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特罗什卡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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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季师傅,你车里有晕车药吗。”段落蹲在路边给秽物袋打结。阳光太过刺眼,闹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段落觉得自己这时候就像放在蒸笼里的螃蟹,濒临生命危机时全无横行霸道的能力。

“我去找一找。”季存真上了车在驾驶位翻找,段落也可怜兮兮地跟着,像落水者看到了救生圈,燃起了生的希望。

他看着季存真从前座里翻出一个白色的套娃,扭开之后,里面零散地放着药物。段落看到套娃就两眼一黑,不知道是不是命里和这个木制玩具犯冲,见到它就感觉准没好事。

事实证明了他的直觉敏锐。

季存真在套娃药盒里翻找片刻很抱歉地告诉他说,“不好意思,我这没有,我们可能要明天才能买到晕车药了。”

段落泄气地又蹲在了路边,季存真看他可怜,走过去建议到,“您可以等会躺到车上的榻榻米上睡一会,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段落听闻明天才有晕车药,以及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只想摸根烟降降火。但他想起打火机还在行李箱里,身上只有一盒套娃火柴,就赌气似的地放弃了烟草。

他看着水蓝无垠的天和颜料一样白的云彩,指着不远处碧绿高耸的山头问季存真,“你们这的景色都好像windows的开机画面啊。”

季存真低头看着蹲着的,不爽又无聊的段落道,“还好吧。”

段落受不了他这种聊不上天的态度,就找话问道,“那就说说你看这个景色想到什么吧。”

季存真抬起头看了山头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说,“想到起风了。”

段落没听明白追问他,“那个流行歌啊。”

季存真看向远方道,“电影。”

“啊?”段落听的云里雾里,季存真也没打算解释,两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一个人靠着房车站着,一个人蹲在路边,好像吵了架冷战的旅伴,也像中途下车观赏风景的游客。总之都是草原上每天在发生,每天又被遗忘的存在。

段落听从季存真的建议上榻榻米睡了一会,他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胃里翻滚但吐无可吐,头又昏又重。

但所幸这段路程可能变得平坦了些,时间也短了很多,所以下车时他居然只是步履虚浮,并没有想象的卧床不起。

季存真给他指路,要他沿着山坡走上去俯瞰莫尔格勒河,自己在驾驶位的后方翻找出一个提包,脚程很快地跟上了段落。

段落大学念的会计,并没有什么文学上的爱好,他登上山头,凉风一吹,只觉得自己像久旱逢甘的旅人。

极目望去,云朵的阴影和散落的阳光争夺着草原的掌控权,而段落看到的就是他们相争的硕果——光影于草甸上过境的壮丽。

他在山头上发了一会儿呆,就听到耳后有机器嗡嗡的声音。转过身来,一架无人机正对着自己的双眼,再靠近一些可能就会撞上它。

“槽干嘛呢。”段落退后一步骂道。

“旅行合同里赠送的航拍服务。”在他一臂远的季存真慢慢地说道,他把无人机调高了一些命令段落,“打个招呼吧。”

段落看着稳稳飞行的无人机,不知怎的就对看起来很专业的季存真,产生了一些没理由的信赖。

接着他在季存真清晰的口齿下,像听话的家犬一样完成了很多的指令。比如缓慢地抬起手,跟着机器行走,以及对着镜头比一个油腻的心,之类的。反正是段落平日拍照从不会做的举动。

“效果很好。”季存真拍完收起了无人机,露出了很淡很轻的一个笑容。他对着被太阳晒得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段落说道,“想回车里吗?”

段落点点头,自行原路返回了。他走到半山腰,想起季存真那么瘦弱,还拿飞机和相机会不会很麻烦,于是转头向山上看去。

他看到季存真仍然拿着相机在拍远方的一座木刻楞建筑,流光拂过木建筑前的河流,闪出明亮而有生机的光。

段落一时间都看不明白,到底自己是客人,还是季师傅是客人。

季存真拍完从山头下来,显然心情很不错,他看到段落在山脚才点了一根烟,就抱歉地摇摇相机道,“久等了,这都是会剪进您今天的视频里的。”

段落站在山峦的阴影下,点了烟也没怎么抽,任由烟灰慢慢掉落在草地上,他脾气一直不好,也不想花了钱还要受罪,直言直语地说,“我不喜欢等人,再这样就往回开吧,这旅途就算了。”

季存真闻言有一瞬间的慌乱,估计是也没见过这么不通情理的客人。他把相机盖子合上,然后抱着提包无言了一会儿,也没有再想解释,只说了,“好的。”就先行上车了。

午餐前的这一路都是安静的。

只能听到汽车发动的机械声,和风略过车窗细微的响声。段落躺在榻榻米上的心情,就好像骂了自己店里内向的的员工,跟撞在棉花上一样不得劲儿。

他两眼无神地听着季存真泊好车,说了一句,“到了。”对方就再没了别的言语。

段落下车后发现是一片草原群落,他们走进一个典型的景区餐厅。由于毅情,里面几大张圆盘转桌旁空落落的,看起来略感萧条。

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腼腆的蒙古族妇女,她普通话说的不算好,和段落交流困难,全靠季存真给翻译。团餐里包含着两菜一汤,段落随便选择了一些,又问季存真要什么酒水。

季存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谢谢,不用。”

段落的口张开又合上,尴尬地点了一听可乐。

菜走的还算快,清炒了一些牛肉和野菜,称得上简单爽口。

可段落身体不适胃口不好,季存真又被他骂过不好意思放开吃,两人勉勉强强的就像节食的少女,一点点扒拉着米饭。他们虽然都端着大家闺秀的状态,却没有观众,唯独挂画上的成吉思汗目光炯炯地望着这一切,一副了然的样子。

段落看季存真米饭都没吃下半碗,只好先松口道,“季师傅,刚才对不住,我身体不太舒服,讲些气话你不要太在意。”

季存真没想到他会道歉,稍稍愣了一下,拘谨地说道,“不会。”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久远的事情问道,“您还晕车吗。”

“你也不需要用您吧,太生分了,你叫我段哥吧,你几几年的啊。”

季存真说了一个年纪,可把段落吓了一跳,悻悻地说道,“你居然还比我大两岁?那你就喊我段落吧。”

季存真闻言只能点点头说,“好的,段先生。”

段落没太计较他的生疏,开始和他拉家常。问了一些基本问题后,就对季师傅有了很初步的了解。完全是段落字典里的普通市民。

专科学历,性格内向,长相普通。这几个标签很快地贴在了季存真的脑门上,段落估计这也是季存真一辈子给人的印象了。

段落不过脑地和季存真瞎扯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最近没有咖啡喝,就问季存真市内有没有专门的咖啡店。季存真想了想说,“刚才经过海拉尔的时候是有的,或者我们回满洲里也有。就是要等草原之行结束。”

段落闻言叹了口气,说自己没有咖啡不能活下去。

季存真安慰他说,“如果你真想喝咖啡,我车上有速溶的,这个品牌我从小就喝,也蛮好喝的。”

然后季存真就说了一个牌子。

正是段落早上喝了一口就倒掉的俄洛斯品牌。

段落拣了些菜,索然无味地吃上几口就回了房车。

他从房车角落的阴影里,透过明亮的窗,观察着与老板娘告别的季存真,心情颇感复杂。

他对季存真是有些看不上的。

不过是个房车司机,还一副大城市里的文青做派。段落看他,就好像买不起名牌,又想彰显特别的手作人,劣质感中生出些许矫情。

可段落转念又想,季存真最喜欢喝的竟是那种粗糙的咖啡,便冒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同情。

季存真没有段落那样多的心眼,他吃过饭多了一些活力,坐上驾驶位主动问段落道,“段先生,你要不要坐副驾驶,这里比较不容易晕车。”

段落刚觉得他可怜,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就勉强地说,“好吧。”又说“那我帮你一起看看路。”弄得季存真莫名其妙,好像段落才是土生土长的呼伦贝尔人,自己倒是个马路新手了。

车子发动后,季存真依旧目视前方,认认真真地驱车。可段落是个闲不住的。他一会儿问季存真草原的草甸类型,一会儿又问牛羊的种类。远处能看到的问完了,又开始问车里的装饰。

季存真架不住他的小学生风格,想让他闭嘴又怕耽误了生意,只能嗯恩啊啊的附和。

“季师傅怎么拿套娃装药啊,真有创意。”段落实在没得玩了,拿起刚才的套娃药箱一下子转开,所有的药物顷刻间撒了一地。他呆愣了一下,骂了句卧糙,只能勉强地弯腰去捡。

“你别动了,等会我收拾,你躺一会。”季存真看不过去发表了看法。

段落做了坏事心虚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把套娃合上,把错开的图案转到准确的一面,拼出了一个雪白身体,咖色脸蛋的小男孩。

段落端详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套娃和景区的并不一样。上色的每一笔都起落有致,雕刻的刀法圆润清晰,整体配色和谐,装饰上还有闪粉。是一个纯手工的,区别于传统的套娃男孩。

他觉得新鲜,又拿着转了转突然问季存真,“你这个药盒卖吗,我买了。”

季存真闻言有点惊讶,但很快地否定说,“不卖。这是我画的。”

段落不敢相信地与套娃四目相对,他本想问你有这个手艺干嘛还做司机,但又觉得司机可能比手工艺人来钱多,就咽下了调侃,只说,“画的还不错啊。”

段落又盘了一会儿,发现套娃右脸颊有意点了一颗痣。他转脸一看,季师傅脸颊上也有一颗,才恍然大悟道,“哦,这是你的自画像啊。”

季存真点点头难得地笑着说,“中学时和朋友出去玩画的,一人画了一个,然后互相交换了。”

“那这个你自己的怎么还在你手上啊。”段落对着愈看愈像季存真的套娃疑惑道。

季存真被问题哽了一下,段落在他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伤感,但对方还是平静地回复说,“长大后有了罅隙,就换回来了。”

段落用余光扫了一眼抿着嘴唇的季存真,他脑后车窗里的风景一帧帧地闪过,好像被忽略的,抓不住的回忆。而驾驶室的前窗又太过巨大和明亮,使他的落寞在云和光的耀目下无处隐遁。

段落难得地没有再做什么动静,把套娃归回了原处,靠在副驾驶上打起盹来。

到达额尔古纳湿地时,段落晕车的毛病又有些冒头。

季存真在售票处犹豫良久,最终绕不过良心,买了两人的票,跟着段落进了景区。

段落和季存真立在炎炎烈日下等景区的观光车,季存真穿着防晒外套,而段落只穿了白t短裤。阳光烤在他的皮肤上反着白光,胃里的咸水一阵阵地往上泛,段落想这简直是花钱都难买的受罪,比去健身房还要离谱。

观光车开过来,季存真让段落坐在靠边的位置吹风,自己挨着他坐下。

谁知道观光车刚开没多久,段落就着急地比划,要季存真把防晒衣脱给他,季存真以为他要挡风就给了。哪知道段落接过去一股脑地就吐在了防晒衣里。

季存真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看着段落嫌弃地用指尖捏着,把防晒衣扎好,而后吆喝司机师傅停车,把衣服扔在垃圾桶后,还顺便漱了口,才面色苍白地走了回来。

“抱歉,你衣服多少钱,我赔给你。”段落气色很差,他虚弱的拿出手机,想给季存真转账。

季存真脾气再好遇到这种事,也感到了被轻视。段落为了自己的体面,不把自己的衣服当一回事,的确让人愤怒,但在那个情况下,也确实没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季存真憋着气,感觉像是被精神病人袭击了,明明创口很痛又没道理还手,同程的旅客素质很好,也没有嫌弃暂时的停车,段落好像很轻易地被判了无罪。

季存真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干脆就不再理睬段落。

段落看季存真面色不爽,只觉得这个人婆婆妈妈,干脆一口气转了一千块给他,然后扬扬手机说,“怎么样,够你买好几件新的了。”

季存真冷冷地扫了段落一眼,也没收下那一千块钱,转过头去看湿地的风景了。

到达观光口后有很长的一段步行距离。

季存真无言地跟在段落身后走着,脸上没什么情绪。段落在观光车上把中饭,旅途的不爽,对季存真的不满好像全都吐掉了。所以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他看远处的大片乌云和阴沉的天空也觉得壮丽,看到湍急的混浊河水竟然感到了自然的力量。总之他身姿轻盈,颇有劫后余生的得意忘形。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鹿苑景点。因为要收费且没什么特色,所以游客相对少一些。景区门口的音响,放着十年前流行的俄洛斯男高音的单曲,声音撕心裂肺,直穿人的天灵盖。

段落转过头对季存真说,“我魂都吓飞了,这里面的驯鹿真不容易。”

季存真摸了摸鼻子没有理睬他。

段落不甚在意,他被湿地的冷风吹了一路,树林里又没有太阳,方才的狼狈和憋屈全都化为了乌有,兴冲冲地向鹿苑深处走。

还没走到鹿苑,他们就听到远处传来和门口一样的大声惊叫,只是这种尖叫听上去很粗糙。如果外面的尖叫是厉鬼,那里面的就是平民鬼魂,杀伤力不大但让人心烦。

“这是干嘛。”段落有些讨好地问季存真,季存真机械地回答道,“是喊泉。”

“喊泉是什么?”段落疑惑道。

季存真继续没有感情的作答,“对着话筒喊,河里的水会升高,喊的越大,水升的越高。”

“这么好玩。”段落闻言兴冲冲的往喊泉跑。季存真觉得太过幼稚,只是在后面慢慢地走。

等季存真走到喊泉正对面时,着实吓了一跳。他先是听到很稳很低的男声响起,然后声音像爬山一样越升越高,过渡时却很平稳。

与此同时,湖里的水柱也从一人高的长度慢慢升的和对面挂着瀑布的山头平齐了。

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兴奋地念着数据表说,“哇哇哇居然二十多米了!还这么好听的!”

泉水下拿着话筒的段落笔挺地立着,把简陋的游戏设施玩的特别郑重。季存真那一瞬间觉得,段落目中无人的无赖面皮下,还隐藏着一点蠢气。

段落并没有在喊泉喊多久。因为天上飘下了细雨,刮起了大风。风把对面山崖上的瀑布都吹出了轨道,斜飞出去汇成一团团轻飘飘的白雾。

段落看到后笑着大喊,“你看瀑布出轨了。”

季存真嫌他丢人便装作不认识,快步躲到景区唯一的六角型办公楼下躲雨。段落看雨有愈下愈大的势头,也赶紧跟了上去。

由于办公楼很细很高,屋檐又太过窄短,雨下大后两人虽然尽力向里靠了,还是会被溅到雨水。季存真犹豫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伞,倾斜着挡住了雨。

段落看着伞有些不高兴地抱怨,“有伞怎么不打啊刚才。”

季存真低着头,自个儿撑着伞,没有一点往段落那里靠的意思。段落不屑地哼了一声,两人又陷入了冷战。

这时候景区的工作人员从室内走出来,抱着一只被风吹倒的,拴着脚链的孔雀往屋里走,孔雀可能在风中受了惊吓,一直在奋力地挣脱。工作人员忿忿地道,“别动别动,下班了,你还想加班呢。”

段落看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果然只有畜牲才想加班。”

他话音刚落,就迎上了季存真冰冷的目光。段落语气不善地说,“看什么看,没说你。”

季存真握紧了手上的两张门票道,“司机是不用进景区的,我看你是一个人。”

他没说一个人什么,一个人晕车,一个人观光,一个人旅行,反正都一个意思,和那些跟大团的,跟私团的,都不一样。

看过形形色色旅人的季存真又不是傻瓜。

段落闻言后,这才第一次睁大他的桃花眼,看清眼前的这个人。

瘦弱,黝黑,看起来像个学生。但眼神清澈,好像一旁被驯化的,乖巧温顺的鹿。

鹿苑里的鹿面对暴雨,并没有和人一样四处寻找遮蔽,因为他们麻木了。对风雨麻木,对喂草的人麻木,对喊泉的尖叫声麻木。所以它们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帮它们。

但幸运的是他们是驯鹿,还有角,还有很轻微的,反抗的资本。

段落暗暗地,胡乱地想着。不自觉地向季存真的伞下靠了过去。

季存真看段落还算知好歹,给了台阶知道下,于是转着伞也给段落遮挡了一些,问他“下雨了,后面的白桦林还去吗。”

“去啊,都来了干嘛不去,我看这雨下不了多久。”段落脸皮很厚地往里挤了挤,碰到季存真的手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季存真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段落心里大叫不好,对方大概率也是个弯的,自己之后还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让对方落些非分之想。

季存真看着漫天的乌云,总担心这雨还会下。他倒霉的事和人遇到的多,但少有像段落这么麻烦的。他暗想着接下来的景点,哪个都不再自作多情陪他进了,惹事生非的人就活该孤独。

两人各怀心思地躲了一阵雨,待下小了一点之后,就继续向更深处的白桦林进发。段落淋着小雨走在前面,季存真打伞走在后面,远远看去,就是两位毫无干系的游客。

想要观赏白桦林还得过一架桥。刚下完雨,河水涨的很高,就在桥下几公分的位置,季存真担忧雨再下一些,两人回程可能会变得困难。

但段落不觉得,他这会儿仍感觉飘飘然。不管他住在南方的清水市还是康平县,都没有这样大型的天然氧吧。

他把手机递给季存真说,“帮我和磅礴的浑水合个影。”

季存真不太情愿地接过手机。他看段落嘴角一撇,眉毛一扬,一副看淡人间的高人样貌。他靠坐在桥栏上,姿态随意。身后是遮天蔽日的乌云和广阔而匆忙的河水,段落站在画面里确实有一种不屑于风暴的恣意。

就在季存真都不得不感叹,这个人确实长的还可以的时候,段落摆着看似洒脱的动作低声道,“快抓拍,要低调自然的帅,不能做作,我要发朋友圈的。”

季存真闻言再看段落,就好比看到卫生等级为c的外卖小作坊。是那种把包装整出花,他都不会吃的店。

段落拍完照要过手机,对照片仔细看了看,不禁暗暗感叹同类的审美。确实把自己拍得肩宽腿长,还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

他给季存真比了大拇指道,“你挺有艺术细胞的。”

季存真摇摇头,好像被称赞过太多次无所谓地说,“喜欢摄影。”

两人过了桥,终于走到了白桦林。

林间有两条路,一条人多,一条没人。段落问季存真走哪条。

季存真也没来过湿地腹地,他仰头看标识写着白桦林方向,就说,“路标显示的这条路。”他指着没有人的那条路说。

这时候天上又掉下来几滴雨,段落并没有在意,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水珠说,“那就听你的,但我猜两边应该都能看到白桦林。”

季存真没理他,只是把伞打得更低了一点,他听到伞面上的敲击声愈发密集,还是建议说,“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段落没有回头依然冒着雨往树林深处走,他摇摇手说,“你不是有伞,怕什么啊。”

季存真只能无言跟进。

暴雨是在他们走到白桦林园区的入口时倾泻下来的。

白桦树树干的浅白色和上面密密麻麻的黑眼,都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成了潮湿的灰。雨幕渐渐的密集到看不清树叶的形状,只剩满目模糊的绿和雨帘的白。

季存真把背包背到侧面护着,把雨伞打的更低,提高了一些声音问前方被淋的睁不开眼的段落说,“还走吗?回去吧!”又说,“伞可以一起打啊。”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前面高高的身影折回脚步,而后自己的伞柄被人接过去,伞也被举高了很多。段落皱着眉说,“能一起打你早说啊。”

季存真莫名其妙道,“我没不带你打啊。”

段落在狼狈的遭遇之下,不再坚守那套“与同类保持距离,否则会被爱上”的歪理了,他把伞往季存真的方向偏了偏,但由于身高差的缘故,季存真靠外的那侧肩头还是全淋湿了,他看起来有些冷和可怜。但比起段落的落汤鸡程度是小巫见大巫,所以段落全当没看到。

这一阵的雨太大,两人只是挪动几步,都会更加潮湿几分。掌伞的段落干脆停住回程的步伐,找了个两人都勉强遮住的角度,抵抗大雨的围困。

段落微微颔首,与季存真面对面站着,季存真的头顶刚好到他的鼻尖。段落非常害怕嘴唇会靠上他的发丝,所以尽量维护着两人间微妙的距离。

他看着微微低头似乎有些羞涩的季存真,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最后顿悟出古代男人全部都是社牛的结论。才拜过堂,红盖头掀开还是陌生人,就得立马洞房花烛夜,这要多强大的沟通能力啊。自己只是和季存真共撑一把伞都这么尴尬了,要是桐床共枕...那画面他简直不敢想象。

面对不合他口味的季存真,段落倒是把自己约陌生床半时张口就来的“宝贝”忘了个一干二净。

季存真可不知道段落这么封建,自己低个头居然被误会成新娘行为。他体质不算好,又怕冷,就离段落近了一点,而且靠的越近,自己的背包就不会淋雨,也不会坏了他的单反相机。

他其实还有些担心房车内层的窗户没关,回去后渗水又要忙碌,所以一忧心,不自觉又往伞里靠了靠。

段落惶恐地撑着伞,季存真的鼻息一远一近地呼在他脖颈间,伞外那杂乱的雨声就像敲在了他的心上,一下重一下轻的,弄得人好生慌张。

雨过了最猛烈的几分钟开始转小,段落的伞也打的完全偏向了季存真那一边,自己由于单方面的躲避,背上早就湿透了。

雨势小了一些两人就开始艰难地挪动,移动到来时拍照的桥边时,几乎就完全停了。

段落骂着娘从伞下走出来,像狗洗完澡一样甩甩头说,“老子真的就无语。”

季存真这时才看到他全身都湿地厉害,特别是后背已经能拧出水来,他生出一些没必要的歉疚说,“谢谢你打伞啊。”

“别了,好好玩一趟又遇上雨,真晦气。”段落皱着眉把自己的t恤扭到变形,烦躁地说。

季存真闻言,方才突生的愧疚就像骤停的雨,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心道不是你一心要往白桦林跑,不然现在在湿地亭子里赏雨也不算坏事。

他收起伞,看着桥下快漫上来的河水说,“要淹了。”又说,“快回去换衣服吧。”

段落别无选择地点点头,跟着季存真回程。他们又坐上观光车,段落依然坐在靠边吹风的位置,只是由于有人先上来,季存真没有再挨着他,他觉得有些庆幸。

车子飞快地向出口行驶,湿地虽然没有了刚来时的蓝天白云,但被完整地冲洗了一遍。山脊的线条完完全全地露出来,像是水墨画里的皴笔。天灰而远,像是毛笔侧锋沾了淡墨晕染开去。

来时有多热烈,离开就有多冷清。

季存真在后座撑着脑袋想着,又偷偷看了前面的段落一眼。

段落这一天过得很漫长。他回到房车没有先换衣服,而是从包里拿出药盒,吃了一颗碳酸锂。他喝水吞药的时候季存真问他,“感冒药吗?”

段落看了看药盒,不置可否地说,“算是吧。”

季存真点点头没有多问,从房车车厢里拿了一件t恤,回到驾驶室换了。

他换衣服的时候没有关后车厢的窗,所以段落看到了他瘦而黑的身材。段落想也不是有意看到的,就很无耻地多看了一会儿。

他发现季师傅后背左肩的位置有一串纹身数字和几个字母,跟据段落多年的经验猜测,无非是男友生日或者父母生日这样的普通图案。但他还是没忍住嘴贱问了一句,“季师傅你还有纹身啊,纹的什么啊。”

季存真刚穿戴整齐,知道换衣服没关窗被人看到了有些不好意思,他也被雨水弄得有点糊涂,就直接说道,“是经纬度的坐标。”

段落闻言生出一些好奇心,他边换衣服边问,“哪里的坐标啊。”

季存真转过头本想回答他,但看段落赤着上身,脸一下就涨红了起来。他赶紧转身回去,又瞥了几眼车内后视镜说,“是...满洲里的坐标。”

段落知他看到了,没说什么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不在乎地问道,“满洲里哪里的坐标啊。”

季存真支支吾吾地说,“是我高中的坐标。”他等段落穿好了才回过头补充说,“本来想洗掉,但洗了一次太痛了,就算了。”

“哦。”段落闻言点点头,他看出季存真在见过自己的身材后,有了一点聊天的想法。但他偏不想让他的色心得逞,他根本看不上这样的。

于是段落懒懒地说,“知道了,你开车吧。我睡了,到蒙古包时再叫我。”

睡眠有的时候就好比灵感,并不是你想要他就会乖乖听话地来。

段落当然是想睡的,但季存真那块瘦削的肩胛,那个洗了一遍有点模糊的纹身,那种被忽视后失落的眼神,都像准备演说前的幻灯片,不停地在他脑海中闪回重播。

段落在榻榻米上辗转好久,最终一个鲤鱼打挺叫了句“停车”,结束了季存真头顶窸窸窣窣的噪音折磨。

段落烦躁地从后车厢转移到副驾驶,季存真开着广播继续驱车,也确实和这个看起来心烦意乱的客人没什么好说的。

广播里在放“跨世纪流行歌曲专栏”。

主持人用油滑又甜美的声音,介绍了一首这几年被翻唱烂了的摇滚乐,段落刚好听过又会唱,他反正是乐于显摆的人,从前奏开始就一直跟唱。直到唱着“don’t Break my heart ,再次温柔,不愿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这一段时,声音变得特别大,把开车的寄存真吓了一跳。季存真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觉得滑稽,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广播又接着放了好几首九十年代到两千年的流行乐,这个时段两人年纪都还小,很多歌也没听过。段落也消停了很多,季存真落得耳根清净。

在许许多多陌生又耳熟的音乐之后,段落已经听乏了,开始转为批判现在广播行业的无聊。季存真暗想你又不是这个媒介的客户群体,操的哪门子的心。但又念及段落冰火两重天的脾气,懒得和他斤斤计较。

段落又絮絮叨叨了一会儿,气氛也被疲软的旋律弄得懒洋洋的。这时广播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她娓娓而谈道,“那么,跨世纪的主题要接近尾声了,就让我们以千禧年发行的一首《天黑黑》来结束今天的节目,祝大家出行顺利,心情愉快。”

段落心里暗道,真是令人无语的压轴,跨世纪本来这么一个万众期待的大喜事,她以天黑黑来结尾,真是好不吉利。

但等前奏出来,段落还是用手在腿上敲起节拍,毕竟这首歌是他少有的听过的几首。他听到歌词唱起,“我爱上一个让我奋不顾身的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的时候,戏谑地看向季存真说,“你听这里好突兀啊,刚才还那么平稳安静的。一下子变得好激动。”

他本意是期待着季存真的附和,或是没有观点的应对。但当他转过头看驾驶位的时候,却发现季存真正在流泪。

这个举动来得太突然,他自己似乎也没料到,所以显得模样尴尬。他害怕丢人,微红的双眼不住地眨,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笨拙的举动并没有使泪水回笼,反而使更多的泪涌现出来。泪水静静地滑过脸颊,又落在他紧扣的衬衫衣领里。

段落确实被震撼住了,他最见不得人哭,但又无措于此情此景能说些什么。他们不是什么亲近关系,他们才认识一天,甚至是在旅程结束后,转眼就忘了脸和姓名的关系。

所以段落只是虚空地张了张嘴,最后默默地瞥过了头去,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车开到蒙古包大营时天阴沉沉的,草原不再是晴空万里下蓬勃的绿,而是呈现一种闷闷的灰色。天与草的郁郁延伸到远方,蒙古包的亮白色被衬得老旧和惨淡。

段落原本想象能够坐在蒙古包的落地窗前,仰躺着看漫天繁星。但今天别说有没有星了,单单晚上不下雨都是一种庆幸。

而且蒙古包也不似宣传图上看到的传统朴素,全是用水泥糊的墙,生生造成了蒙古包的模样。窸窸窣窣的门帘后,用的是扎扎实实的防盗门,比段落自己家的看起来还要结实。

他推着行李走进蒙古包,先见到的是头顶的橘金色帐幕,而后就是典型的酒店标间式摆设,只是多了一扇圆弧的落地窗。一扇看上去一片混沌且全然无趣的窗景。

季存真帮段落提了一个小包,他把包放下就叮嘱段落,一会儿去大帐里吃完饭,夜里还有篝火晚会也值得一看。他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但段落喊住了他。

“你晚上住哪啊?”段落叼着烟靠在单人床上,眼神迷离地看着季存真道。

“房车。”季存真诚实地答道。

“睡这吧,反正有两张床。”段落指指另一张床说,“房车里多憋屈。”

“谢谢,不必了。”季存真知他是好意,但并没有承受的意思,他看起来像写字楼里应付工作快下班的白领,也像学校里打下课铃前脚底抹油的学生。

“那我请你吃顿饭总行吧。你开车一天也辛苦了,我们七点大帐里见吧。”段落看上去还算诚恳,他把烟抽完,又对寄存真说,“别拒绝了,这偏远地方你也没别的可以吃。”

季存真只得无奈地同意下来。他确实很饿,但又觉得大帐里的物价太高,不如在车里吃一个早餐面包来的划算。既然段落愿意慷慨解囊,他也没有太过生分的必要。

段落去大帐前洗了澡,由于降雨的缘故天气有些转凉,他就换了一套清爽的卫衣和休闲裤。没想到导致了季存真在大帐里见到他,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段落冷哼一声,对自己的魅力表示肯定的同时又觉得季存真特别肤浅。

大帐就是一个巨型的蒙古包,大约有百来平米。头上的金色吊顶像放在屋里的太阳,过于炫目和耀眼。段落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在清水市的高级餐厅买月饼,一般的月饼陈列盒也是蒙古包一样圆形,里面垫着和这里的吊顶布一样材质的绸缎。这让段落看大帐就像一个巨型的,不那么精致的月饼盒。

段落讨厌月饼,讨厌中秋,更讨厌和家人团聚。所以他对季存真说,“你照经验点两个菜,吃完我们速速走人。”

季存真点点头,他也没兴趣呆在大帐里和段落做情感交流。但作为经验人士他还是中肯地建议道,“菜还是你来点,这里晚上会有点餐送歌的活动,你吃饭,他就对你唱草原乐曲。”

“这么好?”段落闻言又来了兴致,他看看大帐前方,确实有一个半圆的简陋舞台,因为没有别的装饰,连草台班子都算不上。舞台边有穿着蒙古服饰的男孩女孩,大致是一会儿表演的艺人。

不一会儿热场便开始了。穿着常服的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了舞台。他熟练地与餐桌前的朋友们问了好,然后伸出手向餐桌的中央笔画道,“这首歌送给我们亲爱的五号桌,首都来的朋友,祝他们阖家幸福,一首《呼伦贝尔大草原》献给大家。”

这时候一位穿着蒙古族服饰的男孩子站了出来,那浑圆醇厚的唱腔充分地显示出他对这首歌的熟练。段落看得乐呵,他对季存真说,“有意思,我们要不要也点歌啊。”

“好像是可以点歌的”季存真对段落点点头道,“但要买全羊或者买酒才能加点。”他想了想如果段落点歌买羊买酒,自己也可以有一点抽成,所以他没有一棍子拍死段落作乱的想法。

“那点呗,我今天刚好受了风寒需要喝酒。”段落无所谓地道。他先点了一首免费歌曲,蒙古族女孩对他深情高歌了一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后来场上的宾客越来越多,艺人们忙的焦头烂额,他们又唱又跳,还要弹着马头琴讲奉承的话。段落要了一小壶马奶酒,兴致很高地喝完后,又来了一瓶度数不低的当地白酒。

他酒喝的快,点歌的频率又高,唱歌的小哥对他是又爱又怕。爱他开酒赚钱,怕他总要自己唱不会唱的流行歌曲。段落喜欢看他不知所措左右为难地模样。他到后面喝的高了,点歌的服务生都不敢到他那边去,怕他发酒疯殃及无辜。其他在座的宾客倒不以为意,全当看了场笑话。

当段落摇晃着身体站起来,点着季存真的鼻子对他笑着说,“老子也要唱首歌给你听。”于是左摇右摆地走向舞台,把准备结束演出的艺人们吓了一跳。他一把夺过主持人的话筒开始鬼哭狼嚎,模样难看得季存真都不忍心看。

他撕心裂肺地唱“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又突然转身,对着季存真的方向愤怒地吼道,“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他发挥出了在喊泉时的十二分力,震的音响都失了真。所剩不多的宾客们先是被吓坏了,反应过来后又争着起哄给他喝倒彩,就为他这首唱得荒诞的《天黑黑》。

季存真站在远离是非的人群外,无言地看着。他听到这首歌先是感到羞愤和诧异,但见段落的丑态百出,又不知怎的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个人在角落里笑得癫,笑得痴。他笑段落,也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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