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7-11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莨莠 主角:尹连山 花玉烛
易水死了,向氏带着尸体回去就再没来过。她自知籍贱,在府衙官吏眼中命如草芥,不曾报案。折枝给向氏拿了些银两,希望易水能得到安葬。向氏流着泪喃喃了一些话,尹连山都听见了。向氏悔恨当初不该取下易水这么个名字,水寒易逝,都是命数。
上瑶楼次日来了位贵客,传闻是太医院的一位尚药。禁中任职的太医说不上是什么大官,只是贵在待诏御前,和深宫中人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叫人不敢怠慢。
安定府郡尉姓徐,没什么出众的才学,敛财成性,民间怨此人久矣。据说徐大人亲自带着那位贵客来的上瑶楼领着住下,选了间东向的院子。院子有一雅名,叫花茵庭。得自旧朝的典故,说是有位学士春日客宴花圃,不张幄设座,叫童仆聚花落铺坐下,曰:吾自有花茵。这就有了花茵庭的名字。
“玉姑可消气了?“露芽换了身新衣。有客人送了对翠钗给她,欢喜得不得了,一连几天都簪在脑袋上不换。
“女人的事情,我哪里懂?“尹连山答说。天气渐暖,露芽已经迫不及待换了轻盈的裙装,他还是穿得严实。
两个人站在中庭的池边上,四周绿意已浓,一池人工凿出的碧水里养着几条鱼,不时扑腾引得涟漪泛滥。尹连山搓油毕罗喂鱼,露芽看见有大鱼来就叫唤。尹连山有心事,总是出神。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张木轮椅上,让侍童推着似乎是朝这边来。尹连山有所感觉,回头看了看来人,男人也看见了他。
年轻男人开口:“不才亓官絮。怎么称呼两位?”
他生得秀气,一眼就能叫人认出是个读过书的人。
“我认得你,你就是这两天花茵庭的那位贵客。”露芽惊喜道,又说她叫露芽,露是薤上露,芽是春气动,草萌芽。
年轻男子点头承认。
“你是医者?”尹连山问,他不答反问,是失礼数的。
“如果我是,小公子有何见解?”亓官絮回道。
“你这瘸了腿,还好不用上朝。不知道你这轮椅子搬进太常寺里去麻不麻烦,太医署原来什么人都收。”
推车的小童好像是觉得尹连山冒犯了他家先生,要说点什么。亓官絮却抬起手,示意他没事。尹连山的性格如此,说话从来都不留情面。亓官絮并不生气。他平静,并且平静得让人琢磨不透。露芽也觉得尹连山的话好笑,但忍着努力板着脸。尹连山用剑鞘撩起了些男人的长衣,露出那下边的两条腿,隔着靴袜都能看出枯瘦好似耆老。他的一举一动老是让人无法预测,亓官絮的侍童本来该阻拦,却因为不敢置信有人这么没礼貌,一时错愕动作慢了,错失了机会。
“也许是我比较特别。”亓官絮说。细看他三十出头的样貌,两鬓却星白,不知道是不是医书所害。
“宫里有什么不好,你要跑出来?”露芽问,尹连山把手里喂鸟喂鱼的面食都塞到了她的手里。她就捧着。
“小娘子可知道当今圣上?”亓官絮说。
“知道是知道,但不认识。听说是个病秧子。“露芽说。
皇帝体弱的事情在民间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也就是顾忌着天子威严,说起来的时候还是要小点声。
“不错。数年来不仅天下的珍奇药宝,还有天下医者,都被收入宫中。太医署的人太多,缺我一个也不少。这次出来,我是来找东西的。”亓官絮笑道。
露芽闻言笑弯了眼睛,说道:“真奇怪,你找东西,找到伎馆来。”
亓官絮不以为意,只问了一句:
“‘天下易主,连山归藏。’姑娘可曾听过这诗?”
承明年间,先帝尚在人世,江湖上流传着这样一首诗歌:
七政弃分野,连山桃李华。宝印钦天命,三光苦归藏。
这首诗据说是一位百岁道人观星筮卜所作,道人名号三全。《洞灵经》曰:“导筋骨则形全,剪情欲则神全,靖言路则福全。保此三全,是谓圣贤。”但也有人觉得这三全的名字,只是说这道人是个有修行的人,其真实姓名无处可考,这首诗则暗藏如何掌握天下的玄奇。
诗中的七政、分野二词最好解读。日、月,合金、木、水、火、土五星,谓之七政,又谓之七曜。古人以寿星、大火、析木、星纪、玄枵、诹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此十二星次与古时地上的国与州相对应,天上对应的星便谓之分星,而地上由星所对应的疆土便谓之分野。
“连山桃李华”一句,看似简单,好像是在描述桃李盛开之景。然据《竹书》记载:“昭王六年十二月,有桃李冬华。”寒冬时节果树开花,本来是吉兆,但前周朝相继发生臣属计划不诡、欺凌君王,荆蛮反叛朝廷作乱,乃至弑君篡位的恶事。前后两句,都暗示了朝堂上下潜有叛谋,将有动乱。
宝印一词,任谁都能想到是说帝王将相之象征的印玺。天命常代指皇家言行,又可引申为天子之位。日、月、星谓之三光,“三光苦归藏”是在描述天上日月星辰遭受蒙蔽的异象。全诗中,“连山”与“归藏”二词,却恰巧与世人皆知的两本绝世武学奇书同名。两书据说最初为后来位列仙班的太公望所有。先帝病薨,本是小寒时节,雒阳却满城桃李,验证了诗中所言。或许是有人存心作乱、心怀不轨,助长了流言蜚语,江湖上于是流传起那句:天下易主,连山归藏。
“听过。”露芽说,“那江湖上的人都喜欢这种故事。这会有神兽异怪的,那会又宝藏秘籍的,没这些故事听就活不下去了似的。难道还真有靠两本武书就能号令天下的好事不成。再说了,号令天下的是皇上,皇上是万人之上,天下一人。两本书,难道还得有两个天下第一,两个皇上?你连路都走不成,有了秘籍又如何。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能有瘸腿的皇帝。”
亓官絮笑了,接着说,“姑娘还有没有听过,当年‘率土归心,扶绥万方’的镇远大将军尹卿云?”
尹连山听到这个名字从亓官絮的嘴里被说出的瞬间,脸色就变了。露芽道,谁不认识?提这个作甚。一股脑地把面食都丢了喂了池子里的鱼,拍手把油面渣滓都拍掉。叉腰横在尹连山跟前。那推车小童见状,也不甘示弱,站到了亓官絮的身前。两个人面面相对,像两只小兽。
“你这小孩又是谁,没跟你说话呢。”露芽对着推车小童说。
“我叫童乐,别想欺负我家先生。”童乐龇牙咧嘴地说,看来亓官絮给自己选了个活泼的伴。
亓官絮见状小声地训斥了童乐一句胡闹,等童乐又乖乖站回他身边,这才看着尹连山说道:
“听说尹家灭门悬案,就与这首诗有关。”
“灭门悬案,说书的先生都讲是南诏杀手做的。”尹连山说,“镇远大将军驻守南面酆离,提防南诏进犯,陌都城下汇集着冤魂日夜哭号。南诏王阁牟劝蓄谋已久,派出了一名稀世刺客潜入雒阳,一夜之间残忍杀了尹家三百六十口人。大将军得此消息,不久就积郁成疾,病死在陌都。”
“将军命殒远方,仍是万民心中的憾事。说书人有没有说一件事,”亓官絮道,“说《连山诀》为尹卿云所有?”
尹连山闻言,咦了一声,最后冷笑:
“听你的意思,你是来查案的?刑部和大理寺的不审,倒是你个走不了路的起劲。”
“我也是受一位友人之托,”亓官絮说,“他略通卜数,托我寻三样东西。并且特意让我到这上瑶楼来,还说能帮我找到东西的人,就在这上瑶楼里。而且我一见便知道谁是我要找的人。”
“真是奇怪,你找东西不去雇些江湖人却寻到了伎馆里。”露芽扬起眉毛奚落起亓官絮来。
尹连山这时却突然有了动作,他摘下露芽头上的钗子,学着那天在碧霞观见过的怪女人的手法把钗子当掷箭丢了出去,稍纵即逝的破空之声后,中了池边一株垂柳。露芽和亓官絮两人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钗子钉住了一只毛色鲜艳的鸟,不似中原地区的类目。钗子入木三分,那鸟叫了一声。露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摸着头上有些空落落。尹连山对着亓官絮说:
“我猜你是不养鸟的。”
“我这身子,照顾好自己就已经不错,确实没有这个爱好。”亓官絮作答。
“那真奇怪,那鸟跟着你来,还偷听我们说话。”
露芽欢喜那只钗子得紧,这时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急红了脸,刚刚还在帮着尹连山跟别的小孩龇牙咧嘴,立刻觉得不值当了。尹连山赶忙换了副作态,连声哄着好姐姐,莫生气,我给你取回来就是。再把那花里胡哨的臭鸟的毛也拔了,给你解气。就好像那钗子是那鸟迎头撞上去的,不是让他给扔出去的。
亓官絮眼看着尹连山朝湖心跃去,没有落入水中,却一个转身朝水面借了力跃上高处,扶着似乎连一只飞虫都架不起来的柔软柳条,刚好在树上那死鸟的边上坐定。尹连山拔出露芽的钗子,又看了两眼。他的手段已经有两分像那杀人的怪女人,但若是宁佩那怪女人亲自来掷这一击。这株柳树怕是要被穿膛而过。尹连山拿那死鸟翻来看去,这时候眼珠子已经暗淡,彻底是死了。凄厉的那声叫唤已是绝音。
亓官絮突然叫好:
“好轻功。公子原来师出副天学宫。”
“你一个深宫里出来的瘸子,知道的倒是不少。”露芽的眼泪水终究还是没掉下来,朝着尹连山那边大声喊,“那钗子我不要了!”
“如果我说是呢?你又有什么见解。”尹连山坐在树上笑,看着亓官絮,一手还抓着死鸟。
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停了,但天色还是阴沉。吹来的风里有些暖意,尹连山好像是借了风似的,比那纸鸢还轻,这时坐在树上,树也不见摇晃。
“这副天学宫神秘,轻功身法有个名字,叫作星飞。”
“不错,让你认出来了。”尹连山说。
“都传说副天学宫独有一门玄秘的阴阳心法,只传给内门弟子,除却如轻功星飞等奇巧武学,还钻研黄白仙法等诸多门目。收藏在云顶殿里价值连城的秘宝,更是叫人好奇尚异。”
尹连山正拿帕子擦露芽钗子上的血。寻常,他对外人没什么兴趣,特别是对男人的纠缠。但是他在意亓官絮提起的旧事,只听亓官絮又说:
“你说巧不巧。我要寻的三样东西之一,就和这副天学宫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