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魂飞魄散在七天后

精彩段落

这是我生命迎来终结的倒数第七天。

我坐在树上,看着底下昭天仙宗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衣着统一的年轻弟子们在阳光的笼罩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东边的方阵是这届新入门的弟子,我依稀记得,前几天,我在温禅书房的软榻上打盹时,听见屏风的另一头,温禅在和人议事,他们压低了声音,我又灵魂虚弱,所以也没将他们的话听得太清楚,好像是听到说这届的弟子多招了一百人。

真的多了一百人吗?

我瞅着那个方阵的少年弟子,百无聊赖之下,挨个将他们数了一遍。

数到中途时,仙宗十年一度的纳新大典就开始了。

数名弟子御剑飞在空中,用法术放起了烟花,八个昭天仙宗的长老依次出场,站立在了高台上的两侧椅子前,温禅是最后出来的,他一掀衣摆,威严地率先坐到了为首的主座上。

长老们与弟子们齐刷刷地向他行礼,长老叫他是“掌门”,弟子叫他是“仙圣”。

我翘起了一只腿,撑着脸,另一只腿悬在半空中摇晃。想一千年前,我刚遇上温禅的时候,他还是被赶出家门的落魄少年,现在,他功成名就,已经是天下第一宗门昭天仙宗的掌门,还因修补了天柱,拯救了整个世界,被世人尊称为“仙圣”了——比我活着那会儿,还要风光了。

我出神盯着远处的云朵看了许久,突然意识到场上无声了,转头看向了高台,只见身着华服戴金冠的温禅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凝聚在我身上,也不应答他们。

最近,他总爱这么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发现了我灵魂将散。

因为他的注视,底下弟子有不少人也发现了树上的我,在偷偷瞥我。

我歪头,冲温禅放肆地一笑,微微扬起了下巴,比了个大拇指。

温禅这才挪开了目光,语调冰冷地说道:“大典正式开始。”

*

灵魂将散,这是我早就想到的结局。

毕竟,我就算生前再如何强大,灵魂能够凝为实体,一切都与常人无异,但我好歹也是死了一千多年的人了,能再多看这世间一千年,我已经很满意了。

不过想来,温禅这小崽子肯定会很难过的吧。

大典举行了一上午,正午后,所有人都散去了,只有温禅没走。

他来到了树下,仰头叫我:“阿熙,回去了。”

我感觉到我的右边大腿正在失去魂力,有裤子的遮掩看不出什么,但是肯定是没法正常走路的,我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我想再看风景,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他轻盈地一跃,竟是也上了树,他就坐在我身边,说道:“我和你一起看。”

我瞅他,拉了拉他的衣服,“喂,你可是掌门啊。这么不计较自己的形象,真的没关系吗?”

他看我拉他的手指,而后视线移到了我的脸上,凝视着我,说道:“你是曾经的仙道魁首,唯一封为‘尊’的祖令熙。你都不计较,我为什么要计较?”

“祖令熙是过去了,现在是赵温禅的时代咯!”

我腿上的魂力恢复了一点,我跳下了树,一边说道:“走了走了,风景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是回去睡觉好了。”

我怕魂力又冷不丁地消散,所以走得很快。我听见温禅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抱怨道:“你别老是跟着我了。我都听到好多弟子在议论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什么关系?”他问道。

我可不相信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我没好气地转过了头道:“他们都说我是你的姘头!”

我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手被抓住了。

“管他们做什么?”他说,“我就乐意和你在一起。”

“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我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没有抽动,我不禁地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温禅啊,你也该脱离……”

他忽然打断了我的话,“昨晚打坐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套新法术。阿熙要看吗?”

我瞬间来了兴致,“好啊好啊!是什么法术?”

*

六十年前,我就有灵魂消散的感觉了。不过那时候,也就是每年魂力消散一次,面积也不大,充其量也就是一根手指或者一块皮肤,后来就越来越频繁,面积也越来越大。

时至今日,魂力随时都可能消散,但好在持续的时间也不太长,我也勉强能够在温禅面前应付过去。

——事实上,我并不擅长应对生离死别的局面。尽管我死了一次,但那次,我也没和一众亲友弟子告别,或是说什么临终遗言,因为我也没想到我会死。

说来也着实是郁闷。

谁又想到我师弟和我徒弟会联合魔修杀我呢?

在我初成灵魂时的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温禅这小子能看到我。后来,在我的指点下,他的实力越来越强,我也经过淬炼,灵魂能够化为实质了。

复仇肯定是已经复过了,就在六十年前。

魂散,或许也是因为“丧失了执念”。

我清楚地知道我将会在七天后魂飞魄散,这几天的我魂体越来越虚弱,极度嗜睡。

每次醒来时,温禅总是会在我身边,要么在打坐,要么看看书,要么在处理公务。

我疑心他察觉到了我魂力偶尔的消散,猜到了我现在的情况,但是他也不问,就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按理说我们该是师徒关系,之前他一直唤我“师尊”,但是他自从功成名就后,就开始叫我名字了。我也不是在意这些细节的人,也不放在心上。

关键是,最近老听到有人说我是温禅的道侣,原本已经习以为常的相处,被我细细一琢磨,好像确实有道侣那味了。

自从变成了灵魂,我在人情世故,情感方面都变得迟钝了许多。

确实。又哪里会有朋友天天睡在一起,每天形影不离,如影随形的?

我觉得这样不得行,我找温禅谈,他不以为意——也算了,反正就最后几天了,还是趁早享受生活吧,在乎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未免也太不值得。

我跟温禅去了书房,他又要跟长老们议事,我就跑里屋睡觉。

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原本是没脱外衣,随便往榻上一躺就睡了,现在外衣被脱去了,身上还好好地盖了被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我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趴在了榻上,仍昏昏欲睡。坐在外侧的温禅给我拉了一下被子,又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要吃糖吗?”

我慵懒地“唔”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就有颗糖塞到了我的嘴里,我拿舌头卷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温禅冰凉的指尖,这种事也挺习以为常,我没放在心上,任由清甜味在味蕾上扩散,因此没太在意温禅一直在摸我的头。

我也没力气爬起身仰起头,就懒懒地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医书。”

“怎么?你打算涉足医修方面?可惜我不懂医,恐怕帮不了你。”

温禅言简意赅地回答:“没关系。”

我打了个哈欠,他问:“还要继续睡?”

我主观上一点也不想睡,可是魂体不争气,精神上的迷糊,叫我说出来的话也是没经过一点思考,“不想睡,我想看弟子们做晚课,可是我不想动。”

“那我抱你去看?”

“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

温禅向来是行动派的,我只是发愣个几秒钟的工夫,他就已经抱我出门了。

在弟子们做晚课的广场附近,温禅找了一处无人的偏僻处,抱我坐了下来,这视野看广场十分方便。

我就侧坐在他的腿上,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地圈着我的腰,下巴贴在了我的额头上,他的心脏好像跳得很快。

忽然间,迟钝如我这灵魂,也察觉到了空气之中弥漫的一丝异样的情愫。

我也顾不上看什么晚课,忍不住支起了身,看向了温禅,他注视着我,神情专注,那双眼眸在黑夜之中仿佛蕴含晦暗的光芒。

“你……”我欲言又止,最终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算了。

反正我马上也魂飞魄散了。

这是我生命迎来终结的倒数第六天。

昨夜看弟子晚课,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早醒来,发现我正躺在温禅房间的床上,温禅却罕见地不在。

我魂力还算是充足稳定,我慢悠悠地下了床,在后院的练剑场找到了温禅。

他似乎显得十分暴躁,剑风凌厉凶狠,特殊材质打造,设有符咒的地面都被他砍出了数道裂缝。

练剑场四周支起了防御结界,我待在结界外也挺安全。我蹲在地上,靠在柱子上,无所事事地打了几个哈欠,看了半晌,等他情绪冷静了一些,才开了口,“你怎么了?最近公务忙,压力太大了?”

他像是才发现我来了似的,看到了我,愣了一会儿,后深吸了一口气,收了佩剑,朝我走了过来。

他脱去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到了我的身上,拉我起了身,“没事,就是有点烦。”

我一个灵魂,也不会怕冷,但每次我只穿单衣出门时,他总会这样。我解释了几次,他依旧固执己见后,我也就由他了。

“为什么烦?”

“宗门的事。”他似乎不欲多谈,只说了这么一句,伸手替我将衣服里的发丝拿了出来,给我把衣服拢紧,“下午,我有点私事。阿熙就在屋里睡觉?”

我挑了挑眉,“怎么?不要我跟你了?”

他视线下移,好似瞥了眼我的左手,后又将目光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牵住了我的右手,带我往前走,“你最近好像总是容易劳累,就别到处折腾了。”

他走在我的前面,我低头看了眼我的左手。

它丧失了魂力,变为了半透明,甚至都能透过它,看到地面了。

*

温禅按理来说,应该算是我的第四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我死后收的徒弟。

背叛我的是二弟子。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他心术不正,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死在他的手里。我大弟子欲寻找我被杀的真相,也被他杀了。

还剩了个年纪尚小,修为尚低微的三弟子,他或许也在后来被暗中害死了,因为我再没有找到有关他的丝毫讯息。

下午睡觉的时候,我千载难逢地梦见了他。

这小子仍是个哭包,在我耳边不停地哭,哽咽地说:“师尊,我好想你。”然后,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好像还提到了温禅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弟,不过我听得不太真切,也记得不清楚了。

我黄昏时分醒来,定定地将温禅看了好久。

他垂眸问我,“怎么了?”

我嘟囔道:“我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看你哭过呢?从初见你起,你都是这面无表情的样子。无论修炼遇到怎样的困难,碰到怎样难缠的敌人,你都没哭过欸。”

许是这番话太奇怪,他无言了半晌,然后摸我的头,问道:“为什么要哭?”

“小孩子嘛,爱哭才是正常的吧?你那时候才十一岁吧?”

他反问我:“你小时候爱哭吗?”

说实话,时间太久远,我也不记得了,但这不影响我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不可能。”

“哭过的。”他说道。

我意外地“咦”了一声,“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是在你不在的时候。”他平静地说道,“我怕你觉得我懦弱废物,去选择别人了。”

我眨了眨眼,想起那时候自己刚死,接受不了前后落差,就比较狂躁。唯一能看见我的温禅还是个炼气的少年。

我觉得有点可惜。温禅都长这么大了,他也不是琥琥那哭包,恐怕我想看他哭,是不可能的了。

我翻了个身,意外地看到了他手腕露出来了一点绷带,“你的手怎么了?”

他看了眼,拉了拉袖子,遮挡了一下,“没事。”

“给我看看。”

他却转移话题,“要吃糖吗?”

*

倒数第五天,我得知了一件事。

——温禅竟是动用了禁术,强行将周康的魂魄从冥界拘了来。

周康就是我曾经的二弟子。

温禅在拷问他,把我的仙身放在哪里了。

周康一口咬定已经将仙身给毁了——事实上,这对话在六十年前,我就已经听过一遍了。

杀了周康,也是搜过了他的魂,发现仙身千真万确已经被毁掉了。温禅一气之下,就斩断了他的头颅,震碎了他的心脉。

唯一能让我有复活希望的就是找到我生前的遗体,不过,我已经不报希望了,毕竟周康那厮心狠手辣,又怎会给我留后路呢?

这道理,我懂。温禅又怎会不懂呢?可,我知道,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放弃给我找仙身。

看来他真察觉了我即将魂飞魄散,所以才会穷途末路,抓住周康这最后一点希望,尽管在我看来,这希望也是不存在的。

我心中叹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戒律堂。

我漫步在宗门的长廊之中,偶尔碰上了几个弟子,他们谦恭地弯身向我行礼,唤我:“熙先生。”

这里除了温禅,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一一颔首回了,等走远后,我听见一稍微年长的弟子在和新入门的弟子说我和温禅的二三事,说宗主如何爱我至深云云。

若换作以前,我多半嗤之以鼻,当作是玩笑听了。现在,我就有点发愁了。

——如果温禅真的对我是那种感情,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

我在宗门内闲游荡了许久,后来还是温禅找到了我。和他一起在宗门逛,那感觉和自己逛还是不一样的。

毕竟温禅在众弟子心目中,那可是高高在上的仙道魁首,传说之中的大人物——虽说这位大人物拜我所赐,一点也没有神秘的色彩,因为他随时可能和我出现在宗门的任何地方。

所以,我还是遗憾地决定跟他回去了。

我游荡了这么久,也没想好要不要和温禅开诚布公地说清楚,说我即将魂飞魄散,说他对我究竟是个什么感情。

不过,大概是我心烦意乱地在外面逛久了,不知不觉魂力消耗得出乎了我的意料,在我们刚刚走进院子里时,我忽然间没撑住,一只裤管和一只袖管陡然就空了。

我有一阵的茫然,温禅的反应很快,在它们消失的一瞬间,就眼疾手快地将我揽到了怀里。

我感觉到他颤抖的手掌在抚摸我的头,听到他声音发涩,“阿熙……”

“其实我没事。就是可能太累了。”

我知道我说“没事”,应该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因为我就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话音刚落,温禅就将我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屋里走。

他把我放在了床上,双臂撑在了我身体两侧,眸光发沉地看着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觉得他这模样好像有点不对劲,我说道:“温禅,你怎么……”

他忽然掐住了我的下巴,俯下了身,吻住了我的唇瓣。

我大惊,不仅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有是我分明感觉到一股精纯的魂力从他那里源源不断地输入到了我的魂体里。

作为修者,若是魂力丧失得多了,那可是会折损修为,坏了底子的。

我使劲挣扎,可温禅固执得紧,他就强硬地一手掐着我的脸颊,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魂体,不让我动弹,用不容反对的姿态,将他的魂力过给了我。

直到我的魂体又恢复了完整,也恢复了力量,我动用巧劲挣脱了他的钳制,气恼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会让你魂飞魄散的。”他语气十分坚定,目光紧紧盯着我,眼底仿佛有流光在闪烁。

我把欲出的“我不会魂飞魄散”给咽了下去,叹息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生离死别本来就是常事。你又何必执着呢?”

他下了床,“我会想办法让你复活。”

我说道:“拷问周康的魂魄,有关我的仙体吗?”

他倏地回过了头,看向了我。

我叹息道:“把他放回冥界吧……他生前作恶多端,是要在冥界接受惩罚的。时间久了,若被冥界那边发现你坏了规矩,把他拘到了人界,恐怕就算是你,也免不了被他们记上一笔。”

他沉默着,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又走到了床边,将杯子递给了我,自己坐到了床边。

我在喝水,就听见他说道:“他撒了谎。”

“撒谎?”我放下了杯子,诧异道,“但是当时不都搜了魂……”

他在床边桌案的书堆中挑出了一本,翻开了某页,拿给我看。

这是本古书,书页都泛着黄,记载的文字还是三四千年前使用的。上面赫然记载着一种陌生的禁术,能够篡改自己的记忆,施展这禁术需要大概半柱香的时间。

“你还记得吗?”他说,“当时他东扯西拉,说了一大堆废话,是为了拖延时间,施展这个禁术。”

“今天我还拷问出了之前搜魂没有搜出来的事情,这就是他之前篡改了记忆的证据。只要我继续问下去……”

我问道:“什么事?”

温禅沉默了下来,抿着嘴唇,脸色不大好。

我讶异道:“这是怎么了?”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师尊,你听了以后,千万要冷静。”

时隔不知道多少年,他又叫了我“师尊”,叫我感觉不太妙,“你说。”

“当年,你的仙身先是被三师兄拼死带走了,然后周康找到了他,把他给杀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只是听到耳里,仍是觉得难受得紧。

“恩,我知道了。”

“周康当前仍一口咬定说把你仙身毁了,只要我继续拷问,一定能……”

“温禅,已经晚了。”我说道,“就算现在能找到我的仙身,也无济于事了。复活工序至少要四十九年,但是我还有四天就魂飞魄散了。”

*

我还有四天就魂飞魄散了。

此言一出,气氛似乎降到了冰点。

我看温禅嘴唇发颤,多少感到了于心不忍,试图安慰他,“没关系的。我都已经死了一千多年的人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不会有那一天。”他语气坚决,“就算是把我的魂力全部给你,我也要保你无事。”

我叹了一口气,“这和魂力无关……这是我大限将至,天道要我魂飞魄散。你补给我的魂力,治标不治本。以后不要这么做了,温禅。”

“但是……”

我一把抱住了他,拍他的背,“尽管之前已经说过好多遍,但我现在还是想说,温禅谢谢你。我死后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他反抱住了我,力道很紧,一时叫我“阿熙”,又一时叫我“师尊”,许久没有放开我。

温禅好似是放弃从周康那里问出我仙身的下落了,在我的紧盯下,他把周康的魂魄又送回了冥界。

他又是寸步不离地在我身边。

然后,午觉睡醒后,我发现这小子居然阳奉阴违——我魂体中的魂力居然比之前多出了一倍有余。

不用想也知道是温禅又将自己的魂力输给了我。

我既是恼怒,又是无奈,“温禅。”

温禅一脸泰然自若,垂眼看我,“怎么了?”

我爬起了身,拽住了他的手臂,“把你的灵魂给我看看。”

他握住了我的手,引我去触碰他的额心。

我很轻易就能感知到他的灵魂本源。

灵魂是一个人的根本。一般人并不会让他人去侵入自己的灵魂,因为只要他人心生歹念,就随时能让对方灵魂遭受重创。

而温禅对我就完全没有这个顾虑。

他的灵魂本源宛如汪洋大海,并未察觉到有什么损伤,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要这样做了。”我加重了语气。

他看了我一阵,然后伸手按住了我的胸口。

灵魂凝为实质的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触碰,但是感受不到温度,我皱眉问道:“怎么了?”

“刚刚,这里空了。”他说道。

我一怔,我还当自己睡眠时不会发生魂力溢散这种事,因为每次醒来后魂力总会莫名的充足。

现在看来,哪里是我自己会在睡眠时自己补充稳固魂力,而是温禅在一直偷偷地给我输魂力,只是为了不叫我发现,都没有这次多罢了。

大抵是他昨天当我面这么干了,所以现在也没有了顾虑。

我欲言又止,“你……”最终,我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

约莫是看我脸色不好,也不看他,他抓住了我的手腕,道:“我修补了天柱,天道对我有额外的馈赠,只是一点魂力罢了,这影响不了我什么。”

我垂眼了许久,忽而抬头看向了他,问道:“温禅,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在想什么?或者说,为了让我的灵魂不散,你究竟是想出了什么法子?”

*

要说全世界,我最了解谁,那必要数温禅。

生前,我厌恶与人交际,只自己潜心闭门修炼。我不善察言观色,因为我从小地位尊崇,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也用不着看谁的脸色。

收周康那厮为徒,纯粹是于我有恩的友人所托,我看出周康心术不正,尽管不喜欢,也认真地尽到身为师父的责任,传授他知识,在他犯错的时候,依规矩处罚。

我自恃问心无愧,对待三个弟子都一视同仁。当他是为了谋夺权力,才联合我师弟以及魔道杀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是真心恨我的。

六十年前,他扯了一大堆废话,回忆往昔,我是万万没想到,就连“他们一同出任务归来,多夸了大弟子一句”,“他们三人共同敬茶时,我多看了三弟子一眼”,这也成了他恨我的理由。

温禅当然不会是周康那种心胸狭隘之辈,这是简单的相处后就能看出来的,但死后进行了反思的我,也进行了对他人的认真观察。

温禅看似少言寡语,总是冷面待人,实则感情敏感,心思细腻,而且做凡事之前都会思虑周全,运筹帷幄。关键是他性格坚韧,善于隐忍,心中也藏得住事。

“复活需要准备四十九年,我即将魂飞魄散”,这两点,想来温禅早就一清二楚了,而他没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把周康的魂魄拘来拷问,做无用功。

——这是我在今早看他将周康放回冥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

所以说,温禅大抵是已经想到了法子,不让我魂飞魄散。

可,若是常规的方法,他又何必不同我说呢?

我原本是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法子,刚刚他提到“修补天柱”,让我猛然意识过来了。

他五十年前修补了天柱,拯救了天下苍生,因此得了大功德,这使得他的躯体脱离了凡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道之子”。

我即将魂飞魄散,这是天道使然,而温禅这“天道之子”,大抵是唯一能够“逆天”的人了,可他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我盯着他看,他却是垂下了眸子,平静地说道:“如果有法子,那就好了。”

我不禁想起了昨日他听了我的话后慌乱伤怀的模样,一下子又不确定了。他昨日可是说过“要将魂力全部给我”这种好似压根没弄清情况的话,可我不确定这话究竟是他为了打消我的怀疑,故意这么说的,还是当真出于真心。

我也就是这一个月魂力溢散严重,而我这段时间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压根就没见他做除了处理公务以及看书之外的其他事。

——不对。我睡觉的时候,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尽管大部分时间,我醒来时,他都在旁边,但这不能说明在我睡的时候,他寸步不离。

我重新躺下了身,“算了。”

我闭上了眼,听他问道:“又要睡了吗?”

我含糊地“唔”了声。

我听到了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是他把我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对于我来说,装睡根本不会被发现,因为作为魂体的我,没有呼吸,没有体温,更没有心跳。只是有点困难的是,我很容易就真的睡过去了。

温禅在我旁边几乎没有动静,他翻动书页,批阅文书,全是静默无声的。屋子被布下了结界,外面的声音更是没法传到屋里来。

我绞尽脑汁地回忆往昔,以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不过时间久了,我仍是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坠入了黑暗之中,好在尚留了一丝的清明。

就是这丝清明使得我在感觉到脸颊正在被抚摸时,意识从黑暗之中抽了出来。我慢慢地清醒了过来,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温禅的动静。

我听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慢慢地靠近了我的脸。

又要给我输魂力了吗?我心想道。

我这样想着,那柔软的唇瓣贴上了我的唇,在那一瞬间,我以为又有魂力输来,然而就是这一瞬间,我们就分开了,他的拇指拭过了我的唇,而后那带有薄茧的手掌覆上了我的脸,从我的眼睛额头,摸到了我的发顶。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好似带着又珍视又虔诚的意味。

感觉不到温度的我这时候也莫名觉得他的掌心在发烫,仿佛是烫入了我的魂体里。

嘶——

我又如何会不知道他这些动作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我还能想这些,挺冷静的,但是后来又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冷静,因为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了半晌,就连温禅什么时候下床离开的,都没有发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早就乱成了一团麻。

我好不容易想起了自己装睡的目的,睁开了眼,看见空无一人的身旁,艰难地坐起了身。

然后,看到文书上温禅清隽的字迹,我就又想到了刚刚的事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神游。

不是,我这是被他给亲傻了吗?

很快,我回过了神来,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暗暗懊恼,赶忙下了床。

我的灵魂可以凝为实质,也可以化为虚质,我就直接穿过了墙,很快,我就找到了温禅。

我怔住了。

温禅并未做什么,只是静静地靠坐在檐廊下,一只手臂放在了膝盖上,视线落到了庭院中的池塘。

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只看着他的一半身子被月光笼罩,另一半沉在廊内的黑暗之中。

而让我感到讶诧的是他身上本该雄厚稳固的灵气变得波动不断,我听到了池塘水受他灵力影响而振动的声音,感觉到不断地有灵气刮来,险些将我给吹走。

——现在是正子时,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对于实力低微的修者,过多的阴气容易让他们体内的灵力失控。

温禅显然不会是“实力低微的修者”,他对于操控灵气的精准,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以他的实力,他会被阴气影响,八成是身上有重伤。

可是,我与他朝夕相处,却丝毫没发现他身体有恙。

他就静止不动地坐着,什么也没有做,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阴气退散了一些,他身上的灵气也趋于稳定,他忽然动了。

我赶忙飘回了房,刚刚凝为实体,躺进了被子,我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他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走到了床边,他好像是站了一会儿,许久无声,而后我才感觉到身旁的床铺陷了下去。

他的手探入了我的被子,先是摸我的四肢,后来又摸我的胸口。原本,我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后来才想到他这是在确定我魂体是否完整。

全靠他下午输的魂力,尽管我刚刚在外待了半个多时辰,我也没有发生魂力的溢散。

他将手收回去后许久,我再没听到其他动静了。

在看书吗?

我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见他低垂着眼眸,专注地凝视我。

嘶——

我忙不迭地又闭上了眼,却仍叫他给发现了。

“怎么才睡这么一会儿,就醒了?做噩梦了?”我听见他如此问道。

我若无其事地睁开了眼,“是啊,做噩梦了。”

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话拙的他过了一会儿才憋出了“没事”这两个字。

我就躺在床上,仰头看他道:“温禅啊,我刚刚梦见你身受重伤,我很担心你。”

他简短地回答道:“这只是梦。世上没人能伤到我。”

世上确实没人能伤到温禅,但是他自己会伤到自己。

“一起睡吧。”我往里挪了挪,让出了一点被子。

他静默了几息,而后慢慢地掀开了被子,躺下了身。

我是想趁这机会弄清他究竟受了什么伤,可是想到温禅待我的感情,我迟迟没敢主动触碰他。

倒是他,手臂一开始就悄悄地绕过了我的腰,良久后,貌似无意地轻碰了我的腰背。碰了几次,我都没有反应后,他缓缓地搂住了我的腰。

我睁开了眼看他,他也从容淡然,手没有松开。

这种事也不是发生这一次了,因而他的动作可谓是炉火纯青,心理素质更是一流,这时候,不仅不慌,还靠我近了一些。

我心想,这厮可不就是仗着我“不知道”他喜欢我吗?实际上,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不睡觉吗?”我问道。

我的“毫无察觉”,让他越发变本加厉,他的另一只手悄悄地穿过了我的后颈,叫我的后脑枕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几乎是将我搂抱在了怀里,脸上仍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先睡。”

“那好吧。”我闭上了眼睛,就着我们贴在了一起的肌肤,努力地动用我那为数不多的神念,探查温禅的身体。

过了许久,果真叫我捕捉到了一丝的血腥气,探寻了来源,我发现这竟是来自温禅现在跳动得快如擂鼓的心脏。

心脏?

我心中发沉,侧过了身,与他面对面,睁眼看向了他的左胸处,他的衣衫理得一丝不苟,一点肌肤也没有露出来。

听他的心跳声,他的心脏好似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无法令我忽略的是感知里那抹若有若无的血气。

——他取了心头血,而且量不少,才会让他根基受损,子时灵力失控。

我几乎敢肯定这一点。

也难怪我之前检查他的灵魂,他的言语都在往“魂力”方面去带,他是在有意转移我的注意力,怕我又想不过,去检查他的身体。

过了子时,今天已经是我的倒数第三天了。

我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我起了身,一把将温禅按在了床上,扯开了他的衣襟,看到了他心脏处贴着的隔绝血腥气的符咒。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迅速拢紧了衣服,起身反将我给钳制住了怀里。他按住了我的双手,在我耳边唤道:“阿熙?”

那隔绝血腥气的符咒,是我曾经教他画的。他如今牢牢制住我的体术,也是我曾经手把手教他的。

而如今魂体虚弱的我既发现不了他欺瞒我的把戏,也挣脱不了他对我的束缚。这叫我气恼至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恼温禅的,还是恼我自己的,总之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赵温禅!你松开我!”

他也不松,还抓得越发牢固了几分,“阿熙,你听我说,我有办法不让你魂飞魄散。我十一岁时就答应过你,会将你复活,我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他大概也是慌了,语气难得失了稳重与从容——我知道,他许是怕松开了我,我就在这最后的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在无人的地方魂飞魄散去了。

这确实也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情。

不连累他人,是我生前秉承的人生准则。死后,我确实是偏激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在与温禅相处的过程中,我的怨气逐渐散去,性情又与生前无异了。

温禅,可是说是我付出最多心血栽培的弟子,他身上承载的是我自己没能完成的夙愿。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炼气少年,走到今日这仙道魁首的地位,就好似是看我自己又走上了巅峰。

他喜欢我,这一点我是在这几天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的。许是早就有所感觉,所以我忧虑居多,倒没有多意外。

他这一路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仰慕他的人,其中也不乏身世显赫,样貌出众的男女。当我调侃时,他只说他们没我长得好看,没我身份尊崇。

现在想来,八九百年前的他已经在暗示我这一点了。只可惜,我这灵魂可没有什么情根,全当他是在奉承我,欣然照单全收了。

我知道他的性情,我也相信就算他对我没有那种感情,只是纯粹的师徒情,他也会付出任何代价,以留住我的灵魂。他自小身世坎坷,成长的一路上遭遇过亲人的唾弃,朋友的背叛。除了我以外,他再没有信任过谁,亲近过谁——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知道我即将魂飞魄散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既是怕他会在我魂飞魄散后,做些想不开的事,又是怕他发现我的情况后,为了留我,不顾自己的安危。

如今,我的担忧成了真。

我实在是无法想象以他的修为,他究竟是取了多少的心头血,才会受损到那种地步。

“温禅,你老实说,你究竟想做什么?”我问道。

我稍微平静了些的语气让他身上的肌肉没有绷得那么紧了,他仍是没有放开我,脸颊贴住了我的太阳穴,“你信我,我有方寸的。”

他这句话就将我气笑了,我说道:“有方寸?有方寸就是往自己心脏捅刀取血,损了自己的道行?”

“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会恢复,而且现在天下太平,也用不着我。”他悄悄地与我十指相扣,捏紧了我的手掌,“我炼制了一个魂器,能够承载你的灵魂——不受天道的影响。”

我不信事实真有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什么魂器?给我看看。”

“现在还没炼好……”

我也不信“没炼好”的说辞,现在只有两日了,但凡他不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他才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终日与我待在一起。

“赵温禅,你……”

他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师尊,你的肉身没有被周康毁掉。”

我算是明白了,这小子心虚的时候,都会叫我“师尊”。

尽管知道他这是在转移话题,我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道:“你怎么知道?”

“三师兄没有死,他带着您的仙身,仍不知所踪。”

*

我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赵温禅,我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你上次还跟我说,琥琥已经死了。”

“周康在撒谎,我看得出来。”温禅垂着眼眸说道,“我已经在派人寻找三师兄了。”

我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上次不同我说?”

他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每次提起周康,他都会语焉不详,言语遮遮掩掩的。六十年前杀周康那次,我和温禅因为阵法而分开了一段时间,等我破了阵,发现温禅已经与周康对峙一段时间了,周康当时说了些特别古怪的话,温禅就直接搜了他的魂。

事后,我问温禅和周康说了什么,他也含糊其辞,转移话题。我想着周康已死,就没有深究。

这次也是。

他宁愿让我以为琥琥已死,也不愿意让我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又道:“当年,就连出窍期的凉儿都被他给杀了。琥琥不过金丹期,他又是怎么能带我仙身,躲过周康的追杀?又平安无事地躲了这千年?”

这想想都是天方夜谭。

“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只要能够找到三师兄,就能寻回师尊的仙体。”

“然后用你的那个魂器承载我的灵魂四十九年吗?”我说道,“那魂器是用你心头血炼成的吧?”

*

“心头血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在我耳边的声音低沉至极,仿佛是在独自呢喃,“每次看你渺无生机地躺在那里,我都心如刀绞。这宛若是在提醒我,我这一千年来,始终一事无成。你当我当年为什么要修补天柱,拯救什么天下苍生,我这是为了你。我以为你仙身已毁,我试图沟通天道,找到其他复活你之法,但我失败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这样……你是我唯一拥有的。修为,地位,势力,失了它们,我都无所谓。唯独你……阿熙,师尊,您相信我,好吗?”

我转过了身,按住了他的心口,看他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

“疼吗?”我问道。

他眉目低垂,回答道:“和看到你魂体残缺时相比,不值一提。”

我放下了手,“温禅,说实话,我不能接受你用这种方式留住我的魂魄。”

“但是魂器已经炼好了。”温禅抬起了头,用他的那双黑沉的眸子看我,“就算不接受,它也在那里。不用的话,就浪费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刚刚还说还没炼好?既然炼好了,那给我看看?”

他只是攥紧了我的手,用坚定的语气说道:“相信我。”

我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又要我怎么相信你?”

“魂器只差最后的收尾了,现在暂时还不能给你看。也再用不着我的心头血了。”他说道。

直觉告诉我,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对上了他紧张的视线,我终究是没忍心继续与他纠结这个问题。

我扯开了他的衣襟,慢慢地撕下了他心口隔绝血腥气的符咒,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处理伤口应该用伤药与纱布,而不应该用绝息符。”

温禅身怀仙血。

这是在我倒数第二天,与温禅一道在树上透气时,听树下经过的弟子们说的。

我看向了温禅,他也正看我,并默默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这是在逼琥琥主动来找你?”我问道。

上古复活术,最关键一步是要有“仙血”,这使得世人都一筹莫展,因为上古过后,世上再也没有仙人,自然也没有谁能够成功地被复活。

而温禅修补了天柱后,拯救了苍生,最终成了仙。“成仙”这一点,是他之前从未对外提及的。

他回答道:“恩。应该快了。”

“你又怎么知道琥琥在尝试复活我?”

他道:“没有谁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我是,三师兄也是……”

*

琥琥果真来了。

在我将魂飞魄散的最后一日。

从昨天黄昏起,我就感到了浓重的困意,魂体轻飘飘的,短暂地失去了一阵时间的意识后,我发现自己被温禅抱回了房间,他在给我输魂力,而我魂体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在发生魂力溢散。

“够了,温禅。”我试图推开他,他抓住了我的手,覆上了我的眼睛,用安抚的语气,轻声对我说道:“好了,阿熙。睡吧,这里都交给我。”

我实在是太虚弱了,几乎是在他遮住我的视线后,我就昏昏沉沉地堕入了黑暗之中。

意识再次稍微复苏时,我听到了琥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仙圣冕下,有劳您照料家师的魂体,琥感激不尽。”

他好像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再没有我印象中的那样跳脱。

我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我这分别了千年的弟子,但是我失败了。

“事实上,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弟。师尊说,我是他门下的第四名弟子。”

我感觉自己被温禅抱了起来,“三师兄,事不宜迟,你还是尽快带我去找师尊的仙身吧。”

*

再度苏醒是因为感觉到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体内。

我睁开了眼,入目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身下是坚硬的石板,我坐起了身,看到温禅与琥琥正盘膝坐在大约五米外的阵法内。

阵法中央躺着一个白衣男子,他肤色几近苍白如雪,发丝与眉眼上都覆上了一层白霜,神情安详,宛如是陷入了沉睡一般。

我乍一看没认出是谁,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我自己的肉身。

琥琥所坐的方向正对我,他见我醒了,目露惊喜,张口欲说话。

温禅背对我,他声音低沉地喝道:“师兄,屏气凝神。”

琥琥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忙不迭地闭上了眼睛。

书上说,复活阵法需要四十九年的时间,共七个步骤,其中最后一个步骤的就是用仙血完成尸身的死气洗涤,引魂入体。

地上的阵法已经完成了大半,琥琥当真这些年没有放弃复活我,七个步骤,已经完成了六步,就只剩了最后一步。

我看着在他们共同灵力的释放下,阵法被激活,一阵气劲荡出,震起了厚重的灰尘,金光迸发出,笼罩住了我的肉身。

温禅迅速地划破了手掌,鲜红的血液溅撒到了阵法之内,血滴如有生命一般缓缓地蠕动,逐渐蔓延了整个阵法。

待血气将我的仙体笼罩后,温禅止住了手掌的血,对琥琥说道:“师兄,坤位。”

琥琥睁眼换位,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突然面露惊恐,“师弟!师尊的魂魄在散……”

我本毫无察觉,闻言才留意到自己的魂体竟然不知何时变得透明了起来,衣服无风自动,下面是空荡荡的一片。

快到正午了。

我心叹一声。就算复活只剩了最后一步,那也至少还需要一年的时间。

一年……

“师兄,屏气凝神。”温禅的声音沉稳依旧,他仍背对我,也不回头,只是稳固阵法的同时,还抽空念了一个咒语。

我看见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形同玉佩的红色法器,它一经出现,冲天的生灵气中夹杂丝丝缕缕的血气就席卷了这整个石洞,并且带着某种牵引力,将我逐渐散去的魂魄碎片都给吸纳了进去。

在我意识尚存的几息时间里,我心想,赵温禅这小子当真是个混蛋——阳奉阴违,谎话连篇的混蛋。

——这哪里是寻常的魂器?这分明是骨魂器。

主材料是炼器者的肋骨,就算是炼成后,也需要长期用心头血来温养,才能维持它的效用。什么以后再用不着心头血了,这全都是骗我这傻瓜的。

他长期给我供给魂力,因此我的魂体自然而然会对那魂器产生反应。我距离他越来越近,满腔的怒火终究是没有宣泄出来,在掠过他时,我只轻唤了他一声,“温禅。”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在彻底被吸纳入魂器之中的一瞬间,我看见他没有回头,始终紧紧闭着眼睛,他眼睫毛在不断地颤动,呼吸也紊乱了,只是输出的灵力始终稳定。

*

我仿佛又走遍了我的人生。

从少年出名,才到接管祖上传承的宗门,名震天下,闯下了“仙尊”的名头。后来,收了三名性格迥异的弟子,最后死在了自己徒弟与师弟的手上。

死后的我,看着温禅这普通少年逐渐成长,手把手教导他修炼习剑,再到后来,他走上了巅峰,替我报仇雪恨。

最后,天道也要收我的第二次性命。

醒来时,我有一阵的恍惚,眼前是熟悉的温禅房间,我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我动了一动,久违的酸痛感,以及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都让我有种恍如隔梦的感觉。

就连疼痛也令我怀念,我如初生的婴孩一般,迫切地想要探索更多。我将手拿出了被子,感受到了一阵的冷风吹到了我的手上,将手指放在了我自己的鼻子下,感受到了温热的吐息,将手指放在了我的眼前,看到了细密的掌纹。

我又活过来了。我心想道,我想要坐起身,想要撩开床帐,想要问温禅在不在外面。

奈何我实在没力气,喉咙更像是个生锈的破锣,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所做的只是抬个手,只是床帐离我太远了。

我的手无力地坠到了床单上,然后下一刻,床帐就被人飞快地揭开了。

站在床边的是温禅。

我看着他,说不了话;他也看着我,怔神不说话。

然后,我看见他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他缓缓地坐到了床边,将我绵软无力的身体抱了起来。

他抚摸我的脸颊,低声唤我,“阿熙。”

与此同时,有一滴水滴落到了我的鼻子上,是温湿的。他的胸膛靠住了我的背脊,手指摩挲我的脸,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原来他身上这么烫啊。我心想道,也难怪每次他说天气冷的时候,都会主动牵住我的手了。

——睡了那悠长的一觉,使我许多久远模糊的记忆也变得明晰了起来。

我曾经同他说过,我生前体寒。

*

温禅寸步不离地照顾了我两天,他几乎隔一个小时,就给我按摩身体。

素来沉默寡言的他对我说了不同寻常多的话,可惜我还发不了声,只能摇头点头,眨眼回答他,但是他情绪甚高,就算是这样,也叫他乐此不疲。

琥琥也在这里,但是他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眼巴巴地在旁边瞅,也插不上几句话,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我在意的还是温禅的身体。

据他所说,复活结束后,我肉身虽然恢复了呼吸,但是沉睡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他说了这三年之中发生的宗门里的事,天下的事,唯独没有提及到自己的身体情况。

我能感受到那个骨魂器已经融入了我的识海,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想来今后再无需温禅的心头血温养。

——那之前呢?

我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询问。他在其他事上甚懂我心意,唯独这事就像是怎么都看不懂我的意思似的。

我怀疑他是装的。

醒来后的第三日,我总算是可以勉强发出声了。

彼时,正是休沐日后的第一天,温禅出去处理宗门的事务了,琥琥终于有机会与我独处。

温禅一走,他看着我,就唰唰地掉起了眼泪,“师尊!您终于醒了!琥琥好想您!”

我想,我应该收回之前所想的“他变成熟了”这个评论,结果还是个哭包。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

“师尊,我跟您说,师弟跟我说,他是我师弟的时候,真是把我吓到了……徒儿以为咱们师门已经没传承了,结果不仅有,传承者还是那么厉害的仙圣。徒儿在深山藏了千年,都有听说他的名声……”

琥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的话,最后又道:“也难怪他要杀周康了。只是周康……”他面露为难。

我艰难地出声道:“怎……么?”

琥琥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师尊,当年是周康把您的仙身交给我,还有他收集的一批复活的材料……”

我怔住了,“什……”

“他当年好像是受了魔修的蛊惑,才会与师叔他们联合杀了您。后来,您死后,他就后悔了,当着师叔和魔修的面,毁掉了您的假仙身,暗中收集复活材料……之后,还是叫魔修给发现了,他就将仙身与材料给了我,还助我摆脱了其他人的追踪。”

若是旁人对我说这番话,我定会认为是天方夜谭,但琥琥……

“他杀害了您,还杀了大师姐。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的!但是这件事,我觉得还是让师尊知道比较好……”

我忆起了当年周康说的那番古怪的话。

除了控诉我的“偏心”以外,他还说,我真是又收了个好徒弟,自己就是重复当年覆辙,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这番话,我当初听得着实是一头雾水。

现在,有了肉身,我失去的情感与感官也慢慢回归了,我开始能够体味出其中的含义来了。

我觉得有些恶心。

而就在这里,我听见琥琥又道:“对了,师尊,我有一件事情很在意,您是与师弟结为道侣了吗?”

*

道侣。

也不知道是多少次被人误解我与温禅的关系了,竟然我其他徒弟也是这么以为。

——尽管我与温禅之间相处似乎确实挺像道侣的。

这时候,我也逐渐酝过味来,关于温禅为什么后来不再叫我“师尊”,而叫我的名字了。

因此,在他中午回来,熟练地抱起我,给我喂水,叫了我一句“阿熙”后,我瞅准时机,见缝插针说了我酝酿已久的言语,“赵温禅,我觉得你小子应该尊师重道,不应该直呼师父的名讳,还摸师父的头。”

我气息虚弱,说得是嗓音沙哑,有气无力,上气不接下气。

他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居然是:“阿熙,你可以说话了?”

我怀疑他没听清楚我刚刚的话,我正开始重新说,他许是怕我刚复活又噎死,连忙捂住了我的嘴。

他说道:“我听清楚了。只是,我以为你早就懂了我的心意,只不过一直没有挑明罢。”

他说话期间,还握住了我的手,拇指在我掌心的纹路上轻轻摩挲。

我面无表情地说道:“礼不能废,我不想和一个瞎胡来又不懂尊师重道的小子说话。”他在给我输灵力,因而我的说话流畅了一些。

他低声道:“师尊还在为骨魂器的事情生气?”

我又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我不理他。

“魂器是在五十年前修补天柱之后,我就着手开始锻造的了……我知道师尊夙愿已了,迟早就会有那么一天。我说要闭关稳固修为,肋骨就是在那个时候挖出来的,后来又重新长了出来。师尊即将魂飞魄散的那一年,魂器才锻造好,我于是就开始了用心头血温养魂器——三年前,师尊魂魄融入了仙身,魂器也成为了师尊身体的一部分,再用不着我了。”他低声说道,“幸好有它,不然没等复活完成,师尊的魂魄就散了。”

他语气庆幸又带些窃喜的意味,我终究是对他狠不下心来。

“周康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那个月,发现了师尊的灵魂频频溢散后,我很焦躁,翻遍了曾经紫阳仙宗的藏书阁,结果就发现了那篡改记忆的禁术。后来,又发现了周康当年在您死后不久,收集复活材料的蛛丝马迹,猜测您的仙身应该还在,所以将他的魂魄从冥界拘了来,得到了三师兄的线索。”

若换作灵魂状态的我,未必会从他的这番话听出什么东西。现在的我耳明目清,已非昔日的我。

“你不对他想要复活我而感到意外?”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摸我的头发,低声问:“师尊知道他对您……”

我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六十年前……对不起,师尊。我想,他就是因为我,所以当年才出于嫉恨,不肯透露您的仙身尚存。”

周康当年是因为发现我心中不喜他,偏爱另两名弟子,而出于嫉妒,生恨杀了我。杀完又后了悔,企图复活我。后来,见我与温禅亲近,就又嫉妒了。这便应了他当年所说的“重蹈覆辙,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我又反问:“为什么因为你?”

他沉默了片许后,问:“师尊当真不知道?”

“可能知道,但我希望听你亲口说。”

“原本计划在您复活后,同您坦白心意。只是,在您即将魂飞魄散之际,才意识到周康因为我,才不肯透露您的仙身,白白耗费了这六十年的时间……”他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师尊,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也知道师尊待我是纯粹的师徒情份,但我还是想要请您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追求您。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您,想要与您永远在一起,作为道侣。”

我心想,他心眼还是这么实诚。

周康不肯说,那分明是周康的问题。他却也将错误揽到了自己身上,这种情况下,也不揽功,不提为我制作骨魂器,将我复活的事。

这也让我不禁想到了当年与他初遇时,那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也是用了相同急切真诚的语气,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收他为徒。

“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我身份低微,天赋也不高,但我会用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去登上顶峰。将来等我有了实力,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您复活。”

还真是不惜一切代价。

自个儿的骨头给挖了,心口也给刨了。

讲真,过去我从未考虑过情爱,更没有想过与自己的徒弟发展什么师徒以外的关系。只是现在,面对仿佛千年都未变,始终如一的温禅,我长叹了一声,给出了与当年一样的回答。

“就是给你一次机会,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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