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且慢

精彩段落

月来虽入口温和,却是烈酒,半壶下肚,容与感觉全身的血液终于重新活络起来。

他又坐到风口处去,一直看着外面热闹的人群,直到天色渐晚,已经有孩童开始放起了鞭炮。

有脚步声穿过长廊,容与才回过神来。

顺安将来人引进屋里,才带上门守在屋外。

容与动了动身体,侧过身来冲来人点头示意:“田副将。”

“公子可有遗憾,今日来的是我而非将军。”田尚掀了衣摆,在一旁桌前入座。

容与却无过多动作,语气也淡淡的:“我早知他不会来,何谈遗憾?”

“容公子向来洞察人心,是个聪明人。”

田尚轻饮了一口酒,一张木脸冷冰冰的,“今日之事将军并不知晓,我只代表我自己前来,与容公子说几句话。”

容与轻轻地眨了眨眼睫,一双明眸直直地同田尚对视,“田副将有话不妨直说。”

“如今皇上已将公主许与将军,将军却在接旨时百般不乐意,甚至一度想要抗旨,容公子以为如何?”田尚亦沉沉地看着容与。

容与眼睛倏然睁大,衣袖下的手指猛地握紧,“抗旨?”

“不错,不过季老夫人及时将将军劝下了。”田尚实话实说,“可是老夫人也知道了将军与你的事。”

容与不说话了,垂着头敛着眉眼,双手无力地搭在自己腿上,不知想着什么。

田尚此次也不是为了来安慰容与,只继续开口:“将军昨日行为,只能是他自由随性一时无法接受婚事被人安排,而绝不能是因为一个男伎,容公子认为呢?”

容与又如何不懂,且不说季宿松的行为到底有几分是因为自己,但是对外而言绝对一分都不能是因为自己,皇上赐婚本就是为了将季宿松牢牢绑在皇家这边。

倘若季宿松为了一个男伎想抗旨的消息传了出去,皇家脸面何存?将军府又如何自处?

今日季宿松的态度势必已经被宣旨太监告知了皇上,不日就会有人暗中探查,田尚此番前来就是要敲打容与。

不要妄想,不要贪恋,不要连累了将军。

“我并非怀有恶意,且十分欣赏容公子,但纵是容公子仙人之姿,亦只是一介男人,身居青楼,即使能同将军得一时之欢,又从何能谈长久?”

田尚毫不留情,将话语说得直白。

“田副将以为我要如何?”

容与抬起了头,不知是否是因为喝了许多酒,此时脸颊眼眶都微微泛着红。

他直直的望进田尚眼里,不卑不亢道:“田副将以为青楼之人皆是狼心狗肺,在这危难时刻会收取旁人好处加害将军?

又或是你以为我会闹到将军府去?我以何身份去闹?还是以为我要纠缠将军,我又如何纠缠,将军与我云泥之别,我有何本事纠缠?”

容与字字句句条理清晰,仿佛在脑海里想过了很多遍。

“我知晓你担心将军,但是你今儿来到这里,不过是警告之意而已,你家将军已经接了旨,我又何必为自己树敌要去害他。

他镇国将军威武荣耀,他天子贵婿光芒万丈,而我,不过一介伎子,田副将大可不必担心,我容与,绝不会害他。”

容与一番话说完,像是说得急了,咳嗽起来,小脸顿时白了几分。

田尚莫名有几分不忍,也微不可察的皱了眉头:“尚多有得罪之处,容公子见谅,公子品行高洁,自然不会行小人之举。”

容与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他将自己跟前未曾喝完的月来拿起走到田尚落座的桌前,在其对面坐下,气息还有些短促,却像是想同田尚闲聊,“田副将跟着将军很多年了吧。”

田尚心中虽对容与此番反常感到奇怪,却也回答了:“十年有余。”

“将军待你可好?”容与将田尚面前的杯子斟上了酒,淡淡问道。

“将军待我极好,找了最好的师傅授我诗书,让我明事理,懂黑白,亲自教我习武,让我能保护自己和他人。

还带我征战沙场,博取功名,没有将军,便没有今天的田尚,将军便是我最尊敬的人。”

田尚提起往事不免嘴角轻轻扬起了自豪的笑容。

容与仔细看他半响,才自顾自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却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举起杯子朝田尚道:“田副将,我嫉妒你,我也羡慕你,可我还是想说一句,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请饮了此杯。”

田尚不明就里的同容与碰了一杯,容与便摆摆手送客,自顾自站起来就要进内间去。

田尚站了起来,看着容与消瘦的背影,于心不忍道:“容公子才能无双,无需因命运自艾,且早为自己做打算吧。”

直到田尚说完离去,容与却是长久地立在原地,他一直笑着,嘴角倔强地勾起,眼泪却终于从一旁滑落,他像是喃喃自语:“命么?”

除夕当晚烟花鞭炮响到了半夜,季宿松也将酒喝到了半夜,第一回痛恨自己为何总也喝不醉。

他无法控制地总会想起容与,他在做什么呢?

一个人过除夕是否孤独?一定也听闻了圣旨,作何感想呢?会不会怪自己?会不会偷偷红了眼睛?

可是母亲以死相逼,自己终是接了那圣旨,又能如何改变这结局?

季宿松不禁苦笑,自己纵横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

可是如今,却被困在这个局里,无可奈何。

大年初一,来将军府送拜年礼的官员几乎快要踏破门槛,季宿松却是一干未见。

他在梅树下练剑,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

“你这是想将自己操劳至死,好逃脱与皇家的亲事?”一男声响起,却是薛子明端着几盘点心前来。

也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薛子明才能在这个时候进得了侯府大门。

“且停住过来吃些点心。”薛子明在一旁石桌前坐下,拿起块糕点吹了吹放进嘴里:“嗯,真香甜。”

季宿松挽了个剑花收势,才走过来坐下,语气低迷:“让你查的事如何?”

提起正事,薛子明脸上严肃几分:“却有些眉目,上官至一派近期会面频繁,像是酝酿什么动作。

可惜每次会面地点不一,难以摸清,可我是想不太通,他若是想反,用何来反?无钱无兵,难。”

“这也是我没想透的地方,他既然有心要反,不可能毫无准备。

可却又私下欲将其女许配与我,若说是为拉拢,又只提过那一回,而后再未强求,我只想到他恐怕是为了让皇上知道消息后猜忌于我,直到皇上赐婚,我才想出些关窍。”

“噢?”薛子明连忙追问:“有何关窍?”

“我侯府世代忠臣,到了我这里已是重权在握,又颇得百姓称赞,本就在皇上忌惮之内。

上官至欲将其女许我的消息传进皇上耳朵,皇上势必惶恐,所以皇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在上官至到他面前请旨嫁女之前,先行一步。”

薛子明接着话头分析:“皇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上官至之前就宣旨将公主嫁与你,欲彻底断绝上官至想拉拢你的心,若你接旨,便是与皇上牢牢绑在一起,可倘若你不接旨,便是大不敬。

皇上有理由怀疑你早已与上官至暗中勾结,于是便可有了这由头取你兵权,治你的罪。”

薛子明摇了摇头,“而你分明早就对外宣布,自己的婚事只能由自己做主,

皇上这一遭强行逼迫,必定让你心生不满,公主嫁过来未必会对其好,日久天长,必定与皇上结怨,他上官至便少了一大阻碍。”

季宿松喝了口茶,却是摇头:“上官至为人谨慎,未必将局铺得那么长远,他本可以继续朝皇上暗中下手,而后挟持幼子更为妥当。

可自从上次你发现后,他便没有继续对皇上下手,想来是有了别的想法,今日才动作不断。”

“依你之见,这厮意欲何为?”薛子明将手中糕点捏碎了往墙角丢去,即刻有鸟儿来啄食。

“皇上嫁女,举国欢庆,掌握兵权的将军是新郎,忙得不可开交,各司皆会松懈,若想做些什么,成亲当日可不就是绝佳机会。”

季宿松皱着眉头:“这是上官至最近也是最大的机会,可我也只是猜测,并未掌握到证据。”

“的确,没有证据可一击致命,咱们的猜测便没有用,上官至同党居多,没有实证恐难以撼动。

更何况上官至一没兵,二没钱,我实在是想不透他如何造反,莫不是打算趁着大婚,将皇上暗杀?”薛子明说着自己也惊到了。

“也不是没这可能。”季宿松望向梅树,“我们在明,敌在暗,得做好防备才行。”

明明是白日,天空却好似越来越黑了。

两人商议起对策来,直直响午才告一段落。

“今日观你神色疲惫,可是有心事?”正事暂且说完,薛子明便提了一嘴,“可是因为赐婚一事忧愁?”

“我向来不喜遭人束缚,何况姻缘。”季宿松揉了揉眉心。

“可皇上赐婚,你是再不喜欢也得接住,公主纵使娇贵,嫁进来也是你将军府的人,好吃好喝供着就是,身在朝中不由己之事万千,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薛子明出言安慰,也跟着季宿松一同望向不见太阳的天空,“又或是,你当真对容与动了情?”

听见容与名字,季宿松眉头锁得更甚,苦笑道:“我不知晓,应是喜爱的,不然我也不会如此烦闷。”

薛子明对于季宿松的坦然承认有几分惊讶,却也只道:“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又有几人能不喜。”

“你引我见了容与,我亦本是想将他收做棋子,成我耳目,不成想这不知不觉间,自陷其中。”

季宿松有些感慨,“我自己竟也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对一个男人起了心思,为其犯糊涂,乱阵脚。”

薛子明低头思考片刻,才讪讪道:“伎子无情,善作多情,容与再生得一副好皮囊,始终是在染缸里浸泡着出来的,只可利益交换,却难以托付深情。

霁寒,人心隔肚皮,你我又岂知他容与不是将你我算得透彻,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

季宿松手搭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轻点,是他思考时惯用的动作,“倘若这点滴都是他逢场作戏,我到得称赞他演技举世无双。”

“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我季宿松向来不曾看错人,他容与不知会不会是这第一人。”

薛子明见季宿松心中已有决策,便不再多言。

可他心中还是更为偏向容与不可托付感情,那青楼之地,出的都是人精儿,哪里出过真情?

————

上元节,早起吃元宵,意寓团团圆圆。

京城内挂起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灯笼谜语,万人空巷,百姓们出街游玩,手提灯笼,或放河灯,热闹非凡。

容与的窗外也放了个灯笼,是他自己所作,红色的纸灯笼上画了几只围绕花朵翩翩起舞的蝴蝶。

每年恰逢节日,他都会做些应景的小玩意儿,权当也是过了节。

今早的元宵,也是他自己去厨房做来与顺安两人在屋内吃的。

傻顺安还被烫得哇哇乱叫。

此时天色将黑,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刻,可芙蓉阁的小官们是不能出去玩的,除非有恩客花了大价钱将人带出去,嬷嬷才允许。

容与今日着了一身水洗蓝色袄子,青丝披散,也不曾管束,任由其散落肩头。

“公子。”门外传来顺安的声音,“季将军来了。”

容与拨弄灯笼的手顿住,自打当初一别,两人已有许久未曾见过。

季宿松自己推了门进来时,容与已经规矩坐在塌前,冲他嫣然一笑:“你来了。”

那张摄人心魄的面容上尽是坦然。

季宿松立在原地,他设想过许多种容与见到自己的模样,或许冷漠着脸,或许避而不见,再或许出言讽刺。

但他却从唯独没有想过,容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仿佛两人昨日才从床上分别。

“站着做什么?刚温好的月来,你可是来的巧,且过来坐着吧。”

容与抬抬手示意,一双美目清澈见底,仿若稚童般无辜怜人。

季宿松快步走了过去,将人抱住。

闻着容与身上熟悉的淡香,感受那副身体温柔的贴在自己怀里,季宿松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不少。

“子卿,近来可好?”季宿松微微松开手,与容与额头抵着额头,四目相对。

容与顺从地配合着季宿松的动作,认真道的望着季宿松那双锋利的眼眸,语气温柔:“好的,霁寒你呢?”

虽是发了问,容与却没着急听季宿松回答。

而是自然地挣脱了季宿松的怀抱,拿过桌上的酒杯递到季宿松唇边:“霁寒,你这身上尽是寒气,可冻着我了,饮一杯热酒去去寒吧。”

季宿松忙退后些许,容与身上软香暖和,自己却是自寒风中来,一时竟未曾想起这遭。

于是就着容与的手将杯中酒饮尽了,才坐到软塌另一边去,斟酌几番才开了口:“子卿,跟我走吧。”

容与闻言斟酒的动作未停,只淡淡抬眼望向季宿松,询问道:“跟你走?是何意思?”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皇上将公主赐婚于我想必子卿已然听闻,我实是身不由己,将你留在这,我更是难以放心。我便将你从这芙蓉阁赎了出去,可好?”

季宿松将容与的手握在自己手心,炙热的目光紧紧看着他,“我们也能永远相守了。”

容与听完这番话却是将手挣脱出来,小脸面露难色:“霁寒,你不必如此,我不会,也不能,跟你走。”

“为何!?”季宿松有些激动,又道:“我自是锦衣玉食养着你,绝不叫你受委屈,更不用像现在这样对着不同的人虚与委蛇。”

“霁寒,你我之间是什么呢?”

容与轻轻发问:“是夫妻?是知己?其实都不是,我们仅仅是恩客与伎子的关系。”

“恩客与伎子?”季宿松捏紧了拳头,拧着剑眉颇为不悦;

“在你心里,我与你竟是这种关系?那你我那些恩爱过往算是什么?你将清白献身于我又算什么?”

“我自是心悦于你,堂堂镇国将军,大俞子民心目中的英雄,多少人仰慕你啊,我亦是其中一员。

偏你日日竞我牌子,与我饮酒做乐,芙蓉阁开门接客,有何拒绝之理?

你为我挥金如土,我们亦相谈甚欢,我将那不值一提的身子给了你又何妨?”

容与说到此处,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是有些惊讶地问季宿松:“难道,将军竟是真的爱上了我,要与我共度此生?”

这番话无情无义,将两人以往的恩爱全数推在了伎子与恩客身份之上。

之前的浓情蜜意仿佛就是一场精妙绝伦以假乱真的戏,从始至终只有季宿松一个人入了戏。

季宿松将拳头不自觉握的咔咔作响,他抿着唇沉沉地望着容与那张绝美的脸,仿佛想要用视线将其看穿。

“你竟是一直将我当做一位聊得来的恩客?你就没想过我季宿松……若是真心待你的呢?”

“真心?”容与将自己的手反过来,微微垂着头去看自己掌心的纹路,神色淡淡地道:

“你难道不知道,自古青楼皆薄幸,在这处谈真情,你是在同我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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