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6-29 来源:知乎 分类:现代 作者:满目山河依旧 主角:平睿 夏柒
我被人囚禁了。
当平睿从楼梯走入地下室,牵起我的被镣铐锁住的手细密亲吻时,我不禁纳闷,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因为我认识他快二十年了,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同龄人。
在学业上顺风顺水,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top2,又出国深造,再以千青的身份学成归来,成为海城一所高校的大学教授,同时还是几家上市公司的董事。
这是他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在27岁时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这家伙早年父亲过世,被母亲拉扯长大。
我印象里唯一一次去他家,见到的房子也是破破烂烂的,漏雨透风。
那名美艳的中年妇人局促地手指绞着围裙,对我头上被他儿子打出来的伤不知所措,嗫嚅道:“……我替我家小睿说声对不起……”
我妈当时站在我旁边,挑剔地寻找落脚位置,生怕地上污泥弄脏了脚上新买的CHANEL高跟鞋。
而平睿就在他母亲身后,脸色阴沉,完全不像是个7岁的小孩。
也有点不像这种家庭能生出的小孩。
他漂亮,骄傲,做事必争第一。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生不计其数。
……我就好奇了,他怎么突然看上我了。相比于履历和相貌都无可挑剔的他,我,过于普通。
每天的生活也单调枯燥,除了练琴,就是练琴,圈子窄到就三四个谈得来的朋友,平睿属于其中一个。
他抚过我的头顶,轻柔缱绻。
我想那双手一定是白而修长,隐约可见皮下青色血管。
平睿总说我的手非常好看,但他的手才是我见过的,天生属于钢琴家的手。
然后他像是餍足的兽类,轻笑道:“夏柒,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平睿应该是开了灯的,我听到他的呼吸越发粗重,每吻我一次,就唤一次我的名字。
在这明显带有荷尔蒙和情欲的喘息声里,我瑟缩了下。
四周顿时平静了。
平睿再次开口时,声音沉稳如常:“你好好休息会,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说着,他最后吻了吻覆在我眼上的眼罩,离开了。
黑暗。
等地下室的门被咔擦关起后,如潮水般的寂静感也袭来。
我听不到丝毫声音。
前几天,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我还会甩动手上铁链,制造点让我心安的响动,现在我真的没力气了。
又冷又饿,我想,或许昏过去会好受点。
在半昏迷的意识朦胧里,我百思不得其解,平睿为何好端端地突然把我关起来。
当时我是来海城采购新钢琴,顺路接受平睿的邀请,同他吃顿饭,庆祝他回国入职一年。平睿慢悠悠地切着牛排,抬头问我:“阿姨最近是不是打算给你相亲了?”
我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妈又多嘴和你说啦?”
“是啊,阿姨让我留神一下,看看周围有没有适合你的女生,最好也是大学老师。”平睿意味不明地笑,“让到时候介绍给你。”
这顿饭吃完,平睿说送我回酒店。也不知怎么,我特别犯困,迷迷糊糊靠在车后座睡了会儿,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地下室了。
我的大脑很混沌,敏锐皆失,现在给两个音阶我辨别是什么调,我可能都要想个三四秒。
所以我想了很久,得出两个结论:
1、平睿疯了。
2、我要逃出去。
食物、水、封闭的空间、断绝联系的外界,获得笼中鸟的第一步——chapter2
大概两三天之后,平睿来了。
说是大概,因为我丧失了时间的概念。
封闭的黑暗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拉长。
幸好我有个偏头痛的毛病,大学之后开始巡演,压力过大导致的。每天晚上十一二点的时候,会痛上那么十几分钟。
明明只头痛了几次(是的,具体几次我都记不太清了),但却像过了几个世纪,思绪飘荡无依,从中世纪的哥特建筑想到了前段时间去看的新派画展,肉体被剥离、腐朽、干枯,化为灰屑。
这种感觉太恐怖了。
所以当平睿带来粥和几盘素菜喂我,喂完准备走时,我惊慌地抱住了他。
“……别走。”我哀求道。
我是真的不懂,我有哪里得罪他吗?那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却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更何况,我和平睿认识了快二十年,自认为对他很不错。他初中到高中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悄悄找各种借口塞给他的。大二那年我有轻微抑郁,也是平睿来我学校附近,我们两人租了个房子,他照顾了我段时间。
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如此啊……
平睿停住了脚步。
他叹了口气,将放着食物的托盘放在一边,安抚般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又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我头发。
“嗯好,我不走。”平睿道,“我陪你会儿。”
我问他:“我做错什么了吗?”
“唔,没有。”平睿思考道,“如果说你真的做错了什么,那就是,你太耀眼了,让我太过爱你。”
我耀眼吗?
我的异性缘,从来都远远比不上平睿。
初中我和他同桌,看到他接情书接到手软,我连女生的一片小纸条都收不到。
“你这是在嘲笑我吗?”我道,“从小到大,比起你,我都是十分不起眼的那个。”
平睿应该是看到我皱眉了,冰凉的指尖摸上我的眉心,然后动作轻柔地取下了我的眼罩。
他对待熟悉的人,一直很温柔体贴,我曾经开玩笑过,他妻子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但现在,平睿将五指覆在我眼前,轻声说道:“没有。你看不到你在台上有多耀眼。”
我觉得荒谬。
这个人为什么暴力与温柔能同时并存?
能猝不及防地拘禁我,也能怕我眼睛陡然见光会不适应,便用手遮着慢慢抬离,好给我缓冲时间?
等光线不那么刺目后,平睿才移开了手。
我仍要半眯着眼才能看清他。
他西装外套脱了,只穿着件白衬衫,但领带一丝不苟,估计是刚下班回来。
“你不就看过我一场大二的表演赛吗?”我低头,看到他腕骨上手表,1:02。
“不止哦,你大学期间的每一场演出,我都看了。”平睿说道。
我那时候参与的巡演,没有二十场,也有十场。可我一直以为他只来过一次——
平睿轻描淡写的话,让我背脊发凉,我只能沉默片刻,扯回话题:“你关着我干嘛?”
他侧了侧头,道:“我爱你啊。”
“爱我所以锁着我??”我被他的逻辑气笑了,“平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脑袋有毛病啊?!”
锁链被我晃得咣当响,镣铐也磨着我的脚腕手腕。
平睿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地掏出钥匙,抱着我到楼上去。我试着挣扎了下,但根本挣扎不开,再加上我饿久了没力气,只能随他将我放到床上。
“我怕你怕我,也怕你跑了,所以锁着你呀。”平睿给我磨破的地方上了药,甚至轻轻哈了口气,生怕我痛着般道,“否则,我要去哪里找你?”
他说的,是歪理中的歪理。
但那一瞬间,我竟然还是被这种笃定坚信的语气骗了,动摇想:“……或许,平睿对我并没有恶意?”
我在想要不要和平睿好好谈谈,虽然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同性恋,但是,我和他之间十几年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我不想失去他。
更何况,我的朋友还那么少。
平睿收起医药箱。
我正准备开口,这时,突然房门外响起了狗叫。
一只小柯基探头走了进来,眼睛湿漉漉的,似乎是新买来的小狗仔,有些害怕地走到平睿脚下。
平睿半蹲下来,用指尖挠着它的后颈窝,然后温声道:“马上去给你准备吃的。”
我的脑袋还很迷糊,却猛然惊醒。
……平睿对待我的态度,其实和对待这只柯基的态度,并无二样。
他想驯服我。
他想驯养我。
他想拥有一只听话乖巧、主人说一不会说二的狗。
……而我。
不想成为那条狗。
平睿去了厨房,我却呼吸急促起来。
或许是他对我本就不十分健康、现在晕晕乎乎的体质过于自信,又或许是他真的在饭菜里掺了点药,我开始犯困。
可我看到了不远处的座机。
我撑着床头柜,走了过去,拿起话筒,想着要给谁打电话。
想了很久,只能求助父母。
我的朋友实在过少了。
当我将话筒放到耳边,试图拨号时,我才发现,耳畔没有声音。
座机线断了。
“亲爱的,你在干什么?”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凑到我耳边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被吓了一跳,话筒从手中滑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碰撞闷响。
平睿从背后抱住我,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地像是要将我捏碎,他笑道:“夏柒,你果然还是想逃走吗?你做梦。”
我又被锁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被锁在他床上。锁链镣铐内衬了绒,确保不会再伤害到我。
距离是十米,刚好能到卧室洗手间。
然后我发现,所有可能的锋利地方,都拆除了。连镜子都被去掉,留下光秃秃的墙面。
这一刻,我才确定,过去了七天,囚禁没有结束。
而是,刚刚开始。
清晨六点半。
我听到房外的动静,一点晕开的灯火从厨房散开。
一同散开的还有餐点香味,我不得不承认,我非常饿。
昨天平睿发了顿火后,又抱着我哄了好久,然后才留我一个人在房里。
这一次,我才后知后觉,有点害怕起来。
这种恐惧感,让我即使饥肠辘辘,也只敢继续躺在床上假寐。
不久,有人走了进来,没出声,将餐盘放在床头,摸了摸我的额头,就又离开了,像是怕吓到我。
等“咔擦”一声关门声响,我才倦懒地爬起来,硬撑着吃完三明治、煎鸡蛋,喝了温好的半杯牛奶。
饥饿和恶心反胃,这两种状态是能同时并存的——
把我几乎劈成了两截。
我烦躁得发疯。
手腕铐链让我左手腕活动幅度极小,我干脆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些年与平睿相处的点滴,试图寻找出诡谲的蛛丝马迹来。
我想起一件事。
平睿出类拔萃惯了,年少时的爱恋,又比成年后简单纯粹,即使他家境不好,单凭白衬衫和好看的眉眼,也能收到成群少女们的青睐,其中自然少不了青涩的情书。
平睿总是不耐烦地往抽屉一塞,放学后随手撕碎扔到校外的垃圾桶里。
我应该是在那沓情书上的收件人中……看到过我的名字。
当时,我还有些诧异,随口问了句:“咦,那封信上是我的吗?”
平睿:“……”
他神色里流露出少见的慌乱,手里的一叠信封不甚洒落。
平睿说道:“……你看错了吧?”
“诶?可能。”我说道,“我帮你捡吧。”
我刚要蹲下,他生硬制止道:“不用。”
然后就一股脑将地上信封抄起,胡乱地放进书包,才道:“走吧,回去了。”
……
我按住太阳穴。
如果当初的那封信,真的是我的呢?
如果平睿对我产生不可言说的心思,早到那个时候了呢?
他突然囚禁我,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周左右,平睿中午会回来一趟。
我知道他有教学任务,不应当如此清闲,有天我实在受不了问他:“你不需要给学生上课吗?”
他似是诧异我终于搭理他了,道:“需要呀。下午赶得过去,我这学期课都在分校区,离得比较近。”
平睿顿了顿:“你更重要。”
神色真挚,态度认真——可我却有些无法辨别他话里的真实性,只能重复道:“……我想回沙城。”
平睿淡淡地道:“不是说已经帮你向乐团请假了么?”
又是这样!
每次我提到离开的时候,平睿都会理所应当地回答,说他已经处理好了一切。
比如——
我又道:“那我要回燕城。”
“我也和叔叔阿姨说了,你抑郁症复发,需要治疗,正好留在海城一段时日,住在我家就行。”
我:“……?”
这倒是新鲜的说法,没听他提过。
我:“你什么时候和我爸妈说的?”
平睿:“上月27号。”
我皱眉:“……你把我关过来的第三天?”
平睿半蹲下来让小奶狗跳入他怀里,抬头挑眉道:“还记得这么清楚吗?”
我有些气:“当然!”心里头暴躁真的让人无法忍受,“平睿,你他妈的有病吗?!非法拘禁就算情节轻微,也要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平睿打断我:“我什么时候非法拘禁你了?”他有些无奈,“不在这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吗?”
“那地下室又算什么?!”我真的要疯了,忍不住将满桌的饭菜拂落,噼里啪啦的声响碎了一地,“适可而止好吗?!”
平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般道:“夏柒,我这栋房子,没有地下室。”
我一瞬间,毛骨悚然。
他摸了摸怀里小奶狗的脑袋,道:“医生说你除了抑郁,还有点臆想症,我没想到已经严重成这样了。这只小狗是我专门买来陪你的,你也不记得了吗?”
那只柴犬“汪”了声,湿润的眼瞪着我。
我却脑海里一片茫然。
我疯了一样寻找地下室,一无所获。
平睿说的似乎是正确的——这间别墅,没有地下室。
那我所有的记忆,是不是都……可能不正确?
是我凭空捏造想象出来的?
或者真的如平睿所说,我病得不轻?
……可是印象中,我只有轻微的抑郁症,而且已经痊愈了啊……
那是在我大二的下学期,春季,北方气候干燥,鲜少梅雨,那年却连绵不绝地下了一个月,我本来压力就大,更是被压抑的环境影响得难以入睡,最严重的时候,三天都合不了眼。
最后不得已,在平睿的陪伴下,去看了心理医生。
“喏,你看到了吧,没有地下室。”平睿在打扫我弄出的狼藉,细致将地上碎片收起,“是不是因为这几天你自作主张停了药,又胡思乱想了?”
他说着,微微皱眉,指尖被划出狭长的口子还在嘀嗒落血。
“我……”我不知所措,“我平时要吃药吗?”
“是呀。”平睿理所当然,“这样吧,明天我再带你去张医生那一趟。”
他不紧不慢地拾掇好碎渣,才走到厨房,把受伤的手指放到水流下清洗。
我心底兀地升起浓浓愧疚。
“谢谢……”我说道,“还有对不住,我真的不记得了。”
平睿一弯眼:“没事。”
他在我面前似乎总是和颜悦色的。
海城的心理诊所很多,可能因为是金融中心,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不少人都有心理咨询的需求。
医生推了推眼睛,看着我:“病人最好是继续服药,你抑郁症之前就有躯体化的表现了。最近最好不要单独一个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我有些出神,平睿在一旁却听得认真。
离开时,他同医生握了握手,像是两人之前就熟识:“今天麻烦你了,那我们先走了,之后我再带夏柒来复查。”
阳光从尽头照进医院的长廊,我有些恍惚。这种感觉不真实极了,如同小时候站在塔尖往下望,晕眩刺目。
平睿去买了药,一边看药上繁复的英文说明一边揽住我肩膀,刚张口想说什么,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平老师?”
我和平睿同时回头。
楼梯口有个小姑娘,首先入目的是她一袭长裙,白色碎花的,一直到脚踝,然后才注意到她比亚洲人更显深邃的五官,和亚麻色微卷的长发——
非常漂亮。
既然是平睿的学生,那应该读大学了,可我觉得她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的模样。
平睿挑了下眉,这个动作他不常做,因为有些不自然,他问:“伊芙?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来看心理医生啦。”伊芙大方地上前,歪了歪脑袋,细碎的发顺着她肩膀滑落,“最近不是临近期末了嘛,压力太大了,好几晚都没有睡好,平时注意力也不是很集中,我怕太过焦虑了些,就来同医生聊聊天。这位是……老师的朋友吗?叔叔好。”
“你好。”我回她。
因为平睿是他老师的原因,伊芙替我长了个辈分,直接叫到了叔叔辈。
我并没有觉得尴尬,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做什么都会让人觉得理应如此。
但我觉得她芙有点奇怪。
这是07年,“心理疾病”的概念就和“同性恋”一样,在国内倍受歧视,很少会有这么小的孩子敢一个人独自来看心理医生。
……更别提她说的原因,仅仅是“压力过大”。
平睿挡在我面前:“嗯对。”他皱眉道,“学业压力大很正常,同学们肯定也都这样,没必要因为这么点事跑来医院,太大惊小怪了,对抗挫能力也不好。”
“老师说得对诶。”伊芙小孩子般叹了口气,“医生也是这么建议我的,让我理一下学业上的头绪——毕竟真的不算什么无法解决的大问题嘛。我爸妈前几天也是说我被惯坏了,一点挫折都受不了呢。”
平睿:“多和同学交流交流,一起复习考试,就不会觉得难熬了。”
他说完,一点头道:“那老师先走了。”
“老师再见。”伊芙乖巧地道别,又看向我,“叔叔再见。”
我被平睿拉着往前走,他脚步快了几分,我总感觉他有点慌不择路的意思,我不禁纳闷:“平睿,你不会对伊芙有好感吧?”
平睿脚步微顿,似笑非笑地看了我眼:“嗯?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那你跑得这么快干什么?”我试图从平睿脸上看出心虚,“逃命似的。”
平睿:“没有。我怕学生会不自在,也怕你有点不自在。”
那个小姑娘有不自在吗?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她应该走了吧?”
没想到,伊芙还站在原地望着我俩的背影,若有所思,见到我扭头,有些惊喜般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温柔善意的笑来。
我愣了愣,平睿察觉我脚步慢下,扭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他也回头看了眼,我刚想指给他说这小丫头怎么还在,就发现那道身影已经不见了。我只好说:“在看这栋心理诊所的楼外形,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四四方方,棺材似的。
距离看心理医生已过去两周,在药物影响下,我总觉得我的思维变得迟缓很多——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我偶尔都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什么日期,明明昨天就看过一遍日历的。
更痛苦的是,平睿家一楼有一架钢琴,这几天我弹的时候,发现曾经记得很熟的钢琴谱……甚至都恍恍惚惚记不清了。
平睿倒是心平气和地劝我:“没事,按时服药,会好起来的。”
我摁住泛疼的眉心,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另一只摁在琴键上的手却有些颤抖。
平睿这几天有请学生来家里做客,其中好几个还是艺术社团的,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儿,叫做孟妍,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青春活泼得很。
他们五六个学生被平睿领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练琴,孟妍当时听了,走到我身边瞪大眼道:“是《十二平均律前奏曲》的第一首吗?你是刚学吗,怎么弹得这么糟糕?”然后又拍了拍手掌,笑嘻嘻地道:“要不我来教你吧,我对这首曲子可熟了。”
我当时无言以对。
其实《十二平均律前奏曲》是我很小就滚瓜烂熟的曲目,也是最喜欢的一首练习曲。
……真的已经差劲到这种程度了吗?
孟妍可能无心的一句话,让我到现在都有些犯怵。
甚至面对我最爱的钢琴都有些惶恐抵触起来。
“哦对了。”平睿给我倒了杯牛奶,“下午那群小孩又来植物园踏青,晚上要在家里吃个饭。”
他说的小孩,自然是和他混得比较熟的那一批。
我无声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想见到孟妍。她钢琴水平最多也就业余五六级,大概和我七八岁时候差不多——但毫无争议的是,比我现在这一塌糊涂的琴音好得多。
……我甚至都有点怀疑,我学钢琴的初衷了。
这真的是让我快乐的音符吗?
为何我会觉得如此痛苦难熬?
喝完牛奶,我把杯子递给平睿。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高兴吗?”
“没有。”我下意识否认,“有人过来,热闹点儿,挺好的。”
平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掌心很温暖,他道:“不开心的话就别闷在心里,想什么都说出来,嗯?如果你不想再看到他们,那我以后不让学生来了。中午想吃什么?我买了点培根和牛肉,你胃口不好的话,我做几份三明治你吃吧——你从小都这样。”
我“嗯”了声。
其实细细想来,这么久,都多亏了平睿。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做得如此糟糕,生活一团乱麻,要不是平睿……要不是他……
我按住额角,觉得又头疼烦躁起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拢住我的脸。
平睿掰开我近乎自虐的手,皱着眉,眼神中似乎满是心疼,我能从他瞳孔里看到我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他说道:“唉……你啊。我给你去拿几片止痛药,别按,越按越难受。”
可能是他语气过于温柔,又或者是平睿那双眼犹如旋涡,再可能是他背后逆向而来的阳光给他笼罩了层神圣般的金边——我一时泣不成声:“……我好难受……平睿,我真的好难受……太难过了,心里堵得慌,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感觉什么都一团糟……”
平睿抱住了我。
我想,我的话也逻辑紊乱。
因为说到最后,我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什么国度的语言,都说了几句。
听到我啜泣哽咽地说道:“God abandoned me。”时,平睿终于仿佛赦免般叹了口气,他用来自云端的声音说道:“I will be with you。”
这句话对我来说,不啻于溺水者的救命稻草,荒漠里最后一滴水,我拼命抓住接住,然后颤抖着、哭泣着、近乎崩溃着,攀住平睿,吻上了他。
像幽深无光之处攀附古树而活的莬丝花。
我和平睿在一起了。
仿佛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事。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就连我向来严苛的母亲都说:“也就小睿能忍受你这古怪脾气,好好和人家过,别任性。”
原因无他,平睿的人缘实在是太好了。
风度翩翩,事业有成,什么时候都进退得当,为人处事拿捏得分寸毫厘不差。
虽然我记忆里,头几年我母亲的确对他印象很差。
但之后,平睿就逐渐成了她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平睿看我看得严,他总说不放心我出去,怕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外面的一切。
起初我觉得他大惊小怪的,甚至想——前二十五年我还不是一个人过的好好的,就算略微有点精神紊乱,也不至于自理能力糟糕到如此境地。
不过,在我有次单独听音乐会后,迷迷糊糊乘车反向到了城郊之后,我才察觉到我整个人的状态……有多糟糕。
平睿更是直截了当地不准我再出去。
我无数次复盘过,这次愚蠢至极的问题到底怎么发生的。
音乐会前奏是孩子们的卡农,《十二平均律前奏曲》前几首都被小演奏家们合奏了,这些曲子让我想起前不久碰到孟妍时的难堪回忆。
之后的音乐会,我本来就是精神恍惚的,再在结束时乘错车,似乎也理所当然了。
……但这不应该是我如此差劲的理由。
为什么一首曲子会让我这么难受?
为什么一想到孟妍我就非常抵触?
我甚至不想再碰我的钢琴了!!!
我想不明白这些,我不想回忆不想去想,但大脑不听使唤般,一遍遍复现当初的场景。
倒最后我干脆不再接触钢琴,那样,总算没那么煎熬痛苦。
平睿倒是更喜欢我在家。
他总是亲吻我的手,说我变得更白了。
我想,那或许是没有晒太阳的缘故吧。
光芒缺位的阴影里,他拥抱着我,一遍遍宣誓着他的爱意和所有权。
我这么对自己说。
滚烫汗水顺着紧触的肌肤淌过,我在啜泣中哭喊出平睿的名字。
他的确是爱我的。
我这么对自己重复。
在确认我不打算再外跑后,平睿对我一个人待在家倒是越来越放心。
晚上,他在我耳边说道:“明天带学生去北京比赛,两天,我争取早点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行吗?我把饭菜给你准备好。”
我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
突然在心里有点恐惧:要是没有平睿,我该怎么办?我活得下来吗?
第二天一早平睿就离开了,到中午,我在沙发坐了很久,正准备跳过这一顿,回房吃几片安眠药睡会,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挺有礼貌的,先小声敲了两下,见没反应,又加大力度敲了俩下。
在门外人打算敲第三次时,我才不情愿地起身挪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
我倒希望是平睿,但平睿就算忘了带钥匙,敲门时也会唤我。
来的到底是哪位?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是个熟人。
至少不全然陌生,有一面之缘。
之前,我去心理诊所时,碰到的那个小姑娘,好像叫……伊芙来着?
我没想到就算我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我也对她有印象。
应该是这小女孩看上去太特别了,温柔明媚,双眼里像是藏了太阳般,让人看着就心情很好。
于是我开了门。
她惊喜地道:“呀,原来有人在家呀?我还以为我要白跑一趟了呢。”
我以为她是来找平睿的,于是说道:“你如果找平睿的话,他不在家。”
“啊这样……可惜了。”伊芙的表情里倒是半点可惜都没有,反倒愉悦地笑了笑,“夏柒老师能邀请我进去坐一下吗?有点失礼的要求,但……我脚扭了一下。”
说着,她抬起有些红肿的脚跟。
我连忙道:“进来吧,没事儿,你先坐沙发上休息一下,我去帮你找药。”
我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改变了,有些失笑。
“老师”这种称呼,之前的确也有人叫过我。
感觉是很久之前了。
不过倒是让我有些开心。
我给她拿了喷剂和冰块,让她冰敷一下再上药。伊芙很有礼貌地道谢,然后懊恼般道:“我今天来是想请教平老师一个课题的,没想到他不在,下次我该提前联系他的。”
“他明天回来,你到时候再来吧。”我对她说道,“脚好点了吗?”
伊芙:“好多啦,谢谢夏老师。”
她垂着头叹气道:“看来今天心理医生那边得推迟了,不能到处跑。”
嗯?她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于是我问道:“还是压力大吗?”
“是呀。”伊芙忧愁地皱了皱眉,“不过我换了一家啦,之前的那家,就是我之前遇到你们的那家,挺糟糕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们那边没有心理咨询的资格,所谓的心理专家,也都是糊弄来的文凭,连一个证书都没有考过呢。而且他们还伪造病情以此欺骗病患,让病人继续疗程来骗钱。唔……真的太糟糕了,还好我只去过一次。”
我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她:“你是说,那家诊所有问题吗?”
“当然,一周前刚被警察查封,取缔了呢。”伊芙道,将喷剂还给我,“谢谢夏老师,啊……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不过我得先道个歉。老师,刚刚在院子里我瞅到角落里有地窖,有点好奇想看看,没想到因此扭了脚。早知道不看那个地下室入口了……”
伊芙温柔的尾音变成轰鸣在我耳边炸开。
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家别墅有地下室!
有地下室!!!
地下室是存在的!!!
只不过地下室不是在屋内,而是……而是在屋外……应该在某个隐蔽性很好的角落,否则我也不至于这么久,也路过庭院几次,都没有注意到。
“老师,那我先走啦。”伊芙仍旧微笑着,那笑容其实非常让人看不透,但没有恶意。
眼神更是像个孩童,纯洁无瑕灿若琉璃。
“哦哦对了,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老师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伊芙递给我一张名片。
然后说道:“很期待能再次见到您。”
再次见面的机会来得很快。
甚至我没有来得及联系伊芙。
那是两天之后,平睿带我去他学校散心的时候。
我整个人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没敢去庭院里一探究竟,没有问平睿这栋房子到底有没有酒窖。
甚至懦弱到跟着他走出别墅大门时,眼角余光都未曾向角落扫过一眼。
平睿很享受这种被尊敬的学校氛围。
路上,不少学生同他问好。
认识他的学生很多——即使不带他们的课,平睿在F大的论坛里,也人气颇高。
“老师?”我又听到熟悉的嗓音,下意识抬头。
伊芙拎着一册素描本,硬壳封面上夹了圆珠笔,有些惊喜地看着我们。
平睿脚步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带我向前走,他温和地问道:“我记得大三法律系周六需要多增一天课,翘课了吗?”
伊芙摇头道:“不是的。这门课我免修啦,开学的免修考试飘过85分,刚刚够。”
免修考是指一些课程,有的学生可能以前就自学掌握了,不想浪费一个时间学习。于是在每个学期最开始的时候,会安排一场考试,难度等同平常的期末考试。
八十五分以上就能获得该课的免修资格。
平睿赞叹:“真厉害。”
伊芙笑道:“老师过奖了。咦,你们是出来散心的吗?”
平睿点头,看他眉梢微挑,我知道他有些不耐烦,于是拉了拉他手道:“咱们走吧。”
伊芙便有礼貌地向我们道别。
我们又沿着湖畔小路走了一阵,平睿遇到了一位同事,俩人聊了几句,同事突然想起什么,道:“上次和你说的那家公司出了点问题,还蛮急的,要不你来我办公室看一下传真过来的资料?”
平睿看了我一眼,皱眉道:“……我还要送他回去,要不晚点我过去吧,邱教授?”
邱教授像是清楚平睿性格,没再强求,只是焦虑地叹了口气:“唉,那公司的投资人真是作死,钻法律空子也不是这么钻的,这下好了,得把自己折进去。”
我站在一旁,轻声道:“没关系,我在这等你吧。”
平睿不放心地道:“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又不乱跑,就坐在石凳上看看荷花。”我目光示意不远处的水边石凳,“你工作上的事要紧。”
平睿又叮嘱了我几句,这才快步离开。
我坐在石凳上,思绪放空,有些百无聊赖。
却突然又听到一声轻笑:“诶,好巧!又看到夏老师了。”
说着,一截白色裙角出现在面前。
伊芙笑着在我面前摆了摆手。
我有些吃惊:“哎你好……”
伊芙问道:“我能坐在这吗?”
“当然。”我往一边挪了挪,石凳很长,能坐得下三四个人。
“谢谢~”伊芙向四周寻了寻,“没看到平教授,让我猜猜——他刚刚是不是被邱老师找走了?”
我的惊讶之情肯定溢于言表。
因为伊芙噗哧一笑:“呀,是我告诉邱老师,他在这的呀。邱老师是我们法律系的教授,经常有人找他咨询,有些金融领域的问题,他找平老师讨论的。”
我有点懂为什么平睿忌惮这个女生了。
伊芙没直说,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平睿是被她支走的。
于是我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想问问老师考虑得怎么样啦?”伊芙说道,她翻开手边的素描本,边同我说话,边用圆珠笔画起荷花来。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考虑什么?”
伊芙侧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不自在地撇开眼,她才有些失望地道:“看来夏老师还是没去院子里看看呀,真可惜。我真的很喜欢您呢,当初十二夜音乐社巡演的时候,我还在南城念初中,因为一些事情,心情一直没缓过来,我母亲给我买过您当时的演奏会门票。刚好是我生日那天,我就去听了。”
栩栩如生的荷花在她笔下飞速成型,她回忆着道:“怎么说呢,很生机蓬勃的感觉,仿佛能扫除雾霾,带来新生一般。如果您不能再次按上琴键,我会很遗憾的,夏老师。”
我哑口无言。
那场六年前的巡演会,于我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高光、舞台、音乐、演奏、鲜花、掌声,这些现在哪一个都不属于我。
伊芙画完一卷荷花,满意地合上素描本。
我注意到合拢的页面落下时,似乎出现了我的面容。
我想起平睿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一些事情,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不会是一个狂热粉丝,想来破坏我和平睿感情的吧?”
于是我冷硬地道:“能给我看一下上一面吗?”
“呀……”伊芙无奈地看着我,“老师最好不要看呢……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她投降般举起双手,将素描本翻到上一页,递给了我。
我呼吸猛地凝滞。
惨白素描纸上的,是我。
站在图书馆面前,就是伊芙刚刚见到我和平睿那个时候。
伊芙的画技相当不错,我白衬衫上的褶皱都栩栩如生,就像是一张略微模糊一点的相片,我甚至能看到我拘谨的动作和无神的双眼。
只是……
我身边立着的不是平睿。
而是一只狰狞的猛兽,那线条无比错乱,糊成一团,笔笔入纸三分。怪兽膨胀的身体像是弥漫的黑雾,四面八方包围住我。
依稀能辨认出,它正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对准了我的头颅。
伺机咬下。
我心脏跳得快了起来,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把我震聋。
伊芙轻轻抽回素描本,道:“唉……都说了不要看了,我偶尔随便涂鸦的东西会有点压抑恐怖,都不敢给别人看的。老师,您还好吗?都出汗了。”
她掏出纸巾来递给我一张纸,我行尸走肉般擦完汗,才勉强缓了过来。
伊芙头疼地道:“看来真的吓着您了。真的很抱歉,我以后不会画这些东西了。”
她看了眼腕表:“平老师快回来了,我也得走啦~这是一个小型录音设备,里面有我想给您听的东西,和我想说的话,您什么时候准备接受了,再听吧。最好先缓缓。不过,小心别被发现咯。”
她将一样东西塞我口袋里,眨了眨眼,然后一溜烟跑开了。
裙角像是初绽的荷花。
石凳上也留了一张画,是她方才画的荷花。
像极了六年前巡演海报上,画师画的主题画。
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抛入水里。
不能被平睿看到这张画。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样东西,摊开手。
是枚以假乱真的“纽扣”。
我的确得缓缓。
这一缓,就缓了两天。
周一平睿一天满课,等他走后,我坐在书房,将纽扣拿出来,翻来倒去看了会,不知道按在了哪里,一阵微弱的电流声后,是伊芙微不可查的声音。
我皱了皱眉,要不是我听觉灵敏,这点声音会被忽略过去。
我把纽扣凑到耳边,听到伊芙说道:“夏老师请尽量保持自然点,因为你家室内有监控。之前去你家拜访的时候,我拉了电闸,所以没被录到……”
我愣了一下。
我就说上次怎么好端端停电了,原来是伊芙搞的鬼。
“……上次我发现了俩监控,是否还有其他的不好说。第一个在客厅正门对面的壁画上,第二个在墙角顶端的挂灯旁边。您多小心。好了,下面是我会找上您的原因……唔,至少算之一。”
杂音切过。
然后我听到平睿的声音。
他似乎在打电话,语气有些压迫感,完全不是平时那种温和的语气:“你有什么办法吗……当然是我搞不定才找你啊……哈,我又不是什么都会……嗯?不还那样,之前一直偶尔聚聚,他对我就是普通朋友,不过前几天我听说他妈给他安排相亲,一时冲动,就直接把他关在我酒窖里了……我疯不疯你还不清楚吗……我暂时还不想毁了他,我可不想得到一具尸体,不过他脾气太倔了……哦行,我几天我带他去你那边看看,希望你能帮我驯服出一只完美的宠物……”
我眼皮跳了跳。
汗毛直竖,凉意爬上我的背脊,再蔓延到冰冷的四肢。
好在这个时候伊芙的声音切了回来。
她似乎是怕我吓着,尤为温柔,措辞斟酌地道:“这是我在帮一位警官了解经济侦查的案子时,无意录到的。这枚录音扣您最好一会冲入下水道,因为我觉得平睿非常危险。另外,接下来是我的一些建议……”
我脑子有点僵住,后面她说的什么,第一遍的时候我几乎没听进去。
还好这枚录音扣之后一直在循环播放,我强迫自己听了五遍,直到小纽扣因为电池不足音量更微弱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已经快要休克了。
体温肯定低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