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6-20 来源:书耽 分类:古代 作者:伊依以翼 主角:顾赫炎 慕之明
慕之明和闻鹤音避开耳目,悄悄翻墙离府,坐马车来到顾家。
夜晚,来吊丧的宾客早已散尽,门前冷清,两只罩着幽幽烛火的白灯笼惹人心寒,慕之明上前轻叩门,敲了好久才有人来开。
温钟诚打开门,见来人是慕之明后,说:“这位公子,今日吊丧时辰已过,您改日再来吧。”
“我不是来吊丧的。”慕之明忙道,“我是来还文书的。”
“文书?”温钟诚虽疑惑不解,但还是先将慕之明和闻鹤音迎进府邸,“公子随我去正厅吧。”
“不用麻烦了。”即使温钟诚是奴仆,慕之明依旧行礼相待,“请问尊夫人在吗?”
“您寻娟娘啊。”温钟诚道,“她和我母亲在灶房吃饭呢。”
闻鹤音心直口快:“您府上吃饭也太迟了,都什么时辰了,才吃啊。”
温钟诚没解释什么,只是赔笑,慕之明知他们是忙碌到这个点,好不容易才歇息下来吃口热饭:“你领我去灶房吧。”
“什么?可是公子,那是下人呆的地方。”温钟诚道。
“领我去吧。”慕之明坚持。
温钟诚不再多言,领着慕之明来到灶房,那里还未收拾,菜筐斋饭柴火到处摆放乱成一团,娟娘和梁姨正挤在土灶台前吃饭,见温钟诚领了人来,困惑才挂上脸,娟娘忽而将人认出,当即欣喜地站起身迎了上前:“慕公子!”
慕之明从衣袖里拿出今天顺走的文书:“这么迟拜访,真是打扰了,我有事想与三位说。”
说着慕之明四下张望,然后从菜筐附近拉出一张烧火用的小板凳,一团和气地坐了下来,将文书递给娟娘:“这上面有我写的批注,你看看,能明白吗?”
娟娘接过文书摊开一看,见上面将她要做的事,一步步写得清清楚楚,一笔一划可见用心认真,她忍不住眼热,连连点头:“能明白。”
“那就好。”慕之明放心地点点头,“其实……其实我想同三位说说顾将军丧礼操办一事,当然我是外姓人,与顾将军也非亲非故,这般……”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梁姨开口,“你也瞧见了,我们三个仆从什么都不懂,此时若有人愿意帮衬料理一二,当真是雪中送炭啊。”
慕之明稍稍宽心,于是将他们需去请人协助办白事,吊唁端饭摆茶,停棺后送灵等事一一嘱咐了,他怕三人记不清,来之前还将需注意的地方拿笔墨写了下来,嘱咐过后将文书拿出递给梁姨。
三人都没想到慕之明年纪轻轻行事如此周全,还这般竭尽全力相助,皆感激得红了眼眶,几欲磕首拜谢。
“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如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慕之明说罢,站起身欲离开,哪知梁姨突然扑前跪地,颤着声央求:“慕公子,其实还有一事,我斗胆想求求您。”
“快起来。”慕之明吓了一跳,去搀扶梁姨,“有什么事尽管说,不必如此。”
梁姨握住慕之明的手腕,哽咽道:“可不可以请公子去劝劝我们家少爷?”
慕之明一怔:“顾兄他怎么了?”
梁姨心疼地落下泪,唉声叹气:“少爷在灵堂跪了两天两夜了,滴米滴水未进,方才我去劝他歇息吃些,他仍不愿意起。”
慕之明心脏狠狠颤了颤:“他怎么……可……与他亲故的你们都劝不动,我这关系疏远的外人,如何劝得动?”
梁姨摇摇头:“慕公子,我们做下人的嘴笨,不会说话,你知书达礼,能言善辩,定比我们懂得劝,求求您去试试吧。”
“我……可是他对我,实在是冷漠……况且这么晚了……我如此突兀地出现,着实不妥……”慕之明犹豫再三,说话断断续续,梁姨一直攥着他的手腕,那般坚定,那般迫切:“慕公子,我们少爷并非冷漠,他只是不善言辞罢了,他从小,喜欢什么事物从不说出口,不争也不抢,大家都说他成熟懂事,可别人越这么说他,他就越可怜,旁人不知,但我从小看他长大,我是知的,这世间,哪有与生俱来的忍让呢?谁不曾是襁褓里嚎啕大哭的娃娃呢?若有人知他脆弱,知他哀伤,他又何必故作坚强,何必将苦深藏在心?”
梁姨一席话,惊得慕之明心神动荡。
他想起前世,坊间里说书人口口相传,顾赫炎十七岁上沙场,少年龙驹,战无不胜,铁血将军震山河,慑外族,壮怀激烈朝天阙。
世人将他捧上神坛,又有谁想过,父母双亡后将头颅悬在带血的剑上不知明日死活时,顾赫炎,只有十七岁。
“我知道了。”慕之明搀起梁姨,“我去试试。”
“多谢慕公子。”梁姨拉起衣袖拭泪。
慕之明对闻鹤音道:“阿音,你在这等等我。”
“好。”闻鹤音点点头,撸起袖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们的灶房这么乱七八糟的,我帮你们整整吧。”
梁姨哪肯让闻鹤音干活,让温钟诚拉他坐下,喊娟娘拿来点心给他吃。
慕之明离开灶房,独身前去灵堂。
冷月如钩,凉夜染墨,灵堂前,孤苦凄凉白色招魂幡随风而动,香火烧纸青烟缥缈,顾赫炎跪在灵牌棺材前,听见风声穿堂呜咽。他早已跪不住了,头晕背疼膝盖僵肩膀垮,他知道自己跪在这毫无意义,但是他不知该做什么,他想就这样被天地遗忘。
顾赫炎在等,等自己体力不支晕过去的那瞬,而后一切都将沉沦进黑暗,包括他难以言状的悲恸。
前世他就是这样熬过这七日的,不吃不喝跪着守孝,晕过去,再醒来。
这一世,也如此罢。
就在此时,顾赫炎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他勉强抬起头看去,茫然恍惚地觉得自己应当已经昏迷,如今是在做梦。
要不然,怎么会看见他呢?
慕之明在顾赫炎身旁跪下,恭恭敬敬地对着灵牌行振董礼,俯首磕头。
行完礼,慕之明转头看向顾赫炎,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虽说梁姨让慕之明来劝劝顾赫炎,可慕之明能说什么?该说的该劝的,梁姨他们会没说没劝吗?
可劝了说了,顾缪能死而复生吗?顾赫炎能不再孤苦伶仃吗?
慕之明沉默,他不想劝什么,他想就这样安静地陪陪顾赫炎。
灵堂白蜡烛火因风颤栗,天寒地冻,顾赫炎忽而缓缓开了口,他目光落在顾缪的灵牌上,声音似雪落般微不可闻:“他出征前,我问他,若一去不回,可有遗憾,他同我说,无憾,于是诀别那天,我目送他离开,什么都没说。”
慕之明看着他,静静听着,听着顾赫炎重复那句:什么都没说。
短短的五个字,不知藏了多少顾赫炎想对顾缪说的话,但最后就只剩下:什么都没说。
清泪破开眼眸深处的漠然,从顾赫炎的眼眶中涌出,刹那决堤,接到噩耗后就只知安静无言的少年,在有人陪着他,听他说完与父亲死别的下一刻,哭泣落泪。
寒冬雪夜,灵堂之中,慕之明伸手将崩溃无助的顾赫炎拥入怀中,让他的额头抵住自己的肩膀,让他的泪落在自己胸膛,让他的哭声藏进自己怀里,让他孤冷的身躯能得片刻温暖。
世事倥偬,幸而人间并不萧瑟。
哭得泪尽后,顾赫炎晕在了慕之明怀里,差点把慕之明吓坏,又是背人又是喊梁姨来,一阵手忙脚乱、鸡飞狗跳后,众人将顾赫炎安顿在厢房床榻上,见他呼吸均匀便知只是太累昏迷,用水润了他的唇,让他能安静歇息。
这一番折腾后,已是深更半夜,苍穹还在落雪,梁姨想留慕之明住宿,可慕之明想到自己是偷溜过来并且明早还得入宫,委婉拒绝。
“可慕公子,你这回去,既没轿子又没马车,外头还有宵禁啊。”梁姨担忧道。
“没关系,我是燕国公世子,就算被巡城守卫碰见了,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慕之明安抚过梁姨,和闻鹤音一起告辞离去。
这一出门,慕之明立刻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跟着闻鹤音贴墙根走,两人和做贼似地。
倒也不是怕被禁军抓,只是被抓了以后闹到慕博仁那去,定要挨一顿打,能少受罪就少受罪吧。
两人猫着腰,抄近路,为了躲避巡逻还翻墙,边在心里念着对不住打扰了边悄悄从别人院子里过,翻过十几道墙后,慕之明实在翻不动了,坐在一户人家的外院草垛旁揉着胳膊休息,闻鹤音在一旁候着他。
就在此时,慕之明忽然发现什么,伸手扒拉起这户人家的草垛,闻鹤音疑惑地问了一句少爷你在干什么,就见慕之明移开草垛后,墙上露出一个狗洞。
“啊,狗洞!这院子里不会有狗吧!”闻鹤音小时候被狗咬过,极怕狗,见到狗洞都声音发憷。
慕之明没回答,拽了闻鹤音一把,让他蹲过来,然后比划了一下:“这大小我俩正好能钻过去。”
闻鹤音撇撇嘴:“谁会钻狗洞啊,要钻你自己钻,我才不陪你,又不是我翻不动墙,我堂堂男儿郎,铁骨铮铮……”
慕之明:“汪!”
闻鹤音呲溜一下就从狗洞钻了过去。
慕之明紧跟其后,钻过去后随手把草垛扒拉回来堵洞。
闻鹤音恼羞成怒:“少爷!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讲道理!你不仗义!你太过分了!我生气了!”
慕之明:“我明日给你买西街巷口的火炉烧饼,两个。”
“铁骨铮铮”闻鹤音:“少爷你真好!”
慕之明:“走吧,可算是快到慕府了,真是累死我了。”
就在此时,街巷口突然传来怒喝,数名巡逻守卫高呼而来:“谁在那!”
闻鹤音抓住慕之明的胳膊拉着他拔腿就跑,两人跑了一会发现守卫紧追不舍,闻鹤音一把将慕之明塞进巷子暗处:“少爷,我去引开巡逻守卫,你等外头没动静了就回府。”
慕之明知道自己跟着他跑只会拽后腿,当机立断地藏好:“你小心。”
“放心吧,就这些寻常守卫,肯定抓不到我。”闻鹤音胸有成竹,转头往另一条巷子跑去,还特意闹出些动静引守卫来。
天暗风寒,上半夜因落了雪所以地上湿滑不好追赶,闻鹤音仗着自己轻功好,飞檐走壁、得意自傲地溜着那些巡逻守卫,他盘算着时间,觉得慕之明应当已经回府后,突然拔足狂奔,打算甩开那些巡逻守卫。
正此时,巡逻守卫们在街上撞见一名独自巡逻的带刀衣袂绣暗红鹤纹锦衣少年,为首守卫定睛后朝着闻鹤音偷溜的方向一指,喊道:“裴公子,抓飞贼!”
那少年扭头望去,见一抹靛蓝身影呼啸掠空,他没有犹豫,果断追了上去。
闻鹤音身姿轻盈地在屋檐瓦楞上飞跃,料想身后的巡逻守卫定追不上,不过一会就放松下来准备回慕府,哪知他才停步,耳朵敏锐一动,听见一道掌风直冲他来。
闻鹤音果断侧身闪避,躲过这一掌后,不甘示弱地去抓偷袭自己的那人肩膀。
裴寒瑭回身肘击抵挡,两人手臂相抵较劲,双眸对视,看清了对方的脸后裴寒瑭眯眼笑着开口:“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做飞贼?”
“谁做飞贼了!”闻鹤音气急败坏,“大晚上睡不着出来散散步不行啊?你别拿着和尚当秃子打,冤枉人。”
裴寒瑭笑意不减:“还真不行,宵禁规定……”
他话没说完,闻鹤音突然飞起一脚,狠狠往他的裆部踹去。
裴寒瑭:“???”
他被闻鹤音的蛮横无耻惊到,立马松劲后退数步,急急避开以免断子绝孙,等裴寒瑭稳住身子再一抬头,发现闻鹤音已经跑没影了。
裴寒瑭因方才交过手,知他身上没钱财,所以不急不恼也懒得追,对着夜空笑着喊:“小东西,我可记得你的脸了,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再和我碰面,若是让我逮着你,就等着被我狠狠教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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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慕之明回到慕府后敲侧门进,夜间守门的小厮见是他,惊得目瞪口呆,慕之明让小厮替自己保密而后小跑回他所居的院落,一眼就看见采薇站在厢房门前,她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来回踱步满脸担忧地等着。
“采薇姐。”慕之明忙喊了一句。
采薇欣喜地抬头看过来:“少爷,你和阿音去哪了啊,我在这等了半宿也不见你们回来,真是急死了。”
“抱歉抱歉,出门匆忙,忘记知会你一声了,你没和我爹娘说吧?”慕之明问道。
采薇道:“若我说了,夫人早就打着灯笼满大街找去了!”
“也是。”慕之明点头,随后满心愧疚道,“采薇姐,这么冷的天,你冻坏了吧。”
“不冷。”采薇笑道,“少爷你回来就好,我可算能放心了,阿音呢?”
采薇话音刚落,闻鹤音踏着屋脊掠空而来,轻巧落地:“采薇姐,我在这呢!哎呀,少爷,我差一点就被抓了,还好我机智,使了一招清心寡欲脚,这才逃了。”
慕之明‘噗呲’笑出声,因为这个招式的名字是他取的:“踹到了吗?”
闻鹤音说:“差一点。”
“那就好。”慕之明笑道,“不然还挺造孽的。”
采薇也没问他俩去哪了,她知道慕之明有分寸,夜不归家定是有事:“行吧,赶紧歇息去,下次再晚归,定要提前和我说一声,可别让我如此担忧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小鸡啄米式点头:“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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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残风呜咽,积雪渗骨,忠义将军出殡日,满城百姓送葬时。
也是那天,一封边疆战报千里传至京城,换来满朝文武动荡,史记又添一笔血泪痕:因顾将军身亡,边疆军心大乱,被西戎族攻破一城,西戎族夺城后屠杀百姓,烧伤抢掠,而今西北乱成一团,整顿之事迫在眉睫。
翌日,顾赫炎进宫觐见皇上,请命出征西北边疆,领兵父亲的融焰军抗击西戎族。
皇上不允,劝阻:“顾家如今只有你一个了,你才十七岁,若有个万一闪失,我有何颜面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就算朕要命你征战沙场,也得等你成完家人丁兴旺后才是,你别担心,待你守孝满一年后,朕亲自给你赐婚!”
顾赫炎跪地叩头,每重重磕一下说一句话:“融焰七万将士,已死伤五万。”
“心念良缘喜事锣鼓响,谁闻城边万人尸坑静。”
“山河破碎,父亲他死不瞑目,何来九泉之下?”
顾缪战死时,世人皆叹,顾将军身亡故去,谁来安定边疆?
但芸芸众生,最不缺的,就是“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