点距离,赵钦走倒是去过一次,是跟之前上班的幼儿园的同事,他那时处处谨慎,虽然没出什么岔子,但也被视为无趣,之后就没人约他了。

离见面还有半小时,赵钦州不想让人等,就到茶饮店里找个角落坐下,大概是店里生意太好,隔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问可不可以坐他对面,那些人也是奇怪,坐下不多久又会走开。

赵钦州很少有机会往这种看起来就很高档的地方来,平时接触多的也只有菜市场那些挑挑拣拣的中老年客人,眼下一旦身处年轻人群里,他们的光鲜亮丽,举手投足间的自信骄傲,像一面镜子照出他的拘谨卑微,让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习惯性地把自己藏进臆想的保护壳里,低下眼睛,绝不四处张望,更别说与人对视,所以就算对面又坐下个什么人直勾勾看着他,赵钦州也绝不敢回望过去。

不是姚乐乐。她应该不可能穿着男人的鞋子,那么大,赵晋州的脚才能与之一比,腿好像也很长,架着二郎腿,脚尖都快戳到自己身上来。

赵钦州往边上挪了挪,心口压着一口气,还是不敢抬头,好在这人也跟别人一样,坐一会儿也起身走了。

“嘿,小可爱!”

没人在,赵钦州刚自在没一会儿,肩头就被拍了一下,姚乐乐的声音很特别,不算温和,但意外地有种让人放心的气势。

赵钦州也算见过姚乐乐。她昨晚上给他发过照片,一张模糊得辨不清面容的自拍,只为证明她那会儿确实在跑步。

姚乐乐在赵钦州对面坐下,接着身体前倾,把脸送到赵钦州的眼皮底下对他笑,赵钦州哪里经过这种,当即红了脸,身体本能地往后拉开距离,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小可爱不说点什么吗?”姚乐乐没心没肺地笑,一把拉过赵钦州的手晃动,兴致盎然地逗他,“是我不够好看吗,都不看我一眼?脸红是不是代表你没跟女孩子约过会?”

赵钦州微微侧过左脸,为了跟姚乐乐见面,他刻意戴了助听器,又用头发细心遮住,局促地低声纠正道:“见面。不是约会。”

姚乐乐有些讶异,接着失笑:“天啊,你要不要这么可爱。我就说约会不行啊,难道跟我约会让你不高兴?”

“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钦州越说越窘迫,面红耳赤,盯着还被姚乐乐拉着的手,不好意思抽回,就盼着她快点放手。

姚乐乐倒是很快放开了,嘴巴却不饶人,说她其实早到了,在外面接了个电话,发现就那么点功夫,来搭讪赵钦州的人却不少。

“拍照你都没反应,有没有问你要电话?”

“什么,拍照?”赵钦州一脸迷茫,“我不知道。”

姚乐乐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笑着把话叉开了:“没事,不用理他们,小可爱今天是我的,只要理我一个人就好了。”

“别,别叫小可爱。赵钦州,我名字。”

“我知道。”姚乐乐笑道,见赵钦州不解,越发忍俊不禁,“很简单啊,我说过我一直看你直播,我还知道你妈妈很漂亮,最喜欢叫你宝贝……”

“啧啧,我都听到些什么。”一个男声突然插进来,吊儿郎当又满是不屑,“宝贝?请问多大了?恶心不恶心?”

赵钦州还没看到说话人的脸,已经先看到他的脚,正是刚才坐他面前,让他憋着气都不敢出的男人,明明没有得罪他,可他怎么可以这样说?他鼓起勇气抬头,却对上一双嘲讽的眼睛。

裴展用手指把鼻梁上的墨镜勾下来一点,从眼镜上方看人,他的眼睛狭长邪气,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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