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8-09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圆滚滚的卡 主角:楚汨 方解衣
多年以后,我打开电脑里的word文档,准会想起自己被方解衣打趴在学校后山的那个遥远的傍晚。
当时,学校后山是个不足百米高的小土坡——还是那群搞先秦巫风研究的人自筹经费堆的,说要沉浸式体验周代的祭祀招弭。方解衣就站在那据说能招来福气的小山坡顶上,轻轻抽出背后的桃木剑,给予我致命一击。
方解衣和我是研究生院同一级的学生,但是我和他顶多是在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及非自然现象导论课的时候坐过一个教室,基本处于零交流的状态。
毕竟方解衣自幼在道观修行,今年才响应国家政策,入读超自然科学院的研究生。而我和方解衣的专业方向一个是西洋术法实践论,一个是玄学现代应用学,除了几节公选必修,我们连重合的专业课都没有。
非要说有什么交情的话,顶多是听过名字的交情,可能还是我单方面听过方解衣的名字。
还没开学的时候,方解衣就在新生群中引起了轰动。原因无他,惟学籍耳。毕竟不论是原本就读超自然现象研究的学生还是从普通大学本科转专业考来的学生,大家从前走的都是九年义务教育的路子,只有方解衣一个人,就读经历是清一色的某某道观。
我们研究生院虽然是隶属超自然科学院的学校,但主要侧重于对各类现象、术法的生成原理和实际效用的理论性研究。可以想见,一位自幼在道观修行,据说还会御剑乘风的道长在重新生是多么稀奇了。
开学报到的那天,方解衣不出意外地引起了第二波轰动。
我和方解衣去教务处报到的时间不同,无缘与满办公室的人同震惊。不过我后来的室友当时在场,声称视觉上受到极大震撼,寝室第一次聊天的时候就忍不住向我描述了方解衣的相貌,并重点叙述其身材云:“像是把掷铁饼者的肉体装进东床王羲之的衣服里。”
室友琢磨道:“比起道士,我感觉方同学更有佛缘。”
我满头问号:“?”
室友道:“知道大家怎么称呼方解衣这种人吗?”
我:“???”
万裘举起手机,打开学校论坛的热帖,幽幽道:“是谓男菩萨也。”
据说方解衣的名字出自《庄子》中宋元君画图之典,取的是不拘形迹之意。可惜我彼时对他们那一套东西还没有什么深入了解。上公选课见到方解衣的第一眼,我只觉得这位道士小哥果真人如其名,方解衣矣。
彼时的我对于本院的硕士生活还抱有一种非常美好且愚蠢的期许,认为自己只需要像某知名小说及其影视作品的人物一样快乐挥舞小棍子,甚至可以直接做一条咸鱼。一个学期后,硕士生活亲自告诉我,我是一条被串在小棍子上灼烧的烤鱼,急需撅起尾巴下跪,请一位菩萨渡我。
我所就读专业的全称叫做西洋术法实践论,是院里应聘请的新教授强烈要求才开设的新专业。这位海归教授,即我导,常年在英国魔法协会任职,据说年纪不大却颇有成就,只是在上一次的外派任务中遭受了“难以消弭的身心伤害”,因而需要回归祖国的怀抱,在故乡舔舐“伤痕累累的身心”(导师原话)。
介于我导堪称逃窜的归国速度以及在办公室画了十几个结界的行为,我总怀疑她是在外国和谁结了梁子,并日常祈祷英国巫师(又或是魔法生物)不搞株连九族这种落后酷法。
总而言之,托我导师的福,我有幸成为本院唯一一位学习西洋术法实操的研究生,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她进行术法练习,免受苦写论文、爬梳典籍之灾。
——直到这个学期开始前,我都是这样以为的。
为响应“教育、研究一体化”的号召,这学期的理论课里,有一门叫中西术法比较学的专业选修课,据说是为了契合我院主持的国家基金重大项目设置的。说是选修,其实所有搞西方术法的学生的课表里都内置了这门课。
“就离谱。你们知道期末考查的课程论文怎么搞吗?写一篇中西术法实验分析报告。”我捧着课堂笔记复读,“本课要求学生通过对同一功能的中西术法的对比实验,分析二者的界限与融通,以探索建立科学系统的可能性。实验报告要求内容祥实,论证充分,实验数据真实,严禁剽窃等学术不端行为……注:报告字数不少于八千字。”
研究中国古代祭祀制度的室友听完安慰说:“虽然每一句听起来都很迷幻。但是选修课嘛,水一水就过去了……”
“不,”我打断道,“你们知道这课的老师是谁吗?陈千帆教授。他搞的战斗青牛前天才顶翻了三个从南民答那峨偷渡过来的巴戈包祭司。听说是接了私活,组团去隔壁研究所偷东西,结果定位不太精准,先落到我们学校东门来了。这几位巴戈包祭司,还未开始突破研究所的重重结界,就被牛一击毙命。”
室友:“啊这……”
我哽咽道:“可恨的是,陈老师这种秋风扫落叶的冷酷不仅扫向敌人,还扫向经他批阅的每一份作业。”
室友怜悯道:“乖儿,你要这样想,一个星期,一支笔,一个奇迹。”
我沉重点头,甚至无心纠正室友对于我们父子关系的错误认知。
而听信孽子谗言的后果,就是时至今天,距期末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报告的总进度只有残缺的三行总二十三个字。
这三行内容分别是:
中西术法比较学课程论文
论文题目:
学生姓名:楚汨
“一个星期,一支笔,创造一个奇迹。”
我的室友如是说,并言行合一——
临近期末,室友为了给需要笔试的课程留出复习时间,也开始狂肝论文。只见他打开知网、浏览论文、借鉴成果、词语替换,整套程序只需四步,就是七步成诗的曹子建看了也要望而生畏。老实讲,在超自然科学院正儿八经研究咒语、巫术的人居然能参考知网上的普通人写的人类学论文,并从中找到参照对象,我一时间也说不上来究竟两者谁更离谱。
事实也同样证明,“一个星期,一支笔,创造一个奇迹”这句话并不适用于每一项作业。相反,日渐逼近的DDL以及依旧空荡的头脑会告诉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罗马并非是一天建成的。
尤其当你建构的目标是一座恢弘的罗马万神庙,而你却连混凝土和大理石该在哪里进货都搞不清楚的时候。
我的奇迹创造之旅出师未捷,一开始就卡死在实验数据这一关上了。
中西术法比较学的陈千帆老师授业十分严格,要求大家在正式撰写论文之前,先提交一份研究方向和论文纲要上去。而我那时候灵(不)感(知)充(死)沛(活),递交了一份被陈老称赞“很有问题意识”的报告大纲给他。这也导致我现在需要整理出个体魔法波动、魔力对冲波动和术法融合效果三份数据出来。
我坐在桌前,对着word文档冥思苦想数小时。在认清我目前枯竭的灵感尚不足以支持自己换一个选题的残酷现实后,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之前的选题。
室友对我的惨状表示不解,表达了“为什么不能直接找个人现场施法,直接进行对比实验”的疑惑。
“好问题。”我幽幽道:“但凡能找到人,我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大家都是能拖则拖的老咸鱼了,于是室友闻言质疑道:“真的吗,我不信。知子莫若父,我太了解你了。”
“你知道个屁。”我表示,“为父这个拖延理由虽然有99.9%的文学修饰成分,但是我院理论人才济济,并且只是理论人才济济。这种情况下,我似乎只能搞卜祝,但是你想一下,如果我先跑去和先秦巫风的那群人在小山坡比划,然后写个论小木棍算卦和茶叶杯看命的准确性对比报告出来,那么我将创造本院建院以来的一大记录——选修课不及格。”
室友想了想,叹气说:“确实,院里能找个和你真人快打的确实不容易,总不能找陈千帆本人吧。”
他还毫无怜悯之心地开起玩笑来:“或者你告诉陈千帆,就说你觉得他那头战斗青牛道法精妙,想借来举办一场中西斗牛大法。”
“道法精妙个铲铲。”我气到蹦出方言,正要拿喝剩了的可乐瓶进行精准投掷时,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我将塑料瓶扔进垃圾桶,大胆发问:“玄学现代应用那个道士小哥,他好说话吗?”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悲鸣,不忍我变为青牛蹄下一缕亡魂。周一的公选课,我开学以来第一次坐到了方解衣旁边。
其实是室友跟着他导师出门田野调查去了,没有人帮忙占座的我挎着包姗姗来迟,眼见靠窗通风的风水宝地已失,只能向中间的大横排行军——方解衣恰好坐在倒数第三排,身边的座位也还空着。
方解衣一身道袍,衣襟微敞,平常背负的长剑缩尺成寸挂在腰间。听方解衣的室友说,他每天早上还要带着这把剑出门晨练。
我已经联系上了方解衣的室友,原本想托他帮我探探口风,毕竟我这篇报告需要的实验数据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解决的,实在是有些麻烦别人。但现在见到方解衣,听到他腰间那柄小剑发出微微的翁鸣声——典型的法力充沛的象征——我就想到我那篇空白的、急需数据填充的论文。
我头脑一发热,走到了方解衣的身边,问道:“同学,请问这里有人吗?”
“没有人。”方解衣答道,他见我并未动作,或许以为我想坐到里面去,站起身来让道,“请。”
我真在方解衣旁边坐下来后,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种沉默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正式上课。
马克思主义哲学及非自然现象导论这门课就如同它冗长的名字一样,实乃众多课程中放松、助眠之榜首。我等对任课老师最大的尊敬就是拍好ppt记好笔记后再做自己的事情。
我借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幕偷偷看了眼方解衣,发现他甚至连笔记都没有做,而是捏着团似乎是手机挂件的毛绒玩具,好像正在发呆。
那团毛绒玩具越看越像魔法生物,在方解衣手中发出来了一种疑似“叽叽喳喳”的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的杂音里,也听不太清。
我不好打扰方解衣,只好先整理包里凌乱的蓍草棍子。这束蓍草是小时候家里人送的,束绳上面附着翕衍的术法,只是今天出寝室时走得匆忙,没绑束绳就扔进了包里。
束绳将五十蓍草合拢为一枝。待老师让课堂两两小组讨论,方解衣侧过身来时,我正无聊到挥舞蓍草枝戳教材玩,神情或许与痴呆无二。
这种课堂小组讨论,不过是与同桌聊几句风马牛不相干的的天,老师有时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我在方解衣疑惑的注视中放下了蓍草,僵硬地说了声“嗨”。
“我是那个,额……西洋术法实践论的楚汨。”我尴尬地自我介绍道。
方解衣闻言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楚同学你好。”方解衣说,他看向我手中的蓍草,仍然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你的魔杖吗?”
“啊?”我看了看手中的蓍草枝,又看了看方解衣,深刻认识到某部魔幻文学系列小说造成的影响有多么深远,它会让人在看见西洋术法和木棍这两种事物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巫师手中的魔杖,即使这根“魔杖”不具备任何的魔力波动——这应该也是让方解衣疑惑的地方。
于是我开始向方解衣解释西洋术法的实施原理。方解衣似乎听得很认真,那只“叽叽喳喳”乱叫的毛绒团子趁势从他略松开的手中钻了出来,在桌上滚来滚去。
方解衣说:“我为我的刻板印象道歉。”
他讲得十分真诚,且并未让人感到尴尬。我的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补充道:“虽然术法本质上不靠外物催动,但如果这真是一根蕴含魔力的木杖,确实也能加速术法的运行。这样一想,好像和《哈利•波特》也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我取下蓍草枝上的束绳,一堆短得多的木棍轻轻落在桌面上,“如你所见,这是堆不含一点魔力的蓍草枝,占卜用的。”
“先入为主。”方解衣这样评价他方才的猜想,他还晃了晃腰间的小剑,笑道,“就像许多人见到它的第一眼,会问我为什么不用桃木的。”
毛绒团子已经滚到了蓍草旁,我怀疑这试图啃木枝的绒球是一种食草类的魔法生物,就用一个最简单的空间咒语,将它送回了方解衣面前。
现在我可以确定方解衣是真的对西洋术法很感兴趣,因为他看见我施法时,眼中的好奇几乎要实质化了。
邀请方解衣和我一起实验的成功率在蹭蹭上涨,我心中暗喜,终于在下课后开口问道:“那个……同学,你有兴趣和我做个西洋术法相关的实验吗?”
方解衣正站在座位过道旁收拾教材,闻言看向我。
“是这样……”我向方解衣介绍了一番我那要求个体魔法波动、魔力对冲波动和术法融合效果三项数据的中西术法实验。每多讲一个字,我就感觉刚刚才上涨的成功率在逐步下降,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实验耗时且麻烦。
“好吧。”我下意识抓了抓桌上的蓍草枝,“老实讲,这确实有些复杂。”
我正要说“我也不是无偿清人帮忙”的时候,方解衣问道:“第二项‘魔力对冲波动’是指录入我们模拟实战的数据吗?”
“对对对,就是检测我们模拟敌对时双方法力碰撞造成的冲击,。”我忙道,“融合的话就是合作了……那个,同学,你有兴趣吗?”
方解衣竟然点头同意道:“好啊”。
透过方解衣充满兴趣的双眼,我仿佛看到了一篇论证充分的实验报告在朝自己招手。我恨不得十送红军一般握紧方解衣的双手,“虽然实验次数可能会有点多,但我会按时常结算费用的!”
“无偿就行。”方解衣说,“我主要是对第二项实验感兴趣,开学以来一直没有什么模拟对战的机会。”
此时我尚未能从方解衣的话中洞见他战斗狂魔的本质,呜呼哀哉!
我只晓得忙点头答应道:“没问题,没问题,到时候你帮我实验,我陪你练手!”
由于方解衣说今天就可以开始实验,于是我们约在了食堂二楼的小炒餐厅见面,打算边吃饭边聊实验细节,饭后就可以找个地方正式开始。
等我背着测量仪器来到约好的二楼大厅时,方解衣已经提前等着了。
这时候临近饭点,就餐的师生不少。方解衣倒是很显眼,正低头打量着什么。走到方解衣面前,我才发现他身旁的特色菜窗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楼餐厅的当季特色菜不一定具备当季的特色,但一定有我们学校的特色。鉴于特色菜的食材和味道不那么特色,还在正常范围类,大家也就接受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主题菜名。
譬如上一次古代祭祀主题的特色菜,其实就是杂粮蒸饭配烤牛肉,旁边还放了干冰和树枝摆盘,力图营造出禋祀的视觉效果。老实讲,烤牛肉味道十分不错。
但我这次走近特色菜窗口,却受到了极大的视觉冲击:只见窗口伫立着一座用冬瓜肉雕刻的断头人像,下面堆满了自取的玉米南瓜沙拉。疑似番茄汁的红色液体从人像一路倾泄而下,流进玉米沙拉里,甚至还溅了一些在旁边写着“玉米祭祀”(1)的菜品介绍牌上。
方解衣朝我挥了挥手:“楚汨?”
我一边和方解衣打招呼,一边忍不住看他身后那道“玉米祭祀”。
方解衣也顺着回头再看了眼“玉米祭祀”,问道:“你平常也会研究这一类吗?”
我回答道:“虽然我那个专业也不怎么搞理论研究,但西洋术法里毕竟有研究中古巫术的方向嘛,他们不仅研究玉米祭祀,还热衷于玩弄澳洲蚂蚁,将其命名为槐安国原住民,每天守着蚂蚁洞做研究。”
听我在开玩笑,方解衣也笑着说:“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也。”
“谢谢你在饭前省下最后一句(2)。”我看见方解衣有些惊讶的眼神,忍不住道,“我本科的道家经典导读好歹拿了98分。”
吃完饭后,我们就拿着仪器去了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也就是方解衣平常晨练的地方。
小山坡还有个正式的名字,是搞中国古代巫觋研究的那帮子人取的,叫做雩神陂。
雩神陂建了七、八年,大家最早都是“小土坡”、“小土坡”地叫。直到两年前学校翻新旁边的实验楼,居然在地下深处感受到法力波动,随即挖出了几张帛书。接着就有相关领域的教授带着学生们在新出土的帛书里头研究出了古人求雨、祭雨的仪式。于是研究先秦祭祀的那些教授学生就给这里起了个“雩神陂”的名字,还时不时就在这里实地演练,咏诵祝辞。
我顺带将这些杂事讲给方解衣听,说着便到了雩神陂的顶上。
今天是周五,又到了傍晚,学校后山这一片本来就没什么人,约会的小情侣们又都在旁边的林子里。雩神陂上除了我和方解衣,就剩头上那团云。白云悠悠飘着,预备见证一场魔法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