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与先生二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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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路棠转正后的第一次采访,就是来访这位冠满京城的梨园老先生。年近八十,依然精神矍铄。

采访接近尾声时,墙角的立钟响起低沉的一声。老先生抬头瞥了一眼,笑道,“到了看新闻的时间了。” 正欲问出下一个问题的路棠反应很快,顺着老先生的话转了话头,“先生平时很爱看新闻吗?” 老先生摇摇头,靠在了椅背上。

“我爱人爱看,这么多年下来,我陪着陪着,也就养成了习惯。”

听到这话,路棠有些纳闷,她在来前做过做过功课,读过资料,明明这位老先生是‘并未娶妻’的,不少文章报道还以此来赞美老先生,说他“一生挚爱,不过京剧。” 路棠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直觉这里有可说的故事。明明有相伴多年的爱人却从未被提及,这并不正常。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接这句话,却听老先生又开了口。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坚持要新编《天女散花》。我爱人常说的一句话是,‘敢为天下先’。曲艺改编,说不上天下先,不过多少,我想占一个‘敢’字。” 老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变得柔软悠远。

路棠其实见过不少老来独秉风华的先生,但都没有眼前这位来得吸引人。她略一沉吟,说,“您和您夫人感情一定很好。” 不知为何,一同前来的摄像大哥朝她拼命打着眼色,她疑惑不解地看过去,不明白她说错了什么话。

耳中传进两声轻笑,她听见老先生说,“不是夫人,是先生。”

她猛地将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人,又惊觉自己此番动作过于突兀而不礼貌,羞得有些红了脸。 老先生平静地迎视着她,笑意未消地说,“我先生。”

采访终于结束,摄像大哥收拾着器材,路棠便在一旁和老先生闲聊。老先生看了看那边的钟表,欲起身。 “新闻还没完,还能看会儿。” 路棠领了意,虚扶了他一把说,“我来开电视,您坐着。” 她小跑着把电视打开,转到了新闻频道。 “6月2日中午,由“宝鸡南”始发的D55601次动车检测车顺利驶进兰州西站,这标志着我国首条贯通丝绸之路经济带的高铁――宝兰客专进入全线拉通试验阶段……” 路棠回身,就听见老先生“哎”了一声,接着就略带匆忙地从旁边的桌子上摸索笔和本。她重新坐到老先生旁边,侧头看过去,瞧见他正在一笔一划记录刚才那则新闻。 路棠勾了勾嘴角,问,“您看新闻还会做笔记吗?”

笔尖未停,老先生低着头笑说,“帮他记的,这是他的老本行。” 路棠有些讶异,她以为他口中的“我先生”,大概会同是一个京剧艺术家,因为在刚才甫一知晓有这么一位先生存在时,她的脑袋里一下子就蹦出了那部《霸王别姬》。 “您先生……是做科学研究的吗?”

三行字记录完毕,落款很特别。 「二〇一七年六月,刚过二日,代余生记。」 老先生扣上笔帽,两根手指板着笔帽上的笔夹,将笔别在本子的封皮上。 “他算是国内最早开始研究高铁的那一批人里的,是个老学究,研究高铁研究了几十年……”老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朝他比划着,面上有得意的神情,“哦,你知道吗,中国第一条高铁试运行的时候,我去坐过,他带我去的。” 说到这儿,路棠看到他停顿半晌,然后自顾自笑了两声。 路棠露出两个小梨涡,问,“您笑什么?”

老先生说,“明明是个搞工程的老学究,却比谁都文邹邹的,活像个文学先生。”

他抬手将本子重新放回桌子上,起落间,好似又看到初识那日,透着满身学问的年轻书生。 那日梨园繁华刚散,他刚卸下凤冠。管事推开门说,外面有个喜欢你的戏的,等了三日,一定要见你一面。 那时他虽不算很有名气,但也已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放下手里的物件,回头说,那就请进来吧。 来人穿着一件格子衬衫,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略显老气,不过倒是干净清爽。他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搞学问的书呆子。

“书呆子”进屋以后没有唐突地盯着他看,而是朝他微一欠身,徐徐说道,“姑娘,我并不通晓京剧,但三日前随友人来听戏,听您唱罢一段,陶然十二分不止,心驰神往,实难忘怀。不知今日,可否冒昧请得一相识?” 他当时愕然,这咬文嚼字的功力,还真是…… 还是在想过这些有的没的之后,他才留意到刚才那声称呼……姑娘?

不知是气的还是逗的,他一下就笑了出来。 “书呆子”不知他在笑什么,抬起头来看。

他脸上的油彩并未卸去,五彩纷呈,映了一室暖黄。 他掐着嗓子说,“看出来你是不通晓京剧了,不过你来见人之前,都不查查资料吗?” “书呆子”愣愣地看着他。 他觉得有趣,施施然摆了下宽大的袖口,看好戏的样子又问道,“谁是姑娘?”

这一次他用的本音。

对面人的脸上显出了些惊愕,但不瞬便又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淡雅的笑容。

“那是我冒犯了,先生请恕罪,”说罢又是一欠身,比方才程度更深,“不过,既已然冒犯了先生一次,那么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在下余尚还,喜先生之戏至肺腑,不知先生,可否赏一相识?”

若是旁人在他面前上演这一出,他大概会觉得这人是个故意在卖弄书墨的浪荡子,但当时面对眼前人,他只觉得此人满腹经纶,情真意切。 既然情真意切,那么不妨一识。

路棠离开了院子,走出一段距离以后,摄像大哥说,你后来采访的那些,估计都是要砍掉的。 路棠一滞,问为什么。 摄像大哥摇了摇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两个人无言地继续走着,路棠想着刚才老先生的眼神,心里不太舒服。快要拐出巷子的时候,路棠猛地停住,扔下一句,你先走,就飞快地朝回跑。

老先生正在院子里吊嗓子,看着去而复返,还大喘着气的小姑娘,他奇怪地问,“是不是丢了东西?” 路棠平复了呼吸,走上前去说,“先生,可以和我说一说您的先生吗?”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方灶台,上有一屉蒸笼,冒着腾腾袅袅的白色烟雾。

“我先生啊……”老先生的目光又沉下来,满含了岁月光辉。 “他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他背着手走到灶台前,垫着展布将蒸笼端下来,灭了火。 路棠在旁边看着,已经闻到了香味。 “这是做的什么?” 老先生笑着掀开盖子,一团雾气涌出来,湮了视线。待到它们终于散去,路棠才看清了碗里东西。 “桂花羹,”他看了一眼,叹息着摇头,“以前都是我先生做给我吃……说来也好笑,这人除了搞他那些工程、实验,别的事都笨手笨脚的。我爱吃的东西不多,这是一种,他会做的东西也不多,这也是一种。”

老先生笑了两声,递给她一个小瓷勺,又将展布折了两折,垫在手上端起小瓷碗,伸到她面前。他隔着老花镜,挑着眼睛看向她,“尝尝?” 一小勺桂花羹入口,路棠伸着大拇指夸赞,“好吃!” “哎,”老先生扬着调子表示不赞同,“你这是哄我的,我做了这几年,做出来的总是差点味道,远不及他做的好吃。” 路棠抿了抿唇,心中忽的一阵酸。

“其实我知道,不是少了味道,是少了人。” 老先生将桂花羹重新扣在笼屉里,又背着手朝屋里走去。

“11年那起高铁事故,你知道吗?” 路棠点头,7·23甬温线特别重大铁路交通事故,死亡四十人,伤一百七十二人,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说了这么一句话,老先生沉默了很久。 “那阵子他身体就不大好了,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在家里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会有这种失责的事情发生。你说说,明明都七十多的人了,返聘再退休都好几年了,非要去现场参与事故责任调查,说他们年轻人实在靠不住。后来责任认证完了,处理了好大一批人,其中有他教过的学生。他劈头盖脸地指着那个学生一通骂,骂到自己高血压晕倒,进了医院……等这事故彻底处理完了,他也彻底垮了。” 路棠并未看到眼泪,但她看见老先生抬起手,抹了抹眼睛。 “那家伙,太清高,太固执,责任心太重。”

路棠回了台里,将一期的采访视频和稿子交上去以后,立马被主编叫到了办公室,勒令她将与“弘扬中华戏曲”无关的内容统统删去。路棠像搭错了哪根筋一般,跟主编在办公室就吵了起来。 “这稿子里,有曲艺,有科研,有国家,他们两个人一个有气节,一个有风骨。如果这些报道出去,人们还要抓着‘同性恋’这个词做文章的话,那我只能说他们是一群傻……傻子!” 主编被气的一把书就摔了过来,“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最后路棠被主编骂着滚了出来,抹着眼泪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口哭。

一位前辈看不下去,过来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这种事,不报道也是为了二老的名誉好,且不说台里要将老先生当做一个京剧代表人物来宣传,你说,余老抛头颅洒热血,干了一辈子的研究,你忍心看他死了还要受人议论吗?” 路棠抽噎着,说不出话,等到稍微平静了一些,才说,“虽然见不到余老了,但我觉得他一定很开心,可以在全天下面前与爱人互称先生。” 前辈怔了一怔,咋舌道,现在的小姑娘太理想化。 路棠抽搭着坐在了座位上,一边哭一边开始整理稿子。过了一会儿桌面上有消息闪了起来,她点开一看,是主编发来的。 ——视频本身也不完整,而且时长有限,不可能加入别的部分了。但稿子就按照你觉得对的方式整理吧,写好点。

路棠眨着眼睛愣了一会儿。

那篇文章,路棠一直写到半夜。她想了很久文章的结尾,又觉得想出的每一句话都配不上。最后斟酌良久,敲定了这样一句话—— 无论是曲艺还是科研,总有一些人在为其鞠躬尽瘁。爱情从不与之相违。

这篇文章发表于一个晴朗的日子,文名,《先生与先生二三则》。

后记: 老先生八十大寿,傍晚的时候,路棠拎着个匣子到了四合院的门口,远远地,正看见寿星就着夕阳余晖踱步而来。 先生年迈,活得是克己般的规律。每日日出时溜达一圈,日落时溜达一圈,步伐路线,都一如过往的千万万次并肩携行。

“丫头来啦,”老先生遥遥地喊。 路棠招了招手,“我当然要来给您祝寿啊,”她像院子里望了一眼,感慨道,“今天好热闹啊。” “都是学生们在忙活,有他的,有我的。”老先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他睨了眼那红色的方匣子,说道,“来就来,我可从来不收贺礼的。” 路棠赶紧摆摆手,“不是什么贺礼,上次您说爱吃桂花羹,刚巧我奶奶常做。她可是您几十年的戏迷了,一定要我给您带来尝尝。哦对了,我还向她讨了些制作的小技巧,给您写了几条,也放在里面了。” 老先生这才舒展了眉眼,“那替我谢谢你奶奶啦。” 路棠没见过那位已故的余老先生,但此时觉得,眼前老先生一身清冽之气的样子,大概会与那位先生有几分相似。 “先生进去吧,估计大家都在等了。”路棠说。 老先生顿了顿,从她手上接过了匣子,又抬另一只起手,掸了掸衣襟。他看了那半敞的大门一眼,喟叹一声,“走吧。” 路棠应了一声,跟着向前,可没走两步,老先生又忽然停住。

他的目光变得不那么透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院里热闹的景象。 路棠没敢看他眼底的情绪。

静默地站了一会儿,老先生笑了笑,吟道,“不得相思顾,只我赴杖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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