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7-15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落回 主角：童安 童安
姥姥人生中的最后一点时间，我正混在一教室的背书嘈杂声里给生物书上的文字“填空”。
就是用0.5的中性笔把文字中的闭合部分涂黑，我挚爱这个上课溜号的方式，但确实也很容易被老师抓包。生物老师细长的教鞭戳戳我的胳膊又点点我的课本，我嘿嘿一笑飞速把那战果满满的一页翻过去。生物老师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我，他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胳膊，刚想开口骂我两句，教室的门就被班主任敲响了。
当时正是秋天，总是很容易刮起来很大的风，教室的门要是开着，不一会儿就“咚”一下子关上了，整个教室都要抖三抖。门被班主任开了个小缝，几秒钟就“咚”地一下被风狠狠关上，教室里哄堂大笑，我笑得最开心，因为我躲过了一顿骂。
生物老师用力地敲了两下桌子，大家这才老老实实再次开始背书。他用手撑着门，把门开到了最大，问有什么事。我一直看着门外，看见站在班主任身后的男人，我爸。
我爸一路沉默地带着我往外走，但我当时并没有发现我爸的沉默，因为他这人惯常是不喜欢说话的，只有喝醉酒的时候嘴巴停不下来，特别招人烦。
我还在劫后余生的兴奋里，而且上着上着课被家长叫走在我看来是有些拉风的，多酷！我能记起来那天我开心了好久，因为不用上课，因为上课溜号还没来记得被骂就得救，因为可以回家， 唯独忘了问一句，为什么现在要回家？
怎么可能忘记这件事呢？突然被从课堂上接走，怎么可能有人的第一句话不是“发生什么了”呢？
后来我想了许多年，翻来覆去想。总觉得虽然当时的我像个忘恩负义的坏蛋，但我一定是知道什么的。我一定是知道的，知道姥姥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知道沉默不语突然接我回家的父亲为何出现，所以才没有问。
我很早就知道姥姥快要不行了，但却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情绪。过去这么多年再究其原因很难说清，一个初中生难道还不懂死亡的意义吗？是她对我不够好吗？
都不是，但我麻木到像个怪物一样。
上个月妈妈从医院陪床回来，一边刷碗一边哭，站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模糊不清的背影。家里厨房的灯特别昏暗，她总是不愿意换，说自己能看见，不要浪费电。
所以一开始我是没有看到她在哭的。
她沉默地开始摘豆角，本来细嫩的豆角因为最近家里很少开火做饭而衰老，就像浓缩的人的一生，明明几天前还嫩绿多汁的样子，现在却皱巴巴地被我妈狠狠掐掉一大半才能勉强入口。
她摘着摘着就抬手抹一下脸，后来可能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在我去厨房倒水喝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哽咽的声音。我僵硬地停下脚步，机器人一样靠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说姥姥今天说自己看见了很多已经去世的人来看望她，姥姥就要不行了。
我当时只觉得又害怕又惊奇，我早早听说人将要死的时候会看见已经去世的亲人来“接”，一直不相信是真的，但现在它发生在我姥姥身上，我又半信半疑。一边这么走神一边拍正在哭的女人的背，拍了几下她就轻轻推我一下，说没事，让我去玩。
自从姥姥生病我很少再见到她，家里的小孩子都很少见她，大人们觉得跟将死之人在一起是不吉利的。她住院之后，我见她的第一面，同时也是最后一面，就是从生物课上回来那天。
我在我爸破破烂烂的车上，起先是兴奋的，后来大概被他传染，我也沉默下来，一言不发，毫不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路，看着面包车从村里最大的超市前的十字路口拐上去，那是姥姥家的方向。
院子里好多人，过年的时候我都见不到这么多人在姥姥家。他们也不是互相都很熟悉，所以三三两两凑了好几堆低声说着话，我放眼望过去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我都不认识。
其中一个胖胖的女人先看见我，赶紧冲我跑过来，焦虑地叫我名字：“童安， 童安你可算回来了，你姥姥正在等你呢，就等你自己了，还不肯闭眼，快跑。”
她一句快跑，好像切断了我不知道哪一根弦，我胸腔里的心脏像一颗想要在更广阔之地爆炸的炸弹一样，疯狂快速地撞来撞去，撞得我头晕眼花，撞得我像一个被“快跑”二字支配的木偶，疯狂地拨开人群闯了进去。
里面的人我都认识，妈妈，舅舅，姨，姐姐妹妹，等等。他们不知道在这里多久，眼睛都是红的，我妈妈根本不在意我来了，她坐在姥爷早几年花了许多钱买的那张舍不得坐的红木椅子上，哭得整个人都喘不过来气。
那一刻我很害怕。
害怕眼前的一切，因为我的妈妈不像是我的妈妈，我的姥姥也不像是我的姥姥，我好像闯进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里，完全不知道做什么才能打破这一份令人不适的梦魇。
有人推我，他肯定是恨我像个木头一样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不哭不闹。有人焦急地催促：
“童安，快点抓着你姥姥的手，快点啊！”
“你趴在你姥姥耳朵边上，说你是童安，你以后肯定会好好的，不然她闭不上眼睛，她在等你呢。”
我的眼泪掉得毫无征兆，突然就哭得说不出来话了，我真的好害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逼着我做这件事， 我不想回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为什么要等我回来，为什么要让我来宣判你的死亡？
我嘴唇抖得不像话，跪在她身边。她竟然是这么干瘪、枯瘦，她在没有生病之前明明是个很喜欢笑的胖胖的老太太，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姥姥。我被身后的人狠狠地推了一把，我大哭着喊出来她们希望我说的话：
“姥姥！我是童安，我回来了，我以后会好好的……姥姥，姥姥……我是童安，我是童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