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8-08 来源:书耽 分类:现代 作者:惊蛰流火 主角:景玉 李旭
阴冷潮湿的地室里黑暗无光。
景玉双手被缚,趴在地上,脸色煞白。
腰背上的淤青渗着血珠浸湿衣衫,疼痛蔓延全身。细密冷汗层层冒出,带来津津凉意,让他不禁打起寒颤。
景玉不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多久,还有多久可以出去,只知道在这一片漆黑里,一刻都很难熬。
恒国荆地十几年前曾突发过一场大水,滔滔江浪冲垮堤坝,百姓流离失所,逃往北边州郡,包括富甲一方的景家。
景玉本是随家人翻越岷南山脉,不料部分难民落草为寇,途中加入山匪。
医药世家的人世代行医制药,也积累了不少财富。然而救了一辈子人的景家医者万万没想到,终有一日大难当头,散尽家财也保不住他们的命,竟要变成他人口粮。
景玉永远忘不掉被绑起,关押在那漆黑洞穴中的恐慌和绝望。他们只是一群待宰的牲口,满足另一群牲口的口腹。
“山上动物基本没了,除了树皮野果,就只剩人了。”
匪徒们满眼猩红,口中流涎的盯住他们,就像行走在人间的恶鬼。
“景家医者天下闻名,可是如今大家都饿了,想吃肉,你们知道该怎么医吗?”
匪首哈哈大笑,一刀捅向面前的人,然后拖走。
景玉看着身边亲人一个个变少,然后是自己的父母。他崩溃大哭,但稚嫩孩童没有赢来任何怜悯,反倒是讥笑,直到山洞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景玉那时还小,想不通那帮人为何独留下自己。后来他想通了,因为自己还小,没什么肉……
“王爷……属下知错。属下愿多挨几板子……您能不能别关我了,属下……怕黑……”
幼年恶魇在相似的环境中肆意滋生,景玉蜷曲起身,呢喃自语。
他脑袋越发沉,意识游走在昏睡边缘。
“让我进去!”
“统领,您不能进去。您也知道王府的规矩,没有王爷特许,谁杖刑完都得在地室待上一天,不许人看望,景大人也不例外。”
迷糊间,景玉听见门外似乎有人在吵。
暗卫统领罗颂嗓门一向粗犷,很好辨认。
“小玉,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要是听到请答应我一声!”
看守实在难缠,罗颂只能朝门里破口大喊。
可等待数十息没有回音,他心头一紧,焦急的继续喊,“小玉!你听得到吗!”
依旧没有话语。
“小玉……”
罗颂瞳孔一缩,心里慌乱如麻再也顾不得其他,拔出腰间佩刀撤步闪身到守卫身后,反手击颈又以刀背劈晕欲围上来的几人,动作敏捷迅速。
景家于他有恩,他不能让恩家唯一存世的血脉出现任何意外,哪怕是违了王爷的意。
……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交接班的守卫发现地室里外同僚倒了一地,而地室里受罚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匆忙跑去向自家王爷禀报。
李旭正在荷花池旁赏鱼,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投喂鱼食的手一顿,脸不由自主的沉下。
“再说一遍。”
“景大人……跑了……”守卫颤巍重复,头磕得犹如捣蒜,“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王爷恕罪!”
“景大人明明已经伤势不轻,身体还发热,不知是如何打晕兄弟们跑出去的……”
另一名守卫跟着叩首,慌张解释。
景玉明显不是自己逃的,是被人劫走的。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将李旭的怒火转移到劫狱人身上,谁知李旭扔了鱼食,直接两脚踢在他们身上。
“景玉病了?为何不早报?!”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信不信本王削了你们陪葬!”
暴怒声音接踵而至,被踹翻在地的守卫惊恐相视一眼,俱是不解。
地室里受罚的家臣生病,什么时候需要汇报了?
还有景大人的三长两短……不正是王爷自己下令打的吗?!
“还赖在地上做什么?不快滚去请医师,去暗卫营!”
李旭继续呵斥,见守卫们吓得连滚带爬,连连应是,气越不打一处来。
这些个饭桶在王府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眼力都没有?
暗卫营里那帮混帐有多护景玉,他们看不出来?敢去地室劫人的除了暗卫,还能是谁?
他们平日里脑子是全都被驴踢过吗!!
李旭赶去暗卫营时,罗颂已经跪在门口。
景玉所在的小小休息室里挤满了人,暗卫们在见到自家王爷时齐齐跪下,异口同声的给景玉求情,给罗颂求情。李旭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带着医师进到里面去看景玉。
朴素房间里没有屏风,开门便是一张床,以及一套黄木桌椅。一中年男子正一手搭在景玉手腕上,一手翻他眼皮,面生得很。
没想到罗颂胆敢不顾规矩至此,把外面人请到暗卫营里来,李旭眼角直跳,面目阴沉得可怕。
“去,你去看,让他走。”
他转身对身后的医师吩咐,花白老者旁边的侍卫得令抱拳,同老者一同走上前,将正在看病的郎中驱逐,随后打开药箱忙碌。
李旭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曾离开过床榻方向,静看那张苍白面庞。
景玉本就白皙,如今病中唇无血色,露出来的肌肤上镀着一层细密薄汗,显出几分脆弱。鸦羽长睫无力垂盖,在眼睑上投下一层灰淡,看起来无辜惹怜,李旭不悦蹙眉。
景玉武功不俗,精通数十种兵器。他从小习武且体格一直健朗,现在不过是挨了二十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王爷,大人身上伤无大碍,主要是心症引起的发热。”
“心症?”
老医师恭敬向李旭汇报,李旭疑惑。
“大人从前……大约受到过很大惊吓,所以……”
李旭了然,挥手示意医师下去配药,恍惚间想起景玉……确有心症。
当年荆地水患,李旭跟随当朝的一位老将军历练,恰巧前去岷南山剿匪,救出景家遗留的幼子。
六七岁的男孩因为在漆黑山洞里的恐怖经历而怕黑,还害怕大人。小景玉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双目无神,见到大人就哭,只有十一岁的李旭能近他身,逗他多言几句。
后来景玉逐渐开朗,无处可去,李旭便留他在身边。
李旭原想让宫中太医教景玉医术,延续景医世家,但景玉拒绝。景玉想学武,不及半人高的孩童明明稚气未脱却神情坚毅,说他不想再救人了。景玉说救人无报,他要去杀人,杀坏人。为此景玉曾将自己关在夜晚无灯的屋子里克服心症,从此再未犯过。
李旭以为景玉的心症早已好透,受罚后关他地室也就未上心,不想……
“景玉,你向来乖觉,本王没罚过你。前番让你自领板子不过是想提醒你别有糊涂心思,自毁前程,谁料一打竟病了,倒是叫本王……”
有些内疚……
李旭不自觉的走到床边,伸手掐了掐瓷白脸蛋。
犹在昏睡中的人儿感受到有比自己温度低的触感,轻歪过头本能的贴上去,猫儿撒娇一样蹭了蹭,李旭僵硬在原地。
掌心中窜出的酥痒如一股涓流,又若羽毛一扫而过。李旭干咳,不自在的收回手,似乎无处安放。
“何时这般娇憨……”
他咬牙微愠,可是凤眸柔和,眼尾上扬,化开的笑意含蓄在脸上,完全掩饰不住。
“王爷……”景玉紧接着低唤。
李旭闻言身板一紧,心跳莫名加速,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要被抓包。
“本王在。”
他应了一声,以为景玉要醒,以为醒后要认错,然而弯腰俯身只听清声若蚊蝇的话语。
“王爷……以后您喝酒属下再也不沾边,再也不敢送您回去了。您睡店铺也好,露宿街头也好,属下只在心中默默向天上的爹娘祈祷,护您平安……”
李旭:“……”
身下人没醒,皱了琼鼻带上点点隆音,眼角滑落下几颗晶莹的珠子,模样伤心至极,居然是在梦里记仇……
景玉醒来时发现是在自己的居室,罗颂一脸欣喜的扒在床边,不知守了多久。
“罗大哥?我这是……”
景玉起身,可是腰背上火辣的疼痛牵扯住神经,让他立刻皱了脸,神情有些痛苦。
“小玉,你慢点!热刚退,腰上还有伤,这么着急起来做什么?”
景玉的动作将罗颂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给他拿个软枕垫靠,眼底满是责怪,还有遮不住的心疼。
“王爷……王爷消气了吗?”
景玉彻底清醒后想起自己惹王爷不快,挨过二十板子似乎是晕了,在地室内反思未超过十二个时辰……
“小玉!你还担心王爷,这事明明……”
“韶柯!”
罗颂严厉打断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景玉寻声望去才发现,原来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是暗卫营里最会隐藏气息的韶柯。
韶柯身形消瘦个子高挑,依在窗台边与窗外笔直树干完美融合,只脸上五官冷厉些许,看上去仍然很生气的样子,“统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王爷醉酒只抱着小玉不撒手,酒醒了就打人,小玉也太委屈了!”
说着他走过来,拿了从桌上兑好的茶水递过去,交到景玉手上,“小玉,你怎么能什么都顺着王爷?”
景玉接茶道谢喝了几口,只摇摇头,没说话。
王爷醉酒意识不清,而自己……是清醒的。
大恒王朝的宁亲王李旭,样貌出众武艺超群,在朝廷中势力根基深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王爷。
其实李旭不仅是景玉的救命恩人,还一手提拔了他。李旭带景玉去战场为国杀敌,当暗卫时派他执行的任务基本都是调查,从未有过暗杀。景玉手上没沾过污血,李旭还跟皇帝求了官职,让他摆脱暗卫身份做光明正大的侍卫。
李旭对景玉恩重如山,景玉知道心中敬仰早已变了味道,藏匿多年的情感哪里经得起一点撩拨。王爷醉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清冷凤目里波光婉转,眼稍微红,风流又多情。
景玉没有反抗,顺从的由着李旭上下其手,一夜贪欢。
李旭前两次均未多言,天不亮就走,没有打扰景玉清梦,景玉自是心思旖旎了起来。他以为在王爷心里,自己也许占据了一个小小角落。只是这次,王爷终究发了火,曾经自以为是的侥幸破得稀碎,景玉不想被厌弃,他知道,梦该醒了……
“韶柯,身为暗卫别忘了规矩。”
见韶柯越发不平,罗颂彻底严肃下脸,摆出统领的气势。
王爷并非不通情理,景玉治病的药用得都是最好的,连自己跑去地室里劫人他也未追究,想来大约是有些后悔的。
“小玉,你且宽心养伤,王爷没责怪你。”
罗颂转过头又换了副嘴脸安慰景玉,粗犷音色尽量温和,“小玉,你昏迷这么久肚子肯定饿了,我去叫人拿吃的给你。”
“行行行,别叫人了,这不是有现成的我吗?我去给小玉拿。”
比起填饱景玉肚子,什么情绪都可以先靠边站,韶柯自告奋勇的往外走,却在开门的一瞬撞上一位青袍男子,将之撞倒在地。
“裴公公,您不要紧吧?什么风能把您刮到宁王府来?”
来人是当今陛下的内侍,韶柯赶忙扶人起来。
“老奴来宁王府也不算稀罕,自然是陛下唤景大人入宫,老奴前来通传。”
裴盛方抖抖衣衫扶正帽冠,满脸堆笑的望向景玉,“不知景大人可否随老奴走一趟啊?”
恒国皇宫位于都城中轴偏北,距离宁王府约有半个时辰车程。景玉得裴公公传唤,便收拾好仪装跟随上马车直奔宫门。
恒国皇帝李烨乃先帝三子,登基在位已有五年,仅皇后襄氏育有一子。嫡子本就尊贵,更何况如今宫里皇嗣稀薄。大皇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是大恒江山的储君,景玉万万没想到此番进宫,听到的竟然是皇帝要让他当武太傅,教太子习武。
“皇上……臣……臣没听清……”
涎香袅袅的御殿书房内,明黄珠帘垂下,隔开里面龙纹威严的天颜。景玉跪在台阶之下,头低得更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景侍卫武功高强,朕欲请卿教导炎儿学武。”
李烨重复,声音无喜无怒,听不出任何情绪。
“皇上……太子殿下是大恒的未来,朝廷之内多有身份贵重,武艺高强的大人王亲能为太子师,臣何德何能……”
“朕说你能,你就能。”
“可臣……”
“景卿是不愿吗?”
“不是……皇上,臣只是惶恐……”
“卿无需惶恐,朕看人很准。能将炎儿交给你,朕很放心。”
“可是皇上……太子殿下……才刚满两岁,臣……真的教不了啊……”
景玉苦下脸,头重重扣下,真的快要哭了。
太子纵天纵英才,也才是两岁婴孩。习武最早需要满三岁之后,景玉不知皇上执着将小殿下塞给他是何用意,一时间只以为定是自己前面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皇上,才出这样的难题好寻由头发落。
李烨:“……”
听出跪伏在下面的人话语中带出稍许恐惧和无措,帝王轻抿了唇,略略清声尽量维持住庄重问道,“两岁……不能教吗?”
景玉:“……”
皇上……是真不知道人能几岁习武??
“景大人,圣上问话,您……”
见景玉忽然愣住不回,站在李烨身边的裴盛方出言提醒,却被帝王抬手止住后话。
“既如此,拜师之礼等太子三岁再行,景卿往后可多来宫中看望太子,与炎儿亲近。”
李烨没有改变主意,吩咐了一声让景玉退下,又让另一位公公领他去见太子。
“朕……吓到他了?”
书房内很快就剩下帝王和裴盛方,李烨拿起手边奏折心不在焉的看了一阵,还是不确定的开口询问。
“景大人是王府侍卫,官从从四品,骤得太子太傅头衔,怕是无人不惊,无人不奇。”
裴盛方垂首,缓缓答道。
“朕明白,可是朕……不想再等了。”
李烨叹出一口气合上奏折,盯住景玉之前跪的地方,想起刚刚景玉起身时腰背不稳,眉心皱起似乎在强忍痛苦的样子,心头盘踞上疑惑。
“景侍卫……是不是背上有伤?”
“回圣上,这……老奴没注意。不过前去宁王府请大人时,大人确实尚卧在床。”
“派人去查查景卿的伤,若是五弟待他不好,朕立即调他出来。”
“圣上放心,老奴定会办好。”
裴盛方应是,抬步走下台阶正欲出去,转念想到什么露出为难的神色,“圣上,景大人到底是宁王殿下的侍卫,且跟随宁王多年一直忠心不二,老奴怕……到时殿下不愿放人……”
“此事决定权在景卿,不在五弟。”李烨提眉,摸上手中戴的玉扳指勾了勾唇,笑意印染出得意,“更何况朕能给景卿的,远比五弟能给他的要多得多。”
景玉一头雾水的去到东宫,见到太子正由乳母们带着,骑在小木马上玩木剑。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小的孩子相处,照规矩行过礼后本想就此告退,谁料小太子缠了过来。团儿一般的人儿仰着个小脸,奶声奶气的叫景玉跟他舞剑。
“小殿下真是厉害,这就知道景大人是圣上请来的武太傅,果真父子心性是一处的。”
随行而来的公公拍手称赞,景玉无法推脱,便陪着小太子玩,直到用完午膳方得脱身。
秋季本是风高凉爽,景玉坐在马车里却觉得有些闷热,背上的伤也颠得隐隐作痛,很不舒服。他索性跳下车来打算走回去,只是没想到没走几步听到了呼救声。
大恒都城,天子脚下,也有人敢作恶?
景玉疑惑,循声望去看见一队人正围着两个人。
“本公子的钱袋都在你身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为首的男子打开折扇,神情得意的瞄住中间娇小身影。
这两人虽身着男装,但眉眼妩媚红唇娇艳,过分秀丽的面容再加上矮寻常男子一头的身量,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分明是你栽赃陷害!”
一女子咬牙掷下钱袋护在另一女子身前,恶狠狠的说。
“我初到京城,不想能遇到你们两个毛贼。如今由不得你们狡辩,还是跟我回府受罚吧。”
男子不由分说,示意两侧强行将人押走。
景玉立即推开人群,运起轻功跃至女子面前,抬腿踢翻扑打上来的人。
“你是何人?敢妨碍本公子抓贼!”
男子退后和景玉拉开距离,脸上惊怒交叠。
“在下,景玉。”
景玉冷冷逼视周围,神情凛冽语调森寒,一时倒是震慑住场间众人。
“不过是个侍卫,也敢在本公子面前逞能。”
认出景玉身上官服,男子冷笑。
“在下身居何职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谁,都要遵守大恒例律。她们若真有罪,该交由官府查办,不该公子私自带回去。”
“你是在教我做事?”男子讥讽目露不屑,“你也配?”
“我宁王府的人教你做事,怎么不配?”
低沉音色穿透身后,马蹄由远及近。景玉转过头,见几名王府侍卫簇拥着一匹赤色烈马,而马背上高大的男子眉目如画,华贵锦衣玄裳随风,正是自家王爷李旭。
“王爷。”景玉行礼。
先前跋扈的男子见景玉言行,又联系上刚才的话语,双眼微瞠的望向李旭,领手下慌忙跪拜。
他虽初来京城没多久,但权倾朝野的宁亲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遂身体不由自主的打颤。
李旭径直穿过这群人没理会,下马把景玉扶起来,细长凤眸中倒映他略显苍白的面庞,眉稍一扬,神情明显不快。
“我说进趟宫怎么这么久不回来,原来是伤好了,能去外面英雄救美了。”
“属下知错。”景玉低头。
李旭打量几番确定他确实没伤到,负手睥睨跪了一地的人,声音不怒自威,“国公府小姐就算玩心重一点,女扮男装偷跑出府,也不至于偷你银子。姚公子还当自己是在北疆吗?随便搪塞一个罪行你父帅就能帮你只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