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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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草垛上架了张小桌,放了朱墨和青藤纸。洛南书提着笔写了几个字,眼前的字重成两叠,他把笔搁到一边,扶额揉了揉发痛的眼。

他入京那日还是大好的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起春雨,一下就是两三天,没个尽头。阴雨天潮湿阴寒,不利于皮肉伤,他身上不间断的犯疼,虽然尚可忍耐,但着实磨人。

“一个日夜了,还没写完。”秦衡让人打开狱门,拿起他桌上的青藤纸,上头用朱笔写了大半页青词。当今圣上沉迷修道,所谓青词,便是上奏天庭的符箓。

秦衡皱眉看了半晌,暗骂了句狗屁不通。但偏偏皇帝喜欢,就凭这一张纸,就能让皇帝高看一眼。

“看不懂就对了,这东西本来就不是给人看的。”洛南书揉着太阳穴,“添盏灯吧,眼痛。”

“这就支使起人了。”秦衡把纸拍回桌案上,给他拿了油灯,因拿的不够温柔,灯芯摇曳了一下险些熄灭,

“别高兴太早,你还是待罪之人。荣先生和我爹决定保你,我可没说一定会放过你,你的卷宗我可以暂时不报给皇上,但我不会毁,如若你耍什么花样,我会让你比翰林那些人死的惨百倍。”

“嗯。”洛南书应声,又提笔继续写没拈造完的青词,他手上带着铐子,压的那只细腕子不堪重负,写两个字就要停一停。

秦衡盯着洛南书:“你为什么笃定我会帮你。”

“不是笃定,是赌。赌秦大人不会看着浙江造反,毁了沿海防线。秦大人见过战争,知道和平来之不易,一旦爆发民乱,就意味着流血和牺牲。”

洛南书写完最后一个字,秦衡两指夹着递给校尉:“送去荣先生府上。”

洛南书搁下笔活动手腕,身上绵延的疼痛让他心里烦躁:“你在这盯着我做什么,案子都结了,难道还要审我。”

秦衡精亮的眸子试图从他脸上窥探秘密:“你是傅鸿文?”

洛南书心里一颤,但他不能露出丝毫的胆怯,只能迎着他的目光对上去,只要他眼里有一点退缩,秦衡就能撕开他的身份,秦衡的眼实在太毒了。

“从你入诏狱的第一天,我就怀疑你的身份,是谁教你来冒名顶替。”秦衡毫不客气的抓着他腕上的链子将人原地拔起,洛南书左脚一踮地,瞬间如踩钢钉,痛的钻心。

“松手……”洛南书抓着秦衡铁腕似的手,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

秦衡见惯会演戏的犯人:“别装,我尚未对你动用重刑。”

洛南书闭目不言,眼角挂出泪珠,拼命想要踮着的左脚着地。秦衡低头看了一眼,他左脚腕上让刑具磨破,见了白骨。

秦衡说:“你把当日在宫门上书的内容背一遍,我就把你脚上的铐子摘了,怎么样?千万别糊弄我说忘了。”

他进京路上听到不少关于“百儒上书”的事,但大多都是对那日壮观场景的描述,傅鸿文到底写了些什么,他怎么知道。

秦衡步步紧逼:“傅昌运从哪找了你来给傅鸿文替罪,傅鸿文在哪。”

秦衡的眼睛盯得他浑身难受,木门被狂风刮乱,砰的一声巨响,洛南书眼底一颤。

罪囚的眼神会在秦衡眼中放大数倍,洛南书眼里转瞬即逝的惊颤,让秦衡越发确信自己的推断。

秦衡踩住他脚上的链铐,威逼着施压:“你不说,就上刑。”

“别……”洛南书脱口而出,喉头发紧的抑制住哀叫。

秦衡放缓了语调,胸有成竹的盘问:“那就说,是谁指使你替罪,你为什么要替罪。”

洛南书掐紧虎口,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一旦松口,整个傅家都完了。洛南书笃定道:“我就是傅鸿文。”

秦衡要捏碎他的腕子:“你还在说谎。”

“我就是。”

“把上书内容背出来,我就信你。”秦衡斥道,“背!”

洛南书唇抿一线:“你先松开我,太疼了,我背不出。”

秦衡松开手,洛南书踮着的双脚落地,勉强扶着牢柱站住,轻声道:“喝水。”

“别玩花样。”

“我能玩什么花样,不过是让秦大人折腾的没了力气。”洛南书肩膀微微打颤,肩骨薄的好像能一口咬住。

秦衡眯眼压下心头一点鄙夷可耻的心思,从水桶舀了一瓢冷水给他,洛南书小口小口的吞咽,暗自紧了紧手指,上书内容一定已经成了禁言之语,他不知道上书的内容,秦衡就一定知道吗?

秦衡不一定真的知道,但他惯会用诈。洛南书把水瓢里的冷水喝完,思绪聚拢起来,他赌秦衡也不知道那日宫门前,那些儒生说了些什么。

秦衡好整以暇的看向他:“还有什么要求。”

“没了,我背给你听,你竖起耳朵听好。”洛南书腹可成书,喝水的功夫就措好了一篇上书陈词,“君父沉迷虚妄,误国无度,痛哉哀哉,苍生涂涂,草木成灰,天下燎燎,山河同悲……”

洛南书方背了一半,秦衡喝断:“够了。”

洛南书从善如流的停下,平淡如斯的与他对视,手心里早沁了一层薄汗。直到他看到秦衡无懈可击的眼神逐渐破裂,浮现自我怀疑的神情,方才松了口气,他赌赢了。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秦衡这种神色,对自己的推断产生质疑,不甘又难以置信的受挫神情,有些好笑,洛南书心里很有几分得逞意味。

秦衡拖着他的链子往外走,铁链子磨在他脚腕上,洛南书尖声的喊:“秦衡!秦衡……”

秦衡回头看他一眼,洛南书指指脚上的链子:“解开!你方才答应的,该不会这么快就不认账。”

秦衡从腰间取了钥匙,打开铁铐,顺道看了一眼他的伤,脚腕上皮薄肉少,磨损的厉害,秦衡皱眉:“娇气。”

“那也比死猪不怕开水烫要好。”洛南书意有所指的瞪着秦死猪。

秦衡险些气笑了:“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啊。”

“我要是胆子小,早不知道死了几道了。别拖我,松开……喂!”

秦衡拽着他的手锁,将他拖出牢门,扔上马背,策马狂奔而去。

洛南书趴在马背上,颠的翻江倒海,胃里撞出酸水:“你带我去哪。”

“你马上就知道。”

天阴的有些厉害,料峭的春风刮过,雨细密的落下。这场春雨细软绵长,却很快把两个人湿透了,寒意凉丝丝的沁入肌肤,堆积成令人发抖的冷。

马蹄踩过水坑子,踏过软泥地,停在一处矮崖。秦衡把洛南书从马背上提下来,眼前是翻滚的大江,激浪轰鸣,却掩盖不住女人和孩子的哭嚎。

洛南书往下看去,岸边围了一圈官兵,地上一群绑成泥鳅的儒生,口里塞着麻布,脸色挣的通红也只能发出嗡音,无法维持文人雅士的高贵,扭曲在泥地里挣扎,像极了蛆虫。

里头有个花白胡子的老翰林,洛南书幼时听过他讲学,此刻他早已不复当年坐于软垫,捻须授课的儒雅自得,勉强维持着体面,放弃挣扎安静等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好似骷髅罩了张土黄色人皮,死鱼般的眼里绝望的泣泪。

两个士兵拎起一人,用力抛进黄河里,眨眼就让滔滔的黄水吞没,不见人影。岸边哭喊的女人撕心裂肺,有些活不下去,索性带着孩子一并跳了黄河。

“陛下下令,焚书毁儒,把这些人全部扔进去喂鱼。”秦衡让洛南书亲眼看着,“你的生,是踩在这些人的白骨之上,存于溜须拍马的青词之中,你却苟且的如此心安理得。”

“那你要我如何,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忏悔?”洛南书与他对过一眼,眺视苍茫灰沉的天,“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这些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始终轻如鸿毛。把血流在杀敌上才是英雄,用在斗殴耍嘴就是狗熊,未伤敌分毫,先自损八千,午门百儒上书这件事,太蠢!”

雨下得更大了些,顺着下颌往下滴落,天地越发低沉的难分,偶有春雷劈下,在云末炸出裂光,紧接着枝杈随风摇的飒飒作响,晃的雨滴乱坠。

秦衡偏头看身侧的人,身上破碎的衣衫让雨水泡的血迹绽开,晕染出大片血污,手腕上的重铐昭示着罪囚的身份,可这丝毫不影响他挺立于顶峰之上,如同暗调山水画里的写意人物,寥寥几笔,勾出少年根骨。

秦衡说:“就算你活下来,陛下生性多疑,也未必会把改田策的差使交给你,你所说的都是空话。”

洛南书沉默的注视着脚下的哭嚎,少年的不驯在眉宇隐现:“他一定会交给我,而我,会站在浙江所有百姓身后。”

秦衡半信半疑,笑道:“你敢跟我赌吗。如果你做不到,就自缚双手,做我的阶下囚,夜里做灯台,为我捧灯,白天当杌凳,给我垫脚。”

“好啊。可要是你输了,你也得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着,”洛南书笑得狡黠,“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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