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子又把竹马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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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一边的男祭司捏着羽毛笔奋笔疾书。

一缕口涎从女祭司生着皱纹的嘴角淌下,她的全身似乎只剩唇舌在运动,四肢不自觉地偶尔抽动一下,目光茫然而空洞。

察美亚断续吐出的词语似在梦呓,伊斯维尔有时几乎听不清她在念什么,有时却被她猛然提高的声音吓一跳。与之前的几次一样,他开始还尝试着直接解读神谕,到后来不得不放弃,完全依赖充作翻译的男祭司了。

当伊斯维尔觉得腿开始酸痛的时候,察美亚终于恢复了神志。她接过另一名男祭司递来的手帕揩拭嘴角,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内殿的小门,而她衣服的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了。

然而他们依然不能离去。先前记录的男祭司将羊皮纸递给另外一人,由他负责誊写神谕。伊斯维尔盯着他晃动的笔杆,几乎也要像女祭司一般意识远去。

待精灵终于放下笔,将誊抄好的神谕转交给另一名男祭司——察美尔神庙的男祭司起码有四名——,便开始宣读神谕。

“我忠实的孩子们,你们过去一年的成就十分合我心意。诚实之光笼罩你们,卑劣之矛永不现世,愿你欣欣向荣,智慧之人……”

男祭司的声音像白水一样平淡,而最后阿特亚里斯接过封存好的神谕,三人离开神庙。

进入神庙是在中午,而现在已经日落西山,伊斯维尔几乎饿软了腿。幸而他们不必要当日返回王宫,而是在梦尼山脚的旅店暂息。

不知为何,伊斯维尔觉得旅店内也有着神庙内部焚香的气味,浓郁绵长,但总有一丝不愿改变的古老迟迟不去。

******

刚下过一场雨,群山笼了一块乳白的纱,窈窕身姿在清澈而潮湿的空气中随着雾气缓缓流动。迷蒙中传出清脆的鸟鸣,像在呼唤太阳——但太阳终究没有露面,这是阴天。

乌斯托尔长老的住处距梦尼山不远,伊斯维尔于是借机去探望他。

替他开门的是塞尔卡,乌斯托尔的养子。见到伊斯维尔,他露出苦恼与宽慰并存的复杂神色:“您来了,殿下。”

“父亲从祭祀回来之后身体愈加虚弱了,连站立都成问题,也吃得很少,”塞尔卡领着伊斯维尔穿过几道攀着常春藤枝的门,越向前,他的声音更轻,“我劝过他考虑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参加祭祀,但他执意要去。最近说胡话的时候也多了,总是说想见……您。”

“那样的时候把我叫过来就可以了,”伊斯维尔温声道,“如果我的拜访能让长老舒服些,陛下也不会介意的。”

“这又怎么行呢……”塞尔卡叹口气,推开虚掩的一道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房间拉着窗帘,这是乌斯托尔的习惯。长老经历过五百年前的大浩劫,那场灾难除了夺走他的妻子与儿子以外,也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包括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拉紧窗帘,仅留一扇门让光进出。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有谁走进来,床上的精灵动了动,挪动身体,把眼睛露出被褥,小心观察来人。看到伊斯维尔,他缓缓掀开被子,向他伸出手去,喃喃道:“伯恩?是伯恩来了吗?”

“嗯,是我。”伊斯维尔柔声道。

“啊啊,殿下……”他声音颤抖,手也跟着发颤,“您来了怎么不和我提前说一声呢?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说着就想叫人,被伊斯维尔抬手制止了:“我更想跟您聊聊天,长老。”

精灵长老布满细纹的嘴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任伊斯维尔帮他调整好靠垫,在他坐下之后握住了男孩的手。

如果光看手,乌斯托尔简直不像一个精灵。老人粗糙僵硬的手满是青筋,指甲厚实而龟裂了,老茧在指腹、掌心耀武扬威,伊斯维尔柔软的手与之碰触,有些痒。

“魔法练习得怎么样了?您很有天赋,但我身体太差,已经教不了您了。提莎小姐是位很好的老师,虽然严厉了些,对您也有好处的……”

他用拇指摩挲着王子细嫩的手背,语调是在聊天,目光却分明是在追忆。

乌斯托尔不变地谈起以前的诺德,和伊斯维尔分享一些长老们——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从未见过的——的趣事,并说阿特亚里斯是位可靠的精灵,要与他好好相处。

或许是青春和往事一道驻足,再经过时间的美化,那个时期的诺德也就成了乌斯托尔心里任何美景都难以匹敌的人间仙境。

乌斯托尔念叨一阵,在伊斯维尔的帮助下喝了几口水,终于感觉疲惫,想要休息了。

每逢这个时候,伊斯维尔都会趁机推开窗户,好让长老呼吸一下诺德的新鲜空气。“您想看看外面吗?我把窗帘拉开——”

“不!不可以!”乌斯托尔突然用一种沙哑而压抑的声音尖叫起来,那是刻意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又极度激动的人才能发出的绝望的嘶喊,这让伊斯维尔吓了一跳,“他们会发现你的!不能拉窗帘,不能开灯!他们会发现你!他们会带走你!他们会砍掉你的手脚,对你施加鞭笞酷刑,会用滚烫的烙铁刺你……”

他缩成一团,身体不自然地抽搐,牙齿打颤,呼吸急促,被褥被他挣扎着爬下床的手脚带到地上。

老人极力支起上身,用极其微弱的力道推搡着伊斯维尔:“你现在走,快走!别让他们抓到你!走得越远越好……不要管我!不要回头!”

伊斯维尔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样的反应乌斯托尔以前从未有过,他也不能够让老人就这样倒在地上,只能尽量将乌斯托尔扶回床上,小心安抚。

“没事的,他们发现不了我,这里很安全,他们都走了,”伊斯维尔掂量着词句,倒了一杯茶递给长老,“您喝点水吧。”

而乌斯托尔推开他的手,坚持道:“你需要现在就离开!他们迟早会回来的!”

伊斯维尔只能允道:“好,那我走了……您要保重。”

他走到门前,又被长老叫住了。

“这个项链,您拿去,”老人拽下脖子上的饰物,交给伊斯维尔,“有了它您就不用怕了。女神会保佑您的。”

伊斯维尔接过项链,目光复杂,但最终仍是点头,离开了房间。

那天伊斯维尔给尤卢撒写了一封长信,他觉得必须要写点什么给他的朋友才行。精灵王子没有途径把信寄给密林里的男孩,但若要等待哥莱瓦来取信时再下笔,那就来不及了。

伊斯维尔在信里提到了吟游诗人,他非常希望尤卢撒也能够观赏一次吟游诗人的表演,但那天之后诗人便再没出现。

遗憾的是最近几天伊斯维尔都不能去盖敏了。而关于神谕与乌斯托尔长老,他只是匆匆几笔带过,他认为这不是什么能够宣扬的事。

当天傍晚伊斯维尔就收到了尤卢撒的信。他的口吻较之前那次自在了很多,甚至谈到了他的家人——母亲捷琳。男孩在信里形容她是一个“啰嗦麻烦的人”,但伊斯维尔分明觉得他很喜欢她。

精灵在信中附上几片巨龙的鳞片,这是他今天在集市上看到的。尤卢撒说不定会喜欢——他隐约觉得他的新朋友并不是一个善于,或者说乐于表达自己真实意志的人。

******

这天是伊斯维尔每周去凯戴隆长老住处学习剑术的日子。

凯戴隆长老有一个爱好,收藏金属器具。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在提到他心爱的小玩意儿时却会眯起他严肃的眼睛,用欢快的语调详细地介绍每一件金属器的属性、用途、年龄等信息。

大到座钟、窗棂,小到戒指、餐具,他甚至专门为他的宝贝们开辟了一个房间,并定期修护。他自己也钻研金属器的制作,可以说,如果他不摆弄摆弄那些小玩意儿,他的一天就是不完整的。

除了第一美男子的称号,隆纳迪翁作为诺德技术最好的金属器工匠也声名在外,对于金属魔法的天赋与潜心制作的品格使他能够轻松搞定最坚硬的矿石。

他曾经离开诺德森林远游,据说拜过矮人、人类和其它善于打造金属器的工匠为师,他的手法,糅合了精灵的精巧、矮人的粗放、人类的智慧等一切优点。

唯一遗憾的是他十分秉持“慢工细活”的理念,制器的速度极慢,而且一天中必要抽出一点时间接触自然以寻找灵感,因此就算是王室和长老也很少向隆纳迪翁发出订单,唯有凯戴隆与其保持密切的交往。

休瑞是隆纳迪翁的胞弟,时常会跟随他四处采风,也经常和伊斯维尔碰面。凯戴隆作为伊斯维尔的剑术老师,就会逮着机会让与伊斯维尔年纪相仿的休瑞担任陪练。

伊斯维尔到的时候休瑞正在擦拭刀具。他们的练习多用木剑,真剑只是偶尔使用。伊斯维尔猜测他在课前擦拭刀具多是为缓解紧张。

“下午好,王子殿下。”看到伊斯维尔,休瑞放下刀具,恭敬地行了一礼。

******

伊斯维尔侧身避过休瑞刺来的剑尖,旁偏几步顺势绊住他的腿,趁他失去平衡的瞬间扭住他的胳膊,将剑一把夺过。

“我又输了……真不愧是殿下。”休瑞坐在地上,苦笑地揉着胳膊。

伊斯维尔一言不发,只保持着微笑把他拉了起来。

奥伦妲在他们训练的时候到了,一直坐在一边观看,这时候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裙,走过来递给伊斯维尔一块手帕。

手帕洁白干净,被规整地叠成方形,角落绣一枚精巧的粉色小花,扑鼻而来一股清雅的香气。

“您的剑术又进步了,”她笑道,“听长老说弓箭是您最擅长的武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识过了。”

“正巧我想看看殿下上周的训练成果,”凯戴隆道,拍拍伊斯维尔的肩,“您觉得呢?”

伊斯维尔用手帕的一角揩净额上的汗珠,将它叠好收起:“当然。只是怕要出丑了。”

这显然是自谦,因为直到最后一支箭,伊斯维尔也没有出丑。他使弓箭的水平已经相当高了,如果不是活动的靶子,他基本能顺利射中中心,只是偶尔会偏上几寸。

“您真厉害,什么都做得很好,”休瑞在休息时间悄悄感慨,“如果我能像您一样就好了。”

他向和侍女谈笑的奥伦妲投去憧憬的目光,脸颊悄悄红了。他转过脸去,却对上伊斯维尔的目光,那清澈的蓝眼睛直把他看得头皮发麻:“不,殿下,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当然不会和您争的……呃,请您不要想太多……”

“您误会了,”伊斯维尔无奈道,他只是对休瑞的感情有些好奇,“我想说,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只是每个方面都涉猎一点,却并不精通。我相信您能在所爱的领域做到极致的——毕竟,隆纳迪翁先生是位奇才,而你们有着不相上下的坚韧品性。”

“啊,您……”休瑞的脸上有震惊与感动相互交织,他猛地站起身,语气激动,“我不会辜负您的期待的!我一定会制成胜于哥哥的最好的作品!”

“你有这样的志向,我很欣慰。”

清润的嗓音让休瑞全身一震,他僵硬地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讪讪道:“哥哥。”

伊斯维尔循声望去,隆纳迪翁站在门前,手里提着他的工具包。他向伊斯维尔行礼,歉意道:“我很抱歉,因为工作没有第一时间来问候您。请原谅我的无礼,殿下。”

伊斯维尔摇头表示毫不在意,道:“如果这也算无礼,那这种无礼真要多些才好。”

隆纳迪翁微微一笑,转向凯戴隆:“机械鸟已经修理好了,长老。这种金属质地较脆,您观赏的时候需要注意它的连接处。还有什么问题,请随时来找我。”

凯戴隆点头,严肃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笑意:“多谢,隆纳迪翁。”

今天的练习基本结束,隆纳迪翁也带着休瑞告辞了。伊斯维尔谢绝了奥伦妲一起用下午茶的邀请,毕竟,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完成。

******

伊斯维尔大概知道奥伦妲频繁来看他练剑的原因,无非是提莎长老的主张。他在饭后与阿特亚里斯说起这事时,精灵王罕见地笑出了声。

“提莎长老啊……她总是这样操心,我们当时也吃了不少苦头。”阿特亚里斯笑道。

“我们?”

“对,”阿特亚里斯点头,用柔和的目光望着伊斯维尔,“我,吉尔薇拉,还有……亚希伯恩。当时提莎长老负责教授我们魔法课程,同时也是吉尔薇拉的导师,和现在的奥伦妲一样。亚希伯恩则是住在王宫。我……”

他吐出一个伊斯维尔不甚熟悉的名字:“我由契布曼长老照顾。”

阿特亚里斯和吉尔薇拉很少提及十年战争之前的故事。这场开始于精灵新历前十一年的大战由赛拿族发起,精灵族遭到洗劫。那场战争延续了十年,故称“十年战争”。

也正因此,阿特亚里斯领导的王国成为世上仅存的精灵族部落,精灵从此再未以真实面目示人。大多数经历过那场浩劫的精灵早已闭门不出,他们对赛拿族的恐惧已经达到闻之色变的地步。

亚希伯恩是当时的王子,与乌斯托尔长老关系很好,于战乱中去世。历代精灵王的画像都被挂在王宫的长廊,而亚希伯恩是其间唯一一位王子。

伊斯维尔曾长久地观察过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像是洞察一切,沉稳却又带着活力。比起自己,他认为亚希伯恩和阿特亚里斯相似得多,但目光更为柔和与纯真——那是他在十年战争之前的模样。

而“契布曼”这个名字伊斯维尔有所耳闻,它与乌斯托尔、提莎一道被银色的墨水记录在历代长老的名册上,其后记载了他去世的年份与日期。但在此之前,阿特亚里斯从未主动提起过他。

阿特亚里斯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谷,仿佛是在凝望着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又像想到了什么乐事一样笑起来:“那时候,提莎长老会尽力给亚希伯恩和吉尔薇拉制造独处时间,就像现在的你和奥伦妲一样。亚希伯恩也和你一样,苦恼得要命。

“亚希伯恩……同样是精灵王族,他却比我优秀多了。他独特的才能是整个王室也无法取代的。他坚毅正直,有徒手与猛兽搏斗的勇气,却也怀着山泉一样的温柔与纯真。

“他爱每一个子民,不论他是王族,是水精灵,土精灵,亦或是树精灵……他是威严又雄才大略的领导者,只要有他在场,每一名精灵都会对胜利充满信心。

“我大概永远不能像他那般的优秀。如果精灵的王是他,现在的诺德将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吧。”

伊斯维尔仔细听着,又注意到阿特亚里斯正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戒指。他想到乌斯托尔的项链,于是问:“阿塔,乌斯托尔长老的项链是……?”

阿特亚里斯一顿,问:“怎么问起这个?”

伊斯维尔便把前不久他探望乌斯托尔时对方的反常告诉了阿特亚里斯。尽管他已经把这件事告知了医师,但依旧不太放心。

阿特亚里斯沉吟片刻,道:“我也很久没有去探望过长老了。”

他没有回答伊斯维尔的问题,反而道:“你觉得奥伦妲怎么样?”

其实提莎曾多次旁敲侧击地提醒阿特亚里斯尽早举办伊斯维尔和奥伦妲的订婚仪式,而阿特亚里斯总以事务太忙为由延后此事,时至今日伊斯维尔还没有听见过订婚的半点响动。

伊斯维尔沉默片刻,回道:“她很好。”

当然,如果能把“精灵王子准未婚妻”的身份去掉就更好了。

阿特亚里斯点头,对这个在所有人都适用的回答似乎没什么意见,又问:“那提莎长老呢?”

说实话,伊斯维尔对提莎最深的印象竟是她那边的食物。不知是提莎自身的口味与众不同还是厨师的缘故,她那边的饭菜少盐少油少糖,要在那儿吃上一顿,伊斯维尔甚至更宁愿去生啃青草,那样还来的更方便。

当然,伊斯维尔对提莎本人并没有什么大的不满意,只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她。

阿特亚里斯却似乎误解了王子沉默的含义,将胳膊搭在他的肩上,道:“她并不坏,只是在履行作为一名长老的职责,不过方法确实过于偏激了。你也不要想太多。”

“……我明白。”

时间不早,而他们今日确实聊得有些久了。阿特亚里斯先行离开,而伊斯维尔久久凝望着精灵王方才凝视过的山谷,似乎想从中窥探他们的过去。

而他注定是不能成功的。他希望看到的东西与远处的山谷如出一辙,都被笼罩在沉沉的迷雾之中。

“你平常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呢?”伊斯维尔问尤卢撒。

他们和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聊着天。

男孩把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拨开。

“也没什么,看一点书,做个木雕,最多的时候是帮妈妈侍弄药草和她饲养的动物和魔兽,采野菜,捕猎。然后……嗯,”他吹了声口哨,密林鸽从树叶间钻出来,扑扇着翅膀停到他的胳膊上,男孩挠了挠它的羽毛,它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伺候这家伙。你呢?”

得知伊斯维尔学习魔法和剑术,尤卢撒突然兴奋起来,墨绿色的眼睛发亮:“魔法?你会魔法?”

伊斯维尔点头,他有些意外尤卢撒会这么激动。毕竟,在精灵族,魔法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每个精灵都会一点,区别只在于种类和强度。

在尤卢撒的请求下,伊斯维尔给他演示了催生——他所练习的木属基础魔法。他指尖一勾,他们头顶上悬挂的一个小花苞便抖了一抖,淡粉色的花瓣舒展开,颤颤巍巍地开出一朵花来。

尤卢撒踮起脚尖,凑近观察那朵小花,发出惊讶的赞叹。

“你也会剑术咯?”尤卢撒回头问,正好对上伊斯维尔的眼睛。

“会一点。”伊斯维尔保守道。

“真厉害,”尤卢撒感叹道,“我也想学魔法,但是书上写的什么三系九属的,我一点儿都学不会,就算我妈妈教我也没用。我照着那些书上说的做,把几种草药混在一起打碎,用草药汁画成法阵,念一串咒语,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学习魔法是有时间的,”伊斯维尔安慰道,“可能过两年你就可以自如地使用了。”

“或许吧。”尤卢撒耸一耸肩,语气间也没有很失落。

伊斯维尔想到自己的礼物,于是问:“那个龙的鳞片,怎么样了?”

“哦,那个啊,”尤卢撒笑起来,“你居然还真买了!它真的很漂亮,在蜡烛的光下面有点透明,还会发亮!我放起来了,那个可不能让我妈妈看到。”

伊斯维尔跟着笑:“那个也是很好的药材。”

这时候哥莱瓦飞过来,试图停在尤卢撒头上,被他挥手赶走后竟直扑向伊斯维尔,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顺走了精灵头上的发饰。精灵的头发披散开来,又被鸟爪一搅和,乱糟糟地堆在头上。

“喂,哥莱瓦!把那东西放下!”尤卢撒冲密林鸽喊道。然而密林鸽耍起了脾气,头也没回地钻入林间,还撅起屁股排出一摊鸟粪。

尤卢撒拔腿追上,伊斯维尔胡乱捋了几下头发,跟上尤卢撒的脚步。

“他为什么拿我的发饰?”伊斯维尔边跑边问。

“他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我妈妈也总是吃他的苦,”尤卢撒“啧”了一声,“这家伙,回去要好好教训他。”

他瞥见树枝上悠然梳理羽毛的密林鸽,绕到树后三两下爬上树干,一把将迅速张开翅膀意欲逃跑的家伙抓住。发饰从鸟爪间掉落在地,伊斯维尔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尤卢撒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戳了两下哥莱瓦扑腾不已的翅膀:“很能干嘛你?知道拿人家东西了?”

他戳了几下,哥莱瓦就不动了,反用黑色的眼珠子无辜地盯着尤卢撒。

“别装,”他让密林鸽停在自己胳膊上,理顺它被弄乱的羽毛,这回它倒是乖乖地没跑,“罚你一顿不准吃肉。”

伊斯维尔好笑地看着他们两个,一边试图把自己的头发重新编好。

尤卢撒扭头过来,看到伊斯维尔的模样后一愣,嘴角一瞬间上扬。他转过身想掩饰笑意,但肩膀依然颤动不已。

伊斯维尔不明所以。沿途有条小溪,等他走到溪边,在溪水里看清自己的样子,不禁也笑起来。

天,他可也从没见过自己头发蓬乱、七竖八拐的样子,这简直就是扫帚变成的魔物。

听到伊斯维尔的笑声,尤卢撒终于不再遮掩,放声大笑起来,被伊斯维尔佯装生气地打了一下胳膊。

他对着汩汩流动的溪水艰难地捋顺自己的头发,想将它们变成发辫时却怎么也做不到。这件事一般都是王宫的女仆代劳,偶尔妮文娅和吉尔薇拉也会帮他编一支,而他几乎从未自己编过发。

尤卢撒看伊斯维尔弄得辛苦,上前拨开他的手:“长到这个岁数,头发都不会梳,你不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我没有不会……”即使是伊斯维尔自己都觉得这反驳十分无力。他的目光上移,看到了正在梳理羽毛的哥莱瓦:“但这是哥莱瓦弄乱的嘛,你不应该负起责任帮我编好吗?”

尤卢撒大概是自知理亏,没有反驳。灵巧的手指在精灵的金发间穿梭,凭着记忆,尤卢撒成功还原了伊斯维尔原本的发型。

“好了。”他弹了一下自己编出来的发辫,甚是得意。

这回轮到伊斯维尔惊叹尤卢撒的手艺:“你简直编得比精灵还要好!”

他歪过头,看见溪水里映出尤卢撒的模样。伊斯维尔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绕到尤卢撒身后,疑惑道:“为什么你那么会编头发?你明明没有编辫子。”

男孩的头发柔软,在末端微微向外翘起,不算很短,但也绝没有达到能够编发的长度,这令伊斯维尔十分惊奇。

“呃,这个……”尤卢撒的目光移开去,伊斯维尔觉得他应该在努力搜寻一个借口:“我知道了!尤卢撒会帮捷琳夫人编头发,是不是?”

“当然不会!”尤卢撒几乎要跳起来,伊斯维尔发现他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真的吗?”伊斯维尔狐疑地问,余光留意着男孩变红的耳朵,他已经确定了这就是真相,可还想说几句话来让尤卢撒承认,“不然你会对着娃娃练习吗?”

“……就算那样,”尤卢撒咬着牙说,“至少我不需要别人伺候着起床穿衣。”

“我没有让人伺候着起床穿衣!”伊斯维尔皱着眉反驳。

“那为什么你连梳头这种精灵必备的技能都不会?你们没有一个留着短发,是不?”

伊斯维尔无话可说。

出乎伊斯维尔意料,尤卢撒没有步步紧逼,也沉默了。

这时伊斯维尔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四周是高大的古木,此处的平坦看上去有些不协调。灌木掩映下,有一堆石头围成一个小小的圆环。

那是一口井。

“尤卢撒,你看。”伊斯维尔拉拉尤卢撒的袖子,示意他看过去。

他们走近了,看到了井的全貌。井并没有砌得很仔细,外壁上排布的石块不很规则,也有几块缺失,或是凹陷、凸出,而石头间的缝隙有杂草生长,表面已经被青苔染绿了。

井不高,只堪堪到他们的膝盖,加上树丛的遮掩,从远处看很难发现。

伊斯维尔探出身子向井里望,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觉得有凉风吹到脸上。

他又往前倾了倾,被尤卢撒一把拽回来:“小心点,这个井口那么大,别掉下去了。”

“你见过这个井吗?”伊斯维尔拉着尤卢撒在一边坐下,问。

“没有,第一次看到。这个和我家的那个不太一样,我见过的要高得多,井口也很窄。”

“这样啊……可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居民打的吧。”民族与世代更替是很平常的事,盖敏之前有常驻居民也是可能的。

“你见过吗,这样的井?”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井,我们用水都是从溪里取的,不用井。”

“我家离溪很远,跑来跑去太麻烦了。天还总是很黑,我第一次到盖敏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尤卢撒撇撇嘴,“我也不懂为什么不搬家。”

伊斯维尔笑了:“大概是比较安全吧?住在那么里面,没有引路还找不到呢。”

尤卢撒也笑了出来:“嗯,我妈妈胆子比较小。看到那些人类,她估计会吓坏的。”

“那尤卢撒的父亲呢?我还没有听你提过他。”

尤卢撒一顿:“大概是死了。她不愿提这个。我还很小的时候他是在的,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妈妈喜欢谈他的事,告诉我他的家族和他以前的故事,但不情愿说他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死了。他有一个很好听——她这样认为——的姓,叫万汀。”

伊斯维尔不知该说什么了。和之前尤卢撒说他不能学魔法一样,男孩的表情称不上难过,甚至可以说是坦然的;伊斯维尔却觉得尤卢撒心里是难受的,比他对学不了魔法这件事更难受。

男孩似乎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不告诉别人自己有多喜欢他们,也不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郁闷。

于是伊斯维尔靠近过去,给了尤卢撒一个拥抱。

妮文娅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屋子里漆黑一片,仅有几声微弱的鸟啼挤进窗缝,飘荡在空气里。她起身更衣洗漱,打扫自己的房间。待她将一切收拾完毕,准备打理自己的时候,室内的光亮已经让她用不着油灯了。

精灵王子的私人教师当然有权利将内务交由专门的女仆,但妮文娅更偏好亲力亲为。她宁愿早起半个钟头亲自将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不愿再占用王宫的资源来为自己谋得便利。

用过早餐,妮文娅从住处出发去往王宫主殿。她是住在王宫的,而精灵王宫除了王族工作起居的主殿,还有若干由藤桥和石道连接的副殿,供仆卫和宾客居住。

在那之外的森林中,还零星分布着一些小屋,是长老们和其他一些精灵的居所。再向外走,便是将王宫领域和其他部落隔开的高大城墙。

副殿的精灵都起得很早,在这露水尚未消散的时候,副殿就已经忙碌起来,妮文娅路遇许多行色匆匆的精灵。作为副殿内职务最高、最受尊敬的一位,她受到了每一名精灵的亲切问候。

她转过一个弯,迎面遇上一名女仆。妮文娅认出她,道:“日安,艾芙小姐。”

花精灵女仆也认出了她,微微躬身道:“日安,妮文娅小姐。”

再走一段路就是王室训练场,妮文娅问:“您是要去找王子殿下吗?”

艾芙是吉尔薇拉身边的女仆,一般不会在王宫四处闲逛。她微笑一下,道:“王后大人有事通知殿下。您是要去训练场吗?”

“是的。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啊,您愿意帮忙就太好了!”艾芙笑道,“王后大人请王子殿下在今天下午两点钟到花园去,能请您代为转达吗?”

“好的,我一定将话送到。”妮文娅向她点头道别。

她赶到训练场时,伊斯维尔正练习射箭。用红色颜料画了圈的圆形木板被侍女接连抛掷向空中,似乎施加了某些小技巧,木板在空中迅速而锐利地旋转,狡猾得像穿梭在树丛间的狐。

而伊斯维尔不慌不忙地取箭,拉弓,羽箭从紧绷的弓弦窜出,以一个严正的方式正中靶心,木板停止旋转,裂成几块掉落在地。

练习大概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儿了,抛掷木板的侍女已增至两个,木板与箭矢散落一地,妮文娅基本看不见几块完整的木板。

木板耗尽,伊斯维尔也满头是汗了。他接过侍女递过的手巾擦汗,转身望见了妮文娅。

“早上好,妮文娅小姐。”他向老师露出一个笑,笑容与鼻尖上的汗水一同闪闪发光。

“早上好,殿下。”妮文娅走过去接过手巾,轻柔而仔细地帮他擦汗,“您又早了。”

当她将艾芙的话传达给伊斯维尔时,他露出为难的神色:“艾芙小姐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妮文娅试着回忆小王子最近做了些什么,因为王后大人是不会无故占用他的时间的,“会不会是因为您最近吃太多,体重增加了?”

“……我没有。我没有吃很多,也没有胖。”伊斯维尔试图反驳,并迅速扫了一眼周围,见没人关注这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将袖子往上拉了些,捏了捏自己胳膊上的肉。

“嗯,没有胖,”妮文娅忍笑道,“我们殿下一直都是完美体型。”

伊斯维尔还想再说些什么挽回自己的名誉,就被妮文娅拉回自己的房间:“换身衣服吧,殿下。我们该开始上课了。”

兴许是王族精灵的天赋所致,妮文娅总认为伊斯维尔是她教过的最聪颖的学生。他能非常迅捷地理解在其他精灵看来晦涩难懂的东西,并且记忆力超群,仿佛那些书里的文字天生就在他脑中刻有痕迹,学习不过是用原料将那容具填满而已。

她也不只关注伊斯维尔的学习状况,她更敏锐地发现,交了朋友之后他身上的变化。

这变化是细微的,至今仍不很明显,但友情与爱情不同,爱情会使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友情的影响却是细水长流,只有不经意回头时才能意识到湖海的积聚。

但这不可避免地让伊斯维尔增加了出门的次数,妮文娅隐隐觉得,王后要找伊斯维尔与这件事是有联系的。

她推开书房的门,看见一只白鸟飞离窗户,伊斯维尔迅速转身靠在窗台上,双手背在身后,面色显出不自然。

妮文娅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将托盘放在桌上,摆开茶点:“该休息了,殿下。”

她转身整理衣襟,好让伊斯维尔有时间把新得的信塞进口袋。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妮文娅知道那是小王子那个神秘朋友的来信。伊斯维尔很为他牵肠挂肚,时常为此询问她与朋友相处之道,并为不能与朋友见面而发愁。

妮文娅认出那个神秘男孩训练的传信使者是密林鸽,一种凶猛而少见的魔兽。这挺怪,对精灵来说,这让妮文娅不禁对那位神秘朋友的身份产生些许好奇。

看着伊斯维尔品尝茶点时的满足神情,妮文娅不禁也柔和了面色。她随手翻开他压在一边的书,里面记载的是有关赛拿族的文字。

“赛拿族由魔神之血孕育而成,生于地狱之业火。他们是残缺的恶魔,却有着丝毫不输恶魔的嗜血本性。他们崇尚武力、自由、爱欲,生活淫靡混乱,蔑视生命,热爱战争,将砍取敌人的首级作为最高荣誉。

“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凌弱者的机会,善待战俘对他们来说好比进入天堂那样困难,赛拿族人争斗的结束必然以一方的死亡为前提……”

对赛拿族的记载没有一个褒扬的词句,精灵将自身对赛拿族复杂的感情融于史书文字,代代传承。

“赛拿族真的这么坏吗?”见她翻看他刚刚读完的那页,伊斯维尔问。他知道她曾经历过那场战争,如果想要对这个民族有真实的了解,询问当事人不失为一种方法。

“我不知道,殿下,”妮文娅的微笑里埋藏着很多情绪,她起身关上窗户,以免细密的雨丝乘着风飘入房间,“每个人都是复杂的,民族也是。但依我看,您还是不要轻易和赛拿族人相处为好。”

******

距两点差一刻钟的时候,伊斯维尔到达花园的门廊,艾芙等在那里。她躬身行了一礼,道:“王后大人吩咐我为您带路。请随我来吧。”

吉尔薇拉为伊斯维尔安排引路人,并不是因为他有令人绝望的认路能力,而是因为花园规模很大,具体位置也很难说明,如果没有引路,很容易超过一小时都不能到达约定地点。

这时雨已经停了,花园里飘荡着一股潮湿的花香和新鲜的泥土气息。各色花瓣上沾的雨水好似香气凝成了实质,花朵一抖,雨珠落地,便香气四溢。

伊斯维尔跟在艾芙身后,试图从她口中得知一些信息:“王后大人对您透露过谈话内容吗?”

“没有,殿下。”艾芙歉意道。

伊斯维尔有些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

走出长廊时,有一片乌黑的羽毛拂过他的脸颊。他抬头,看见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过,如果是黑夜,保准能与之完美地融为一体。

王宫附近有乌鸦吗?

伊斯维尔思索片刻,认为那应该是从别处觅食来的。

他跟着花精灵在花园弯弯绕绕的小径上行走,天知道她是怎样在那些蛛网般的路中找到正确的那一条的。最后,艾芙推开一扇门,伊斯维尔紧随而入。

爬着花藤的栅栏紧紧环绕着小花园,将那精致的桌椅牢牢掩住。从远处看,小花园与周围的花草树木和谐地融为一体,若非亲自进入,没有精灵会知道他们的王后曾经来过。

伊斯维尔一眼就看见小桌上摆着的一碟奶油蛋糕,上面点缀的一颗小樱桃在阳光下散发甜美的光泽,让他不由得咽一口唾沫。

见伊斯维尔努力地将刚从蛋糕上撕下来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吉尔薇拉又好气又好笑。

等艾芙斟完茶离开,她故意板起一张秀丽的脸,将那碟蛋糕拉到自己面前,说:“知道我今天的目的是什么吗?”

伊斯维尔不知道,但他会猜。他小心地观察着吉尔薇拉的脸色,试探地问:“因为我这两天训练少射中了三个靶?”

吉尔薇拉保持沉默。

“因为我将点心时间拖长了五分钟?”

“……接近了。”

伊斯维尔几乎大惊失色。他忍着难受问:“因为我最近吃太多了吗,薇?我需要控制体重了吗?”

吉尔薇拉失语,如果她再相信迪兰裘口中的开些玩笑来缓和气氛的鬼话,她就让伊斯维尔一个月吃不到小蛋糕。

“不是,”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将几张羊皮纸推到伊斯维尔面前,“看看这个。没有什么想说的?”

伊斯维尔翻看了几页,心中一沉。薄薄三张羊皮纸,分别记录三次他到盖敏的行迹。每一张上都标注了他外出的时间,精确度很高,只有吉尔薇拉的追踪术才能做到这个水准。

“我不想强迫你,维亚,”吉尔薇拉不愿看见他不带笑容的脸,但也只能硬着心肠说,“但你应该知道,身为王子应该做些什么。我不追究你先前到盖敏的情况,可这个月下来,确实是多了,比你这两年加起来还要多。盖敏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要知道,那里的任何一只魔兽都能吃干净你的骨头。”

伊斯维尔垂着眼睛,阳光从他的睫毛上滚落。当他再抬起头,眼里是歉意与克制的难受:“您说得对……可是我已经把落下的日课补回来了。这样也不可以吗?”

吉尔薇拉语塞:“问题不在这儿……”

“我去盖敏,也可以兼顾日课的,而且能完成得很好,”伊斯维尔垂着眼睛说,“不会影响课程进度的。我也会注意安全,白流是您和阿塔亲自挑选的坐骑,没有几头魔兽可以快过她的脚步,我也会带着我的弓。”

吉尔薇拉接下来的话都被尽数堵了回去,她开始怀疑伊斯维尔是不是背着她偷偷修习了读心术,提前了解了谈话内容并且准备了应对措施。

王后没有办法,也没想到谈话会这么快结束,只得把那碟小蛋糕推到伊斯维尔面前,补救似的道:“但陛下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如果他反对,我是不会为你说情的。”

伊斯维尔终于展露笑容,不知是为了吉尔薇拉的话还是因为那块蛋糕:“谢谢您!”

他小心地不让奶油沾在盘子上,用叉子切下一块蛋糕,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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