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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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景明泽在等电梯。周五下午结束工作之后他会去看看父母,电梯正从一楼往上升,很快变成两位数,然后卡在了在二十一楼。

他有点烦,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花了大约三十秒轿厢还是升起来了,提示音机械清脆,随之而来的是一丝淡而不容忽视的血腥味。

电梯从到达到开门大概需要三秒,这三秒钟时间里景明泽的思绪都被人血的腥味牵紧。电梯轿厢的金属内壁是干净的,但角落里靠着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他垂落在地上的手,一线血痕正顺着他的指尖积起来,被顶部的白炽灯照得发寒。

景明泽把包放下卡住电梯门,半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好,请问……”

话音未落,那人顺着他的手倒了下来。

像是景明泽的腿撞到了他的胸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景明泽的手比脑子快,他捞住这具身体,在看清楚对方脸的那一刻大脑空白。

景明泽脱下他的外套查看伤势,他肩头洇着大团还在流动的暗红,在雪白的衬衫上触目惊心。无暇思考他为什么会受伤,景明泽从挡门的包里翻出止血带,按下负一层的按键,应急止血处理,随即把他的衣服仓皇地裹回去,然后小心地抱起他。直到人体的重量真实地压在臂弯,地库的熟悉景象撕开视线里的红色,景明泽才回过神。

“江哥……能听到吗?江哥!”

景明泽摸出车钥匙,在车灯闪动的间隙低下头近乎惶惑地叫他的名字。擂鼓般的心跳剧烈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的声音在剧烈颤抖,但是手臂稳如磐石。

“江易川……“

他放轻脚步屏住呼吸,试图听到江易川的回应,而江易川静静躺在他怀里,除了几声费力的咳嗽,连呼吸都浅得难以分辨。

离家最近的医院在不堵车的情况下需要开十二分钟,景明泽把江易川安顿在副驾驶,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喂,明泽,怎么了?”

“妈,我这周不回去了。”景明泽在红灯路口缓缓停下,握住江易川的手,顺着手腕去找脉搏,“嗯……战友出了点事,我现在送他去医院,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小江?”

“……嗯。”景明泽闭了闭眼,把江易川的手塞回临时盖着的衣服下面,“绿灯了,先挂了。”

江易川皮肤的触感还留在他指腹,冰得让人胆战心惊,但还好,脉搏还在。

直到看着人进了抢救室,机械地走了一遍挂号缴费的流程,景明泽站在抢救室门口,看着家属止步四个蓝字,还有点没缓过来。

他们已经分手一年多了,景明泽从来没想过江易川真的住在他楼下,他们甚至从未碰面,江易川退役后就像消失了一样,他试着联系过同批退役的战友,但是没人说得清这个人到底在哪儿。他的人际就像他在战场上的存在感一样单薄,只要他想融入什么环境,没人会找得到他。

“你是病人家属吗?他有没有心肺方面的既往病史?”

“我是他监护人。”思绪被打断,景明泽深吸一口气,“他的左肺遭受过弹片刺伤,并发气胸。心脏有肋骨骨折导致的穿透性外伤,气道浓烟灼伤。”

“我们是退役特种兵。”在医生开口之前,景明泽迅速打断了他的疑问,“他没有别的家属,我可以对他负责。”

抢救室门口还有别的家属,景明泽环视一圈,沉默着靠在了墙面上。

当兵这些年,他的心没有变硬多少。在战场上炮火中生命消逝只是转瞬之间,悲伤插不进缝隙,只能在安静如墓土的焦野中清算和收殓。但是当一切还有个似有若无的挽回余地,当生老病死真切地牵扯到了他的悲欢,离别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头顶,白炽灯拉长的每一秒就都疼得让人难以喘息。

抢救室的家属止步此时慈悲得像是经文。景明泽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看到江易川的心电监护拉成直线他能做些什么,银行卡的余额没法替他清缴爱恨,他垂着头,恍惚间看到训练场钢铁的大门。

江易川站在那儿,作训服利落如黑豹,他单肩背着狙击枪盒,深黑的瞳孔里盛着一点笑意的余波。

“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是他的梦魇。

晚秋的冷风吹开爱人的温度,转瞬间训练场变成单间病房,江易川躺在床上,手背上插着输血的管子。他的眼睛蒙着厚重的白纱布,循着脚步声定位到景明泽在的地方,随即抬起头,就像还能凝视他一样。

“……别怪自己,你做得很好。”

“江易川家属呢?去给病人办个住院,他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不用过分担心,但需要留院治疗。”

晚上十一点,景明泽终于走进了江易川的病房。这是个单间,留着床头一盏小灯。护士进来叮嘱他第一夜最好不要掉以轻心,找个护工轮班彻夜看护,景明泽摇摇头:“知道了,我守着他。”

熬一个整夜对景明泽来说不算难事,他坐在家属陪护床上给手机充电,回复工作信息,调班请假,然后看着江易川的电子病历发呆。

发呆间隙他也要隔几十秒去看江易川一眼,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和制氧机在响,江易川陷在纯白的枕褥间安静地昏睡,各种液体顺着血管注入他干涸的身体中,忙碌地吊起他的生命。

肺部感染导致心肺功能衰竭,贫血,低血压,严重低血糖,胃溃疡。景明泽瞥了几眼屏幕试图与这些文字和解,但它们是毒蝎,用尾针一笔一笔像刺青一样把江易川的千疮百孔纹进他的大脑深处。

屏幕上的字在发抖,景明泽恍惚了一瞬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把这些信息速记下来。心疼和愧疚汹涌袭来,像之前的每个夜晚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压进深海。

来医院路上,江易川有短暂的十几秒睁开过眼,他的视神经有损伤,供血不足之下未必看得清东西也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哪,但是他下意识抓着景明泽的衣服,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那只手那样惨白无力,抓握的力道甚至没有透过衣料的冰冷温度让人记忆深刻。他甚至没有说疼,没有对自己处境的询问,好像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只有这个名字还值得珍藏。

“景明泽……”

他凭什么分辨出是我?景明泽蓦地想。

记忆像是一阵暮秋里迎面而来但行将死去的风,里面卷挟着无数被咀嚼至腐烂的落叶。站在风里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没人能回答。江易川的生命体征在这个漫漫的长夜逐渐稳定下来,他的脸色还是惨白,手也还是冰冷,景明泽用热水袋垫着他露在外面的手掌,看着那只手的指尖慢慢熏染上热气蒸腾的红。

这颜色来得太廉价,很快就会褪,他仍然危险。景明泽只敢看着江易川,他在病房里格格不入,像是徒劳地试图伸手,去捏住将落秋叶的柄。

他不敢吻他。

江易川的昏迷没有持续太久,可能自我防御机制觉得尚且算是安全,他在入院后的第三个晚上醒了过来。

五感还很迟钝,连疼痛都没有卷土重来,只有湿润的氧气带着点酒精味盘踞在口鼻处扰乱他对气味的分辨。江易川睁开眼睛,尽力适应光线,不动声色地观察环境。他回溯记忆,发现它们断在电梯轿厢运行的嗡鸣声里。而现在,自己应该是在医院,他太熟悉这家医院病房的天花板了,比自己家的客厅吊顶还熟。

周围没有其他病床,很难解释把他送来医院的热心群众有开单间病房的慈善行为,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江易川调整着呼吸,他刚打算说点什么,就看到视线里路过一条手臂,按下呼叫铃,但是没有露脸。

“这里是一附院的住院部,你昏迷了五十四个小时,别动,手上扎着针。”

“景明泽。”江易川低声地验证自己的猜想,其实从那只手和声音他就能分辨出来,可他还是想验证这个猜测。

“嗯,我在这儿。”在门轴转动和脚步声的间隙,景明泽俯下身,在江易川耳边回答,“……你还需要照顾,别赶我走。”

“醒了,怎么样,意识清楚吗?”医生夹着病历本进来,停在病床边,“易川,伤口恢复得很差,有感染迹象,要继续住几天观察——抢救那天我就想问你了,这么三天两头的回来,是图我长得好看吗?”

江易川低声笑了笑:“没戴眼镜,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方便的话,拉个账单给我。”

“账户上没有欠费,你战友都帮你交清了,预存款还剩不少,你们俩自己算吧。但是话说在前面,你不能打营养液了,再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景明泽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只好在旁边听。听语气,这个医生应该和江易川很熟了,但是江易川没有当医生的同学或者朋友,可能是在一次次住院中熟悉起来的。

景明泽低着头,眼里是地板砖冰冷的缝隙,窘迫和心疼像择人而噬的阴影,从鞋底一直啃啮到他的心脏。格格不入这个词实在是太刁难人了,他不想走但进退两难,所以也只能假装自己已经凝固。

“行,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起码得按时吃饭知道吗?”

“尽量。”江易川简短地回答。

景明泽看到了那位管床医生的名牌,他叫陆迁。他无法分辨自己这个行为究竟是出于礼貌的记忆还是其他,只觉得空气是一堵缓慢流动的墙,磨过肺泡的声响令人牙酸又难过。

“几点了?”江易川率先打破沉默。景明泽下意识地迅速报时:“二十三点零八。”

“把账单报给我,还有银行卡号。”他还很累,视线也非常模糊,虚弱到没有办法自理的感觉让人厌烦,他宁可景明泽只是送他来医院就走了。但守在身边的不是护工,在他失去意识的五十四个小时里,景明泽应该没有离开过。

“这些东西不重要,等你出了院再算行吗?”景明泽问。此时他的酸涩又转成一点点隐秘的雀跃,他总是能很敏锐地抓住江易川留给他顺杆爬的机会,无论对方有心还是无意。

“不行。”江易川闭上眼,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个漏洞——他没想过一睁眼会看到故人,刚刚忘了让陆迁顺手替他喊个护工来。此时的局面有点尴尬,强硬的拒绝一旦留有余地,气氛就会一下子变得暧昧不明。

“你没有找人来照顾你,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你熟悉的护工也可能没法赶过来,对不对?”提示音催得像索命,景明泽拿起手机回了个消息,道,“我不是故意的……你昏迷的时候我替你接了两个工作电话,告诉她们一切都照常进行,找临时的负责人……我猜你安排了,哥。”

“但是你没有安排你自己,因为无论是你旧伤复发住院这件事情还是护工这个流动性非常强的职业,都很难做到可控,而且风险完全可以预知,如果长时间没有人救你,你会面临生命危险。”

他语速很慢,甚至有点温柔的意思,江易川转过头,正好赶上他说最后一句。

“可以吗……别赶我走。”

话说到这里就算是祈求了,江易川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当曾经的软肋钻进言语漏洞里扒得很紧,最优解是沉默。

于是他们彼此沉默下来,只有灯光里的微尘还在流动。江易川闭上眼,决定等到景明泽待不下去为止。

景明泽也沉默着,他们连呼吸声都尽可能不让对方听见,病房安静得像是空的,他们不约而同选择在这一方狭小空间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一个被医疗设备和残躯病体绑在床上,一个被魂牵梦萦的前缘撕扯得胆战心惊。

躲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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