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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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将就着在祠堂睡了一夜。天将亮时得了姜煜的报信才支起身体重新跪好,父亲宿醉将醒,没精力再教训我,我便得了自由。

回房冲了澡换了衣衫,我便试图往宫里去。刚出府门,一道靛蓝色的身影从墙角闪出,拦在了我身前。

时隔多年,我再见到这张脸时仍然会心惊。

上一世,我们二十六岁的时候,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是我们羁绊最深的时候。那时候我帮他扳倒晋阳,他拥我入怀,一次一次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一生一世……是了,果然只有一生一世。

可现在,看到他这副潦倒落魄的模样,不由唏嘘。

“末将见过郡王。”我不咸不淡地对他行了个礼。

他点头受了礼,又道:“可否进去详谈?”

“末将有要事在身,郡王若有事情,还请下次……”

“是去见他吗?”他打断了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说话,一来我同晋阳的关系到底是个秘密,二来此事与他无关,我不想跟他讨论。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罢。”我退了一步。

他不依不饶,“你确定,要在这里谈?”

我将他引进门,带到廊下,四下无人。

“可以说了吗?”

他脸色苍白,说话声音嘶哑,眼下青黑,走路还有些踉跄,看来在宫门外头的那一夜,他也不好受。

“阿焕,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跪上神山为你求药的人是我,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不一样?

上一世,他冒领了晋阳的功劳,得了我的一生相许。

可是他回报给我什么?

他给了我两大一小三具棺椁,给了我家破人亡,给我了永无止境的欺瞒利用,给了我刺入心口的一柄钢刀。

每每想起,都都是锥心之恨。

可我对晋阳的相许,不只在于他为我求药,而是他待我一片赤诚。

而晋华……我到底没有他的皇位重要,他需要我的时候可以将我捧上天,但若是我动摇到他的地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诛杀。

我不欲与他纠缠,只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前日,他封了一位姜妃,不是你吗?”晋华瞪着我,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哈哈,”我笑道,“姜焕男儿之身,如何能得封妃荣耀。郡王说笑了,我是将军,不是姜妃。”

“阿焕,”他苦涩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谎。”

晋华自是懂我的,不然前世也不能将我骗得那样惨。

他继续道:“你要就这样同他在一处?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只是一时新鲜,他能懂什么?等他腻了,他便会选妃充实他的三宫六院,为他开枝散叶绵延后嗣。”

他试图抓我的手,我后退一步,叫他扑了个空,他急切道:“只有我,只有我是真的心悦你,阿焕,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从前……从前是我不好,我太软弱了,我总是犹犹豫豫,才叫你伤了心,我……”

他素来擅长示弱,前世便是如此,他越示弱,便引得我越心疼他,越想为他挡去一切风浪,甚至在床笫之事上,都让他。

“郡王,”我打断了他,“您误会了,我不喜欢您,末将同陛下也只是君臣关系,请您谨言慎行,不要出言不逊,冒犯君上。”

一时新鲜?

充实后宫开枝散叶?

这不就是上一世晋华做的事情吗?

他虽不曾立后,却选了许多位低位妃嫔,我吃醋,我生气,他却告诉我,他是皇帝,万里江山,百年基业,不能无人继承。

“若是你能生,我自然不需要她们。”那时他是这样说的。

我的确不能生。

我若是能生,谁来为他打下这片土地。

我不欲与他多言,叫了人送他出去,便转身离开。

这一世,晋华很是潦倒。

前世因着我常常带他上战场,他靠着军功,在晋阳即位之前便封了五珠亲王,在诸皇子中甚为得意。

今生我刻意疏远于他,亲近晋阳,直到现在,他仍然只是郡王。

父亲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我趋炎附势,常常敲打。

而那夜他跪在宫门外,只是做戏。

不只是因为我,也是因为晋阳让他督办赈灾,可他手下出了蛀虫,贪了赈灾的银两。他虽不是主犯,但到底有御下不严之责。

这件事闹得民怨沸腾,他深恐晋阳斥责他,贬了他的王位,便亲来请罪。

挑了这么个日子,不过是顺便来膈应膈应我。

还没走进未央宫的大门,就听到里头传出的争吵声。我凑近听了一耳朵,隐约是当朝太后和晋阳在争执,本不欲理会,可里头越吵越凶,丝毫没有止息之意。

我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劝架。

方走近了些,便察觉一件物什朝我飞来,我敏捷闪过,那东西在五步之外落下,清脆地碎了一地。

晋阳气得满脸通红,那花瓶就是他掷出去的。孙福执着拂尘低着脑袋,畏畏缩缩地把自己塞在角落里。

“臣拜见太后娘娘,拜见陛下。微臣不知太后在此,擅闯入内,有失礼仪,请太后娘娘责罚。”

因着我曾以身挡箭救了晋阳一命,又为晋阳拿下了登基后的第一场大捷,稳住了他的帝位,太后娘娘对我也还算是看重。

她敛了怒意,道:“将军请起。”

我谢了恩后才起身,规规矩矩地低头垂目,恭谨道:“陛下宣臣进宫商议西北军防之事,既然太后娘娘与陛下也有要事相商,臣去外头候着便是。”

太后娘娘出身名门,年轻时性子高傲又护子,如今虽仍有些急躁,却是个极知道轻重的。

果不其然,我在门外候了不过半柱香,便有小宫女跑出来,去请太后步辇了。

我再度进了门,晋阳从里间探出个小脑袋,悄悄看了眼我的脸色,又垂了头理亏地不敢说话。

孙福执着拂尘,小步趋行出去了,并贴心地为我们带上了门。

晋阳拽着纱帘犹豫了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地转身钻回了内室,他熟练地找到了放在书柜角落的戒尺,低着头抿着唇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什么。

紧跟着再度蹲下身,似乎想将戒尺放回去。

“咳”

他赶紧把刚脱手的戒尺又抓了回来,不会走路一般地小步挪到桌边,撅着屁股趴好,手里还牢牢抓着戒尺,小脑袋埋进宽大的衣袖间,耳朵尖却已经悄悄红起来。

我不由失笑,原来,还知道自己错了呀。

晋阳也是被宠惯了的,偶尔任性也是寻常,只是大节无亏便好。但他也是皇帝,千万双眼睛盯着他,须得更谨言慎行,因此我时常提点,也免不得教训些许。

“先起来。”我拍了拍他的身后,手感柔软,弹性极好,“到底怎么了?”

他站起了身,两只小手在身前绞来绞去,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只道:“焕哥哥,我错了,你罚我吧。”

不肯说。

我轻易接过他手里的戒尺,随手撇到一旁,将人揽进怀中,他就这么软软地靠在我身上,一言不发。

“受委屈了?”

他轻哼了一声,撩人的小鼻音激得我有些心猿意马。在祠堂跪了半夜,这会儿佳人在怀,倒真有些困倦。

可太后明显被气得不轻,我并不打算由他轻易糊弄过去。

“到底怎么了?”

他在我怀里蹭了蹭,相当不满地嘟囔着:“母后……逼我立后。”

晋阳如今已经成年,立后本是理所应当。晋阳曾以国事为由多番拒绝,太后今日突然发难,大抵也是因着姜妃之故。

“我错了……”他小声说。

本是个玩笑,事情也做得隐秘。所谓姜妃,只不过是叫孙福悄悄带着轿子去接了我一遭,走的也是暗路。没有金册金宝,没有昭告天下。

可晋华知道,太后也知道了。

看来是晋阳身边漏了口风,但此人绝不是贴身伺候的那几位,不然,太后就该知道,所谓姜妃,正是胆敢犯上作乱的姜小将军。

想着我方才是给岳母大人磕了个头,心情便有些复杂。

但这顿教训他是逃不过的。

我坐在案边,将他拉进怀里,他老老实实地埋头趴着一动不动,我撩起他的外袍,解了他的外裤连带着亵裤一同褪到膝盖以下,两团雪白的嫩肉顺势蹦了出来。

他恢复能力不错,上次被我掐出的指痕已经无影无踪。

他自己拿戒尺,便是知道此番错得不轻。可明知是错,还要一犯再犯,实在不能轻饶。

黑檀木戒尺份量不轻,我掂量了一阵后,三成力抽在他身后,他疼得身子一缩,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身后迅速肿起一道鲜红的宽痕,瞧着可怜得很。

“错在哪了?”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地从衣袖之间传出,“我……不该轻易下谕旨,闹得人尽皆知,我错了,焕哥哥罚我吧。”

我被他一口一个“焕哥哥”叫得心都化了,险些要将他抱回怀里好生哄着,但我很快压下了这个念头,又是一下砸在他的身后,这下愈发不舍得用力,连声响都不如上一记清脆。白软的臀肉弹了弹,跟着又肿了起来。

“还有呢?”

“我……”他声音有些沙哑,不似先前清甜软糯,“我不该同母后争执,我错了。”

“嗯。”至于他身边的那只眼睛,就由我来解决,“晋阳自己说,罚多少?”

我一贯不会多罚他,可他此番是明知故犯。

晋阳垂着头,一时半会也似拿不定主意。

(被屏重发)

我没有催促,晋阳虽然是娇生惯养大的,但从来没仗着我宠他耍小性子逃罚,他埋着头思索了一阵子,才道:“晋阳不该同母妃争执,惹母妃生气,晋阳知错,晋阳请焕哥哥罚四十戒尺。”

这个数目倒是合情合理。

“还有奏折要批吗?”

他伏在我膝上,点了点头,“嗯。”

“既如此,先罚二十,余的记下,日后再罚。”

他明显有些雀跃,却暗自压下,攥着小拳头深深低着头,“那焕哥哥可得记牢了。”我时常爽约,他起初还会冲动,教训了一次后便学乖了,但仍然会耍些小脾气,时常要人哄着,再后来愈发地聚少离多,他便习惯了,也不再发脾气。

毕竟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弥足珍贵。

我单手按在他背上,他窸窸窣窣挪了几下,将小pi股撅得更高更方便我动手。

板子不轻,落下便是一道醒目的肿痕,晋阳嫩得豆腐似的,软肉随着板子起落,来回翻飞。

身后就那么大一片地方,五六戒尺后便无可避免地重叠,晋阳耐不住痛,小爪子不由自主地抓上我的衣摆,随后的每一戒尺落下,他都忍不住绷紧身体,发出低低的呜咽。

二十下很快打完,他身后肿得像刚熟的桃子,诱人得很。我给他揉了揉伤,才把人扶起来,他坐在我腿上,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泪痕未干。

我吻去他的泪痕,又揉了揉他软乎乎的脑袋,他顺势低下头,靠在我肩上。

“疼吗?”

他哼哼唧唧地摇了摇头。

我顺势将手伸进他的中衣,轻抚着他的脊背,还好,没出什么汗,不用急着换衣裳。

最初我是不喜欢陪着他批阅奏章的,我毕竟是外臣,最好还是避讳着些。可晋阳不乐意,我在宫禁之中也没旁的地方好去,只好随便找本书一边看着一边远远陪他。

他今日挨了打,跪坐都坐不踏实,左摇右晃地扭个不停,我轻咳了几声以作提醒,他立即绷紧了身子半点儿不敢动,可怜巴巴地告饶:“焕哥哥……”

“嗯…”我正看到要紧处,阵型关窍未明,连头都没抬,只应了一声,“批完了?”

“还没有。”他蔫蔫地应了声。

我合上书,一边在脑海中复盘阵型,一边起了身,帮他剪了烛芯,再朝炉中添了一勺龙涎香。我站在他身后,轻轻按摩着他的肩颈,“晋阳累了?”

他自己抬手揉着太阳穴,仰着脑袋靠在我小腹上,笑道:“良人添香在侧,不觉疲累。”又朝我伸出胳膊,“焕哥哥抱。”

我托着他的大腿抱起他,他像只乖巧的兔子,软绵绵热乎乎地靠在我肩头,双臂紧紧抱着我的脖子。

“只许抱一会会,晋阳还有奏章要批呢。”我抱着他,在殿内缓缓踱步,晋阳不沉,抱在怀里软软的,衣衫上淡淡的熏香气味,很好闻。

批完奏章时,晋阳已经昏昏欲睡。

我将他抱回龙榻,替他换了寝衣,再放下幔帐,这些事我已经做得很熟练。我背后还有伤,虽不算严重,但为了不让晋阳发现,也只能省着劲缓缓躺下。

我才与他并排着躺下,晋阳却迷迷糊糊地摸回了我怀里,长发披散在我的胸口,低着头轻轻蹭着,发出呢喃不清的鼻音。

“怎么了?”我也有些困了,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他窸窸窣窣地摸索着,勾上我的大腿,磨磨蹭蹭地压到我身上,后背的伤更严重地碾压上床板,我微仰了头,咬牙忍过第一波疼痛,待渐渐适应了,我才掐掐他软乎乎的小脸,“怎么了?”

周遭漆黑一片,他手指隔着一层单衣在我肩头来回划着圈,许久,他才支支吾吾道:“想……想要……”

若殿内掌了灯,必能瞧见他如今红似飞霞的脸色。

他靠在我怀里,脱了力气般地,低低地喘着气。

“焕哥哥……”

“嗯……”

“你……是不是受伤了?”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个谎,“没有。”

他立即从我身上爬起来,摸索着就要下床,我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人捞回来,“很晚了,睡吧。”

“我不信,你又骗我,我去掌灯,我要亲眼看看。”

“我没事。”他没多少力气,却还是拼命挣扎着,我将他揉回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点小伤,明天就好了。”

他委屈巴巴地扭着身子,似乎想从我怀里逃脱,“焕哥哥坏死了,焕哥哥撒谎,焕哥哥说过了,只要受伤,一定会告诉晋阳的。”

我的确对他有过承诺,只是多半时候不曾守诺。在边关,若是皮肉小伤,我会在写军报时附上私信,但若真的伤筋动骨,我只会只字不提。

好在回京时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只留下几道疤痕。晋阳没见过战场狼烟,自然分不清轻伤和重伤留下的疤痕有什么区别,常常轻易被我蒙过。

他闹得没完,我只好放开他。他光着脚哒哒哒跑去点了蜡烛,又翻了伤药出来,要给我上药。

我无奈,只好听他的话,老老实实趴好。

他一边取了药膏轻轻地帮我敷上,一边极不满意地念叨着:“焕哥哥又骗我,不行……我得记下来。从现在算起,这是焕哥哥第一次骗我,等攒够了数,我要……我要……”

他也想不出来他要什么,他是天之骄子,他什么都有了。

他想要的,无非是我天天陪着他。

可他不敢说。

我踏着熹微晨光出了宫。

晋阳还要早朝,天不亮时便在我怀里迷迷糊糊睁了眼,比我平日起床练功的时辰还要早半刻。

昨日的伤肿成了几道僵痕,我打得不重,只是晋阳皮肉娇弱,伤痕更明显些。我拿药膏帮他揉了伤,再帮他更衣。龙袍事先用龙涎香熏过,正好能压盖伤药的气味。

“膝盖还疼吗?”

“不疼了。”

“累吗?”

我为他挽了长发,瞧他还有些迷糊犯困,又用薄荷脑油帮他按了按太阳穴。

“不累。”他手里还捧着本书在看,“朝政有丞相和御史大夫,武事有太尉和大司马,太傅虽啰嗦些,但也是忠直之臣。有良臣辅佐,倒也不需我烦忧太多。更何况,有焕哥哥在,晋阳更是开心。”

我不由想起前世,晋华时常抱怨,朝事繁多,众臣不服,令他焦头烂额,现在想想,大抵这就是人心向背。

谁能想到,他眼中的不成气候的小娃娃,在这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反倒比他如鱼得水得多。

他做皇帝前便时常郁郁不得志,做皇帝后也未见得多几分开怀。他常常同我说,丞相不认可他的治国方略,太尉疏懒,三公九卿之中,甚至有许多拖病告老者。

他常常向我诉说他的艰难,众臣不拥立,叔伯兄弟不理睬,那些助他夺位的人颐指气使,更不会给他好脸色。而我,我位极人臣,却成了过街老鼠,无人不恨,无人不骂。幼年时的所有好友,都与我割袍断义,死生不见。

但我并不在意了。

那时我觉得,我大仇得报,从此后再无依恋羁绊。除了晋华,他的情况实在很糟糕,他焦虑、急躁,夜夜不得安枕,灌下去多少安神汤都没有效用。

所以他求我,攻打霄月,收复丢了近百年的西方失地。

他想要不世之功,来巩固他的帝位。

忆及此,我只觉眼前昏花,一时间几乎稳不住身形。晋阳立即站起身来,用身体支撑着我让我借力,“焕哥哥,你……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御医?”

“不必。”我深吸了几口气后,才觉得灵台清明。一睁眼便对上晋阳担忧的眼神,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前世,竟死在了我的手上。

我到底做了多少恶事……

我也不知我是如何浑浑噩噩地随着孙福走暗道出了宫,只觉得这路越走越长,像是没有尽头。

“将军!将军……”

我被他这几声杀鸡一样的尖叫吵得头疼,再睁开眼睛时,膝盖已经坠到了地上,唯独单手撑着墙壁,不让自己倒下。我胸口巨沸,翻腾不休,喉间瞬间涌上一股腥甜,赤红的血液在地下积了一滩。

“不必……不必大惊小怪。”

我借着他的搀扶,缓缓站起身,一口血吐出来,胸口里的积淤瞬间缓解,连吐纳之间都轻松了许多。

几次呼吸后我便恢复了正常,“不许告诉陛下。”

他有些犹豫,正欲开口再劝,却被我一句话挡了回去,“出任何事都由我担待,你只当你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口血吐得蹊跷,吐完后也不觉有什么异常。我没急着就医,怕父亲发现,便急赶着回了府。

府门口照例有郭虞守着,一看便知大事不妙。

父亲在后花园下棋,陪着他的,是——晋华!

我早已暗中对府中诸人下令,绝不可迎晋华入府,他又是如何攀上了父亲?心里,是否又藏着什么坏招?

“跪下!”

我才走到凉亭前,边听父亲一声怒喝,只好生生止住脚步,撩袍跪下。膝盖硌上清晨冰凉坚硬的鹅卵石,我忍不住皱了眉。

我艰难挤出一个笑:“臣拜见郡王,问父亲安好。父亲好早,不知父亲有何指教?”

晋华落了一子,笑道:“晨间露凉,将军也别让阿焕跪着了,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谈便是。”

父亲脸上却是凛若寒冰,“你昨夜又去了哪里?”

“我……”

“想清楚再答!”

我并不怕被责罚,可事关晋阳的名誉,关乎他作为皇帝的一世声名,床笫之间的事,本就与他人无关,即便史册留名,晋阳也不在乎。

可我在乎。

我既死过一次,便不再怕声名狼藉。

可我好容易重活一世,便不能让晋阳留下半分骂名。

“昨日,陛下召臣入宫,商议边防之事。”

“噢。”父亲的神情,显然是不信,“你们商议了什么?”

“此事尚未定夺。且,军防之事,乃是要务,请父亲恕罪,儿子不能讲。”

“你!”

一枚黑子凌空而至,我侧过头,坚硬石子擦过颧骨,打得我脸上一麻。

“逆子!”他骂道。

“将军,将军喜怒。”晋华按下他还欲再掷的手,“军机要务,阿焕不肯讲,也是寻常。晋阳亲近阿焕,看重阿焕,将军应当高兴才是。”

他故意的!

父亲一贯不喜我太过于亲近皇权,他这话看着是为我开脱,实则更是坐实我谄媚陛下,拱起父亲的怒火,他到底想干什么!

“来人,传家法!”

我膝盖硌得生疼,却无暇去想即将落到身上的鞭子。往日我与晋阳私下会面,从不会有人知晓,可这两次都被父亲抓个正着,且显然晋华也是知情的。

显然是出了内鬼。

且这个内鬼应当是晋华的人。毕竟,从当下的情状看来,父亲并不知道我同晋阳的关系。若他知道,只怕在府门口便将我打死了。

是时候要将晋阳身边的人清理一番了。

今日只是这般小打小闹的床笫之事,即便真有人胡言乱语,我便将其诛杀,再不济我一人将此事担下,我身败名裂事小,只要不毁了晋阳一世英名便罢。可若来日,来日传出的若是国事要务,更甚至,若有人敢在晋阳的饮食汤药上动手脚,我绝不允许!

“咻——啪——”

鞭响在我身后炸开,勉强拉回了我的心神。

“儿子知错,求父亲重罚。”我咬着牙道。

看来,日后要再见晋阳,得换条门路了。

下一鞭却落得更重,我清楚听到衣衫撕裂的声响,身后如同热油泼过,却还是能忍受的疼。

只要忍,只要捱过去,只要我闭口不言。即便父亲误会我媚上讨宠,即便父亲以为我懦弱、不敢再上战场,都不打紧。

姜焕永远都是姜家最利的一把刀,也永远是卫护着晋阳最坚硬的一块盾。

“姜伯父,姜伯父,您三思啊!”晋华慌忙从凉亭里跑了出来,双手托住了父亲的手腕,“阿焕纵使有错,您且与他慢慢地说,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当心伤着自己的身子。”

父亲即便恼我,也不可能太拂晋华的面子,暂且收了鞭子,压着怒火问:“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我自然辩无可辩。

“回禀父亲,儿子真的只是在同陛下商议边防之事,不敢欺瞒。”

“好,那为父命你自请戍守北境,你肯不肯?”

我咬牙道:“儿子肯。”

“倘或陛下不允呢?”

我无话可答。这些年来,我的确在有意避战。大梁不止姜氏一家武臣,战事并非都压在我们身上,但若情势所需,我亦从未退缩过。晋阳甚至想将禁军统领一职交托于我,以便我能常驻帝都,与他相守,可出于种种原因,我不能接受。

“若陛下不允,你便挂印离去,从此远走北境,再不入帝都。我姜家宁可养一个废物,也绝不养谗臣!”

“儿子不肯!姜家没有逃兵,儿子也不是谗臣,请父亲明查!”

我的抗拒消磨了他最后的耐性,他不顾晋华的劝阻,一把将人拂到一边,鞭子落得又快又狠。

家法本不止长鞭,还有藤杖和毛竹板子。只不过我过了十四岁后,再没得过毛竹板子的殊荣,多半是挨藤杖。而这鞭子里绞了银丝,韧性十足,凶狠异常,是用来对待大逆之子的。

长鞭破空而下,几下便撕裂衣衫,再落下时,没了布料遮挡,便凶蛮地撕裂皮肉。不用看也知道,一鞭下去,便是一道大张的血痕,即便我受伤已成家常便饭,也难捱这样的酷刑。

我揪紧了衣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父亲的耐心已被耗尽,我不能再激起他的怒火。

可这样的惩罚实在太过酷烈,鲜血顺着长鞭甩落,滴滴溅在地面,我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渐渐弯下身子。

“跪直了!”

更狠更烈的一鞭落在层层累叠得伤痕之上,打得我呼吸都乱了几节,喉间也涌上一股腥甜,我强行咽下,双手死死掐着腿侧,逼着自己跪直身体。

“儿子……知错……”

“不必再言!”

隐约听得晋华又劝了几句,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总是那个样子,语气软软的,哄着劝着,却埋藏着最毒的心思。

到后来,我只听得到鞭响,每一声鞭响都让我不自主地瑟缩,却只能跪直身体,硬生生承受下来。

这场惩罚,竟像是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我摔倒了多少次,不知道我爬起来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磕破了头,又吐了一口血……

到最后,父亲扔了鞭子,负气离去。

“你给我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我伏在地上,手臂不住颤抖,却没办法撑起身体。

“阿焕!阿焕!你怎么样!”晋华慌忙来扶我,可我满身是伤,他想扶我都无处下手。

我披着这一身破布衣衫,鲜血滴滴答答地落着,每走一步都疼。晋华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几次想要扶我,却被我不顾忌身上有伤强行甩开。

直到我强撑着身子在祠堂跪下,他才好言劝道:“你便告诉了姜伯父,不成吗?”

“姜氏是臣,您是郡王,家父不敢担您一声伯父。”我眼前昏花一片,只怕稍一放松便要栽倒下去。

“你与晋阳之间,便不能断了吗?”

“陛下是君,我是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急道:“你以为你能瞒多久,若有朝一日,伯父当真知道了,你又当如何?阿焕,我是在关心你,我不忍你受这样的伤,你不明白吗?”

“老子打儿子,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咬了牙,艰难地扬起头跪直,“至于郡王的关心,姜焕福薄,承受不起。”

可以料想我的后背一定是衣衫尽裂、惨不忍睹,这样跪在祖宗面前,实在是有失敬意。

我身后皮肉撕裂,一路走过来,一步一牵扯,疼得冷汗淋漓。汗水顺着额头一路流到眼角,蜇得眼睛火辣辣地生疼。

思过。

从哪里开始反思呢?

有了前世的教训,我今生远离晋华,远离争斗,甚至试图远离帝都。可我实在找不出理由劝服父亲举家搬迁,更不敢一人远走。只好留在帝都,再做打算。

起初我并没有想过同晋阳有什么牵扯。直到大皇子李晋安,也就是庆王殿下得了世子,我们全家去王府道贺。

那时我刚赢下一场胜仗,不必再将战功移花接木让给晋华,我在帝都之中也算是新贵翘楚,炙手可热。

席间许多人来灌我的酒,我素来不嗜酒,身上还带着伤,今生更是如杯弓蛇影,半点不敢失去清醒和理智。薄醉之后,我便寻了借口出去吹风。

王府的小厮很是体贴,一路领着我躲开人多的前院,带我去了安静的小花园,扶着我坐在凉亭里,甚至贴心地为我奉上了饮酒汤。

我当时还有些疑虑,难道是我对帝都的局势把控失误,连素来不喜争斗闲云野鹤的庆王殿下,也对我有意拉拢?

不然为何独独将我拉到这座僻静院落,总不能是想一碗药汤送我上西天吧。

“焕……焕哥哥!”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彼时还是太子殿下的晋阳。

重生将近一年,我在帝都待的时间拢共不过三个月,也自然没多少机会见到晋阳。我对他始终怀有愧意,前世他为我求药,几乎跪坏了一双膝盖,他没有害死我的家人,我却一直疑心他,乃至于将他从帝位拉了下来,最终害了他的性命。

我杀过很多人,可我始终无法忘掉,在天牢最底层,他伸出枯瘦的手臂,试图拉住我的一片衣角,试图告诉我,不是他……

可我没有听。

他救过我一命,我却亲手送他下黄泉。

天底下怎能有我这样毒蝎心肠的蠢货!

“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免了。”他快步上前扶住我,“你喝酒了。”

我稳住微晃的身形,“微臣失礼,请太子殿下恕罪。”

“不是不是…”他赶紧否认,“我……我听说……你,你受伤了,我……”

他耳朵红了个透,话也结结巴巴地说不全,难怪前世即便登上帝位也掌不住这江山。

命运就是这么任性。有些人明明只是庸才,却要将重担强压到他身上,反误了卿卿性命。有些人,明明有志气,却只配拥有最贫瘠的土壤,没有肥料,没有水,没有阳光,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

他最终没办法把话说完,往我手里塞了个冰凉的瓷瓶,就转身一溜烟跑了。

是伤药,皇宫里特制的伤药。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听说我受了伤,特意来送药的。

而后,是一次剿匪过后,陛下在宫中宴请我姜氏父子,饭毕,陛下留父亲说话,遣我去陪诸皇子习武射箭。

半路上便遇到了藏在暗巷里抹眼泪的晋阳,一边的小太监无奈地催促着,晋阳只是一边抹着泪一边可怜巴巴地说不去,不想去。

我上前一问,才知道这千尊万贵的小太子因着没能答出太傅的问题,挨了手板,现下一双软乎乎的手掌肿得通红,严重的地方已经泛了青,自然不愿意同兄长们一起射箭。

我瞧他哭得可怜,实在狠不下心转身离去,只好拿出随身的帕子帮他擦了眼泪,进宫限制颇多,没有药,只能半蹲着帮他揉了揉肿得可怜的手掌,“呼呼就不痛了。”

我在家也常常这么哄姜煜,显然这一招对晋阳也颇为管用。

当时我哪知道这小团子的心思,否则,我也不会亲自教他挽弓射箭,帮他赢了他的几位兄长。

我本只是想哄小晋阳开心,谁知落在旁人眼里,我已成为了太子一党,实在荒谬。

一件披风落在我肩上,打断了我的思绪。晋华在我身边半蹲下,用绢子擦去我额上的冷汗。

“阿焕,别折磨自己了。”他温言劝道。

挨打实在是个费力气的活,忍疼耗了我不少力气,现下只觉得喉咙干哑,几乎要冒出火来,可按规矩,受罚的人是无福享受食水的。

“殿下,这是姜氏的祠堂,您在这里,不合适。”

罚跪本不是个难捱的惩罚,比起挨鞭子要温和得多,我无意自苦,膝下垫了蒲团,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待遇。

可到底是肉体凡胎,直挺挺跪上几个时辰后,全身的肌肉都酸痛起来,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脊背不得不尽力绷直,无可避免地扯到伤口,到后来几乎疼到麻木。

驻守北境……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可晋阳一定不允。

当年同他在一起,是我没有把持住,事后我也曾后悔过,晋阳一颗心扑在我身上,对立后封妃都没了兴趣,长此下去,江山后继无人,国祚无望,我岂不是要连累晋阳做千古罪人,遭万世唾骂?

或许我离开几年,他会渐渐淡了,便忘了我们之间的荒唐,回归到每一个帝王都该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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